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大時期的朱自清 | 1940年,雲南
一天下班時趕上大雨,動物園高架下來的那個燈等了有十幾個,無聊刷小紅書正好看到網友發的李煜的「破陣子」: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别離歌,于是就一遍遍的背,等我都背完唇齒生香了,還沒過去路口呢。
然後就尋思閨女問的:為什麼背白話文感覺有點營養跟不上呢?那是,整天拿《滕王閣序》當鹹菜吃的再去背朱自清,叫誰都會嘴裡寡淡啊
閨女也抱怨背白話文經常會少個“的”多個“是”,還是古文古詩背着有意思。我竟無言以對,隻能說《匆匆》是六上必備課文!再說裡面那幾個著名的排比句也相當經典了啊
「規範」寫成「軌範」、「殘酷」寫成「慘酷」 | 《魯迅全集.朝花夕拾》,人民文學出版社.1956年版
背誦民國大師的文章時,還會讓我家小朋友感覺拗口,比如一些語言習慣和有一些用字,甚至一些标點符号,都是“非正常”的。
畢竟那時候白話文剛開始普及,國語也還沒有提出,比如現在的“的地得”那時候一般寫成“底”;“它”還沒有發明出來,男性用“他”,女性用“伊”,後來魯迅、胡适、劉半農、朱自清等人開始用“她”,遭到一些女性反駁說女字邊的字都是壞字,比如奸、嫉、妒、妄等,大師回怼說“好”也是女字邊啊。
還有民國時期的白話常用詞彙也還沒有規範,看民國書看多了會經常見到“智識”、“朝晨”、“喧傳”、“供獻”、“謠諺”、“心賞”、“刺戟”、“令人神旺”、“毛毛虎虎”、“烈害”等,可不要把它們當做是錯别字哦,正是有大師們的不斷嘗試和積累才有了我們現在規範的白話文啊。
今天背誦的是六下的課文朱自清先生的《匆匆》:
燕子去了,有再來的時候;楊柳枯了,有再青的時候;桃花謝了,有再開的時候。但是,聰明的,你告訴我,我們的日子為什麼一去不複返呢?——是有人偷了他們罷:那是誰?又藏在何處呢?是他們自己逃走了罷:現在又到了哪裡呢?
燕子來了,有再去的時候;楊柳青了,有再枯的時候;桃花開了,有再謝的時候……
我背錯了?♂️,你說孩子最喜歡幹啥?颠覆啊!讓往東偏往西!那不如咱就直接反着背,等你笑夠了,也記住了,再正過來。
最難寫的作文是議!論!文!這不朱自清老師已經給了一個議論文開頭的好辦法:直接上排比句,然後自問自答,一段開頭不就有了嘛
荷塘邊的朱自清雕像 | 1987年4月26日,清華建校76周年時立
我不知道他們給了我多少日子;但我的手确乎是漸漸空虛了。在默默裡算着,八千多日子已經從我手中溜去;像針尖上一滴水滴在大海裡,我的日子滴在時間的流裡,沒有聲音,也沒有影子.我不禁頭
涔cén涔而淚潸shān潸了。
八千多天:那麼請問朱自清寫《匆匆》的時候多大年紀?
李白說:十年三萬六千日,一日須飲三百杯。假如李白能活到100歲,他總共需要喝多少杯酒?
10800000杯!翻譯一下是:一千零八十萬杯。
“像針尖上一滴水滴在大海裡”,這句老是背不準确,不是多個“的”,就是少個“滴”,既然背誦,就不是改寫,因為那時候白話文剛萌芽,是以即使大作家的句子也和現在的語言習慣有不盡相同的地方。
我們可以試試用“山東式倒裝”來玩一下:
像一個針尖滴在大海裡
像一滴水上的針尖滴在大海裡
像一滴水的大海滴在針尖上
像大海裡的一滴水滴在針尖上
像大海裡的針尖滴在一滴水上
像針尖上的一滴水滴在大海裡……
去的盡管去了,來的盡管來着;去來的中間,又怎樣地匆匆呢?早上我起來的時候,小屋裡射進兩三方斜斜的太陽。太陽他有腳啊,輕輕悄悄地
挪nuó移了;我也茫茫然跟着旋xuán轉zhuǎn。于是:洗手的時候,日子從水盆裡過去;吃飯的時候,日子從飯碗裡過去;默默時,便從凝níng然的雙眼前過去。我覺察他去的匆匆了,伸出手遮zhē挽wǎn時,他又從遮挽着的手邊過去,天黑時,我躺在床上,他便伶líng伶俐lì俐地從我身上跨過,從我腳邊飛去了。等我睜開眼和太陽再見,這算又溜走了一日。我掩面歎息。但是新來的日子的影兒又開始在歎息裡閃過了。
旋轉:讀三聲是自轉,讀四聲是公轉。
我每次背都是:吃飯的時候,日子……
桃子立刻打斷我:沒洗手就吃飯嗎?!
這段精彩的貫口,又能仿寫了:
洗澡的時候,日子從花灑裡過去;蛋仔的時候,日子從eggy裡過去;發呆時,便從智慧的雙眼前過去……
或者:洗手的時候,日子從水盆裡過去;吃飯的時候,日子從水盆裡過去;默默時,日子從凝然的水盆裡過去……主打一個一盆多用
桃子說這一段正好是個循環,你看:等我睜開眼和太陽再見時,小屋裡射進兩三方斜斜的太陽……也很順
朱自清一家 | 1947年,清華園北院宅前,左起:朱邁先(長子)、陳竹隐、朱蓉隽(四女)、朱自清、朱思俞(四子)、朱喬森(三子)
在逃去如飛的日子裡,在千門萬戶的世界裡的我能做些什麼呢?隻有
徘pái徊huái罷了,隻有匆匆罷了;在八千多日的匆匆裡,除徘徊外,又剩些什麼呢?過去的日子如輕煙,被微風吹散了,如薄bó霧wù,被初陽蒸融了;我留着些什麼痕迹呢?我何曾留着像遊絲樣的痕迹呢?我赤chì裸luǒ裸來到這世界,轉眼間也将赤裸裸的回去罷?但不能平的,為什麼偏要白白走這一遭啊?
你聰明的,告訴我,我們的日子為什麼一去不複返呢?
前邊是:聰明的,你告訴我,後邊是:你聰明的,告訴我。這一段不要求背誦,是以就可以偷個懶了
初到清華的朱自清(左二) | 1925年,清華園,左四為俞平伯,寫《匆匆》次年
朱自清,原名叫朱自華,1916年考入北大哲學系後,為警惕自己在困境中不同流合污而改名“自清”,典出《楚辭 ·蔔居》“甯廉潔正直以自清”。他那會兒在北大教哲學的老師有胡适、馬叙倫、章士钊、楊昌濟、蔣夢麟、梁漱溟等大家,真是幸福啊!
清華校務會議記錄 | 1934年6月7日,朱自清在校教授會上當選為校評議會評議員、教授會書記
1919年他上大三的時候發表了處女作《睡吧,小小的人》,1922年寫了這篇《匆匆》,1925年經好友俞平伯介紹到清華國文系任教。
清華大學有個慣例:教授每工作五年,便有一年的假,可以公費出國留學。五年後的1931年,朱先生便坐火車從哈爾濱出發,經西伯利亞進入歐洲,到倫敦大學進修了。
朱自清在歐洲 | 1932年
《匆匆》寫于1922年3月28日,4月11日發表在《時事新報·文學旬刊》上,他那年24歲,正好是文中所說“八千多天”,其時正在台州第六師範學校當老師。
當時朱自清信仰“刹那主義”(他又稱其為“中性人生觀”或“日常生活中和主義”)。他認為,許多青年在日常生活中,“隻‘惆帳着過去,優慮着将來’,将工夫都費去了,将眼前應該做的事都丢下了,又添了以後惆怅的資料”,因而他提倡“丢去玄言,專崇實際”的生活态度。
俞平伯緻朱自清 | 1923年7月31日,「秦淮初泛,呈佩弦兄:燈影勞勞水上梭,粉香深處愛聞歌。柔波解學胭脂暈,始信青溪姊妹多。十二、七、三一,分手之日,南京,俞」
朱自清則在給俞平伯的信中講了本文寫作的由來:日來時時念舊,殊低徊不能自已。明知無聊,但難排遣。‘回想上的婉惜’,正是不能自克的事。因了這惋惜的情懷,引起時日不可留之感。我想将這宗心緒寫成一詩,名曰《匆匆》。
自清亭 | 1978年建,清華大學紀念朱自清逝世三十周年
我寫過詩,寫過小說,寫過散文。二十五歲以前,喜歡寫詩……我覺得小說非常地難寫,不用說長篇,就是短篇,那種經濟的嚴密的結構,我一輩子也學不來!我不知道怎樣處置我的材料,使它們各得其所。至于戲劇,我更是始終不敢染指。我所寫的大抵還是散文多。既不能運用純文學的那些規律,而又不免有話要說,便隻好随便一點說着。【朱自清《背影·序》】
是以李廣田說他:
知道自己才能的限度,知道自己的短處和較長處,老老實實地表現自己。
朱自清與中文系1948級畢業生合影 | 二排左二起:許維遹、餘冠英、馮锺芸、朱自清、浦江清、陳夢家、王瑤;三排左四為季鎮淮,左六為朱德熙,左七為李廣田
這些學生裡餘冠英後來成了解釋《詩經》的權威;王瑤是西南聯大時期追随朱自清的,後來寫成《中國新文學史稿》;寫長篇叙事詩《阿詩瑪》的李廣田雖然已是朱自清的同僚但是屬于晚輩。
其實朱自清最開始也和徐志摩、戴望舒一樣,喜歡寫詩,還和聞一多一樣喜歡寫長詩,那後來怎麼又轉到散文了呢?
1922年12月9日,長詩《毀滅》寫定,原稿是分行寫的,稿紙粘起來有六七米長,同學們幫忙重抄了一份,朱先生說:這樣抄寫太費紙了。——是以改寫散文了。
如果你給這篇《匆匆》試着多加一些回車,那不就是一首長詩嗎!原來是朱先生寫散文是為了敬惜字紙啊!
朱自清日記 | 國家博物館藏
他的學生後來的作家魏金枝回憶:那時是矮矮胖胖的身體,方方正正的臉,配上一件青布大褂,一個平頂頭,完全像個鄉下土佬。打的揚州官話,聽來不甚好懂,但從上講台起,便總不斷的講到下課為止。好像他在未上課之前,早已将一大堆話,背誦過多少次。又生怕把一分一秒的時間荒廢,是以總是結結巴巴的講。然而由于他的略微口吃,那些預備了的話,便不免在喉嚨裡擠住。于是他更加着急,每每弄得滿頭大汗。——就是《匆匆》裡說的“頭涔涔”。
朱自清雖則是一個詩人,可是他的散文仍能夠貯滿着那一種詩意,文學研究會的散文作家中,除冰心外,文章之美,要算他了。【郁達夫《新文學大系·現代散文導論》】
郁達夫說的“文學研究會”于1920年由鄭振铎、沈雁冰和葉聖陶發起,朱自清是早期會員之一。葉聖陶說《荷塘月色》、《槳聲燈影裡的秦淮河》、《匆匆》:都有點做作,太過于注重修辭,不怎麼自然……論文字,平穩清楚,找不出一點差池,可是總覺得缺少一個靈魂,一種口語裡所包含的生氣。
《匆匆》、《荷塘月色》等名文文品太低,現在一般副刊上的散文(且不論名家的),調子都比《匆匆》高,即使最著名的《背影》,文中作者流淚的次數太多了……虧得胖父親上下月台買橘子那段文字寫得好,否則全文實無感人之處。【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史》】
我看過的部分朱自清作品 | 談虎齋藏
在寫白話文的時候,對于說話,不得不做一番洗練功夫......渣滓洗去了,煉得比平常說話精粹了,然而還是說話(這就是說,一些字眼還是口頭的字眼,一些語調還是口頭的語調,不然,寫下來說不成其為白話文了)依據這種說話寫下來的,才是理想的白話文。【朱自清《精讀指導舉隅》】
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教科書曾先後收錄《綠》、《春》、《匆匆》、《背影》、《荷塘月色》于中國小的國文課本,并要求學生背誦部分段落。
朱自清追悼會 | 中間長衫長者為清華校長梅贻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