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楚集巷後街小院門口的苦楝樹又開花了。紫色的花蕊蓬勃又雅緻地支立在翠綠的葉片裡。兩年前武睿跟着房屋中介轉悠到這裡的時候,就是被這苦楝花吸引着駐足。稱“苦”的樹,卻開出如此香甜的花,武睿覺得有意思。再看樹下的小院,翠竹掩映,青磚灰瓦。中介所的小夥兒見她呆立,解釋說這裡曾經是民宿,一度很紅火,後來生意一落千丈,老闆想改成較高價的電梯大廈出租,好是好,可惜租金太高。說着就想帶她走過去,才走幾步,一回頭,發現武睿已經跨進了院門。兩棟小樓,外加門房以及一間平房圍成的小院,靜谧婉約。還剩下最後一間了,武睿毫不猶豫地定下。中介小哥很納悶,不明白事先說好一千五左右的房子,何以會變成了兩千三都不皺眉頭,價都不還。當然房東說還價免談,甯願空着也不願垮價。交了定金走出中介所的武睿心想,這還用說嗎?房間裡大床、書桌、羅漢榻、淨水加熱器、小冰箱、智能馬桶、石砌的浴缸,應有盡有,這樣的住宿環境,不要說一個月兩千三,一天都可以收五百。
短短兩年過去,所有的房客都搬走了,這裡又複原成了民宿。灰磚牆面上挂着個原色小木牌,寫着四個娟秀的字“盛景民宿”。此刻民宿老闆秦盛素正在服務台裡接聽電話,有位服務員請病假,她不得已頂一下。住客早就滿了,還不斷有預訂電話打進來。剛挂了電話,又有人推門進來。秦盛素一擡頭:“武睿,是你,哎呀我的天!”秦盛素驚呼一聲,趕忙從櫃台後面跑出來,向武睿張開了雙臂:“好久不見了,你還好吧?”
武睿嗅到了對方衣裙上的香水味,蘭花與柑橘混合的熟悉氣味讓她想起她們第一次見面時的情景。
2
那年的陽光無孔不入,打在對面人家的玻璃窗上,再反射進武睿的房間,窗簾沒拉緊,聚焦在床對面的梳妝櫃,又從那上面的玻璃鏡面反射到她的床上。她翻了個身,剛要閉上眼準備接着睡,可突如其來的敲門聲隻能讓她作罷。這裡除了老爸和姐姐武慧之外沒人會來,而他們倆來之前都會提前聯系她。會是誰呢?武睿匆匆披了件外套跑到門口,從窺探鏡孔裡往外瞧:一大一小兩張臉。一張是長滿色斑的中老年婦女的臉,另一張是圓鼓着腮幫子的孩子臉。她們背後好像還有個人影在晃動。既然抱着孩子,那還是趕緊開門吧。
抱孩子的婦人一副駕輕就熟的姿态,放下孩子後長驅直入,東張西望後說:“才起床啊,不好意思打擾了!啧啧,屋子搞得蠻靈醒嘛,如果能按時付房租那就更好了。”
武睿這才突然意識到原來是房東來了。稀奇了,租房大半年,除了簽合同時與房東見過面,再就沒見過,每次聯系都是通過微信,要麼是轉賬,要麼是咨詢些關于水電瓦斯之類的事,再無其他交道。上門催房租?太誇張了吧。這才過期了幾天。本來她以租養租剛剛好,誰知自己那套市中心的單身較高價的電梯大廈被退租了,一時沒租出去。而她上一本書的版稅已經花光,下一本書還沒寫出來。武睿克服着被人冒犯的不适,尴尬地解釋道:“不好意思,我有筆錢過幾天才到賬,一到我立即打給您。”房東笑着說:“不是來催你,主要是帶親戚看看房子裝修,順帶一說。”武睿這才發現,還有個人呢。這人一身輕飄飄的素色棉麻禅服,禮貌地站在門口的地墊上。房東催促禅服女人進來。但她不動隻微笑地看着武睿,用一種‘我可以進來嗎’的征詢眼神。武睿連忙說:“您請進。”
在她們看房子的時候,武睿顯得局促不安,頭一次碰到這樣的闖入和打擾,有點兒不知所措。低頭看見那個小丫頭,正低頭扭攪着手裡兔子公仔毛茸茸的耳朵。
武睿從冰箱裡拿了杯酸奶遞到孩子面前。小姑娘瞟了她一眼,沒理睬。房東婦人說:“你不用客氣,我們這就走。”說着抱起孩子邁出大門,棉麻素白衣衫的女子緊跟其後,走過她身邊時,一陣淡淡的蘭橘香氣。臨出門前,她又掃了眼屋子,然後沖着發愣的武睿豎起大拇指:“布置得真漂亮。”
3
秦盛素帶着武睿走進小院靠東的大餐廳。幾張鋪着白色台布的餐桌,散落着吃剩的早餐盤碟,服務生正在收拾。秦盛素輕攬着武睿的肩膀說:“聽取了你的意見,改西式了,去年換的。”
原先的兩間中式包房也改了,隔成了四間日式榻榻米包廂。她們坐進了最裡面的一間,有扇落地窗正好對着後院。武睿看到了熟悉的石榴樹。樹後的那扇格子窗,她曾從窗縫裡窺見過人影将斑駁的月光踏得更斑駁的奇妙夜晚。那是洗手間的小窗,磨砂玻璃,白天緊閉。夜晚為了透氣,她偶爾會推開小半扇。她當時坐在馬桶上,看到這個場景後,趕緊關嚴了小窗。不用猜,應該是樓上的那對。這世間最不缺的就是八卦,滿屏都是,沒什麼好看的。能同踏一個院門,在繁華都市裡找到這麼一處夢境般的住地,彼此不擾不窺探,才對得起這樣的居所。街巷裡租金一千五的那些房子,她看了很多,大媽大嫂三五成群,東家長西家短,好奇與窺視磨損掉的甯靜,遠超多出來的租金。
“當年我們還真猜對了,這裡确實是富商金屋藏嬌的别院。”秦盛素一邊忙着泡茶一邊說,“你的房有住客了,不然可以帶你過去看看。”
武睿想起兩年前她們聽完楚集巷半山酒店門口的民謠音樂會回來,走進院落時,看到正對院門二樓房間裡的燈還亮着。秦盛素手一指開玩笑說:“瞧,姨太太獨守空房,長夜寂寞啊。”
武睿也笑着說:“現在的‘藏嬌’估計不會找這種網紅打卡的鬧市區了。秦姐,這麼久了沒來看你,生意好我猜到了,早聽人說了這裡的民宿每天客滿。”
“是的呢,房錢我都漲到每天五百多了,這不,連着三天,都訂出去了。餐廳生意也還行,比之前輕松,包房提供日料,外廳除了早上提供住客免費早餐,中午和晚上隻有牛排、意面和沙拉幾種簡單的菜品,生意雖然不像之前那麼火爆,但節省了工錢,關鍵是避免了血腥和油煙。你說得對,中式餐廳油煙太大,熏黑了這麼漂亮的寶貝建築罪過可就大了,這還真得謝謝你!”
“主要是秦姐能幹,行動力一流。”
“我們就别互相表揚了。來,喝茶,這是上好的福建白茶,快嘗嘗。”秦盛素拿起公道杯斟滿武睿面前的一隻百花建盞。
武睿羨慕地看着面前比自己大了一輪,卻依然充滿活力和笑聲的爽朗的優雅女人。過往畫面曆曆在目,兩年而已,再回憶,恍如隔世。
4
武睿自從選擇了獨身隐居的生活,就跟當年的朋友漸漸斷了聯系。不喜歡被探究、被同情,碰到困難隻能自己解決。中介打電話催問,說如果肯降租金的話,可以快些租出去,她沒辦法隻能答應了。每月少了三百,這邊的租金不太夠,得補上。她的主要收入來源靠稿費和版稅。寫書賺版稅也是誤打誤撞,她堅持了多年的網文寫作收獲了大批粉絲和流量,漸漸就有出版社主動找來。第一本書出版發行已快兩年了,如果不趁熱繼續推出吸引人的新作,她這個才露“尖尖角”的小荷很可能昙花一現。但新書一直沒寫好,而且越急越寫不出。看來隻能回家找父親先借點兒錢了。老武是她唯一可求援的人。武睿想起父親在身後叫住她的寒冷早晨,她像被當機住的小舟,一下子被父親破冰拉靠了岸。
還在樓道裡,離家門還有幾步呢,就聽到母親尖銳刺耳的吼叫。武睿皺眉,強勢的人多半内心焦躁又虛弱,對手的一味遷就妥協,并不會帶來偃旗息鼓的甯靜。母親大半輩子強勢,父親大半輩子妥協,還不如針尖麥芒,拿出氣勢徹底鎮壓。這次的爆發原因匪夷所思,老武憤怒得鬓角和白發都跟着顫抖:“你你你,胡扯!不可理喻。”
原來,老太太居然懷疑父親跟保姆有暧昧。武睿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透露着難堪。保姆還是她找來的,一個老實本分、剛過五十的鄉下婦女。母親老金六十歲之前,各種猜測各種監視也就算了,畢竟老武是個好看又優秀的男人,又是醫院裡的專家。但再有本事再帥,現在也就隻是個一臉皺褶的退休老人了,看來母親内心的凸凹,不像老武說的那樣,時間長了會磨平。
母親這個企業裡算了半輩子賬的金出納,非常精明地計算着生活中的柴米油鹽,計算着階梯電費的使用方法,計算着各種培優的成本效益,把控着家庭的幹濕冷暖,計劃着幾時幾分該做什麼事。總的來說應該還算成功,丈夫被她改造得遷就忍讓,兩個女兒也被她送進了不錯的大學。但這一切有條不紊的把控,在她退休和女兒們離開家的那一刻,忽然失去了意義。她不必再上好鬧鐘,不必頭天晚上設計好第二天的菜單。精力還有一大把,卻無了用武之地。相反,老武卻每天精神矍铄,上班下班,規律又充實。五年後他退休時,卻沒有跟她一樣陷入空虛,讀書、會友、下棋、練習書法……他越不亦樂乎,她就越心煩。因為他每一個項目裡都沒把她納進去。他們也曾結伴旅行過一次,但僅一次,老武就再也不願意和母親一起出行了。茫然若失與從容淡定之間,滋生出的莫名怨氣,幽冷黴腐,越聚越濃。
武睿将父親攙扶進了書房,除了不停地撫着老人激動起伏的後背,她不知該說些什麼話安慰。站在自由世界裡的人,對着一個囚禁在圍城裡的人,說什麼話管用?她之是以不願意在家住也是厭煩吵吵鬧鬧的環境。借錢的事算是說不出口了。
走出家門,武睿沮喪得很,川流不息的城市卻沒有一個人可以投靠。她想起大一那年的暑假,她去稻城,在海拔三千多米的地方,導遊帶他們看高原日出。天上的雲如新鮮乳汁般湧動,再聒噪的人看了也安靜了。她雙手合十,激動得忘乎是以,突然很想找個人擁抱,環顧四周,卻沒人可抱,她隻能緊緊摟着自己的雙肩。人情淡薄,所有的交集都是轉瞬即逝。大四那年在校園小樹林裡偷偷相約的那個人,匆匆揮了揮手就不見了。畢業之後進入工作的那家曾經火爆的通俗文學雜志社,沒過幾年煙消火熄,同僚們紛紛鳥獸散,也是揮揮手就不見了。人與人之間如果沒有利益的連結,很容易散。至于情感的連結,也不靠譜。不必說那些甜言蜜語的男人了,就是姐姐武慧算血濃于水吧,當年無話不談,現在呢?她想起最後一天在空蕩蕩的辦公室裡六神無主之時,本想打電話跟武慧聊聊,那邊卻飛沙走石熱鬧喧騰,她又怎麼好意思将自己的寒意灌注過去?
那年的冬天真的冷。她不想讓退休後整日怨氣沖天的母親知道自己失業,于是每天早上頂着寒風照常出門,可細心的父親瞧出了端倪。有天她出門時,父親跟在了她身後,最終在十字路口等紅燈時跑過來挽起她。爺倆漫步在冬日的街頭,邊走邊聊,她積郁在心中的寒冰終于化了。走到大街轉角處,一張精緻的廣告宣傳單遞到眼前。
5
武睿看着面前的建盞又一次被注入了淡黃色的茶水,絢麗的銀藍色花紋瞬即變成了淡黃色。秦盛素邊燒茶水邊說:“當時我那樣挽留,你自己又喜歡這裡的生活環境和方式,為什麼最後還是離開了呢?是不是你父親那時候身體就不好了?”
武睿點點頭,又搖搖頭:“對了,秦姐,剛才看你親自守總台電話,現在要不要緊,會不會耽誤你工作?”
“沒事,我隻請了倆女孩輪班負責住房部。這不其中一個請了病假,沒辦法隻好代管一下。剛才已經安排了餐廳的員工去守了。”
“那就好,其實我這次來,是想……”有個帶廚師帽的敲門進來向秦盛素彙報事情,打斷了武睿的話。等人走了,秦盛素問:“想什麼?你說啊。哈哈,讓我猜猜,你是不是想接受我當年的提議了?”
當年的提議?武睿看向餐廳大堂。武睿記得當年院子裡四戶租客,除了一個陪兒子讀高中的全職媽媽,都不愛做飯。那天晚上,這裡第一次聚齊了所有人。也是那天,武慧上午跑來,讓她陪着逛逛楚集巷。出門路過餐廳時,她說要進來觀摩一下。裡面也沒别人,隻有那個忙忙碌碌的陪讀媽媽,一種愉悅又滿足的光芒從頭到腳包裹着的婦人。武睿看着并不羨慕,這種依賴他者滋生的幸福,是陽光曬着雪娃娃,遲早會化得滿地狼藉。那天房東和秦盛素再次出現,又在餐廳裡東瞅西瞧。武睿聽見房東跟秦盛素說:“裝置全是現成的,你可以直接開張。”哦,原來是要把餐廳租出去。趁她們談得火熱,武睿拉着武慧就準備離開,卻被房東叫住了,讓她晚上八點過來,所有房客都會來,有事要和大家商量。
6
兩年前的楚集巷正街,四點不到就已人滿為患了。一家叫“茶悅”的連鎖奶茶店前排起了長長的隊伍,武慧一臉豔羨:“啧啧,這裡的生意真是好啊,我們那兒能有這裡一半的流量就好了。可惜,轉了半天,沒看到一家可以出租的門面。”
武睿說:“差不多得了,生意真好成這樣,你哪有時間教育孩子?别指望奶奶,隔輩親太寵溺,孩子還是自己親自教育的好。”
武慧不以為然:“有錢了,還怕沒有好教育?現在的階層哪一級不靠錢搭建?得,不争論。言歸正傳,我想跟你商量,你何必在外頭花錢租房住?不如搬回家,老兩口中間有你緩沖,沒準兒會好很多。”
“又提這茬!”武睿不高興了,脫口而出,“搬回去?一旦我繞進去,以後他們的麻煩全成我的事了,是不是還可以省下保姆費?”
武慧的臉瞬間拉長了:“原來你這麼想。你愛回不回,我是好心,想着你回去可以給自己節約下租金。再說老爸有多偏愛你,你以為我不知道?扒心扒肝有什麼用?人就不能老,老了就誰也指望不上你了。你不願意算了,還是照舊,你周二,我周四回去看他們。”
武睿聽姐姐提老爸偏愛,不覺一驚,難道老爸貼了私房錢幫自己買較高價的電梯大廈的事被姐姐知道了?這件事自己确實理虧,就算姐姐開的奶茶店再賺錢,也不是老武隻補貼一個女兒的理由。
武睿大學畢業後的第一個工作是做編校,那個叫“傳奇故事”的雜志原本非常紅火,之後就不行了,大部分員工解聘的解聘,辭職的辭職,她堅持到最後也不得不走了。投了無數履歷出去,回複的隻有幾家。她試着先後去過兩家跟編校工作有關的機關,校對一些為評職稱而寫的亂七八糟的論文,不僅工資低,還需要加班,而且是計件,看得眼睛都快瞎了,才能勉強拿到三千多塊。她是在父親的支援下,才辭了工作,安心将出版社預約的書完成,拿到了人生的第一筆版稅。原想盡快再寫一本,賺了錢還給父親的,畢竟對姐姐不公,但一直沒寫出來。武睿感覺愧疚,此刻更不自在了,為了緩和氣氛她提議去半山咖啡吃下午茶。
武慧說:“算了,那家店去過了,改天再去找個沒去過的考察一下吧。對了,你們後街那個院子的公共餐廳,房東大概多少錢租的?還有房東說找你們談事,是不是把後面的房子一起租出去了?”
姐姐性格就這點好,不管什麼事,隻要你搭個台階,她可以馬上走出來,這不話題又轉到别處去了。
武睿說:“我不清楚,合同還沒到期呢,提前趕人,要付違約金的。”武慧說:“違約金多大個事,算了,我有事先走了,你自己看着辦吧。”
武睿的手還沒放下,風風火火的武慧轉眼沒入了人群。她也轉身準備去中介公司簽合同拿錢,便宜了幾百,終于租出去了。
7
等她再回楚集巷,天色已晚。平時從熱鬧的前街主巷轉進花樹掩映的青磚裡弄,就像轉入另一個時空,老樹新花,安谧自在。但今天剛走進楚集巷後街36号小院的大門,就聽見了陣陣喧聲。喧聲從公用餐廳傳來,裡面已聚了不少人。平時點頭之交的租客,現在像老朋友似的聊得熱火朝天。武睿匆匆落座,坐下後才發現她側旁的房客,正是住她樓上的男人,他又露出了那種自以為紳士的微笑,自我介紹說姓袁。她的另一側是陪讀媽媽,正對面是一個年輕男子,低着頭玩着手機,不用說,這就是那個成天悶在家裡打遊戲的房客了。她是最後一個到的。
房東拍了拍巴掌說,現在人都到齊了,我就開誠布公直入主題了,我已經将這個餐廳跟院子裡的兩棟房子一起租給了……她指着禅服女子——秦盛素女士。我這房子以後就交給她了。
陪讀媽媽首先炸鍋:“我還有将近一年才到期呢,正是最關鍵的時候你讓我折騰搬家,影響了我娃學習你負得了責任嗎?聯考唉,可不是開玩笑的。”
秦盛素開腔了:“姐,你要願意就一直住到聯考結束,其他先退出的房子我隻清掃整理,不重新裝修,很安靜的,不會影響孩子學習。租期沒到的都可以繼續住,快到了的,也不趕人走,等找到房子再搬。”
武睿有些蒙,滿耳朵七嘴八舌,感覺都跟她沒啥關系。她正厭惡着袁先生手指纏繞搓揉苦楝花的行為,忽然想起沒看到他那位精緻的伴侶,前天深夜見到他們拉扯之後就再沒見過他女朋友的身影。
陪讀媽媽繼續扯着嗓門叫嚷:“怎麼不影響?廚房我都不能用了,怎麼給孩子做飯?”
秦盛素依舊輕言細語:“先别急,等我說完,廚房的事我是這樣安排的,我們會給住客提供半價早餐,除了早餐,還提供養生私房菜,保證食材新鮮健康,想在這裡吃的,提前預訂,一律七折。”
陪讀媽媽剛要開口,又被秦盛素截住:“您是想說聯考的孩子不适合總吃餐館對吧?那您可以自購食材來加工,隻是要提前兩個鐘頭。”
武睿有點兒着迷了,這個女人的嗓音溫柔輕緩,但又無可辯駁。确實,這是她接手這裡最需要解決的難題。除了陪讀媽媽,其他三家都是早出晚歸點外賣不做飯的人,頂多偶爾用一下烤箱微波爐之類,加熱點簡易食品。
陪讀媽媽一時語塞,嘴唇嗫嚅着還想說點啥,袁先生開口說:“其實吧,小孩子都喜歡嘗個新鮮,換個口味也不錯。”一直沉默的武睿也鬼使神差地補了句:“是啊,别說年輕孩子了,我都不喜歡總吃老媽做的飯。”
房東、秦盛素、袁先生還有陪讀媽媽同時向她投來含意不同的目光。武睿隻選擇了與秦盛素對視。
8
原本以為這裡民房多很好找,誰知半個月過去了,武睿看了好些房子,都沒找到滿意的。民國富人住的老房本來就不多,一般都用于開店開民宿了。前幾年紛紛倒閉關門,現在又開始裝修的裝修,開業的開業,貌似經濟複蘇中。剩下的就是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的紅磚老宿舍,簡陋,沒有獨立洗手間,更别提什麼院落花樹了,盆盆罐罐擠滿公用通道。那種煙熏火燎家長裡短的居所,對一個作家來說雖然很接地氣,但武睿已經不習慣了。再說她的寫作方向并不是日常的街巷,她面向的是荒野是仙島,是無中生有。
武睿幹脆停止看房,打算抓緊最後半個月好好享受一下,這樣的居所估計再不可能碰到了。小院被秦老闆裝扮得更加别緻了,添了好些花卉,在靠牆的一側,放上了秋千椅,還裝了鐵藝雕花的燈籠式柔光照明燈。對比之下,自己看的那些房子就越發顯得簡陋寒酸。養生私房菜館也開張好幾天了,她準備去嘗嘗鮮。
推開大門,變化好大,之前的西式大餐桌換成了鋪着綠格亞麻桌布的小方桌。已經有好些客人了,好位置都被占了,武睿被帶到門邊上的那桌。秦盛素一身素雅禅服,飄飄然迎上來說:“要不我讓人給你送餐到房裡去吧?”
武睿說:“不用麻煩,就這裡吃,我不喜歡房間裡染上腥味,我點了辣子魚。”
秦盛素說:“我們的魚不腥,現殺現做。不過,油味熏了你那麼漂亮的房間是不好。”
武睿說:“可惜住不了多久了。”
秦盛素連忙說:“你喜歡住多久就住多久,真的,我沒趕過任何人走。”
武睿好奇,忍不住問:“你既然已經租下來了,為啥不趕人走呢?”秦盛素說:“和氣生财嘛,大家開心最重要,做生意最怕有人怨,再說房租是從你們搬走之日起才算。民宿可做可不做,就四套房也賺不了多少錢。現在隻退出了一套,正好我留着自住。”
看來禅意不光是她的着裝,她本人也很禅意。聽她講話感覺真舒服,知性又爽快。
9
秦盛素提出要來武睿房裡坐坐。對于武睿來說,跟朋友敞開心扉喝茶聊天好像上輩子的事。選擇在這裡租住就是想隔斷跟熟人的聯系,但這個秦姐拒絕不了,她身上有種不可抗拒的魅力。武睿開始洗杯洗壺,準備迎接客人的到來。門被輕輕敲響,她連忙過去開門,不是秦姐,竟是樓上的袁先生。“有什麼事?”武睿問。
袁先生說:“沒什麼事,想着馬上搬家,過來告别并感謝。”
“謝什麼?”
袁先生說:“吵擾了這麼久,半夜還摔過東西,你一次都沒找過麻煩。”
武睿輕笑一聲說:“這有什麼好謝的,我隻當是聽戲。”
“聽戲?”對方臉上現出尴尬又有點惱火的表情,但随即“嘿嘿”一笑說:“你真幽默,能做你鄰居是我的榮幸,有請你喝杯咖啡的幸運嗎?”
武睿愣住了,這麼厚臉皮?還真是什麼人都有啊。對方把武睿的停頓誤解成了猶豫,繼續說什麼楚集巷半山咖啡屋不錯,裡面有十幾個品種的咖啡,又能俯瞰巷子全景啊之類的。
武睿看着眼前這個自以為是的男人,心裡已經湧出了幾壺咖啡的嫌惡,連敷衍的客氣笑容都收回了。正想着怎麼擺脫糾纏的時候,忽然看見秦盛素笑眯眯地走過來。于是趕緊揮手,然後對着面前的男人說:“謝謝邀請,我還有事。”
秦盛素走到門口,望着男人灰溜溜的背影,轉頭又看着武睿,兩人相視一笑。
她們靠坐在羅漢榻上閑聊了會兒,秦盛素被書櫃吸引,說好些書她也有,她指着一本伍爾芙的書說:“擁有一間自己的房外加五百鎊就夠了嗎?這隻是必要條件,不是充分條件,哪有這麼簡單哦。”秦盛素的目光繼續在書櫃裡梭巡,然後抽出一本厚書說:“你也有一套普魯斯特?我好不容易才看完一卷,真的是人生太短普魯斯特太長。佩服我老公,他居然看了三卷,如果不是那麼早過世,我猜他能看完全套。”
武睿吃驚地看着眼前的女人,向一個還不算很熟悉的人敞開心扉,武睿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對方繼續輕描淡寫:“那是我的再婚丈夫,對我耐心得很,可能是我太珍惜兩個人在一起的時間,哪舍得都用去看小說呢。”
以武睿的聰敏,秦盛素的人生,這幾句話就夠了。她已能大緻勾勒想象出來了。
武睿順着話尾說:“是的,太長了,我用了好久也隻看了一卷。”
秦盛素又說:“但是你的小說我兩個晚上就看完了。話說,你的第二本新書什麼時候出版啊?”
武睿又吃了一驚。
秦盛素笑眯眯地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你就是這本《天色漸暗》的作者。沒想到吧?我無意中買了這本書還都看完了。哦,真棒,我居然碰到了作者。”
她們暢快地聊着,像已認識了許多年的老朋友。時間太快了,不知不覺間夜色降臨,秦盛素指着窗外說:“你看,就算這女孩有房間有五百鎊又能怎樣呢?還不是糊裡糊塗一頭撞進了命運裡。”
武睿跟着她的手指向窗外瞟去,是那個姓袁的正去院子門口迎接一個女孩。“這麼快就又找到哄騙對象了。”兩人心照不宣“哈哈”笑起來。
正是這份相似和緣分,武睿明白自己更應該快點兒搬出去。對于她這種性格,姐姐武慧了解不了,曾經質疑,認為她這種回避态度會導緻與社會的脫節。武睿不這麼看,太多深陷的人反而會脫節。隔着距離才有可能對整體産生判斷與認知,進而帶來内心真正的安甯。
10
秦盛素抿了一口茶說:“說真的,小武,我這裡正好缺人手,考慮一下吧!客房部的事情很輕松,不會影響你寫作,真希望你能有一部書誕生在我們的景盛民宿。”
武睿笑了,剛想說什麼,一個服務員端着果盤敲門進來了。武睿正要擡頭說謝謝的時候,忽然發現女服務生很眼熟。
“是不是看着很眼熟?知道是誰吧?你還記不記得那個袁先生。”
“呀,是她,她怎麼到你這兒打工了?”
樓上的袁先生搬家的那天,武睿靠窗看着。行李真多。兩個大旅行箱外加一個大紙盒子堆在石榴樹下。袁先生還在樓上樓下地來回搬着東西。
“是否要幫忙?”秦盛素詢問。
袁先生說:“不用,雇了螞蟻搬家,你這一身精緻,可别弄髒了。”
秦盛素客套完,就向她的屋子走來,武睿連忙打開房門相迎。她們在關門的刹那,忽然聽到一個嬌嫩的女聲說别把她的公仔搞髒了,兩人眼角的餘光正好看到了袁先生的小女朋友,同時捂嘴偷笑。
“你,估計不用我說就能猜到吧。”
“那倒是。”武睿點點頭,“鳳凰男!挑挑揀揀尋到高枝立即撇下低點的果子,被抛棄後要死要活,秦姐開導收留?”
“哈哈,不愧是女作家,沒錯沒錯,八九不離十。”
“秦姐你呀,不僅是女老闆,我看還是個慈善家。”
“阿彌陀佛,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嘛。話說回來,我邀請你來可不是做慈善,你點子多,讓你當經理,我能省不少心。沒準兒能把我這裡打造得更加文藝範。”
此刻武睿腦海裡又現出了那天接下來秦姐說提議的情景。當天武睿看着門外搬家的忙碌情景對秦盛素說:“這下就剩我跟陪讀大嫂了,我過幾天也搬。我替你算過賬,一天三百的房錢,跟一個月三千的房租哪個劃算,還是盡早開民宿吧。”
秦盛素說:“算賬啊,我在行,那我們接着算,最起碼要請兩個前台加客房服務生吧?一天的工資四百。水電房租稅平均一天算一百好了,那麼每天的入住率必須保證百分之五十,才能有一百元利潤。”
武睿說:“可你算的是一般情況,旺季入住率百分之百,還會漲價,這條街我瞅着大有全年旺季的趨勢。”
秦盛素看了一下武睿的大書桌,筆記本的熒光屏還亮着。她沉吟了一下提出了她的方案:“确實,是以等那個聯考娃搬走,房間全部收回,景盛民宿就正式開業。做經理還是股東,随你選。”
武睿愣住了,秦盛素又加了一句:“我沒開玩笑,是說真的。”
确實很吸引人,但武睿還是猶豫,她決定回去跟父親商量一下。地鐵裡人不多,很安靜。武睿閉目養神,腦海裡又出現和父親一起去買房時的情景。在對方展示圖紙和檔案的時候,小心翼翼地将她面前的咖啡杯挪到了不礙事的地方。作為神經科主任醫生的父親心細如發,在她人生的低谷,替她鋪上了一層海綿,阻止了她的墜落。用他的私房錢購置了一套單身較高價的電梯大廈,他說:“你結婚也好,不結也行,自己住或者出租都可以,按照你自己的意願過你自己喜歡的日子吧,幾千塊的工作沒必要做了。”
武慧說得沒錯,兩個女兒,父親更偏愛自己。小時候武慧的性格像母親,淩厲又強勢。每當武慧風風火火蹿上跳下的時候,武睿卻能安安靜靜陪父親讀書看報。
那天父親知道武睿要回家跟自己商量事情,提前下樓來接。武睿遠遠看着站在小區門口的父親,不禁倒吸一口涼氣。短短半個月未見,父親怎麼蒼老了這麼多?身軀變得更加伛偻了,要靠一根拐杖勉力支撐。她堅強穩固的靠山,就要風化衰弱成沙堆了。關于民宿的入股提議,武睿沒有開口跟父親商量。她知道一旦她開口,父親肯定支援,說不定又會急着給她籌集入股資金。
回到家,老媽無厘頭的怨氣依然時不時混鬧一下。這使得武慧的幾句話不時在耳邊炸響——你在中間和緩,也許要好得多。
人就不能老,老了就誰也指望不上了。
11
“想什麼呢?小武。我前幾天在街上碰巧遇見了武慧。”
“她呀,沒事就喜歡逛街。”
“她跟你的性格完全不一樣,快人快語,也挺可愛。”
“她都跟你說什麼了?”
“大概說了一下你家的情況,是以我也就了解了你當時為何堅持搬走。不過她說她準備把你母親接到她那兒去住,友善照顧,說你照顧兩年了,該換你歇歇了。”
“是,她早跟我說要接媽過去,我沒同意。跟着女婿過日子,不太友善。秦姐,當年你的提議确實讓我動心,但最後我還是下決心搬回去陪伴父母。我是喜歡後街的,在這裡建立了自己喜歡的生活方式,但如果以無視親人為前提繼續,這種方式就沒了合理性。”
她停頓了一下,秦盛素勸慰:“伯父能在睡夢中無痛無傷地走,也是一種福氣。”
12
武睿永遠記得那一天。那是個星期四,武慧回來了,來了就跟老媽嘀嘀咕咕。武睿不想加入她們的聊天,老武正在書房練書法,不便打擾。自己剛才看書看得眼睛酸了,幹脆就去陽台看看綠植吧,這才發現陽台居然堆滿了包裝紙盒紙袋,怎麼老金又開始積攢破爛了?她連忙收拾了往外拿。武睿不客氣地責怪老金:“說了多少次了,積攢這個幹嗎?能賣幾個錢?”
武慧也急得嚷嚷起來:“媽,早跟你說了,不要在家裡積這些東西,前兩天一個小區着火,就是在陽台堆這些東西引起的。快,丢掉丢掉。正好,吃完飯我帶下去丢了算了。”
一家人吃了次團圓飯。菜很簡單,煲仔焗魚、清炒竹葉菜、蕃茄雞蛋湯、豆豉蘿蔔幹。清爽好消化。武睿吃得很香,不由感歎:“還是家裡的飯最好吃。”
“喜歡吃就多吃點。”爸媽不約而同說出同樣的話後,互相看了一眼,不好意思地笑了。真是少有的溫馨景象。
吃完中飯,武睿幫忙把紙盒子搬到了電梯口,準備一起拿下去,武慧說:“不用幫了,我一個人能拿。發現沒?最近老媽脾氣好多了,但人又糊塗了,居然收集起垃圾來。我說的吧?自從你搬回來,他倆關系好多了,你放心,等我招到比較放心的熟工,我來陪他們,換你休息。”
送走姐姐,武睿推開書房門,發現坐在藤椅上的老武歪着頭睡着了,老花鏡垮塌在鼻梁下,手中的相冊滑落地闆。老武的頭發幾乎全白了,一絲清清的涎水垂挂下來。武睿連忙抽了紙巾準備替他擦掉,手指無意間碰到了父親的鼻息,心怦然一墜!馬上去搖,接着大喊起來。老金聽到動靜跌跌撞撞跑了過來……
喪禮過後,姐妹倆一刻不離地陪着母親。武慧緊張得渾身都在顫抖,她對武睿說,如果老媽再有個什麼閃失,我們就成孤兒了。武睿一把抱住了她,那一刻她感覺一座大山倒了,她應該成為另一座山。
老金卻很鎮定,她勸武慧回去照顧生意,說自己沒什麼事。看着輕言細語的母親,姐妹倆都有點恍惚,老金像變了個人,經常望着客廳裡的黑白遺像發呆。有一天她既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姐妹倆說:“四十年了,半輩子吵吵鬧鬧,他倒是對我謙讓,但越這樣我越郁悶,是以總愛找茬跟他鬧。睿兒搬回來的前幾天,他第一次跟我推心置腹說心裡話,說他跟我柴米油鹽風雨同舟的幾十年,沒有比我更親的親人了。想想我确實過分,還有幾年好活啊?原本想跟你們一起和風細雨好好過幾年,沒想到他走得這麼急。這都是命,是以你們不要管我,各人有各人的命,好好過自己的日子。别跟任何人鬧别扭,那等于是在鬧自己,耗的是自己的命。”
望着母親,武睿愧疚得要命,我憑什麼厭煩她?或許老金的強勢隻是一種掙紮,她的苦我又了解多少?
13
秦盛素聽完武睿的講述,長歎一聲,不知該說什麼好。武睿打開随身攜帶的皮包,從裡面拿出一本書,雙手遞了過去。
“秦姐,這是我剛出的新書。”
秦盛素趕緊接過來,端詳着書的封面:“設計真漂亮,書名叫《後街》?這封面上的圖案背景,還真像我們這個後街。你不會寫的就是這裡吧?”
武睿淡淡一笑說:“也是,也不是。所謂的‘後街’,并不一定是指青磚灰瓦曲巷人家的所在,當然,詩情畫意又煙火盛景的‘後街’,很多人心裡都有過。對于我來說,精神意義上的‘後街’,更值得駐守。”
秦盛素像第一次相見時那樣對武睿豎起了大拇指。
“我得走了,以後有空再來找秦姐姐聊天。祝生意興隆,經理就不當了,不嫌棄我就當個顧問吧,以後可能有些什麼新書釋出、讀書會之類的文藝活動想在這裡辦呢。”
秦盛素連聲說“好”,親熱地挽着武睿的胳膊,堅持要送她到街口。武睿見餐廳漸漸來了客人,怕打擾她做生意,再三要求留步,秦盛素隻好駐足揮手。
走到院子大門外的武睿,還像兩年前住在這裡時那樣,踮起腳掐下一朵苦楝花,踏出院門的一刹,恍然想起當年。對,也是這樣的季節,樓上的那對房客正牽着手往外走,她連忙往旁邊讓。錯肩而過時,男人朝她微微欠身,臉上泛起一個自以為紳士的微笑,女人則松開男人的手搶先跨出了石頭門檻。那時他們之間互相不知道姓名,連打招呼都沒辦法開口。但武睿喜歡這樣,萍水之交,不必套近乎,擦肩而過就好。她超預算地租下這裡,就是看中了鬧中取靜,有人氣又無交集,又入世又隐居的感覺。
武睿從包裡掏出另外一本準備送人的《後街》,将苦楝花夾了進去。
作者:夜魚,本名張紅,湖北武漢人,祖籍江蘇東台。中國作協會員,出版詩集三部,有詩歌、散文、小說作品散見《北京文學》《長江文藝》《延河》《鐘山》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