瓯劇《張協狀元》,作為第23屆中國上海國際藝術節的參演劇目,登上了已有110餘年曆史的上海天蟾舞台。這部源自800年前的南宋戲文,是中國迄今發現最早、儲存最完整的古代戲曲劇本,由溫州九山書會才人編撰,有“中國第一戲”“戲曲活化石”之稱。這次由南戲故裡溫州市瓯劇藝術研究院帶來的瓯劇版《張協狀元》,分别由中國戲劇“梅花獎”得主方汝将、優秀青年演員翁翔領銜主演的兩場演出,讓觀衆切身領略到了這一塊“活化石”悠悠歲月之積澱,民間氣息之氤氲、豐富多樣之手段,返璞歸新之追求,不免讓當代戲曲人生發出一番 “落其實者思其樹,飲其流者懷其源”(見北周 庾信《征調曲》)的感慨。
中國戲曲淵源悠長,流淌至今綿延不絕,而大約産生于北宋末年和南宋初年的南戲,是中國較早成熟的戲曲形式,它以歌舞、念白、科範等表演手段和舞台程式,演繹着廟堂、民間的故事。瓯劇《張協狀元》就是描寫落難書生張協富貴以後負心棄妻的故事。此類故事在南戲中占了很大的比重。書生張協赴考途中遇盜落難古廟,得貧女相助,結為夫婦。後張協高中狀元,出于名節思量,迫于官場環境壓力,當街“接拒絲鞭”,當貧女千裡迢迢尋夫至京,張協不但将貧女拒之門外,還“吝賜薄粥半盞銅錢半缗”。貧女悲痛懷怨,一路彈唱“諸宮調”哭訴責罵張協回歸鄉裡。
兩人古廟重逢,言語交鋒間,張協終于道出“當初與你結親,為的是解一時之困,我是假意,可笑你以假作真。如今你哭也無用,我隻有将你恨”的實情,并失控将貧女刺傷。貧女後被樞密使王德用認作義女,張協悔不當初,與貧女破鏡重圓。全劇對當時社會“貧富貴賤世風盛,難脫俗流忘根本”的嚴酷現實暴露無遺,對“婚姻不是兒戲,感情不能虛假”,對為官者“不許迷不知歸,烏紗帶偏”等曆來在中國戲曲文化中弘揚的正向價值加以提倡,對當下帶來警示、啟迪意義。
瓯劇中的張協狀元,一改了原南戲中自大、虛僞、負心的渣男形象,對所謂“落魄時名節事小,得意時名節事大”的虛假醜态予以有力嘲諷,将張協複雜多面的人物内心世界,層層剝筍般地得到立體展現。就此而言,不失為瓯劇對傳統張協狀元這一藝術形象刻畫上的一個新突破。當然,也有聽到張協本來就是一個渣男,不應最終讓他與貧女結合,如此會削弱這部戲的批判精神的不同聲音。仁者見仁、智者見智,這本該是中國傳統戲曲改編創作及評論中的一個正常現象。不管怎樣,一念成魔、一念成佛,每個人心中都裝着一個張協狀元,這是有着非常強的現實和審美價值的。
瓯劇《張協狀元》的民間氣息十分濃郁。因為南戲本身就根植于民間,源自南方的民間歌舞小戲,采用的是“裡巷歌謠”這些當時農村中群衆熟悉流行的曲調。明代徐渭《南詞叙錄》中提及,永嘉雜劇興,則又即村坊小曲而為之,本無宮調,亦罕節奏,徒取其畸農、士女順口可歌而已。”南戲故事的民間性、音樂曲調的民間性,在瓯劇《張協狀元》中得到了充分展現。
形成于明末清初的瓯劇,有史以來以演唱亂彈腔為主,兼唱髙腔、昆腔、徽調(皮篑)、灘篑、時調六種聲腔唱調,是一個多聲腔劇種,編創者大膽将這六大聲腔融入瓯劇《張協狀元》中加以運用,這是根據劇情的推動,情節的轉換,人物性格及内心情感的變化,用适合的聲腔來加以表現的,顯得貼切自然,沒有違和感。
張庚、郭漢城先生在《中國戲曲通史》中指出,“南戲在表現手段上接受了很多民間歌舞、諸宮調的因素,而在演出結構和塑造人物的手法上,也頗多的吸收了話本、諸宮調以及傀儡戲的藝術經驗。”這些,我們都可以從瓯劇《張協狀元》中探個究竟。南戲在戲劇結構、表演手段上的豐富多樣性在瓯劇《張協狀元》中同樣得到了充分展示。
如在場次的安排上,将該戲原有的53場大刀闊斧地縮編為6場(如果按照古時南戲的分場形式,目前也不到10場),删繁就簡,重點着墨于需要集中塑造的人物和展現強烈戲劇沖突的場次中。全劇主要圍繞張協落難、高中狀元、接拒絲鞭、拒認貧女、重逢刺貧、悔時夢醒這一主要情節線,敷演了一段“張協赴宸京奪魁揚名”,依此層層遞進劇情,并與貧女的不幸遭遇、當時官場的嫌貧愛富,空負名節等場面交錯進行,強調了故事的完整性,加強了情節的連貫性,提煉出于當下有關照意義的主題,提高了戲的思想性、觀賞性及審美體驗。
同時,圍繞着張協(生)、貧女(旦)戲的進行,分别穿插了許多淨、醜、末插科打诨,增強了戲的趣味性,将熱鬧輕松的戲劇場面和冷靜嚴肅的正劇場面交替出現。演出開始前,觀衆進入劇場後可一眼看到沒有裝布完成的戲台,服裝道具懸挂兩側,紅底橫幅上“溫州瓯劇在此做場”一行黑體大字映入眼簾,還隐約可見台後區演員、樂隊等正穿梭候場……“搽灰抹土,插科使砌,撺掇末泥色”, 演員邊唱邊分别穿上挂在兩側的服裝等場面,使觀衆仿佛置身于千年前南戲演出的勾欄瓦肆。
南戲中本該由副末開場的安排,由扮演廟判、廟鬼的淨醜充當,向觀衆介紹将“敷演一段張協赴宸京奪魁揚名”的開場白,一下子将觀衆引入規定情景,引發一窺究竟的沖動。舞台簡約質樸、景随人移;演員一人飾演多個角色、發揮着多種舞台功能;表演因需轉換,自然流暢;間離效果的多次出現,讓我們看到了南戲對後來中國戲曲影響之廣、之遠、之深。
戲結尾處,演員再次把觀衆拉回到“九山書會,花樣翻新”是“敷演一段張協赴宸京奪魁揚名”的戲文,正所謂“我是在演戲,你是在看戲”。這樣的戲劇觀和審美經曆同樣是根植于民間,留存于中國觀衆的集體情感記憶的。
南戲,它無愧于中國戲曲“活化石”這一敬畏之喻。而瓯劇《張協狀元》登上中國上海國際藝術節的舞台,不僅僅是一出戲、一場演出,更是一次赓續文脈,革故鼎新的創造性轉化、創新性之旅。以“藝術的盛會,人民大衆的節日”為辦節宗旨的中國上海國際藝術節,通過藝術這門人類共通的語言“凝結心靈,溝通世界”,不斷彰顯着國際性、人民性、創新性的特點,已經成為集聚全球一流演藝資源的文化碼頭、引領當代藝術創作潮流的國際舞台并推動中外文明互鑒的重要平台。像南戲瓯劇《張協狀元》等中華優秀傳統戲曲,在這世界藝術百花園中,自有其獨特魅力展示!在講好中國故事,傳播好中國聲音的過程中,自有其獨到價值所在!(作者系上海市戲劇家協會原副主席兼秘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