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雪櫻
刊于2024年7月18日文學報
在小區裡住久了，總有些熟悉的面孔镌刻在心裡。比如，清潔工，他們大多來自偏遠農村，或城郊地區，四五十歲，沒多少文化，但不怕髒，肯下苦力，一套深藍制服上身，立馬有了秩序感。
新來的清潔工，小平頭，瘦高個，寬臉膛。他幹起活來沒有聲音，揮動掃帚，唰唰幾下，輕盈，靈活，換得一片潔淨。再挪個位置，唰唰唰幾下，後腰彎成一隻大蝦狀，把垃圾簌簌掃進尼龍袋裡，又是一方潔淨。他腰杆筆直，雙眼炯亮，給人以舒适之感，但寡言少語，不善與人交談。與其他保潔員不同，他不撿廢品——要知道，廢品是順手的“寶貝”，小區裡的拾荒老人成群結隊，每天繞着垃圾桶逡巡好幾趟，堪比“淘金”大軍。紙盒子、廢報紙、礦泉水瓶子，以及業主丢棄的雜物，熱水管、油煙機等，攢多了送到廢品站，就是不小的收入。清潔工老張頭曾說過：“稱鹽打油，來二兩辣酒，就夠了，自個兒花着友善呗。”
原來，兒子上國中時，他的妻子就去世了，他獨自把孩子拉扯成人。有時候，他拎着一捆紙盒，疊得方方正正，或幾隻花花綠綠的易拉罐，踩成扁狀，乒乓作響，送給前面樓上的住家護工。男護工照顧離退休老幹部，身材魁梧，也不白要，空閑時下樓透口氣，遞根煙給他，或直接夾在他的耳際，但從未見清潔工點着。他自有分寸，掃院子，拖樓道，擦扶手，貼通知，天熱了還要挨個單元樓打驅蚊藥，活不停，人不停。我見過他的水壺，瓶體透明，又粗又高，一隻手掴不過來。他站在一個角落裡，被私家車包圍，仰脖對飲，那樣子頗為惬意，好像把一窩雲朵、一片鳥鳴也灌進肚裡，換得片刻休憩。
年初辭職的女清潔工，姓錢，是東北人，說話大嗓門，幹活麻利，手上的活兒就像長在她心裡的莊稼，收割起來駕輕就熟。她出來打工，掙下将來的養老錢，“指望誰都白搭，養老這件事還得靠自己”。她做事精幹，走路帶風，用拖把擦樓道，拎着滿滿一桶水，不在話下，一鼓作氣，從一樓到五樓，拖個清爽，像是剛剛下過一陣毛毛雨。
下午幹完活，她喜歡坐在傳達室裡，與收廢品的人聊天，天南海北，無所不知。有時候，也與進城看孩子的同齡人聊天，說說笑笑中，把家長裡短抖落一地。鄰居告訴我，她以前在機關食堂裡給人做飯，一天三頓，清晨不到七點出門，晚上回到家還得做飯，實在幹夠了，才選擇幹保潔。“這活兒也不輕松，我來這裡瘦了十多斤，有些吃不消。”她喃喃說道。
女清潔工還是個熱心腸。母親腰椎突出不能負重，外出采買回來，她遇見了，離着老遠就大步跑過去幫忙。平日裡，哪位上了歲數的老人，家裡搬個重物，陽台種菜侍弄花盆，她都跑得勤，有住戶留她吃飯，她婉言謝絕，直說份内的事。後來清潔工換了個替班，才知道老家有人重病，她回去一趟。很久後依然不見她的蹤影，大家都很不習慣，好像聽不到她的大嗓門，就覺得一天裡少了些什麼。還是物業從業人員道出實情，兒媳懷孕了，在天津上班，她過去照顧，不得不離開這裡。
清潔工是城市裡的候鳥，飛來飛去，不過為了生計，讓一家老小的日子過得寬裕一些。他們為城市帶來整潔，帶去便利，他們不舍得請假，隻有老家的人進城看病或婚喪嫁娶時，偶爾告個假。也許，他們缺席的日子，我們才看見他們存在的價值。
我經常想起範師傅。他秃頭，個頭不高，身材矮小，但幹起活來是個好把式。與其他清潔工不同，他有終身俸，以前在廠裡幹過倉庫保管員，對待工作極其認真。每天早上天蒙蒙亮，他就揮動掃帚唰唰掃地，雨天掃雨，雪天掃雪，從不嫌累。他愛管閑事，住戶裝修扔的建築垃圾，垃圾車不拉，按說也不是他的職責，他主動攬過來，找來鐵錘等工具，一點一點砸成碎片，有時喊來老伴搭把手，這樣第二天就會被拉走。誰家下水道外溢了，他騎自行車回家拿來工具，趴下身子疏通，搞得灰頭土臉。“不用謝，隻要大家都說我好就行！”每當有人說謝謝時，他就這樣答道。
有一段時間，物業微信群裡每天早上我都能看到他幹活的照片，都是業主發的，他躬着身子掃地，腳蹬手工布鞋，頭戴黑色帽子，一招一式，完全不像快六十歲的人，甚至讓人不明就裡以為擺拍。第二個月，他不幹了，我才聽說，年齡超了。我瞬間明白了那些照片的意義——他愛面子，有虛榮心，但虛榮得可愛，為了保住這份工作，他讓業主們為他點贊。他是那種愛勞動愛到骨子裡，閑不下來的熱心人。
一想起範師傅的身影，我就不由得想到父親，在廠裡上班那會兒，他髒活累活搶着幹，冒雨疏通下水道，回家還一臉樂呵。直到他去世後，整理遺物，抽屜底的那摞勞動模範獎狀，泛黃，卷毛，卻是他留給我的珍貴遺産。
那天下午放學時間，我去東面理發，偶遇七八位清潔工，每人推着一輛三輪車，排成“一”字狀去山上指定地點倒垃圾。由于是上坡路，他們努着勁兒上前，叫人想起泰山挑山工的模樣。此時，迎面走來一隊身穿校服的國小生，一溜小黃帽好像一頂頂小蘑菇。清潔工陸續停下腳步，示意孩子們先走，他們叽叽喳喳不停，從遠處望過去，小蘑菇恍若高低不平的音符，一直滾落到路人的心窩裡。晚霞忽地抛灑下來，暈出一道道金色的光，别樣動人。清潔工的隊伍排成了一條直線，緩緩地駛向垃圾資源回收筒，像一幅色彩斑斓的油畫。
稿件編輯：何晶 新媒體編輯：張滢瑩
配圖：攝圖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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