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雨過後,空氣微微涼爽一些。周邊的小公園裡一排排黑槐樹落了滿地細碎的花瓣兒,一陣風吹來樹上的花兒還稀稀疏疏地落着,我不忍踩踏這自然的精靈,輕輕從邊緣處繞過去,讓這花兒安靜随風而逝,化作紅泥。
“登原見城阙,策蹇思炎天。日午路中客,槐花風處蟬。遠山秦木上,清渭漢陵前。何事居人世,皆從名利牽。” 詩人賈島離開長安時寫的這首《京北原作》“槐花風處蟬”确實應景,槐花一片片輕輕散落,蟬兒傾盡生命之力在鳴唱,似乎是自然而然, 殊不知“何事居人世,皆從名利牽”一句又是如是的驚世駭俗,直指軟肋。
東攆攆兔西抓抓雞狂奔了許久一無所獲,便“赢縢履蹻,負書擔囊,形容枯槁,面目黧黑,狀有愧色”回到了出發的地方,撣撣塵垢安息下來,舔一舔多處創傷的傷口等待慢慢愈合。說實在的,這些許年來,我是傾盡了所有的努力,能忍的不能忍的,我都打脫牙和血吞了,可直如逆水行舟不進而退,我有些無奈,隻好看破放下了。
“喂,放假回來沒?”多年的朋友,微信招呼我。離開故土到外邊謀食以來,原來的故舊走着走着連背影也沒有了。這,怨不得别人怨我冷僻不愛招三呼四的,總有遁世的念頭、總愛一個人靜靜地、靜靜地枯坐着,沉浸在自己的内心世界裡,不願被擾動。
“回來了,歇幾天,你不忙了?”朋友有自己的公司,早已不為稻粱謀了。
“這會沒事,咱去喝茶吧?大熱天的,去喝茶涼快吧。”朋友興緻挺高,也好久不見了。
“好。”其實,我是不太喜歡在北方喝茶的,北方的茶樓那真是個傲岸朱門的樓,商業味道太濃,那是談交易的地方,是附庸風雅的地方,我坐到那裡會渾身不自在,不知道說什麼也不知道不該說什麼,有些傻傻的。南方的茶肆,幾乎是日常的生活的延伸,是自家茶幾搬到了院子裡、藤蔓下。街衢路邊、公園水榭、寺院道觀,幾把竹椅子一張小茶桌一包瓜子一盤子堅果,便談古說今縱橫廣宇帝王将相公婆妯娌漫無邊際的一壺清茶煮乾坤了,在這些地方喝茶與自然融為一體天地一如我覺得很放松。
茶聖陸羽在《茶經》裡之于茶如是寫道:“茶者,南方之嘉木也”,就字面意思來講,茶本來就是一片綠樹葉,與百草百木一同沒什麼奇異之處。隻是被後世文人附會以後,似乎神奇了起來,尤其是近現代茶葉被銅臭熏得更是脫離了綠葉的本質,柴米油鹽醬醋茶,本來是尋常之物被包裝的有些利欲熏心不可告人又心照不宣包治百病了。
茶,就是樹葉,還是實在些好!!!
記得床頭有一本明代馮夢龍所著《警世通言》裡有一則王安石委托蘇東坡取三峽水療疾的故事,頗有啟發性。
故事的大意是:老太師王安石年老後患有痰火之症,服藥多年總是不見好轉。後來,一太醫建議他飲用陽羨茶試一試,并叮囑要用長江三峽中峽的水煎烹,療效較好。
一日,王安石趁蘇東坡返鄉省親時委托他順便帶上幾壇中峽的水來。蘇東坡是眉州人,返京上朝必經三峽,取些水來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蘇東坡當時滿口答應。後來,蘇東坡假期滿還,經過瞿塘峽(上峽)時,被蔽日遮陰猿猱飛度的兩岸風光所吸引,一高興把取水的事給忘了,待記起此事時,飛舟已至下峽。回去取水是不可能了,蘇東坡暗想:“三峽相連,并無阻隔,本是一江水,哪分什麼中峽與下峽?”于是,趕緊命人滿滿地取了幾壇下峽水意欲交差過關。
蘇東坡回到京師面見皇上銷假後,誠惶誠恐地将水送到相府。老太師王安石自是喜不自勝,馬上命童兒茶竈中煨火,用銀铫汲水烹之。先取白定碗一隻,投陽羨茶一撮于内,候水如蟹眼,急取水傾入,其茶色半響方見。王安石屏聲靜氣品了第一口,漸漸眉頭微凝,問蘇東坡:“此水取自何處?”
蘇東坡答道:“中峽。”王安石道:“又來欺騙老夫了,此非中峽水,乃下峽之水也。”蘇轼大驚,不知老太師如何窺破玄機,隻得如實相告,并問:“老太師何以知之?”
老太師說道:“讀書人不可輕舉妄動,須是細心察理。……這三峽水性,出于《水經補注》。上峽水性太急,下峽太緩。惟中峽緩急相半。我的病要用中峽水做藥引。此水烹陽羨茶,上峽味濃,下峽味淡,中峽濃淡之間。今見茶色半晌方見,故知是下峽。”蘇東坡聽後驚出一身冷汗自愧學問不如,馬上謝罪。
老太師道:“何罪之有!皆因子瞻過于聰明,以緻疏略如此。”
這個故事或許是馮夢龍杜撰的,但也杜撰的合情合理,蘇東坡一生聰明蓋世筆墨縱橫惹了不少的禍以至于命運迍邅。在後世人眼裡蘇東坡是最逍遙、豁達、精彩的人,豈不知當年的貶谪使他幾番生死心力憔悴。他曾在《洗兒》一詩中寫道:“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後悔自己聰明過人而頻遭禍患。
記得以前讀紀曉岚的《閱微堂筆記》也記載了個聰明人淪為乞丐的故事:
竹吟與朱青雷到長椿寺遊玩,在賣畫的地方,看見一幅字畫寫着:“梅子流酸濺齒牙,芭蕉分綠上窗紗。日長睡起無情思,閑看兒童捉柳花。”落款是“山谷道人”。兩人一看是“山谷道人”的筆墨,正打算辨識這幅字的真僞,一個乞丐在旁邊斜着眼,微笑着說:“黃魯直(黃庭堅,字魯直,号山谷道人)竟然寫楊誠齋(楊萬裡,号城齋)的詩,真是奇聞。”一甩手輕蔑地徑直走了。
朱青雷驚訝地說:“能說出這樣的話,怎麼落得要飯呢?”竹吟長長的歎息說:“能說出這樣的話,又怎麼不落得個要飯呢!”我認為這是竹吟一時憤激的話,就是所謂的名士風氣。後來想想竹吟說的頗有道理。
聰明俊秀的讀書人,有的恃才傲物,時間長了就悖謬荒唐,讓人不敢接近自己,勢必落得要飯的下場。有的有文采沒有品德,時間長了聲名狼藉,讓人不屑啟齒談論,也勢必落得要飯的下場。如此這般,怎麼能再寫詩賦感歎讀書人懷才不遇呢?!
是啊,天公忌巧忌盈,人世間的事有多少都是被“聰明誤”啊。
些許年來,自己也自恃一絲聰明,德不加修業不加廣,因這三寸不知造了多少的孽,沒有流落街頭已是上蒼開恩了!!!
跑題了,跑題了,還是回到喝茶上來吧。
記得小時候,家裡是沒有茶葉喝的,奶奶要喝茶經常讓我們到村頭水塘邊摘些柳樹葉來,曬幹了泡水喝,苦苦的略有清香的味道。多年過去了,我還能偶爾回味起那個苦澀回甘的滋味,那味道不次于現在的什麼大紅袍、金駿眉、岩茶什麼的,嘉木自可入味。
“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華堂喝茶也并沒有那麼雅緻,山野喝茶也沒有那麼粗俗,雅與俗一切自在平常心境。
“興亡千古繁華夢,詩眼倦天涯。孔林喬木,吳宮蔓草,楚廟寒鴉。數間茅舍,藏書萬卷,投老村家。山中何事?松花釀酒,春水煎茶。”還是“數間茅舍,藏書萬卷……松花釀酒,春水煎茶”空了山空了人的好。
“閉門即是深山,讀書随處淨土”,買了幾本閑書,有一頁沒一頁的随手翻翻,也挺好。
難得驿站歇馬,松下綁腿卸下盔甲席地而坐,撣一身塵垢、看槐花紛落、聽知了絕唱、時仰天長嘯、暫樂而忘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