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這個暑期,一張三寸的卡牌成了不少未成年人的“社交密碼”。從線下商場裡的“專屬拆卡座位”到線上的拆卡直播間,卡牌風靡一時,有的孩子花光零花錢購買各種“稀有卡”“典藏卡”,有的孩子甚至偷盜家人錢财購買卡牌……集卡,成了這些孩子的社交名利場,炫耀攀比暗流湧動;也成了不少家長的心病,不僅耗費錢财,還影響孩子的學業和身心健康。
一些未成年人“集卡成瘾”背後暗藏哪些存在某種問題或陰謀?又該如何刹住這股卡牌風潮?《法治日報》今天推出專題報道,敬請關注。
“買卡不炫,等于白買。”
12歲廣東女孩張秋把自己集來的稀有卡和特殊價值的卡牌圍成6圈,拍成花樣視訊,配上這些文字,發在朋友圈。這6圈卡牌的價值,将近2萬元。為了擁有這些卡牌,過去一年裡,她花了5萬餘元。
沉迷于卡牌的不止張秋。13歲四川女孩李雅同樣“陷進去了”,為了在直播間拆卡,她在1個月内偷偷刷爆了外公的信用卡,總共下了58單,消費5000多元。
為什麼一張小小的卡牌會讓平時乖巧節儉的小孩變成這樣?張秋媽媽和李雅媽媽百思不得其解。
《法治日報》記者近日調查發現,卡牌的玩法類似于抽盲盒,越稀有的款式越“值錢”。玩家們有一套自己的術語,購買卡包叫“抽卡”,拆開卡包叫“拆卡”,有的玩家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卡片,會購買整個卡盒來加大抽中的機率,這被稱為“端盒”。這類玩法加上精美的外觀,搭配短視訊、直播等營銷推廣手段,讓一些中國小生難以抗拒。為了買到心儀的卡牌,一些人反複購買,或是高價買入他人抽中的卡牌,不知不覺花了一大筆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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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場
座無虛席滿地“廢卡”
“同學們都玩卡牌,為了加入他們,我也就開始玩了”;
“我會和同學互換喜歡的卡,老師不允許把卡牌帶到學校去售賣,但我們可以在網上買”;
“我的目标就是稀有卡,其他普卡直接扔掉”……
記者連續多日走訪北京市西城區某商場售賣卡牌的店鋪,發現一到周末,大量中國小生或坐或站在商品牆前拆卡,賣家設定的專門供卡牌消費者拆卡的區域座無虛席。
兩名讀國中的孩子在貨架前挑選卡牌,他們拿起一盒掂一掂後再拿起另一盒。“我們主要是想要‘稀有卡’,掂一下感覺重量,雖然不太準,但有時候也能掂中。”其中一名孩子對記者說。
還有一名家長帶着孩子在店裡拆卡。其介紹,孩子今年上國小五年級,收集卡牌已經快一年時間,“平時在學校周圍的文具店買卡牌,有次拆到一張價值268元的‘高階’卡牌,興奮得不得了,拉着我特地來這裡再試試運氣,不來就在家哭鬧”。
記者看到,店内不少拆卡者腳下有大量卡牌。一名女孩說,這些被扔掉的都是普卡,一個盒子裡也就能留下幾張“稀有卡”,其他沒有收藏和炫耀價值的都會被扔掉。“暑假期間,同學們會約着一起來這裡,大家一包接一包地抽,還會互相借錢買,有同學省下家長給的早飯錢或午飯錢來抽卡。”
“竟然一張好卡都沒有。”記者循聲望去,隻見幾名女孩撕開各自手上的一盒卡牌,迅速檢視卡牌右上角的英文等級小标,發現沒有自己想要的标志,當場就把3包16張卡牌扔掉。“不是好卡,就叫廢卡,這學期我們扔掉的廢卡就有上千張。這都不算啥,我們幾個人錢不多,就是簡單玩玩,比我們厲害的同學多多了。”其中一名女孩說。
在另一家售賣此類卡牌的店鋪,記者看到,有的孩子随身攜帶專門的卡冊、卡套、卡包和卡磚(保護和展示卡牌的容器),和其他小朋友商量着換卡;有的孩子一口氣買下3整盒共90包卡牌,買好後席地而坐,一包包拆開;還有的孩子不時和店内負責回收二手卡牌的“黃牛”了解某卡牌的實時行情,盤算着手裡的卡牌價值幾何。
記者随機采訪了一些陪孩子抽卡的家長,發現他們都在擔心孩子過度沉迷于卡牌影響學業和身心健康,但又不得不陪着孩子來。有家長說,“既然一定要玩,那還是我陪着放心些”;有家長尋思盡量引導孩子理性消費,避免過度沉迷;還有家長想着“自己平常陪伴孩子的時間很少,既然孩子有興趣,不妨滿足他的願望”。
上瘾
卡牌成了社交密碼
這些未成年人為何沉迷于抽卡拆卡?記者采訪發現,不少人是從“跟風”到“入坑”。
近期,廣東某國小的李老師注意到,班上的女同學大多都在玩卡牌,一些同學是為了“跟風”:不玩卡牌的同學會被認為是“落伍”了;在同學群裡,有的孩子會顯擺自己的卡牌;在一些孩子眼中,有了好的卡牌,就等于有了好的人緣。
“比‘跟風’更可怕的是‘上瘾’。”擁有29年教學經驗的李老師覺得,這種卡牌的性質與之前學校明令禁止過的煙卡等卡片的性質極其相似,卻又更加來勢洶洶。她給班上同學做了問卷調查後才發現,原來已有半數學生接觸過這種卡牌。不少同學說自己“瘾大”,已經買了“幾十次”。當問及拆卡帶來的感受時,四分之三的學生用“上瘾”來形容。
比如張秋。一年前,她從同學那兒第一次看到這種卡牌,就想自己也擁有,從此一發不可收拾。她告訴記者,自己收集卡牌的初衷,就是為了和同學們有共同話題。她從小賣部、商場購買卡包、卡盒,從開始花10元買一小包到後來豪橫地花100多元“端盒”。
把幾個卡包摞起來對齊剪開,把卡牌成疊排好,迅速翻翻有沒有“好卡”,這是張秋“行雲流水”的一套動作,也是讓她覺得“刺激”的時刻。她會把自己拆出來的卡牌拍成視訊發到朋友圈,“同學們都羨慕不已”。
一年下來,張秋砸下5萬元購買海量卡牌,将“高階”卡牌精裝成冊,這讓她有了“炫耀”的資本。“不是每張卡牌都有進入冊子的資格,隻有‘稀有卡’才值錢。有時拆數十包卡才能出一張‘稀有卡’,其餘大多是普卡,會被丢掉。現在看看那圍成6圈的價值近2萬元的卡牌,我覺得錢花得太值了,不但買來了成就感,而且買來了同學們的羨慕。”
記者走訪了解到,在國小生群體之間,“稀有卡”也有等級劃分。一張普通級别的“稀有卡”至少可以賣到80元至160元。如果抽到了級别更高的“稀有卡”,甚至可以溢價到幾百元。
張秋告訴記者,她會拿着卡牌去和同學交換,也會在同學那兒買卡牌,自己買過最貴的一張是400元。這筆買賣,她不敢告訴家長,因為“我很清楚這是一筆數額不小的、難以啟齒的支出,但看到這麼稀有的一張卡牌,我太想擁有它了,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欲望”。
同樣控制不住買卡牌欲望的還有李雅,她甚至想過把手綁起來,阻止自己買卡牌。
起初,她也是為了和玩得好的夥伴“保持一緻”,花10多元在學校周邊的小賣部買少量卡包。後來“瘾”越來越大,她把自己存錢罐裡的1000多元零花錢全部拿去買了卡牌。後來,零花錢也用完了,她就竊取了外公的信用卡密碼,不到1個月時間,刷爆了這張信用額度為5000元的信用卡。
狂歡
直播拆卡以小博大
除了線下購買與交換,線上卡牌“以小博大”的方式更加瘋狂,社交平台成了一些未成年人抽卡拆卡的狂歡陣地。
記者在某社交平台看到,他們中的一些人組建了“×圈交流”“出收卡及避雷群”等社交群,在群裡買賣自己手中的卡牌。
“我在收××(某動漫人物的名稱)卡,有卡的家人們私我”“24包自封包黑背保真!我是未成年人是以不走平台”……近期,這些群組關于買賣卡牌的熱度居高不下。
還有一些由拆卡直播間搭建的社交群,這些群往往連結不同的拆卡直播間。一些未成年人在直播間消費,希望能“花小錢,抽回本,甚至抽到更值錢的卡牌”。
“恭喜寶寶拆出了3隻小馬!我們來給寶寶拆兩盒卡牌。”記者點開某直播間,看到主播正在用“數卡牌上人物個數”的規則拆卡。
在這種規則下,買家最少需要拍下售價29.9元的5個卡包,主播拆卡後根據卡牌上人物的數量兌換不同系列和數量的卡盒。根據規則,購買的卡包越多,數出的卡牌人物也就越多。以此類推,赢得卡盒的等級可能越高或數量越多,抽出“稀有卡”的機率也就看似越高。
除了上述規則,還有“數蚊子”“非酋”等五花八門的玩法。記者連續多日觀看數場拆卡直播發現,這些拆卡直播間雖然充斥在不同社交平台,但價格、玩法基本一緻。大多數直播間雖然挂着“未成年人禁止下單”的智語,但實際上形同虛設——直播間并未在買家下單時進行任何身份确認,隻是在買家下單後拆卡前,要求他們在評論區打下“已成年拆”彈幕。比起是否成年,主播更強調“一經拆開,不退不換”。
據記者調查,一些拆卡尤其是拆動漫卡直播間的主力軍是10歲至13歲的未成年人,他們在直播間裡下單的數額從幾十元至幾千元不等,不少人還會因為拆不到好卡“回不了本”而反複下單。
李雅媽媽告訴記者,為了抽到值錢的卡,李雅花了大量時間把卡盒的系列、卡牌的等級以及抽卡的規則弄得清清楚楚,甚至為了了解卡牌上的人物而仔細查找并熟背相關資料。“這些規則是弄清楚了,成績卻下滑了不少。”
李雅刷爆外公信用卡,就是因其在14個不同的拆卡直播間裡下了58單,最少的一單花了9.9元,最多的一次性買了150包,花了1988元。
維權
申請退款并不容易
然而,狂歡背後暗藏的卻是套路。
“機率都是設定好了的,架子上放的盒子都會被标号放好,中和不中,主播一目了然。”目前在湖北工作的洪先生曾是某拆卡直播間的主播,他透露,這類直播間一般會有很多“托”,這些“托”不僅藏在直播間公屏上“刷熱度”,還會僞裝成下單的買家,“下單的人裡有很多‘托’,主播會把能中獎的盒子故意安排給‘托’,營造直播間很容易‘抽中’的假象,騙你一個人下單。那種超過兩次以上中的,可以說都是假的。”
對于真實買家,拆卡直播間另有一套刺激下單的“機制”。
洪先生介紹,擡“端盒”的必定有抽中“稀有卡”的,中了之後會繼續中,之後就不會讓人再中獎了。通過這種刺激手段,有消費者在兩個月裡消費了兩萬多元。
“這就是一種主播‘做莊’,買家下注的變相‘賭博’。”洪先生說。
目前在廣東工作的崔女士也曾在拆卡直播間當過主播。她坦言,就算不是遊戲玩法,“散包平拆”也是套路滿滿。主播會在開播前在每一盒側面剪開小口做好标記,“每次直播都會有人在後面讨論要給人出什麼”。
對于消費者是否為未成年人,洪先生和崔女士都提到,直播間原則上不允許未成年人下單,但對于買家真實年齡,主播其實并不清楚。
當未成年人在直播間豪購卡牌後,家長要想申請退款卻不容易。
李雅媽媽為了讓女兒認識到這是錯誤行為,決定帶着女兒一起維權。她找到女兒單筆消費較高的幾個直播間,要求直播間退貨退款。
“有的直播間在我解釋清楚後就退款了,但有的直播間态度非常惡劣,堅決不肯退,我找了平台介入,平台也管不了。”其間,李雅媽媽查到了某直播間顯示的所謂營業執照地點位于海南省,她問詢了當地有關部門,卻發現“這個擺出來的執照位址是錯的,公司也顯示經營異常”。
“直播間的負責人說要讓當地市場監管部門出具相關證明才能退款,而相關部門卻說開不出證明。”走到這一步,李雅媽媽覺得自己也跟着“陷進去了”。
在維權過程中,李雅媽媽接觸了不少深陷其中的家庭,有的孩子花了幾萬元,有的甚至高達10多萬元。對于當下一些未成年人的消費觀,李雅媽媽很是心痛,“這種卡牌風潮該急刹了”。
(文中受訪的未成年人均為化名)
作者|法治日報全媒體記者 趙麗 實習生 林銘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