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396年,無疑是奧斯曼土帝國征服巴爾幹半島的關鍵時刻。他們在尼科波利斯之戰中大獲全勝,将包括法國、德意志、匈牙利、威尼斯和東歐聯盟在内的所有潛在對手擊敗。
許多地區的曆史程序被迫轉向,更多人的命運也随之發生劇變。
土耳其鐵幕
尼科波利斯之戰前夕的奧斯曼版圖
在科索沃之戰結束後,整個巴爾幹半島已無勢力能獨自抵抗奧斯曼擴張。于是,一張似有似無的土耳其鐵幕,在多瑙河中遊徐徐落下帷幕。盡管拜占庭希臘人能在君士坦丁堡内苦撐,保加利亞、塞爾維亞等地方王國也能保有部分自治,沿海地區還遍布着各種意大利商業殖民地,卻都處在時刻遭威脅的窘境下。
與此同時,雄心勃勃的巴耶濟德一世成為蘇丹,開始将奧斯曼帝國帶入嶄新狀态。土耳其人逐漸改變過去的松散聯盟模式,嘗試用大量投靠過來的希臘官員建立強中央體制。為此,他不僅需要應付基督教世界,還必須同卡拉曼汗國和熱那亞共和國等前夥伴爆發沖突。哪怕是對自己表現恭順的附庸,也會在類似改土歸流的區域配置設定中蒙受損失。因而迫切希望來一場新十字軍運動,将萬惡的穆斯林暴君趕回馬爾馬拉海對岸。
匈牙利國王西吉斯蒙德與蘇丹巴耶濟德一世
另一方面,土耳其人的勝利将沖突引向匈牙利邊界。彼時的後者剛踏入黃金階段,已從蒙古入侵和黑死病的雙重陰影中走出,還利用礦藏開發成為全球30%的白銀貨币來源。國王西吉斯蒙德更是運氣爆棚,通過聯姻和妻子病逝,從勃蘭登堡侯爵更新為匈牙利之主。由于貴族們普遍熱衷于融入德意志世界,他還謀劃着争取神聖羅馬皇帝桂冠。同時,王國曆史上一直有将領地擴充到黑海的傳統渴望,恰好與紐倫堡幸運兒的野望完全契合。于是,他不斷派特使前往法德等地遊說,為自己争取到不少外援即戰力。
此外,歐洲基督教世界的各類内鬥,紛紛外溢成新十字軍運動的導火索。譬如首先提出倡議的教皇博尼法斯九世,就是希望讓自己的羅馬教廷能壓制住阿維尼翁競争者。最積極響應号召的法國人,則因百年戰争的暫停而空出手來。特别是奧爾良派和勃墾地派的沖突激化,讓雙方在參與遠征的問題上展開競争。至于互相鬥争數百年的威尼斯與熱那亞,也是害怕對方會搶先同土耳其人媾和,影響各自在愛琴海和黑海的商業利益。故而破天荒的走到一起,願意為即将到來的戰争提供艦船等後勤支援手段。
菲利普與勃墾地公爵之子約翰
當然,如此詭異的熱情高漲,背後勢必隐藏着重大隐患。雖然歐洲幾大勢力都願意投身十字軍事業,卻不可能靠短暫聯合磨平彼此間沖突。因為内部山頭林立,連相對統一的最高決策者都難以選出。作為東道主和召集人的匈牙利國王,始終被心高氣傲的法蘭西貴族壓制。那些願意加入隊伍的瓦拉幾亞、特蘭西瓦尼亞和保加利亞領主,又都害怕土耳其威脅消失後遭他吞并。唯有被邀請來的德意志貴族和醫院騎士團比較佛系,奈何數量不多,無法成為正向影響力。
最終,新十字軍的最高決策權落入法國手中。其中,勃墾地公爵的長子約翰被推舉為名義統帥。因為隻是一個缺乏軍事經驗的愣頭青,實權由來自奧爾良派的菲利普和布錫考特掌控。兩人同樣年輕氣盛,在指揮大兵團作戰方面章法不多,更注重于為自身以及同僚們撈取美名和政治資本。相反,比較了解現狀的匈牙利人、意大利人與其他巴爾幹同盟,被無限擠壓到邊緣位置。這種看似一碗水勉強端平的妥協,在後來的戰役中演變成暴雷誘因。
14世紀後期的匈牙利軍隊
糟糕的前進戰略
法蘭西騎士與他們的武裝扈從
公元1396年4月30日,第一批由法國人構成的十字軍部隊自第戎開拔。他們當中有5000名貴族騎士和武裝扈從,另有6000來自各地的志願者與雇傭兵。他們首先抵達巴伐利亞,在名城斯特拉斯堡稍作停留,與部分加入聖戰事業的德意志騎士彙合。接着沿多瑙河水系前進,直至國王西吉斯蒙德所在的首都布達,同提前集結的本地盟友碰面。
此後,匈牙利人暫時接過龍頭位置,憑借對地形的熟悉引領整支十字軍前進。他們大體上沿多瑙河北岸行軍,并在沿途不斷預見剛剛抵達的零星戰友,規模逐漸增漲至20000人。由于中世紀的道路系統普遍不佳,成熟的流水線式後勤供應根本無從談起。是以,龐大的部隊隻能龜速移動,依賴斥候、征糧隊和沿途親善者的配合維持士氣。有時會在某個城鎮附近逗留較長時間,讓疲于奔命的馬匹調整狀态,也讓無處宣洩的青年貴族們有機會找妓女厮混數夜。
十字軍走水陸兩頭向巴爾幹腹地前進
事實上,一支由70艘船組成的威尼斯艦隊,始終在多瑙河上肩負物流重任。但相比于十字軍的需求而言,這樣的運力無疑是杯水車薪。同時,第二支有44艘船的艦隊将直接奔赴羅德島,将醫院騎士團成員運抵多瑙河下遊。因為有熱那亞人開放自己控制的港口,土耳其人又幾乎沒有海軍力量,是以能不受阻攔的通過博斯普魯斯海峽。最後到羅馬尼亞境内靠岸,與那裡的瓦拉幾亞人聯合,從另一個方向逆流而上。
然而,十字軍内部的幾個派系,始終無法在具體戰略上達成統一。西吉斯蒙德希望主力停留在本國邊界,誘使奧斯曼蘇丹來主動發起進攻。但法國貴族根本看不起這種以逸待勞作風,執意要将戰火燃燒至對方境内。加之意大利人、瓦拉幾亞人、特蘭西瓦尼亞人和騎士團堅持,倒逼着匈牙利人與德國人繼續向巴爾幹深處挺進。
裝備比較寒酸的瓦拉幾亞步兵
在穿過地勢險要的鐵門關後,十字軍強迫維丁的保加利亞首領伊凡投降,又強攻奪取了重鎮奧裡亞霍沃。随後留下不少雇傭步兵防禦,繼續向尼科波利斯城殺去。某些忠于奧斯曼的堡壘被刻意繞開,原因并非十字軍們不想攻取,而是害怕太浪費寶貴時間。倘若錯過寶貴秋季,就必須在人生地不熟的區域熬過漫長冬季。
當年9月12日,防禦嚴密的尼科波利斯終于浮現在十字軍眼前。由于是控制多瑙河下遊與内陸交通線的要塞,城市主力建造于臨近水系的高坡之上,身後則是難以攀爬的陡峭懸崖。雖然法國人并沒有攜帶大型攻城武器,年輕的布錫考特元帥卻認為梯子很容易制作,動員手下發起多次毫無成果的強攻。稍後才反應過來,轉而建構營地與封鎖線,企圖将負隅頑抗的土耳其人全部餓死。
正在攀爬梯子的布錫考特元帥
可惜兩周時間過去,被包圍的守軍絲毫沒有松動迹象,倒是進攻方在長途跋涉後出現意志消沉。既沒有安排斥候監視附近區域,也懶得再對目标采取其他行動,甚至不能阻攔對方向外部傳遞情報資訊。騎士們幾乎整日酗酒,用宴會和遊戲麻痹身體,還幻想着盡早将旗幟插到君士坦丁堡城頭。
相比之下,遠在南方的土耳其人反應相當迅速。蘇丹巴耶濟德獲悉邊關告急,立刻着手從歐亞兩地動員兵力,還親率主力趕往北方前線。憑借奧斯曼帝國的戰時體制,很快就将一支約20000人的部隊開進保加利亞地界。除最為精銳的加尼色裡近衛軍,幾乎所有的西帕希封建騎兵都被召集過來。另有數量不祥的邊境部落提供輕騎兵,以及國王斯蒂芬帶來的塞爾維亞騎士。他們以遠超對手想象的速度出現在尼科波利斯附近,讓包括菲利普和布錫考特在内的十字軍指揮層都驚詫不已!
蘇丹的近衛軍步兵射手
災難性的部署指揮
奧斯曼軍隊的主力 一直是西帕希封建騎兵
9月25日,十字軍被迫走出舒适圈,拖着宿醉後的疲憊身軀準備列陣。相關情報主要來自匈牙利斥候和本地征糧隊,他們對奧斯曼人的固有作戰方式非常熟悉。西吉斯蒙德提出建議,希望用兩小時緩沖期整肅聯盟隊伍。
此舉當即遭一衆法國騎士反對,認為這是要侵蝕或篡奪自己獲得榮譽。同樣,他們也激烈咒罵米哈伊總督,隻因為後者提議首先用裝備較差的瓦拉幾亞步兵站上最前線。
大部分法國騎士 都拒絕讓自己身處非一線位置
比較諷刺的是,作為法軍領袖和聯盟大腦的布錫考特,始終相信奧斯曼軍隊不可能如此迅速機動。在非常确鑿的情報呈遞過來前,曾下令要将造謠、傳謠者的耳朵割掉。等到發現自己錯誤百出,态度立即發生一百八十度轉變,急切希望用快速勝利掩蓋掉不光彩表現。在他左右圍繞的其他貴族騎士,要麼懷有相似心态,要麼是身心狀況仍未恢複。最後免不了将所有人綁上失控戰車。
于是,十字軍的前鋒和第一線部隊全由法國人組成,包括騎士和他們的武裝扈從。無論菲利普和布錫考特,還是名義上的統帥約翰,都在左右簇擁下處于其中的某個角落。與之相伴的還有法蘭西海軍元帥維埃納,他是少數願意聽從匈牙利國王建議的另類,卻絲毫拗不過年輕同僚們的一意孤行。
尼科波利斯之戰中的兩軍部署
接着,西吉斯蒙德成為除法國人外的其他聯軍領袖。他将匈牙利本部精銳放在第二線中央位置,兩側還有德意志盟友與醫院騎士團。左右兩翼分别是瓦拉幾亞和特蘭西瓦尼亞的輕裝騎兵,這些人被判斷為非常适合應付土耳其部落武裝襲擊。
此外,還有部分克羅地亞騎兵和步兵組成的第三線預備隊。他們歸尼古拉斯男爵指揮,主要負責監視尼科波利斯城中的守軍動向。
奧斯曼軍隊的陣地 向來是吸引強敵的最好陷阱
在戰場南側,蘇丹巴耶濟德同樣精心布置陣列。他用僅有1000多人的近衛軍步兵鎮守中心區域,并且提前布置好抵禦重騎兵攻擊的拒馬。前鋒是來去自如的部落輕騎兵,數量較多的西帕希封建騎兵分布在後方及左右兩翼。其中,安納托利亞來的亞洲分隊數量較少,被安排在相對次要的左翼弱側。後方還有斯蒂芬國王的塞爾維亞分隊支援。來自魯梅利亞的歐洲分隊規模龐大,幾乎占據着右翼強側和第二線的所有空間。他本人率領近衛軍騎兵充當總預備隊,停留在一座小山上俯覽全局。
可能是因為動員倉促,奧斯曼軍中沒有那些充當消耗品的肉盾炮灰,真實參戰的兵力規模可能僅10000-15000人。好在十字軍方面也自廢武功,從未想過用專業步兵來分攤任務。加之有不少仆從待在營地,威尼斯分隊完全停留于多瑙河上艦船,以至于真正能投入決勝的人數驟減到最少7500人。這便是十字軍稍後被輕易包抄的重要因素之一。
由于太過魯莽 法國騎士幾乎毫無準備的裝上木樁
戰鬥開始後,法蘭西騎士懷揣着熾熱自豪感,不管不顧的加速沖擊奧斯曼本陣。他們很快就将負責騷擾的弓騎兵驅散,還在瘋狂追擊中咬死不放。然後義無反顧的紮入預設陣地,深陷大堆為其精心布置的木樁堆中。某些粗心大意者被直接挑翻落馬,仍舊奮力起身開始徒步作戰。對面的土耳其近衛軍射手發現,看似頭腦簡單的基督徒身上,竟披挂着防護性能勝于以往的複合闆鍊甲。雖然相當沉重,仍舊不妨礙使用者做出必要的戰術步驟。是以,複合弓的遠射威力大打折扣,隻能在近距離内造成一定殺傷。
不久,看似牢不可破的奧斯曼中央陣地開始松動。那些法國人丢棄戰馬,徒手将一些木樁拔除,并在近身格鬥中死死壓制住近衛軍步兵。最後甚至擷取局部勝利,将不可一世的奴隸兵們趕出原先位置。
許多法國騎士落馬後 還徒步拔除木樁作戰
維埃納元帥建議大家停下來重組隊伍,以便二線的匈牙利分隊有時間趕上來進行支援。但統帥約翰在布錫考特等人慫恿下,要求立即對潰兵發起追擊,乃至踏着泥濘向上坡位置攀爬。等到發現眼前是最強悍的奧斯曼近衛軍騎兵,才意識到自己因親率鑄成大錯。
此時,西吉斯蒙德率領的十字軍二線同樣遇到麻煩。當一線法國人深陷陣地之際,左右兩翼的西帕希已開啟迂回進攻。原本要應付他們的特蘭西瓦尼亞人和瓦拉幾亞人,剛剛目睹過西歐盟友的剛愎自用,認定戰役失敗無可避免。于是不經任何抵抗,就分頭朝着不同方向撤退。受此影響,匈牙利國王的前進步伐大為受阻,隻能派德意志盟友與醫院騎士團前去填坑。這些人的确相當給力,在數量偏少的情況下硬抗強敵,進而給前面的法國莽夫們争取到不少時間。
迂回攻擊匈牙利人的西帕希騎兵
關鍵時刻,斯蒂芬和他的塞爾維亞騎士們從左翼偏遠位置殺出,給苦苦支撐的十字軍側翼造成緻命重擊。同時,更多西帕希騎兵完成對戰場前後兩個區域的分割,徹底堵住匈牙利人的前進方向。同時,巴耶濟德重組自己的近衛軍力量,由上坡位置俯沖而下。結果,不少精疲力竭的法國人被迅速撂倒,後方的盟友同樣開始成規模潰逃。
混亂中,約翰和布錫考特等大貴族選擇投降,西吉斯蒙德則在左右人的拼死保護下退到多瑙河。在他勉強登上威尼斯艦船之際,還有大量人因沒有位置而淹死,或是被已經殺紅眼的土耳其人終結于岸邊。
涉水逃向威尼斯船隻的 西吉斯蒙德
災難性後果
許多非重要俘虜 在戰後被蘇丹下令處決
随着尼科波利斯之戰的勝利,奧斯曼土耳其人的優勢提升至前所未有高度。他們繼續維持對君士坦丁堡的封鎖,還将兩面三刀的保加利亞附庸君主廢黜。之後的數十年内,整個巴爾幹半島再無力量組織同等規模抵抗。在戰役中臨陣脫逃的瓦拉幾亞與特蘭西瓦尼亞,也會在短時間内成為蘇丹能随意處置的鄉村土司領。
由于發現對方曾在沿途虐殺抵抗軍民,怒不可遏的巴耶濟德親自下令大開殺戒。除部分被判定為高淨值人群的精英外,普通小貴族、鄉紳和平民士兵都難逃被斬首命運。唯有那些年紀不滿20的幸運兒被赦免,但仍舊會以奴隸身份公開出售。其中,一位巴伐利亞青年騎士,就在奧斯曼土耳其、埃及馬穆魯克王朝,以及東方的帖木兒汗國間輾轉數十載。直至垂垂老矣才有機會重返故鄉。
布錫考特的一生 幾乎都在為挽回名譽而四處作戰
同時,剩下的法蘭西貴族子弟,直接淪為土耳其人索要巨額贖金的重要來源。譬如名義統帥約翰,以及菲利普和布錫考特,都用相應身價充實起奧斯曼國庫。其中,菲利普因受傷染病而沒能活着堅持到釋放。
剩下兩位在獲釋後也不消停,繼續活躍在百年戰争的前台與幕後。約翰繼承父親的勃墾地公爵身份,卻在1419年的談判中遭政敵暗殺。布錫考特多次希望靠參加戰争挽回榮譽,結果仍舊是負多勝少,直至1415年因阿金庫爾戰役的慘敗才徹底身敗名裂。
繼承公爵頭銜的約翰 後來慘遭國内政敵暗殺
至于僥幸逃脫的西吉斯蒙德,逐漸将戰略重心調整至西方。除混得神聖羅馬皇帝頭銜外,還有幸被選舉為波西米亞國王。奈何命運總愛給人開玩笑,迅速折騰出大名鼎鼎的胡斯起義軍與名将傑士卡,讓他直到晚年都不得安生。
哪怕看似笑到最後的巴耶濟德,亦有在十年内目睹自己的事業急轉直下。因為過于偏袒宮廷裡的希臘官僚,他與東方老土耳其人之間的關系迅速惡化。後者在對陣帖木兒的安卡拉之戰中遭對方集體背叛,讓蘇丹成為被關押在獸籠中的曆史級笑柄。
被俘後關入獸籠的蘇丹巴耶濟德
總而言之,尼科波利斯之戰的勝負歸屬,改變了很多地區和個人的命運走向。隻不過似乎沒有一方是真正赢家,唯有膽怯者在慶幸過後輸掉所有。
或許這才是世間的常态,也是推動曆史程序的根本源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