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辦法(短篇小說)

辦法(短篇小說)

“沒到那咱,到那咱了,我會想辦法……”趙大娘冷哼一聲,對孫二嬸說。

“你能想啥辦法?”孫二嬸猛抽一口煙,吞下去,再細細地吐出來,“到那時,還由得了你?”

“你看由得了我不,我有辦法。”趙大娘笃定地說。

“話莫說得太滿,”孫二嬸盯着袅袅上升的煙卷,撇撇嘴,“好死不如賴活着。沒得要命的病,誰都會說嘴。”

“我進城賣菜,經常聽說誰誰夜裡睡過去了,你說說,多好!哪世修來的福氣,能這麼不知不覺地死?老孫!疼病難忍!我這幾年被個腎結石揪住了,每年發一回!那個疼呐,不是人受的罪!你看淑芬,得個肝癌,硬是疼死的!可憐呐,人老了就老了呗,非要得個病!”

“無病不送老啊,老夥計!”老孫歎口氣,眨巴眨巴紅紅的小眼睛,撩起衣角擦擦眼角,“一樣生,百樣死……不敢想,想多了睡不了覺。吃蘿蔔,吃一截剝一截。”

趙大娘很瞧不起地瞅她一眼,“一看就是怕死的貨!賴活賴活,真到不能動了,拖累後人,賴活個什麼勁!”

趙大娘硬氣了一輩子。年輕那會,她幹起活來不要命,是生産隊人人誇的小翠花。五十歲上,老頭子得了壞病,病了兩年,伸腿走了。她咬牙撐起一個家,燕子銜泥一般,蓋了平房,娶回兒媳,嫁了姑娘,帶大了孫子孫女。這幾年趙大娘過得特順心,兒子在村村通公路旁蓋了新房,搬了過去,她守老房子。雖說一個人住一個大院子有點孤單,但再也不用看兒媳的臉色了,她感覺一下子解放了。

趙大娘對自己的身體很自信,她就是寒症,年輕那會太拼命,太不顧惜身體。她記得生罷三妮第三天就下水洗衣服,還抱着孩子蹚水去衛生院。幾十年攢的寒氣,老了全發作了。先是腰背駝了,接着腿疼得變了形,腳長了大孤拐。老寒腿最折磨人,經常夜裡抽筋,裡面跟跳膿似的跳。她找老中醫紮針,用土方熱敷,什麼把戲都試過了,腿一天天瘸了,彎成O型。

疫情放開後,村裡人感染了很多。趙三渾身疼得喊了一夜娘。第二天趙大娘去看望三弟一家,臨走兒子警告她,當心傳染!趙大娘就不信這個邪,還跟弟媳聊了半天。回來就發燒了,渾身跟棍打一樣。大女兒送來感冒藥,吃了感覺好了。她也是太大意了,馬上下菜地幹活,累了一身汗。千不該萬不該,她脫了棉襖,吹了風,重了二火,夜裡就發燒,嘔吐,叫喚了一夜。

趙大娘以為跟平時一樣,扛扛就過去了。誰知這個病跟膠水一樣,粘上就拽不掉了。先是吐了兩天,渾身虛脫,進了醫院。挂幾天水緩解了,出院一天又吐,而且開始咳嗽,由消化科轉到呼吸科。醫生多次給她查核酸,都顯示陽性。

“還巴住我了來,”趙大娘氣呼呼地說,“都欺負我一個!你看看,都住半個月了,還沒轉陰。”病情嚴重時,她一度跟兒子交代了後事。“那五千塊錢我放在紙箱子夾層裡,我要是好了,自己留着花;一旦不行了,你趕緊取出來,莫當廢品賣了。另外,我床上的破被套破墊背,都仔細搜搜,莫輕易燒了……”

兒子一個勁點頭,“你莫想多了,不是在治嗎?興許能治好……”

在醫院住到過年,接着是正月十五。趙大娘感到渾身無力,出氣困難。醫生說肺積水,于是置管抽水,一次抽出500毫升肺水。營養由此流失,有一陣趙大娘幾乎站不住了,連上廁所都需人扶着。

趙大娘反反複複住了四次院,病情絲毫沒好轉,她覺得肯定不是小毛病。最後一次到中醫院,病房裡住四個八十多歲的老人。其中有個老頭子,身體看着很健朗,面色也不錯,不像個病人。他每天上午到醫院挂針,身上也挂兩個皮袋子。

“你是咋回事呢?”旁邊的老太太問。

“肺積水,每天都得抽……”老頭低着頭,神情黯然。

“啥原因呢?怎麼總抽不幹淨?”

“啥原因?肯定不是好事……”陪護老頭的中年婦女愁眉苦臉地嘀咕,後來得知,她是老頭的妹妹,照顧老哥的生活起居。每次都是她陪老頭進院檢查、治療,老頭有兩個兒子,從沒露過面。

“醫生建議搭個支架,他們說我心髒不好……”老頭打電話給兒子,聲音怯怯的。

“搭支架?你怎麼想一出是一出?”電話那頭傳來一個憤怒的聲音,“現在的問題是肺水!肺水!肺水不解決,搭支架有什麼意義!……”

老頭低下頭,愣愣的,半天不說話。他妹妹同情地望着他,眉頭緊皺。

“嗐,兒子!”趙大娘躺在病床上自言自語,“從我住院到現在,俺家兒媳婦一次也沒來看我……看你?看你死了沒……”

幾個老人都不說話。

“哎呀,老古話說了,久病床前無孝子,自己看開些吧……”臨床老太太歎口氣,“我倒好,兒孫滿堂,我孫子剛添個大胖小子,你們瞧瞧,有一個來看我麼?名聲在外……”

“我看了,他們巴不得我死……”趙大娘打電話給三妮,她現在說一句喘一會,“我住院那會,你嫂把屋子都打掃幹淨了,單等着給我辦後事呢……我住一天院,多花一分錢,他們就少得了……”

“媽,莫多想,你的病能治好……”

“我怕是治不好了,”趙大娘哼唧着,“真到那個時候,我會想辦法……”

“您想啥辦法來!”三妮馬上截住她的話頭。

“人活百歲也是死,”趙大娘想,“即使現在就死,也不算短陽壽——86歲,活夠本了。俺娘活84。三妮她爸都死三十多年了……也吃着了,也穿着了,沒什麼可遺憾的……”

“早就有影子了,”趙大娘想起來,還是半年前,有一次她挑着鴛筐賣菜回家,經過大荒山時,她看到山上小桃林那塊起一座大房子,琉璃瓦,金碧輝煌的。

“誰在那蓋房子了?”她問孫二嬸。

“你莫看花眼了來?”老孫白她一眼,“那是義地,哪來的大房子?”

“真是怪事來,明明是大脊瓦的房子,還金光閃閃的。”趙大娘仔細尋思房子的位置——在小桃林東南邊,是三妮她爸的墳。

趙大娘堅信,人有靈魂。她确信人之将死,靈魂出竅,能看到不該看的東西。她還記得有一回夢見了大彭,穿着很好看的衣褲,褲腳滾着花邊。她在陡山坎攔住挑糞桶的趙大娘,用手指指她的衣襟,說,瞧你,衣襟子上怎麼糊上屎了?她低頭一看,可不是,前襟上都是屎。得這一場病,可不是粘了屎了?

“兒女呢?”趙大娘的心一下子揪起來,像被一根針尖銳地紮進去。“兒是冤家女是債……雖說老古話這麼說,誰放得開呢?爹娘待兒女路長,兒女待爹娘扁擔長,不如扁擔長……媳婦巴不得我死……祖輩流傳,都這麼過來的。最可憐的是兒子,兒子……媳婦是人家生的,兒子是身上掉下的肉……兒子還算孝順呢,從病到現在一直伺候着,醫院家裡兩頭跑,他瘦成一把骨頭了,眼睛都凹下去了,臉更黑了。唉,二黑,生下來多病多災的,從小吃藥差點吃傻了,謝天謝地,好歹成就一家人了……媳婦太強勢了,兒子一輩子也伸不直腰,管不了那麼多了。大女兒說過,你過得不好,俺姥還能從老墳裡爬出來?跟媳婦鬥了一輩子,兒子受夠了夾闆氣,随他去了,管不了……

大妮的腦筋不夠用,忘性又大,說話颠三倒四的……她老了不如我,我耳不聾眼不花,還能穿針。她是害病害的,那個什麼抑郁症太壞了,吃藥把腦子吃遲鈍了。幸虧女婿好脾氣,不跟她一般見識……大妮踩我的腳後跟踩得最緊,她是累一輩子的命……人的命天注定,那年那個看相的怎麼說的,你這個大姐是丫頭命,屋裡慌外頭慌,一會不慌心裡急得慌!真是出鬼了,跟親眼看到一樣!奔一輩子命……好吧,大妮還有倆女兒呢,女兒會心疼她……

三妮,三妮……老古話說,爺奶疼的是長孫子,爹娘愛的是斷腸兒。三妮命大,懷她那會兒,正趕上計劃生育,都到公社衛生院了,醫生看到都七八個月了,沒敢打,就生下來了。要是現在的技術,九個月也能打……她爸活着時經常說,唉,三妮要是個兒子就好了。幸虧是個女兒呢,兒子再好,有媳婦管着,媳婦巴不得我死……幾次住院都是三妮主張,不是她,早就死了……前天三妮頭疼病犯了,疼得直哭,還做了CT,也沒查出啥毛病……她打小就有頭疼的毛病,疼得滿地打滾……那時候窮,沒根治這個毛病……

還有孫子,他長得比他爹還高了,會有出息嗎?老孫家墳頭有這棵蒿嗎?随他了,一輩管一輩……有一個比沒有強,終于有送燈上墳的了……

這個病眼見治不好了,怎麼住幾次院沒回頭呢?那個老頭也抽肺水,他妹說了,不是好現象……走不動,成天躺着,日子難熬……嘗啥都沒滋味,這不是掐我的遺漏麼……”

趙大娘最怕的是成夜睡不着覺,心裡不好受,找誰呢?半夜三更的,誰願意起來伺候一個病人?她讓兒子找醫生開了一闆子安乃靜,開始吃一片就有瞌睡,後來吃兩片,現在吃三片還不管用。這是抗藥性。唉,往年瞌睡多好睡哪,累極了,頭剛挨着枕頭就睡着了。是以說,吃飯睡覺都得是健康的人呐。得了病,吃肉睡覺都不香。這樣的日子啥時是個頭呢?

“到時候了,”吃了四片安乃靜的趙大娘下定了決心,該走了。“人活百歲不也是個死麼?罪難受啊!哎呀,那些一夜睡過去的人真有福氣啊,不知不覺就過去了,哪輩子修來的福氣呢?也許上輩子殺了人,才罰我不得好死……打電話給三妮吧,但有啥用呢,病紮根了,又不是擔子,能分擔……”

“早走遲走都是走,”趙大娘咬牙坐起來,左肺那兒隐隐地疼,趁着還沒疼得要人命。淑芬得的肝癌,生生痛死了!她才不受那個罪呢,到時候連死都沒機會了……老周不就跳了塘麼,跳得好哇!可憐的老周,每次見面就訴苦,說自己渾身疼,沒人問,“老孫,活一天受一天罪哇!早死早好……”老周苦個臉,不住地哎呦,她滿嘴牙都掉完了,吃啥都不香。她生了四個兒子,最羨慕人家有女兒,念叨了一輩子……唉,有女兒怎麼樣呢?

趙大娘感到口渴得厲害,嘴發幹,澀得跟生柿子一樣。她張大嘴巴,艱難地吞咽着空氣。夜深了,兒子睡在門樓子旁的小屋裡。他一天忙到晚,睡得很死。趙大娘不愛麻煩人,能自己動手的決不喊别人。她想喝口煮的蘋果水,但她不想動,一動就喘得厲害。她知道,即使喝水了嘴照樣幹,這是年輕時留下的毛病。那時太忙了,她成天幹活,口渴了,連喝水的時間都沒有,就一直忍着。嗓子幹得冒煙。“你這叫胃缺水。”醫生告訴她。年輕時攢的毛病,老了都發作了。現在喝再多水,嘴還是發幹,發澀,澀得跟生柿子一樣。

趙大娘哼哼唧唧坐起來,摸索到杯子,喝了一口冷水。夜靜得跟死了似的。她又喝了兩顆安定,閉上眼睛。仍舊毫無睡意。她歪向床裡,自從插了管,她習慣面朝裡睡。左肺有積水,歪向左邊容易憋悶,好像一口氣不來就憋死了。真要憋死就好了,就不受病的氣了。現在更要命,一點睡意都沒有。她讓大妮給算個命,看能不能好,或者啥時候走。

“先生說了,挺過二月就好了,還有的活呢。”大妮告訴她。

怎麼能挺過二月呢,今年閏二月。現在一刻都難捱。“灣子一連死八個老太太,三個都跳了塘。”趙大娘想起前年臘月,摔斷了腿的李三姑半夜爬起來,一頭倒進門口的大塘。直到天亮了兒子才發現,撈上來凍得硬邦邦的了。“兒女都是假。自從李三姑癱到床上,兒媳巴不得她死。一小家子在屋裡吃飯,都不喊老的一聲。唉,冷飯吃得,冷臉受不得。李三姑真走運,正好挨着大塘,半夜神不知鬼不覺爬出去了。我怎麼去得了?”

“想死就有辦法,我就不服這個氣!”趙大娘記得過去跟兒媳婦吵嘴,她賭氣說,我才不受你的氣來,等到不能動了,遭你的冷臉,不如趁早想辦法。說的多了,兒媳就麻木了。有一回,她頂婆婆一句,你不是自己想辦法麼,你想啊!

“哼,她想着我不敢呢。誰不怕死呢,日子這麼好過,誰都不想死……但沒到時候……現在是時候了……還等什麼呢?”趙大娘老早就有打算。最後一次住院回家,她讓兒子把樓梯間外面的竹床搬走, “你睡到門樓子邊的小屋裡吧,我要是需要什麼,就打電話給你。”門樓子距趙大娘睡的樓梯間有一大截距離。三妮多次提出再把小床搬來,離她近一點,友善照顧,都被趙大娘呵斥一頓。

淩晨4點,二黑忽的驚醒了。他做了一個可怕的夢,被吓出一身冷汗。他看一眼手機,上面顯示兩個未接來電。“俺媽!她打電話給我,我怎麼一點沒聽見?啊,昨夜怎麼睡得那麼死,跟睡死了一樣!”他一骨碌爬起來,迷迷瞪瞪搶出門。他一眼望見樓梯間的燈亮着,心咯噔一下,下意識緊張得出不來氣。“壞了壞了!樓梯間怎麼亮着?俺媽怎麼到了樓梯間了?”他心髒咚咚直跳,後背嗖嗖直冒冷氣,頭皮發麻。他想一個箭步飛過去,不就兩道走廊嗎,十幾步的事,但他覺得雙腳上了腳鐐,兩腿發軟,他簡直站不住了。他感覺嘴唇冰冷,他瞪大了眼睛,那亮光那麼刺眼,在漆黑的夜裡白得瘆人。“媽——”他喊一聲。沒有人答應。那聲音那麼陌生,幹硬,吓了他一跳。“糟了,出事了!”他喝醉酒似的奔向走廊,用顫抖的手推開樓梯間的木門。

趙大娘,二黑的母親,靜靜地吊死在堆滿雜物的、沒裝欄杆和扶手的樓梯上。

作者:吳瑕,河南商城人。熱愛讀書,醉心寫作。記錄生活點滴,展現小城民俗。願意腳踩堅實深厚的土層,用安靜的文字,記似水的年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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