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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談寫作 |張清華:如何向一個古老的叙事緻意

名家談寫作 |張清華:如何向一個古老的叙事緻意

編者按

如何讀書、寫作,以及評判一篇文章的優缺,大家見地各異,主張不一。鑒于此,中國作家網特推出“名家談寫作”系列文章,讓古今中外的名家與您“面對面”傾授他們的寫作經驗,或許某一句話便能讓茫茫書海中的您恍然大悟、茅塞頓開。敬請期待。

——欄目主持:劉雅

名家談寫作 |張清華:如何向一個古老的叙事緻意

張清華

作家

如何向一個古老的叙事緻意

迄今為止,人類已有的寫作,冥冥之中和某種程度上,都可能與之前的叙事有關聯。這既是一個學術性的問題,又是一個創作當中常見的問題。詩人批評家T.S.艾略特曾以《傳統與個人才能》為題談論過這個問題。大意是,沒人可以在曆史與傳統之外,單靠個人的才能來寫作,他所有的作品都建立在與之前文本的某種關系中。

這個說法可以更具體些——所有寫作都建立在與之前人類所創造的文本與語言的對話關系中,要麼是其綿延、重複、模仿、幻形、替代、悖反、颠覆……總之都會發生關系。即使作者不想如此,讀者在閱讀和了解時,也會作類似的了解,将自己事先獲得的知識和經驗代入進去。是以,不可能存在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文本的飛來之物,更不可能有事實上的“斷裂”。

正因為如此,我們不止要“被動地”與前人的叙事發生關系,甚至還要“有意識地”去建立這種聯系,這樣會使得我們的寫作得以承載更多的内容,以獲得某種傳統經驗的印證,并被彙入到一個譜系中去,引發更多人的認同、共鳴或關注,也産生更多和更為廣泛的意義。

一、什麼是“原型”,又如何向其緻意

學術的問題我不想談太多,隻簡單涉及一下,證明此話題不是無中生有。關于“原型”,加拿大的理論家諾斯魯普·弗萊——精神分析學派的傳人之一,首先提出了這個概念。原型主要是以神話作為考察對象而得出的概念,弗萊認為文學起源于神話,神話當中包含了後代文學演化的一切形式和主題。這大約也是結構主義與人類學之間發生關聯的方式。通過研究神話,發現其中所包含的人類所有的核心和重要的叙事,也即是原型。

弗萊的說法很有道理,至少從歐洲文學史上看,這些古老的原型賦予了文學千百年來不斷繁衍的種子與營養。這些東西當然會受到社會曆史因素的催化,但又一直以某些不變的構造存續着。這就足以說明,文學不止屬于“創造”,同時還屬于“守護”。

談論這些不免又太學術化了,我還是将之簡化為一個寫作問題。其實弗洛伊德在他的《夢的解析》當中,已觀察過個體無意識的蔓延和溢出。他所讨論的文學作品中所潛伏的“俄狄浦斯情結”,已非常接近于弗萊所說的“原型”,也接近于榮格所說的“集體無意識”。弗洛伊德從中發現了一個秘密,作為人類廣泛存在的一個無意識心理,“弒父娶母”的沖動,成功地潛藏在了古老的文學叙事裡。随着文明社會的發展,它在世俗倫理當中當然已被剪除,或被“壓制到了潛意識”裡。但在潛意識中的這種存在,最終被作家改裝成為了一個叙事,一個需要精神分析才能看清楚的富有原始意味的象征意象。

在弗洛伊德的學生榮格那裡,從弗洛伊德的個體無意識分析,進而生發出了一種“集體無意識”概念,他把這些東西統稱為“原始意象”。這些原始意象實際上是指那些原本式的模型,其他相似的存在,皆根據這種原本的模型而成型。

弗洛伊德在《夢的解析》裡分析了很多夢中意象:比如有長度的,小尺子、小刀,所有的凸出之物,他認為都是男性性器的象征;所有的盒子或者凹陷的意象,則都是女性性器的象征。這是典型的弗洛伊德式分析,這些東西被榮格進而闡發為了原始意象。

在《集體無意識的原型》[1]一書裡,榮格認為原型這個詞,就是柏拉圖哲學中的“形式”(“理式”),指的是集體無意識當中的一種先天傾向。與弗萊的人類學向度不同,榮格是把原型理論引向了無意識世界的研究,打開了一個更為幽深的世界,内心的複雜性對應着藝術世界和文本之中的複雜性。

這是由精神分析學派衍生出來的兩個近似而又不同的研究路徑。

弗萊還發明了一個概念叫作“種族記憶”。種族記憶也很奇怪,連動物都有,鳥類長達幾千公裡的遷徙依靠的是什麼,就是超越個體的集體記憶。舉個最靠近的例子,北師大為什麼黃昏時分會聚集了全北京的烏鴉?我的車子如果放到樹下,第二天必須洗車,要不然就沒辦法開了,玻璃上糊滿了鳥屎。烏鴉為什麼會聚到這裡?可不是因為想“求學”,而是因為它有種族記憶——這裡過去叫“鐵獅子墳”。在老北京的城市格局中,這一帶可能比較荒涼,南邊是“小西天”,北邊是“太平莊”,從功能上它可能是老北京的喪葬文化區。加上這一帶野墳比較多,于是烏鴉也就聚集來了,烏鴉喜歡比較荒僻的環境。現在我們這裡如此繁華,人口密集程度這麼高,為什麼它們還不肯走呢?這就是種族記憶在起作用了,它們世世代代把這看作是它的家,是以怎麼也轟不走。現在是人類侵占了烏鴉的家,而烏鴉跟我們和平共處,并沒有發起進攻,隻是生氣地往我們的車上拉點屎而已。

連動物都有種族記憶,何況人類?是以弗洛伊德和榮格、弗萊們考慮的是有道理的,人類早期的那些無意識雖然在文明社會裡被壓抑了,但它仍然存在,并會通過夢境來呈現,進而通過夢境進入或潛伏到文學叙事裡。

我們經常說文學作品是“夢一般”的、“夢幻般”的,夢幻的構造和文學作品的構造有相似之處,《紅樓夢》寫的就是一個夢,最核心的就是寶玉那個“春夢”,作為人的生命經驗之核心的春夢,這個夢進而擴充為了賈寶玉的一生——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的石頭變成了一塊美玉,最後再度變回了石頭,隻是歸來時“身上編述曆曆”,記載了它“一世一劫”的人生故事,遂成了《石頭記》。這種幻形的“作法者”,乃是一僧一道,他們有時是“茫茫大士與渺渺真人”,有時又會幻化為“跛足道人和癞頭和尚”,他們開始時将石頭幻化為一塊美玉,攜至人間,經曆了繁華富貴之後,重又将其“挾持而去”,引登彼岸,放歸了大荒。它上面所記述的那些鮮活人生,現在都已經化成了文字,記錄在冰涼的石頭上。

又不知過了幾世幾劫,這《石頭記》的故事幾經流傳,變成了《情僧錄》《風月寶鑒》,一直來到“悼紅軒”裡曹雪芹的手上,幾經增删,才成為了《紅樓夢》。

寶玉那個特殊的夢——在秦可卿房間裡所作的“春夢”,與他一生“由色入空”的經曆是同構的,和賈王史薛四大家族的興衰也是同構的,與中國人所了解的曆史的“春秋大夢”,以及宇宙與存在的有限性本身,也形成了一種同構。

也就是說,《紅樓夢》本身就是一個特别具有原型意味的文學叙事,我們可以把它叫作“夢叙事”。這是中國人叙事的一個原型,它可能來自宋玉的《高唐》與《神女》二賦,經由沈既濟的《枕中記》、李公佐的《南柯太守傳》,再到《金瓶梅》,到《紅樓夢》,可以找很多同類的文學文本。

廣義來看,也許所有的文學叙事本質上都是一個夢結構,這個夢結構和人類的無意識活動有很深刻的内在聯系。是以夢中的景象,文學中的藝術形象,和人類的無意識世界的活動有着非常密切的關系。

中國人非常講究寫作的傳統要素,在古代表現為在詩歌中喜歡“用典”,後人的經驗和前人的經驗必須要發生關系,否則就是缺乏見識,無有來曆。這就意味着向已有的經驗緻敬,或者說把古老的經驗又投射到了當下。這樣可以顯示寫作主體第一是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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