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董其昌建立了以南北宗論為核心的山水畫秩序之後,明末的山水畫面貌為之一改。然而,清初的山水畫卻走向了片面摹古與因襲傳統的窠臼。一些畫家深陷南北宗論的法式當中,脫離感情的真率、深刻和内容多樣性,筆墨看似高古,實則陳陳相因,流于細碎、靡弱,空疏無具;還有一些畫家則摻雜了過多市場性因素,樹立了文靜蘊藉的甜俗面貌。這些流弊的出現,引起許多人的不滿與反思,石濤便是其中之一。
石濤在美學思想上跳出了泥古的圈子,他認為純粹以仿古為目的而不加創造是清初山水畫壇最大的弊病,畫家都專事模仿,不敢真正地從自己的内在生命出發,不敢直抒胸臆。他在《苦瓜和尚畫語錄》主張的核心是要建立起自我意識、表達自我感受、遵循本心,石濤不願受他人技法和繪畫面貌的桎梏,而要“自用我法”。值得注意的是“四王”與“四僧”之間的距離,也不應掩蓋他們作為董其昌思想之展現的親和力,石濤強烈的貴“我”精神實則與董其昌所注重的畫面是否有“士氣”并不沖突,貴“我”是具備“士氣”的前提,畫家自身的生命狀态借筆墨躍然呈現于紙上,最終具備“士氣”。
石濤《搜盡奇峰打草稿圖》題跋
而最能展現石濤畫學思想的作品便是他的《搜盡奇峰打草稿》,在畫尾的空白處,石濤題寫了長篇畫論:“郭河陽論畫……不舍一法,是吾旨也,學者知之乎。”作為一個忠于本心本性的畫家,石濤認為清初山水畫壇是“隻知有古而不知有我者也”。在反駁摹古派不識自然真山水的同時,也強調自己學古人繪畫的宗旨是“不舍一法”的,而且自信自己對古人山水創作的了解,高于那些隻知盲目摹學某家某派,隻知師古人而不知師造化,見古人之貌而忽古人之心的畫家。
《搜盡奇峰打草稿》圖卷,卷長285.5厘米,寬42.8厘米,紙本水墨,現藏于故宮博物院。卷首有石濤用隸書自題“搜盡奇峰打草稿”,钤“老濤”。根據構圖特點,長卷可分為三段。
石濤《搜盡奇峰打草稿圖》局部
第一段以一組丘陵坡石起筆,進而是彎曲的江河水面,河的兩端向畫外延伸并環抱起首處的山石,與遠處山川産生空間感。左側河岸的草沿山石引出向右傾斜的山巒。山巒層疊,群山環繞,形成“回攬式”構圖,峭壁挺立,奇峰怪石交錯,山中溪流萦回,傾入大江。山林間有房屋數座,或是隐于山頂,或是側藏于山後,雖似有人居住,卻又有一股凄涼蕭瑟之氣。此段以中間向右傾斜的山體為軸線分左右兩邊構圖,右疏左密,河流走向、山體之勢互為對照。
石濤《搜盡奇峰打草稿圖》局部
第二段,頗似宋畫的“全景式”構圖。此段畫面物象繁多,但細品仍不失條理。群山起伏之中以一橋作為入畫的起首,進而穿向畫中之境。近景處岥石跌宕,怪樹叢生。古樹間溪流環繞,茅屋錯落有緻,屋後的山路中有行人漫步其中,似是去中景處深山的村落走親訪友。遠景山巒重疊,雲霧缭繞。值得注意的是,畫面兩處山川的“相望”式構圖,右側山川并沒有直插雲霄,而是頂着畫幅邊緣向左下角環繞傾斜,右側低窪處的山體向右上方作出回應,奇險之中多了幾分柔和。筆墨渾厚不失松活,渾厚感是由形、筆、勢、筆力本身呈現,松活來自于筆性和畫家本人“我自有我法”的不拘。
石濤《搜盡奇峰打草稿圖》局部
第三段,一山屹立于江的中心地帶,山霧彌漫。此段與前兩段繁複之景相比,不乏與世 隔絕之感,不流于紅塵。留白處似江面雲霧,江中有漁夫劃船繞山而行,近河岸平緩之地有一人與江中行船之人招手,給孤寂的畫面增添幾分人間氣息 。遠景處作者沒有作無盡的延伸,讓觀者對遠山後的景象充滿期待。從近景的廣闊江面到中景繁複的視覺中心,再到遠景起伏不定的遠山,作者通過“三疊”式的構圖将有限的景放到無限的情思之中,即“一切景語皆情語”也。
在技法語言上,《搜盡奇峰打草稿》筆墨靈動,皴法高超,善于運用凝重而多變的線條勾勒出奇特的峰巅,山石上的苔藓茂盛繁複,山石的皴法精細而準确,随着山勢錯綜複雜地盤踞于畫作之上,墨色的深淺變化展現出悠然的風姿。再有,山峰的形狀和皴法是互相關聯的。在山間,苔草随處可見,線條交錯分布,造成了濃淡不一的墨色效果。線與點的完美結合構成山水“母體”的外在形式,進而顯示出畫面無盡的渾然天真,這一點好比中國傳統藝術中詩與畫的結合,也就是所謂“藝術意境”。
《搜盡奇峰打草稿》的畫面中,樹木或者是傾斜出現,或者是倒立懸挂,群山巍峨,怪石相依,展示了他胸中郁郁不平、兀傲不群卻又無可奈何的沖突叛逆心理,彰顯出石濤獨有的“自我境界”。
1691年前後,石濤北遊京師,想要憑借學問才華一展抱負的他卻陷入了失意境遇,内心倍感失望。他被清朝貴族當作畫匠,禅學和大膽表達自我的畫風也不為皇帝欣賞。當時,石濤對京城主流畫壇的摹古之風已有深刻認識,但殘酷的是,面對畫壇的種種流弊,石濤卻不得不和當時朝廷認可的畫壇正宗“四王”中的王原祁合作作畫,以圖得到時局的賞識。當然,也正因為石濤的經曆和畫壇被摹古風籠罩的環境,從根本上促成了石濤《搜盡奇峰打草稿》的面世。
畫中山勢猶如龍脈一般蜿蜒于紙上,以細筆曲線層層勾勒皴擦,由淡而濃反複渲染,尤其是苔點的運用,幹、濕、濃、淡反複疊加,如同雨借風勢,磅礴細密,自然山川的豪放郁勃之勢,淋漓盡緻地立于紙上。這正是他生命中“自我”的展現。石濤将心中壯志難酬的惆怅、難以名狀的落差及不平之氣毫無保留地呈現在紙上,不似人間之景。
正是石濤以生命過程中的浮躁、掙紮、沖突的精神狀态通過筆墨真切地抒發在紙上,才能觸及一批又一批觀者内心中最柔軟的部分,進而在畫史上閃耀着耀眼的光輝。了解石濤生平經曆以及内心狀态後,觀者自然也就了解并接受他江湖、放縱、狂肆、叛逆但又真真實實、 感人至深的筆墨。正如卷後潘季彤跋中說的“一開卷如寶劍出匣”,寒氣襲人,光芒四射,“令觀者為心驚魄動”。
石濤《搜盡奇峰打草稿圖》卷後潘季彤跋
如果把石濤放在中國美術史的群峰去比較,會發現他算是一個“另類”。他一生孤絕, 心中郁郁不平、兀傲不群卻又無可奈何。他性格上更崇尚自由,富有灑脫不羁的氣質、豪邁的氣概、浪漫的情懷和易于觸動的情感,在其作品上注重感性的表達,從中不難感受到他的藝術妙在狂。這股從骨子裡透露出的強烈的性與情,必要時突破規則和結構的限制,甚至認 為沒有人能規定美的标準。不難想象為何他會有“不立一法是吾宗也,不舍一法是吾旨也”之語。
其批判性的膽識,既有強烈個性、注重情感的表達,又鄙棄技術上的因襲。他出于對清初畫壇萎靡不振的不滿,背負着極為沉重的壓力挺身而出,緻力于從心境和技法兩方面力矯畫壇的種種流弊。他從片面複古的桎梏中解放出來,盡可能地突破了束縛,努力探索自己感悟的表現方式,逐漸産生形式構成的理念,随心所欲,盡情宣洩,不亦樂乎。最終形成了山水畫上的自我表現思潮,是曆史上少有的一次昂揚的個性解放。
備注:原文發表于《中國拍賣》雜志2024年7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