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寺前村的車禍現場已經很遠了,司機仍然驚魂未定。雨中的公路一片寂靜。車窗外的天空是鉛灰色的,雨聲綿綿不絕,刮雨器軟弱無力地左右搖擺着,擋風玻璃上始終流淌着一條不規則的水流。他從反光鏡裡看見公路像一排黑色的潮水追逐着他的卡車,而卡車像一條孤單的船在風雨中颠簸。反光鏡同時映出一張疲憊而蒼白的臉,額頭上的汗漬依稀可見,受驚後的眼神還沒有恢複平靜。他有一種暈車的感覺,準确地說,更像是暈船,他感到公路上波浪滔天,在司機多年的職業生涯中,這是第一次,公路讓他感到了深深的恐懼。
雨一直沒有停,隻是拐過一個山口後雨點明顯地變小了,莊稼地裡雨打玉米葉子的聲音不再那麼粗暴,可以聽見河上湍急的流水聲了。北邊的天空還是暗的,但南面的天空藍了許多,也亮了許多。公路左前方出現了幾間簡陋的紅磚小屋,從那裡隐約傳來一個女流行歌手高亢的歌聲,那是一首歌唱青藏高原的歌。司機知道垂楊柳到了。去年他路過垂楊柳,這裡的答錄機整天就在放這首歌,那就是青藏高原那就是青藏高原。今年還是這支歌。這兒不是青藏高原,司機知道他到垂楊柳了,一個專做卡車司機生意的地方。垂楊柳一共有三家路邊店,一家是加油站,一家是賣煙酒食品的小雜貨店,還有一家說不清是飯館還是旅店,飯館大紅大綠地迎着公路,旅社半遮半掩地縮在飯館後面,垂楊柳的人告訴過他,所有的店鋪其實是一家,一個老闆娘管的。
一個穿綠短裙的女孩打着一頂花傘站在路邊攔車拉客,一隻胳膊從傘下面直直地伸出來,手勢妖娆,不過看上去更像交通警察放行車輛的動作。女孩交叉着雙腿,她的腿一半黑一半白地裸露着,非常引人注目,司機定神一看,女孩原來穿了黑色的長統絲襪,絲襪上居然還點綴着閃閃發亮的珍珠飾片,看上去好像一小片夜晚的星空。大哥來呀,喝口水歇個腳再走!女孩做了個手語,做完了她掩嘴一笑。司機當然見慣了這些手語。他沒有馬上做出回應,他的目光在女孩的臉上和公路之間遊弋不定,顯得很猶豫。是他的手率先做出了停車的決定,它放下了刹車掣。司機聽從了手的指揮,他的緊張的身體突然一下松弛下來,壓在方向盤上,他說,好吧,歇個腳再走。司機了解自己,但那個女孩竟然讓他如此快速地鎮靜下來,司機自己也覺得奇怪,在倒車停車時他看見自己映在反光鏡裡的臉,臉色顯然還很蒼白,但眼睛卻率先迸發出活力,閃爍着某種隐晦的期待的光芒,那光芒是熱烈的。
女孩看上去還有幾分稚氣,妩媚的笑容有點讨好人,不過仍然顯得羞澀。她很關心車上裝載的貨物,踮起腳尖往車鬥裡看,看見是空車,明顯有點失望;是空車呀,剛剛走的那客人,人家拉了整整一車可口可樂!司機說,那又怎麼樣,人家也不給你喝。女孩還不懂男人搭讪的那套路數,誤以為司機在奚落她,收攏雨傘甩着水,嘴裡回敬司機說,給我喝我也不稀罕喝,跟咳嗽糖漿似的,難喝死了。垂楊柳還是去年的樣子,店鋪門口的泥地布滿了卡車輪胎的轍痕,一下雨冒出了無數大大小小的水潭。車鋪的牆邊堆着山一樣的濕漉漉的廢舊輪胎,飯館養的幾隻雞在水潭邊徘徊着,也許是在找尋食物。大哥,這邊走。女孩用雨傘指揮着司機向飯館走,這邊,不是那邊,那邊有水!
這幾步路我還不會走?司機笑了笑,說,現在這會兒不用那麼周到嘛。老闆娘關照的,要注意第一印象。女孩很認真地解釋道,上個月我們老闆娘到外面去參觀取經的。什麼第一印象?我是老客人,我來過好幾次,怎麼沒見過你?司機跳過一個水潭,突然就想起了去年那個女孩的名字,那個小雪呢,小雪在不在?哪個小雪?女孩眼睛亮了一下,我就是小雪呀,你認識我?我不認識你。我認識那個小雪,圓臉,短頭發的,比你胖一些,比你黑一些,她還在不在這飯館幹?這兒就我一個小雪嘛,哪來那麼多小雪?女孩說,那個小雪是幹什麼的?跟你一樣。站在這兒拉客人嘛。不可能!我在這兒一年多了,我就是小雪,怎麼還有個小雪呢,不可能!女孩的樣子好像是受到了愚弄,她回過頭看一眼司機的臉,又看一看司機的鞋子,哎呀,你的鞋,髒死了,她突然叫起來,讓你小心走路你不聽,你看你腳上,全是泥!
司機不在乎他腳上的泥,他皺着眉頭努力地回憶着什麼。那就怪了,我不會記錯的,那個小雪下巴這兒還有顆痣,你沒有嘛。他說,要不你們這兒的女孩都叫小雪?你也叫小雪?不可能!都叫小雪怎麼行?那不亂套了?怎麼管理呀?我們這兒有小梅小玲小麗,她們晚上才過來,白天就我一個人。女孩說着嗓門大起來,突然賭了個咒,說,我騙你不是人,我就叫小雪。司機有點迷惑,他懷疑自己會不會把垂楊柳的小雪和沿途遇見的哪個女孩混了,但他一貫是相信自己的記憶力的,即使是運輸公司的那些同僚也承認,他最善于記兩件東西:一個是記路,另一個就是這兒那兒萍水相逢的女孩的名字。
老闆娘從後面飯館裡風風火火地跑出來,手裡還捧着一把葵花籽。她幹瘦的臉上塗了很厚的粉底,嘴唇抹了口紅,一笑露出了發黑的錯落不齊的牙齒。大哥,你好久沒來啦,她觑着眼睛打量了司機一會兒,突然伸出手指在司機肩膀那裡戳了一下,你們這些跑碼頭的,最沒良心,上次把你侍候得那麼好,還是把我們給忘了。即使這樣,司機也不敢确定老闆娘是否真的認識他。也許她記得,也許不記得,路邊店裡的那一套他見多了。司機隻是含蓄地笑了笑,在桌子邊坐下了。他說,還那樣,來兩個炒菜,來一碗雪菜肉絲面。
靠近廚房的地方有兩個男人圍着個紙箱子在打撲克。他們向司機這兒瞟了一眼,就又埋下頭去了。司機沒見過他們,他猜是老闆娘養在店裡的兩個人,沿途所有的路邊店都能見到這些閑散的男人,他們總是坐着,走動的總是女人們。櫃台在門口,漆了粉紅色,上面放着一台黑白電視機。自稱小雪的女孩一回來就打開了電視機。電視機大概年代久遠了,嗡嗡地響着,什麼也沒有,女孩拿起一隻拖鞋,左邊拍一下,右邊拍一下,電視突然就跳出來了,放的是一部香港電視連續劇,一個男的,一個女的,都操一口古怪的國語,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聽一會兒便明白了,他們其實是在談感情。
司機說,煩死了,車開到哪兒都是這兩個人的聲音,說話不好好說,拖着調門,呀啦呀啦的,我一聽這聲音就煩。小雪在櫃台裡說,不可能!現在外面流行這麼說話的,大哥你不知道?這麼好的節目你嫌煩,那你要電視機幹什麼?司機說,我家裡的電視機就是擺設,一年三百六十天,我一百八十天在外面,哪兒有時間看?我要看電視就看球賽,别的不看,一看就想睡覺。港台劇内容還可以,就是那配音煩人,我聽見那兩個人的聲音就要睡覺。小雪說,不可能,我要是瞌睡馬上看電視,一看就不瞌睡了——我在看呀,最後兩集了,大哥你别打岔,我都聽不見啦。
老闆娘從廚房裡端着菜出來,向兩個男人之間的紙箱踹了一腳,還在打牌,還在打,你們就不能進廚房幫着擇擇菜!老闆娘走到司機的旁邊時臉上很快變出了親切的笑容,她對司機說,你看你看,現在搞點經營多難,員工都懶呀,我在忙,他們倒好,打撲克的打撲克,看電視的看電視!司機想說什麼,卻打了個哈欠,說,我就聽不得那電視劇的聲音,一聽就犯困。老闆娘眨巴着眼睛,很專注地看了看司機,大哥你臉色很差呀,她大驚小怪地喊起來,臉色不好看,是該休息一下了,開了多長時間了?看上去很累嘛。司機搖了搖頭,斜着身子坐在椅子上,對老闆娘含義不明地微笑着。大哥你沒什麼事吧?老闆娘伸出手去摸司機的額頭,不燙不燙,她說,沒病就好。掙錢不容易,搭上半條命,大哥我說得對吧?我看你是累的,休息休息就好。
司機說,不是累的,老實告訴你,是吓的。寺前村那裡出了車禍。誰出了車禍?老闆娘陡然有點緊張,往後退一步,試探着問了一句,大哥你沒事吧。我出事怎麼還能上你這兒來坐着?司機嘿地一笑,在桌子底下抖動着雙腿,不是我,他說,你這麼瞪着我幹什麼?不是我,是我前面運煤車的司機!運煤車開起來最野了,司機都是瘋子,存心撞人似的。老闆娘順着客人說話,對災難本身也流露出适度的興趣,你親眼看見撞人的?大哥,是什麼人給撞了?是個老漢,我就看見那老漢像個炮仗炸起來,運煤車一直在我前面,那司機剛剛超了我的車呀,我看見他撞的,砰的一響,他娘的,就像放炮仗,我開車這麼多年,還是頭一次親眼看見撞人,那老漢像炮仗一樣炸起來了!那趕緊救人呀,寺前村那裡有衛生院的。
救什麼人?那家夥撞了都沒下車,他娘的,跑啦!我在後面呢,把我難住了,進也難退也難的,我一咬牙往前開,沒想到那人沒死,我過去的時候他騰地坐起來了,滿身是血,要拉我的卡車!老闆娘驚叫了一聲,說,是怪吓人的,那人沒撞死?現在死沒死呢?我怎麼知道,我自己都讓他吓了個半死。司機開始夾菜吃,嘴裡嚼着東西說,估計活不了,他是從莊稼地裡上公路的,下着雨呢,雨點比黃豆還大,路況看不清,農村老漢反應慢,他們都低頭趕路的嘛,他娘的,以為國家修公路是為他一個人修的!老漢還背着個籮筐,籮筐裡面裝着紅辣椒,一撞人就像炮仗砰地蹿起來啦,辣椒也飛得滿地都是的,我不騙你,人和紅辣椒都飛起來了,就像放了一個大炮仗!他們說話的聲音很大,引來了櫃台那邊小雪的抗議,求求你們了,小聲點,我一點也聽不見了,方小姐在寫遺書,她要去自殺啦!
老闆娘向小雪那兒看了一眼,腦袋也伸過去了,很顯然她的心思也在電視機上。我以為方小姐昨天那集就要死的,拖到今天才寫遺書!老闆娘說着對司機笑了笑,好像表示歉意,這個戲很好看的,我天天看。然後她的聲音突然低下來,臉湊到司機耳邊說,等會兒讓小雪到後面去給你捶捶背,放松放松,你看我們小雪長得還不錯吧。司機猶豫了一下,說,她要看電視,讓她看,我去後面打個盹就行。光打個盹怎麼行?老闆娘親昵地推了司機一下,你就别管了,這麼累該好好放松一下,她該幹什麼我來安排。
司機看了看電視機前的女孩,又向窗外望了一眼,外面的雨停了一會兒,又下了。公路上看不見什麼車流,雨中的公路像一條黑色的河流一樣平靜,閃着一點一點晶瑩的光。不知道是飯館養的一隻雞還是鴨子上了公路,悠閑地在路上散步。司機看見公路邊稀稀落落種着幾棵香椿和槐樹,樹隻有半人多高,估計是去年剛剛栽下的,他突然想起來這地方叫垂楊柳,垂楊柳,為什麼一棵楊柳也不見呢?
你們這兒為什麼叫垂楊柳呢?司機咕哝了一句,老闆娘沒有聽見,她已經坐到了電視機前,神情緊張地盯着熒屏,嘴裡噗噗地吐出葵花籽的殼。那個叫小雪的女孩現在坐到櫃台上去了,除了黑色的長絲襪和絲襪上幾朵金線繡的小花,司機隻能看見她的側面和背景,她的乳峰很小心地隐藏在無袖上裝裡,像地裡的玉米藏在苞殼裡,她坐着的時候将手壓在雙腿下面,這個動作似曾相識,讓司機想起了記憶中的那個名叫小雪的女孩。也許就是他上次遇見的那個小雪?也許是他弄錯了,跑長途這麼多年,他認識的路邊店的女孩太多了。
讓司機困惑的是小雪對他的态度,如果她就是那個小雪,她應該能認出他來的。去年在垂楊柳,他遇見的是一個哭哭啼啼的鄉村女孩,她什麼也不懂,像一頭屠宰場的羊羔準備為八十塊錢做祭祀品,但他并沒有對她做什麼,她的淚水和逆來順受的樣子讓他動了恻隐之心。他什麼也沒做,但他付了錢,還有小費。他記得那個小雪是怎麼笨拙地在他臉上親一口,表示她的感激的。她說,大哥,我一輩子也忘不了你,你是好人。他當然是好人,他沒做什麼,卻付了錢,他為自己做的這件事感到滿足。他斷定垂楊柳的小雪應該記得他,但事實讓司機感到雙重的失落,他不能确定誰是小雪,而小雪似乎也不認識他了。
房間陳設簡陋而土氣,老式的木闆床,洗臉盆架子,滿牆貼着港台影視明星的招貼畫,地上鋪的塑膠地毯剛剛擦洗過,踩上去滑膩膩的。司機看見一頂大城市久違的蚊帳從天花闆上懸垂到床上,覺得很親切,去年路過垂楊柳,不記得有這樣的蚊帳,也許那是因秋天的緣故。司機鑽進蚊帳,四處摸摸,卧具好像是幹淨的,而且灑過香水。他慢慢地躺下來,歎了一口氣,他知道老闆娘會安排什麼,他等待着什麼,在等待的時候他用手指梳理着頭發,與往日在路邊小店度過的那些時光不同的是他心情沉重,他等待着什麼,卻并不清楚自己想幹什麼。
小雪提着一隻熱水瓶進來了。很明顯她是被老闆娘趕進來的,她不情願,臉上的笑容便顯得僵硬,大哥,你先洗一洗,她站在蚊帳外面說,是老闆娘吩咐的,讓你洗一洗。司機說,洗什麼,你讓我洗腳吧?小雪扭了扭身子,不說話。她的表情很明确地表明她是在勉強地為司機服務。你讓我洗什麼,快說呀。司機的腦袋鑽出來,瞟了一下小雪,發現對方無意呼應,便縮回去,在蚊帳裡面說,不洗,我不髒,洗什麼洗?小雪說,我不管,你不講衛生是你的事,反正我先把話說清楚了,我不是上晚班的,不做那事。你不做哪件事?司機在裡面笑了聲,說,沒見過你這樣的女孩子,你什麼也不做,待在這裡幹什麼?把你們老闆娘給我叫來!
我不叫。反正我沒有得罪顧客。外面小雪的聲音一下緩和下來,聽上去是在為自己辯護,她把熱水瓶放在床邊,似乎在琢磨着什麼,遲疑地說,大哥你要不願意洗就不洗,我替你洗腳,我替你敲背,替你抓癢癢也行,不過你也要答應我一個條件,好不好?你哪來這麼多麻煩,我不過是放松一下,又不跟你談戀愛,答應你什麼條件?十五分鐘。小雪說,十五分鐘好不好,完了我到隔壁房間去看電視,你别跟老闆娘說。不可能。司機弄清楚小雪的意思後忍不住笑起來,他模仿着女孩的口氣說,不可能,十五分鐘怎麼夠我放松的;那我付半價怎麼樣?大哥你行行好嘛,今天是最後兩集,播十分鐘廣告就又開始了,最後一集我一定得看呀,你答應我,你答應了?
不可能!司機捏着嗓子,你把我當動物對待?啊?他突然想起什麼,說,那你幹脆做十分鐘好了,為什麼要十五分鐘?開頭五分鐘是唱主題歌呀,小雪意識到司機此話是一種通融的表示,高興起來,說,大哥,你是好人,我就知道你是好人。我一輩子記得你的好!去年這麼說,今年還這麼說。司機在蚊帳裡冷笑了一聲,你們這種女孩,能記得什麼?就記得錢了。什麼意思?大哥你怎麼說翻臉就翻臉了呢?小雪愣了一下,有點手足無措起來,她掀蚊帳的手退縮了,怎麼說起這種話來?我們哪種女孩?你知道我是哪種女孩?她歪過頭看着牆上的招貼畫,嘀咕道,你要是瞧不起我我也不會求着侍候你,你告訴老闆娘我也不怕。什麼東西!
你敢罵人?我沒罵人,什麼時候罵人了?你罵我什麼東西。那不算罵人,罵客人要扣工資的,大哥你可别誣賴我。你到底多大?怎麼一點也不懂事?不懂事就出來掙大錢了?司機瞪着女孩,口氣有點嚴厲也有點戲谑,他說,你到底是不是小雪,你真不記得我了?去年我路過這裡,你哭哭啼啼,好像個林黛玉,我碰都沒碰你一下,錢照付,你也口口聲聲說記得我一輩子,他娘的,才一年不到,你就一點都不記得我了?我姓林,我是你林大哥!
小雪轉過腦袋,司機的自我介紹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的手把蚊帳掀開了一條縫,也許想仔細看看司機的臉,卻又不好意思,于是騰地坐到了床沿上。看樣子她是在努力回憶什麼,她坐在床沿上,兩隻手墊着自己的身體,晃來晃去的,身體似乎也在幫忙回憶,但結果還是搖頭,她說,不可能,你做那麼好的善事,我怎麼一點也不記得?你一定在耍我,你們司機都喜歡耍人。劉大哥,我不認識你的。什麼劉大哥,你是文盲啊,我姓林,雙木林,林大哥!林大哥,好了,别鬧了,你這次答應我,下次我一定會記住你的。你不記得我就算了。他娘的,我也沒指望你記住我!司機在裡面不耐煩地坐起來,又躺下,突然笑了一聲,說,來吧,你不是急着看你的電視嗎,要看最後那集動作就快一點。我情緒不好,也累了,沒準都不用十分鐘!
然後司機看見小雪的一條腿先進來了,另一條腿猶疑着,終于也進來了,司機不看她的臉,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不想看她的臉。他歎了口氣,低聲罵了句粗話,擡眼看蚊帳外的天花闆。蚊帳頂部是用細白布做的,略略有點泛黃,透過白布,司機依稀看見幾串紅辣椒在房間橫梁上,司機問,上面挂的是什麼?是辣椒嗎?小雪說,是辣椒。廚房用的辣椒,沒地方挂,隻好挂那兒了。司機渾身一顫,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向蚊帳外面看了一眼。外面好像有人,司機依稀看見蚊帳外面有個老人坐在地上,滿臉是血,手裡捧着一把紅辣椒。司機的手也顫嗦起來,最終停頓在半空之中,他翻了個身,原來在身體内部膨脹的欲望潮水般地退去,一種朦胧的恐懼感襲上心頭,他突然甩掉了小雪的手,一腳把女孩蹬了下去。别瞎捏了,司機大喊一聲,去看你的電視吧。
小雪這次受到了真正的驚吓,她對司機突發的暴力沒有準備,同時也不知道如何應對,她光着腳站在外面,先是發愣,然後她把地上綠色的涼鞋撿起來提在手上。怎麼回事,你這人有病!女孩終于哭起來,提着鞋子向外面跑,你們這些人都有病,臭流氓,不要臉,我才不侍候你們這些壞東西!司機聽見女孩的腳步急促地遠去,她的哭聲聽上去是剛剛受了天大的委屈。司機自己也覺得莫名的委屈。一件尋常的事情突然變得如此複雜,他自己也沒有預料,他不知道自己在垂楊柳做了什麼,甚至不知道到垂楊柳來是為了什麼。很快他聽見了老闆娘的嚷嚷和幾個人慌張的腳步聲,司機爬起來,靈活地把門鎖上了。
老闆娘在外面敲門的時候,司機聽見那兩個打撲克的男人也在低聲商量着什麼。司機在裡面說,别敲了,什麼事也沒有,你們看你們的電視,我睡我的覺,睡一會兒再趕路,該付多少錢,你說了算。大哥你到底怎麼啦?你不說我不好處理嘛。老闆娘說,小雪那孩子不懂事,也不聽話,她幹不了這一行,我已經讓人捎話給她家裡,讓他們家來人把她接走。有得罪的地方你擔待着點,晚上等小紅她們來了就好了,你還要什麼服務我們會盡量提供的。
什麼服務都不要,我就想睡一會兒。司機隔着門也聞見了老闆娘身上濃烈的香水味,突然之間他對香水也厭惡起來,司機用手捏着鼻子,走到房間唯一的窗戶前。拉開窗簾,外面是一大片玉米田,雨後的玉米田,半綠半黃,玉米葉子上仍然盛滿晶瑩的雨水。偌大的田野和遠處的丘陵好像被雨水泡出了一股淡淡的酒味。司機看見有個白影子在窗外晃了晃,蓦然一驚,腦袋探出窗外,卻看見兩頭白山羊,皮毛都被淋濕了,依偎在一起。兩頭羊在他的窗下大概已經停留很久了。司機伸手去摸羊,摸到了一頭白山羊的背,羊背上的毛很柔軟很濕潤,但是這美好的觸覺瞬間即逝,受驚的兩頭羊馬上就離開了窗下。
司機确實很想睡一下,哪怕十分鐘,他感到很累,他感到自己快要崩潰了。在鑽回蚊帳之前司機走到臉盆架那裡,用熱水好好地洗了洗手。他發現自己的手很髒,指縫裡有柴油和灰塵混合的油垢,洗好手他習慣性地去掏袋裡的紙巾,紙巾已經用完了,他隻掏出一個空癟的塑膠包裝袋,他感到一個什麼東西被紙巾袋帶出來了,軟軟地落在地上。最令他恐懼的事情也是最後時刻發生的,司機看見一顆紅辣椒從他口袋裡飛出來,那顆紅辣椒躺在旅店的人造革地毯上,閃爍着暗紅色的冷峻的光芒。
夜裡的垂楊柳是另一個世界。小巧玲珑的經濟也呈現出繁榮昌盛的景象。白天的雨勢一直延宕到夜晚,雨一會兒走了,一會兒又來了,垂楊柳的燈火在夜雨中顯得格外明亮。也許是天氣不好的原因,也許是路上的交通事故拖延了司機們的行程,這天夜裡垂楊柳很熱鬧,一共有十七個卡車司機在此停車過夜。飯館的幾張桌子全坐滿了,後面旅館的房間都提前亮起了燈,老闆娘容光煥發,帶着一群穿短裙的女孩子穿梭在她的事業裡。十七個司機中有一個姓李的小夥子,是開油罐車的,他認識小雪,坐下來便一直東張西望的,他在那群花枝招展的女孩中間尋找小雪,卻看不見她。小夥子向老闆娘打聽小雪的行蹤,打聽好幾次,忙亂中的老闆娘都讓他等一會兒,他就等,也不喝酒,也不和别的司機說話,等了好一會兒老闆娘終于來了,帶來的卻是一個令人意外的消息。老闆娘說,你來得真不巧,小雪家裡出事了,白天剛剛出的事,小雪的父親來接她走,在公路上被一輛卡車撞啦!
是寺前村那裡的車禍?小夥子愣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什麼,說,現場還封着呢,聽說那個司機跑了。怎麼不是?小雪的晚飯吃到一半警察就來了。老闆娘指着櫃台上的一隻塑膠碗,說,看見沒有,小雪的晚飯還扔在那兒呢。姓李的司機一時有點茫然,張大了嘴不知說什麼好。老闆娘便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哧哧地笑着說,看你那傻相,又不是你撞的人,你緊張什麼?姓李的司機順口問了一聲,誰撞的人?老闆娘眨巴着眼睛,似乎想對他說什麼悄悄話,最後卻又打消了念頭。我怎麼知道呢?我要知道就把那混賬司機扣住了!她的手在空中含糊地揮了揮,再次拍在司機的肩膀上。你就别惦記小雪啦,小雪又笨又不開化的,有什麼好?老闆娘說着湊到姓李的司機耳邊,壓低聲音說,待會兒讓小玲為你服務,她是我們這兒的服務标兵,人長得漂亮,還有大專文憑,包你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