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這一生呀,就數這雙十年華最颠簸了。
20歲的年輕人,在他們還沒有成熟的時候就要完成相親擇偶結婚生子,這一系列人生大事。對于男人來說還好些,因為他們有改錯的權利,但是對于閨中的女子來說,這就是一場賭博,開寶之時,便是人生一世!
前幾天和寶儀關系最好的閨中密友莎莎,還在那裡,歎息着自己的青春是一片空白。看看寶儀,如今她已經有如意郎君了,一提起那個叫關文浩的軍官,寶儀的臉上立刻飛起了一片臉潮紅。
她終日裡都在歡笑,走着也在笑,坐着也在笑,吃飯的時候一隻大大的銀盤映出了她的梨渦,在閨房裡女工的時候,旁邊的一面小鏡子映出了她的甜蜜。
寶儀如今生活在一個夢幻的海洋裡,到處都是飄着粉紅泡泡,她在那裡盡情的舒展着遊弋着,她是自己命運的女王,坐在王座上,滿意的審視着家族為她獻上的奇異珍寶。
這一切,映在莎莎的眼裡,自然是一片羨豔了。從很早的時候,莎莎就知道自己的命不如寶儀,差着距離呢。可萬萬沒想到,命運饒不過她呀,光有羨豔不行,還得給她加上無盡的痛苦與絕望。因為沒過幾天,莎莎的婚事也定下來了!
最先得知這個消息的是她的一個堂哥。堂哥急匆匆的從漢口跑回來,告訴她,父母已經在南邊給她敲定了人家。說這話的時候,堂哥用一隻手指在桌子上敲了一下,這咚的一聲,弄得沙沙心裡咯噔一緊,哎呀,她突然想起了拍賣會上的掄錘定價,莎莎覺得自己就像是一隻牲口一樣,被賣掉了!
“孫家的那個少爺根本就不成器呀。說他是少爺都高擡他了,他都快四十歲了,結過婚,老婆跑了。當然他們家愣說是死掉了,實際上就是跑了。有人在香港看到過他老婆。反正是趁着戰亂,就離散了。他們家撒謊也不臉紅,房裡留下了兩個孩子。關鍵那個孫少爺是吃煙的呀!他也不去上班,也不做生意,就在一家漢口的鐵廠挂名吃股。說是當什麼經理,實際上好幾年都沒有踏進廠子一步了。
但是沒有法子,聽說他家有個爺爺,都八十多了,也不死。這老家夥成天在國府裡來回轉悠,好像是有些臉面的人,算是個什麼顧問。可糟糕的是,四叔戰前的時候和他們那家鐵廠做過生意,不知怎的,糊裡糊塗就欠了一大筆錢。現在天天被漢口的那家鐵廠追債,若是不還,他家有錢有勢的,不好辦呀!
于是那個少爺家就派中人來說話了,他們說有個折中的法子,又不傷體面,操辦起來又輕快省事,那就是想讓你……”
堂哥後面的話聽不清了,就都被其他聲音淹沒了。莎莎好像是掉進了一個墨色的大海裡,她覺得自己在一點一點的向下沉,咕嘟咕嘟的氣泡在她的身邊緩緩升起,在這一刻,莎莎知道她死了,她死的很幹脆。幻想破滅,靈魂出竅,自此,留在世上的不過是一道軀殼罷了……
後面的話聽不聽就無所謂了。堂哥還在那裡喋喋不休的說,但莎莎不想聽了。她默默的站起來。轉過身去,然後再把椅子收起來。這是他們家的規矩,在這個破落戶家族裡,如今什麼都沒剩下,就剩下一大堆要遵守的規矩!
之是以還撐着這個空架子,還讓小姐們去念書,實際上她們是怎麼想的,莎莎心知肚明。聽自己的老媽媽說,她和姐姐的嫁妝都是空盒子,而收到的彩禮呢,卻是漫天要價真金白銀。這樣嫁女兒,哪裡會有好人家願意接受啊!
莎莎不是沒有想過辦法。早在兩年前的時候,寶儀就勸她在社交場上多走走,放出些手段來去跳跳舞,去咖啡廳裡坐坐,找個合适的男生和他們在一起交往交往,萬一能夠自己找個婆家呢!
莎莎聽了這話,卻隻是哭。
我怎麼出去呀?我怎麼見人呀?
莎莎通身上下也沒個首飾,隻有她親娘留給她的一隻白金鑲寶的鍊子,因為自小就挂在脖子上日夜不離身,是以才沒被後娘給摸去。可其他的呢?她連一件像樣的衣服都置辦不起。總不能穿着校服體操服去跳舞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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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然你用我的衣服,我跟他們說,給我做幾件寬大的袍子,就是那種古典式的綢緞旗袍,繡花的那種,我覺得你穿那個挺漂亮的。
可問題是她們這一對小姐妹剛商量好,怎麼行動,好像剛在一個聖誕派對上露了個頭,結果就被莎莎的家人發現了,回去之後讨了繼母的一頓好打,她父母怕她把名聲給弄壞了,以後就收不到豐厚的彩禮了。
如今,這裡隻剩下了痛哭的莎莎和坐在旁邊束手無策的寶儀。命運怎麼就這麼快,如暴風雨般的,把兩個人都打濕了呢。差別是寶儀是歡快的,她是久旱盼甘霖。可莎莎呢,她隻穿着一件單薄的衣服,在凄風苦雨中瑟瑟發抖。
哎,這世道啊,說不清。道不明,天下到底有多少受苦等着我來受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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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是今天下午寶儀沒有給關文浩送衣服的原因,她剛才在電話裡對自己的那位情郎說了。
我本來想給你去送的,我都洗好了,縫好了,可是莎莎出了這樣的事,哎呀,你說怎麼辦呢?
電話那邊的關文浩,一邊把聽筒擱在桌子上,一邊跟那兒給自己的正牌女友藝兒,在哪挑選時裝店的畫冊子,就這樣他在兩個,甚至于大于兩個數字的女人之間,來回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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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你說莎莎怎麼了?
哎呀,文浩,你在聽嗎?
我當然在聽了,寶貝。我鬧不明白,莎莎是被她父母給賣了嗎?
可不是嗎?她們好像要用她去抵扣一筆投資的欠賬。兩家迅速的就商量好親事了,你說怎麼辦呀?莎莎要嫁給一個大煙鬼了。
莎莎是誰?
文浩皺着眉尋思着。他這腦子裡,此時似乎是一個很淩亂的房間,到處都是垃圾,想從那成堆的垃圾中找到一張名片,這也太難了。
是以他放棄了,他隻是在那裡嗯啊的對付着,以至于話筒那邊的寶儀似乎有些不樂意了。
哎呀,你倒是給拿個主意呀。
我能拿什麼主意,我能有什麼見識?我隻會行軍打仗。不行讓莎莎說她已經跟了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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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你這叫什麼話呀。說出來都不臉紅。
那怎麼辦?我是個武人,我實在想不出怎麼去幫你那個好閨蜜。要不我去一趟漢口,把那個大煙鬼給斃了,我倒是敢提槍而去,但就怕莎莎家不願意吃這個連帶官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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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人家跟你正兒八經的讨主意,你淨說這些用不着的。
我的小先生呀!你難死我了!我哪有主意呀。你也知道,我在你面前一向是沒什麼學識的,你要是總向我提問題,那我還真不敢跟你交往了,你給我的壓力太大了,天天考試。
唉,那算了吧?我想想,嗯,也是。哎,這事實在是沒招呀。這樣吧,我明天上午給你送衣服去好不好?你到時候等我。我想跟你一起去吃午飯,
好吧,随你!那你明天就來吧!
說這話的時候,關文浩突然聽到外面有了響動,吱呀一聲,門被推開了,原來是老魏。文浩并沒有理睬他,而是接着在那兒和寶儀調情:
我的小聖母,你把我的衣服縫好了嗎?
。
臉色陰沉的老魏此時不願意聽這些膩乎乎的話,他簡短的收拾了一下桌上的檔案,就回了宿舍。等老魏上床睡覺都睡了好一會兒了。關文浩才蹑手蹑腳的進來。
黑暗中,老魏氣呼呼的來了一句:
這都幾點了快一點了吧!你小子打了多長時間的電話?明天上午她不就來了嗎?你還跟那磨磨唧唧的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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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明天上午她倒是來,但我也得接見呀?
什麼。不是你讓他來的嗎?你讓人家給你送衣服,你怎麼又不見了?
。
嗨,哪能什麼都如她的意,哼,我又不是她的副官。像她這樣的小姐,就得三蒸三曬。哎呀,這些你不懂,你就會傻乎乎的跟那給那個四姨奶奶跑腿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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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魏這會兒估計正是困勁兒。是以他也沒理文浩,轉身又跌入夢鄉了。
第二天上午,果然,十點多的時候有個女孩站在了北平警備司令部的門口,在那對門口說,要見關文浩中校。
其實這會兒正站在窗台邊抽煙的關文浩,早看見她了,隻見咪死紅是一個人來的,她從洋車上下來,手裡拎着一個小方漆皮手袋,腋下夾着個方盒子。
關文浩此時站在窗台那,一邊吸着煙一邊饒有興趣的看着這位上天與時局,硬塞給他的未婚妻。也别說如果離着好幾百米之外看,嗯,她也算是個佳人。修長纖細的身材,雖然不是凹凸有緻,但也很是玲珑。一身藏藍色的女學生短大衣,裡面穿的是一件橘紅色的英式羊毛裙子,看來今天她特地沒有穿校服,像咪死洪這麼年輕的女孩子,又這麼洋派,當然也不愛穿旗袍了。
除此之外呢,她腦袋上還扣了一頂灰泥軟帽。那種蛋圓的小帽子倒是可愛。額前的卷劉海,俏皮的從帽子裡探了出來,關文浩這會兒拿起了一個望遠鏡,在那仔細的看着自己的未婚妻,他在嘴裡叨咕着:
要是離她五六百米,一半公裡,這麼遙遙的,影戳的看看,這人還算湊合。
很快,門外就上來報告了,說是,門口有位小姐要見您。
誰知站在窗邊的這個家夥,突然一轉身,他朝那個門衛笑了笑,随後走過去,往他手裡塞了個什麼東西。門衛一見,臉上便露出了感激之色,說道:
哎呀,這麼點簡單小事兒,長官您還犒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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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事兒不簡單,我拜托你一下,這樣。你對那位小姐說。
關文浩在門衛的耳邊交代了幾句,弄得這家夥皺着眉頭直看他。但是既然洋錢在手了。那這指令咱也就去執行吧。于是門衛敬了個禮,随即急火火的出去了。
等他再跑回到門崗的時候,衛兵面無表情的對那位小姐說:
我進去看了一下關中校,他正在開會,我也沒法打擾啊。我跟他辦公室的另一個人說了,聽他說,關中校的會,應該一會兒結束了,我就告訴他,有人在門口等着關長官呢。讓他一會兒下來吧!
說到這兒,門衛扭身又回自己的值班室了。
啊!是這樣啊,咪死紅那本來洋溢着笑容的臉蛋兒,這會兒有點兒下垂了。
就這樣,這位小姐拎着禮品盒,拿着小手袋,在警備司令部那拱形大門的門口,足足站了快一個鐘頭。
偏偏這會兒老天也跑出來和這位小姐作對。剛才大太陽還挺高的,但不知怎的,天越來越陰,越來越陰,很快微風夾着細雨就裹挾而來,落在大地上。慢慢的将四周全都潤濕了,就像是那着了墨的宣紙,而此時站在門口癡等情郎的咪死洪也像是紙上畫着的一個小人,變得灰撲撲,濕漉漉的。她想走,但又怕關文浩一會下來撲個空,是以舍不得離開……
“你小子夠缺德的,人家堂堂一個大小姐,你讓人家在雨裡站着。”
老魏輕輕的走了過來,在關文皓的耳邊說了一句,很顯然他不願意讓這件事兒被其他人知曉,老魏做事比較有分寸,但是看見小關這麼操作,長着一副直腸子的老魏,還是有些不忍心。
嗨,我就是想闆闆她這個任性的毛病。想來就來,想找就找,我就是要通過這件事,告訴告訴她,我的時間表是不确定的,是以,以後就少跟我訂約會。
哎呀,外面的雨下大了,這杏花雨本來是斜在春風裡的,但慢慢的春風不見了,光剩下噼裡啪啦的雨點子了,咪死洪此時,全身從上到下全都澆濕了。冷冷的天氣裡,她不禁打起了寒顫。而在樓上穩坐釣魚台的浪子,這會兒也覺得着火候到位了,也夠點兒了,于是乎,關文浩懶懶的站起身來,張嘴來了一句:你們誰有傘呀?
等下一幕呢,下一幕的畫風就完全變了。
隻見轉身走向馬路邊的咪死洪,突然身體僵住了,有一個人從後面把她緊緊地抱住了。回頭看,呀,那正是讓她又愛又恨,又盼又怨的關文浩,他突然不知從哪裡跑了出來,手裡還拎着一把傘,但是即便是有傘在手,他也不曾打開。就這樣急急火火的從大門裡跑出來,跑了好遠的一段距離呢,他的身上也濕了。
濕漉漉的文浩跑上去一把抓住了咪死洪,随後把雨傘打開了,接下來,他把大小姐擁到了街對面,用手輕輕的撫着她那早已被澆的變形的劉海,随後激動的說:
等了多久了,達玲,都濕透了吧。
說到這裡,文浩将自己的軍裝脫了下來,小心翼翼的如同一個窮孩子捧着新泥娃娃一般,把呢子軍裝披在洪小姐的身上,随後一把把她摟在了懷裡。大傘把他們從這個世界都隔開了四周是唰唰的雨絲,宛如一襲宏大的幕布,将他們倆個人單獨裹了起來。
都說我傻,你比我還傻。看都下雨了,還不走。文浩掏出手絹,輕輕地幫小姑娘擦拭着臉龐。
這會兒寶怡的嘴唇都哆嗦了,眼睛也濕潤了,按說雨水不應該打到眼眶裡呀,可不知怎的,滿心失落和渾身的寒冷,讓寶儀覺得特别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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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浩,你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嗎?你知道嗎?我都快給凍死了,嗚嗚嗚。可我就是舍不得走啊!嗚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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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孩子,我的傻寶兒,你怎麼這麼甯啊?我不是讓人告訴你我在開會嗎?
可是,可是那個門衛說,他給你們辦公室别的人留消息了,我想,我想你一會兒就出來的。是以……
可你凍壞了怎麼辦呀?哎呀,我想着你走了,可我剛才在走廊窗子那兒一看,我的天,原來你還站在這裡,我的小聖母啊,你怎麼那麼好呀。你這讓我怎麼辦呀?
說這話的時候,關文浩把自己那熱烈的嘴唇往寶儀冰冷的腦門上一敲,就像是郵局給信件扣上了一個戳一樣。
他在那裡一敲一敲的,給寶儀那濕劉海下光潔的額頭上,敲了很多個吻。然後又緊緊的把她抱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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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後關文浩松開手,用兩隻眼睛緊緊的盯着寶儀,他正色的對寶儀說:
以後别來我們這種地方了,我出來也不友善,你呢?往裡傳話也不容易。你放心,我一有時間就會約你的,等我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我去你家門口接你。乖一點,别在街上亂跑了,發生點意外怎麼辦?你是個多嬌貴的人兒呀!就像是用彩絹和棉花做成的小玩偶。說到這,關文浩用手把咪死洪額前的劉海整理好。他歎了口氣:
寶兒,自從遇見了你,我連一個安甯的覺都睡不好了。唉,操心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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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眼前“情真意切”的情郎,寶儀的心裡仿佛抱來了一捆幹柴,男人的吻就是火柴,篝火熊熊,把她的身子頓時烤暖了。
呵呵,看你說的。我沒你想的那麼不中用。嗯,不過你說的我都知道了,我下回不來這兒找你了,你趕緊回去吧,去晚了,他們會不會說你?
那你自己回家行嗎?
行呀。沒問題呀,我就是自己偷偷跑出來的。本來想着叫莎莎的,可是你知道她心情很不好。
我明白。哎,這樣吧,哪天我青你和莎莎一起去聽戲好不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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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呀!
那當然了,北平最近的好戲特别多,這樣,由我來安排。你等着享受就行了,我的小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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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這話,關文浩擁着寶儀的腰走到了路口那邊,他們這條街上是不允許停三輪車的,是以文浩在路口伸手,幫寶儀叫了一輛三輪車,扶她上了車,又把車的後罩子放下來,還把寶儀身上披着的那件軍裝拿下來給她蓋在腿上,随後他告訴車夫寶儀的位址,又付好了車錢。就這樣兩個人依依惜别了。
關文浩等那輛三輪車走出去好遠之後,才戲虐的一笑,心裡想:呵呵,手裡拿着一件襯衫,又賠出去一件外套。這叫什麼事兒啊?
戀愛中的情侶有各種各樣的相處方式,對于洪寶儀來說,關文浩簡直就是個賣糖果的小販。在他的擔子裡,你就敞開挑吧,得到的永遠是甜蜜,甜蜜,和更多的甜蜜。即便是偶爾遇到一塊鹹口點心,那也是為了給下一步的蜜麻花做鋪墊。
是以寶儀整日裡就在雲蒸霧海之中來回飄蕩,但是對于另一些情侶來說,他們之間的相處就不是如此單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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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關系倒像是一個油鹽鋪子,這裡固然有白花花的冰糖,但是也有那白生生的堿面,要是吃錯了,可得弄上一嘴苦。
就像是老五和玉兒,這會他倆都賭氣了,誰也不理誰。其實後來老五靜下心來分析了一下,他和玉兒之間每次吵架,都不是因為他倆自己,全都是因為兩氏旁人,比如說這回他和玉兒怄氣的原因就是為了四姨奶奶。
從昨天中午老五回家之後,沒見到玉兒開始,他這心就揪起來了,一直揪到了天黑,等七點多,聽說玉兒她們回來了,老五剛想跑過去見她,可被老夏媽攔住了。原來玉兒和四姨奶奶全都被太太扣在正廳裡了,聽說梅珍太太要升堂會審,以正家風。這下吓得老五立刻麻了爪。他趕緊向老姑奶奶求救,可費了半天勁,姑奶奶接回來的,不是那個白團團的玉兒,而是顫巍巍的梅珍。
得虧老五這腳底下有點準,他騰騰騰的跑到了正屋的門口,沒往裡闖,在外面聽了一耳朵。哎呀,不對,裡面的說話聲不是老姑奶奶和她的小丫頭,而是兩位中年婦人,壞了,二嫂子過來了,那玉兒在哪兒呢?
老五想到這兒,趕緊往前院兒跑,果然在梅珍太太的正屋裡,一臉呆氣的玉兒還跟那兒直挺挺的跪着呢。四姨奶奶這會兒早就回屋了,那她呢?她能不能起來,沒人通知她呀?趙老師讓玉兒跟她一起走,可小丫頭死活不敢。是以,當老五一進門就看見了跪在白衣大士面前的玉兒。
他趕緊上前幾步把玉兒給拽了起來:
你,你怎麼跪在這兒啊?誰讓你跪的。
是,是太太,太太讓我們跪的。
怎麼就讓你一人跟這兒下跪呀?老五上去把小丫頭攙扶起來,哎呀,看來她兩條腿都跪麻了。此時的玉兒一臉茫然苦相,她左右看看,咦,人都走了,連小紅都找不到了。哎,倒黴的小姑娘隻能低着頭,撅着嘴,對老五說:
那,那我能回去了嗎?太太還沒發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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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走吧走吧,二嫂子,這會兒在老姑奶奶屋裡呢,你上我那屋吧,一時半會兒老姑奶奶也叫不着你,快走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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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玉兒揉了揉跪疼了的膝蓋,又看了看四下裡無人的正屋,她大着膽子決定,嗯,還是跟老五走吧,留在這兒好像也沒啥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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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五手領着玉兒,像是家長領着一個剛挨完欺負的孩子一般,兩個人一前一後穿過花廊,回到了他們的西跨院兒。一進小屋之後,玉兒這臉便一下子亮起來了。哎呀,這,這是新鋼琴呀!
她走過去用手摸着那殷紅色的胡桃木,玉兒在那驚叫着。這麼好的東西呀,五哥,你,你為什麼買了這麼好的鋼琴呀!
你說為什麼?不就是為了讓你快點學起來,然後去投考幼稚教育學校嗎?哎,你知道這鋼琴買起來多費勁,我是加了錢才排在别人前面的,要不然還得等倆月。如今的海運還沒恢複呢。
老五一邊跟那兒叨叨着,一邊往裡屋去,老夏剛才給他送來了一個大托盤,裡面有飯菜,老五一點沒動,這會兒他把大托盤搬到小桌子那兒,咣的一下重重的擺在了那裡,老五沉着臉對玉兒說:
趕緊吃飯吧!
。
嗯,玉兒聽了這話都不反駁,她實在是肚子餓了,中午那頓就沒吃好,下午喝了一肚子奇怪的飲料,這會兒她端起飯碗便開始往肚裡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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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怎麼回事?我聽說二嫂子動怒了。老五沒吃兩口便好奇的問玉兒。可誰知這小丫頭聽了這話,把那臉一苦,把飯碗往下一放,跟那撇着嘴說道:
别提了,哎呀,今天我們在家沒燒香,出門就撞見鬼了。
說完這話,玉兒就把今天上午四姨奶奶又收到了,由大兵開車送到門口的那個信,然後她打扮打扮就要往外走,當時也沒去太太那屋回禀,因為太太正睡午覺呢!
然後呢,她兩又去了北沙灘,在那,和一個軍官見了面。
其實,四姨奶奶也沒幹什麼,她就是特别想知道自己那個侄子的下落,而那個軍官呢,正好給送照片來了。我呢,就是陪着四姨奶奶去的,可這一去,呆的時間就長了,你想啊,他們兩個人見面又得說話,又得吃飯,一時半會兒哪回的來,反正就這麼三推兩耗的,就耗到天黑了。
結果,結果回來之後……
玉兒說到這兒不說話了,她拿起杯子喝了口水,然後用眼睛瞧了一眼老五,那黑葡萄裡滿是遺憾。
哎,玉兒在那裡自言自語道:
是以回來之後就被罵了呗,是以我就陪綁了呗。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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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五此時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氣得。他那臉皺得比包子褶還多,誰知見他沒開口,玉兒反倒更來勁了。她把杯子放下,湊到老五耳邊說道:
你不知道今天太太發了多大的火,她都拍桌子了,還罵四姨奶奶說她,不守家規,霍亂府邸,還說她什麼來着……哎呀,那個詞我忘了,挺文氣的,我也不太懂,我就聽懂一句話,讓我們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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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該。這種事情你就不應當摻和。老五終于想出詞來了,他一拍桌子怒吼道。那皺在一起的的臉,此時也像降落傘出了機艙一般,砰的一下打開了,接下來,老五就開始長篇大論了:
她趙心茉自己有丫頭,憑什麼叫着你?再者說叫你,你就去呀,你不會說老姑奶奶這屋裡活太多,你走不開嗎?你傻呀?你跟着她在那進進出出的,你知道她在外面幹什麼事,你就算是看見了,你也看不懂啊!人家蒙你,還不得跟蒙傻子似的,你讓人賣了,還得幫人家數錢呢。然後呢,你也知道自己是陪綁的呀!讓人家臭罵一頓。還得罰跪。哎呀,我說你什麼好你,你這不是人家偷驢,你拔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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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要是不跟四姨奶奶出去,她一個人上街,萬一出點什麼事怎麼辦?
你管他怎麼辦呢?她趙心茉什麼地方沒去過,還用你跟那瞎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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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對呀!五哥你不能這麼說,趙老師不管怎麼講,那是幫過我的人。前一段時間,要不是她教我彈琴,我哪裡能啟蒙啊?而且你也知道我剛開始彈琴的時候,彈的特别不好,就連二老爺都說像我這種人,應當給三倍的學費,因為還得給人家什麼賠償耳膜的錢。是以趙老師對我有恩,咱得念人家的好啊!如今人家有事,咱不能袖手旁觀呀!
現在正是她最困難的時候,她剛找到了他們家的那個孩子,你知道那孩子的父母都去世了,就是因為打仗打的。是以呢,若是聯系上她這個姑姑,那孩子不就得救了嗎?你說這麼大的事,我能不跟着忙活嗎?我能不跟着往外跑嗎?别說是挨頓罵,被罰跪,就是挨頓打,我也得兩肋插刀,仗義出手啊!這是江湖義氣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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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也不看看你自己是什麼身量,什麼本事。你也配講義氣。人家獅子老虎打仗,你一個兔子跟那仗義出手,有意義嗎?早晚得讓人踩死!霍小玉,我,我都不知道說你什麼好,你能不能自己長點心。照這麼下去,念什麼學你也是個糊塗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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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五說這話的時候他也急了,那一張臉變得像番茄一樣紅,以至于說到最後那幾個字的時候,他都給加上了家夥點,攥起的拳頭咚咚咚的,在小圓桌上使勁的敲,如同擂鼓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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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就是讓我躲他遠點,讓我袖手旁觀嗎?我不是那樣的人。
玉兒,這會兒不知怎的,這嘴特别硬,她這脖子也梗起來了,她說這話的時候,也不看着老五了,而是故意拐向門口的方向,好像是不想在這屋呆了。你再說一句,我就走。
這下老五也沒轍了,要真把玉兒逼走了,她去哪屋。老姑奶奶那屋顯然不合适,人家姑嫂二人正說悄悄話呢,不希望她打擾啊,回自己的屋子,可她飯還沒吃呢。
想到這裡老五也沒招了,他騰的一下子站起身來,扭頭一撩簾就進裡屋了,随後咣當一下躺在床上。在那倆眼望着天,嘴裡一句話也不說!
坐在外面的玉兒,則輕輕地哼了一聲,随後坑吃坑吃的悶頭吃起飯來。
。
後來,這對年輕人是怎麼和好的呢?也鬧不清!他們的吵架,向來很糊塗。
第二天一早,老五瞧着玉兒那屋裡有動靜了,八點多的時候她起來了,估計是昨天又燒了半宿煙,玉兒揉着惺忪的睡眼,端着臉盆往外走。埋伏在側的老五一看,趕緊跳到她面前,然後嚴肅的說:
小丫頭,你趕緊拾掇拾掇。今天上午九點鐘,我給你請的琴先生要到這裡來上課。
什麼琴先生?
廢話,鋼琴給你買了,當然先生也得給你請到了。是一位新老師,到時候我帶你去見她,你現在趕緊收拾吧。
那四姨奶奶那呢,我就不用去了。
還去什麼?不用去了。以後你少登那個門。
那合适嗎?
沒有什麼不合适的,我回頭跟四姨奶奶說。這事就這麼定了,哼,我還管不了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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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五惡狠狠的甩下這麼一句,可不知為何,此時的玉兒倒是不和他賭氣了,她端着臉盆低着頭半天一聲不吭,去自己屋洗漱去了。不一會兒收拾的整整齊齊的玉兒,鄭重的跑到老五的屋子裡,也不說話,也不看他。就往桌子上啪的一下,甩了個小紙包,然後又扭頭跑出去了!
等她走了,老五上前打開這個紙包一看。呀,原來是兩塊手絹,這手絹是棉布的,方方正正橫豎條,上面還細心的繡着一個H。哦,看來這是玉兒用自己的月錢給他買的,玉兒聽老五說,他最近經常得跟着檢修機器,鑽上鑽下的,那身上若是蹭了油出了汗,拿這種大手絹擦擦,是最好的!
老五把紙包拿在手裡,捏了起來,聽着那那細細碎碎的響聲,格外悅耳,不禁他這心裡又熱乎起來了……
。
老五發現自己和玉兒治不了多長時間的氣,就像是吊嗓子的人,在那百轉千回的唱啊,唱。可無論怎麼唱,過一會兒,這嗓門還得歇下來。看來自己這心眼和嗓子一樣,都是肉長的呢。
想到這兒,老五不禁自己笑話自己,哎,就是這麼沒出息,昨夜裡生了一宿的氣,今天讓兩塊帕子又給糊弄過去了。霍小玉你等着吧。看我以後有機會怎麼收拾你?
………………………………
這是一周之後的北平新世界劇場,。
今兒是禮拜天,晚上這場又是一個滿座。戰後有許多回京的名角,都愛在這裡登場,打炮戲。新粉刷的劇院很是富麗堂皇,這不吸引了梅大王二次赴京,為大家獻上他的名段:天女散花。
戲已經開場了,穿着一身西裝的赫從之先生,這會兒剛往裡走,不過他今天可不是奔着看戲來的,他是有任務在肩。
他身邊的那幾個洋人,是從青島來的,給廠子裡的機器做大檢修的,這不,幹活之餘,他們提出要去北平玩玩,要看場戲,老五隻得親自陪同。給他們充當翻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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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記得的自家在新世界劇場有個包廂,于是乎就把人拉到了這兒,但是真到了劇場之後,遠遠一看,哎呀,自家包廂裡怎麼坐滿了人。是誰呀?二哥,不會呀。這會他在上海呢?二嫂子和老姑奶奶今天都瞧見了,沒動窩呀。老五這腳下不禁往前探了幾步,想想是不是家裡的什麼老親戚朋友來了,他過去打個招呼吧。可誰知真走到包廂邊上的時候,老五愣住了。
這都是誰跟誰呀?
四五個男女裡,他一眼就看見了關文浩。在關文浩的身邊,遠一點的地方,坐着另一個軍人。看那意思,好像是文浩的朋友。可挨着這位軍官坐着的,是一位女士。
這位女士的出現,可是讓老五大吃一驚,隻見她穿着嫩黃色軟緞折枝旗袍,新燙的飛機頭上點着一隻碎紅寶石堆成的珠花,低低的鬓在簪邊。這人老五認識啊!這不是關小藝嗎?
她怎麼大大方方的和那個軍官坐在一起了,還離得那麼近,宛如情侶。老五這腦瓜子在飛快的轉着,他記得前一陣,關曉藝不是剛搬出去,跟關文浩在一塊立了個偏宅嗎?這怎麼剛過了一個春節,她就改換門庭,跟了他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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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再看關文浩那,老五就更奇怪了,隻見文浩身邊坐着兩位小姐。一個皮膚微暗,身材窈窕,一個皮膚潤白,略顯豐盈,兩人坐在一起,樣子很親密的如姊妹一般,相映成趣,還時不時的和文浩說笑着。
複雜的場面,離奇的劇情,簡直把老五看呆了,我的天,這怎麼打招呼啊?早知道自己就不過來了……
這會兒的關小藝,似乎得了失憶症,面對這個曾經是她男主人的老五,小藝的臉上也毫無表情,波瀾不驚。
不過作為,包廂臨時男主人關文浩,此時卻不慌不忙的站起來了,他幾步過來,上前拉着老五的手說:
呦,妹夫也來了,正好,我給你介紹介紹,這是我的軍中好朋友魏元佑上校,這位是上校的女友伊蓮娜女士。哦,這一對美麗的姊妹花,是我的朋友。齊莎莎女士,洪寶儀女士。
啊!啊!老五傻子一般,在那胡亂的點着頭。他剛想尴尬地說點什麼,此時突然傳來一片驚天動地的,炸雷般的叫好聲:
好!好!梅老闆好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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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上的天女,此時正在那甩着飄帶,亂降繁花,台下的老五,覺得自己這會,是迷迷糊糊,在看戲法。
好呀。關老闆,你這手段也不簡單呀!
梅邊春意漸色濃,微風細雨幾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