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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友梅《追趕隊伍的女兵》(下)

十一

小高領着一連匪軍走到一個村頭,碰上了十字路口。正不知往哪兒走,迎面來了幾個挑擔賣盆的,看樣子正去趕集。猴子臉嘴快,搶着問:“喂,上相公店走這條路錯不錯?”

賣盆的說:“上相公店在東邊那條道就該往南拐,怎麼走到這兒來了?”匪連長揪住小高就問:“怎麼回事?”小高着急說:“東邊是窪地,下了一夜雨不好走;這邊繞幾步,路可好走。我是當地人,還不比他們熟?”匪連長又問賣盆的:“他說的是實話嗎?”賣盆的看見剛才一句話,險些給這孩子招來場禍,早已後悔多嘴了。連說:“他說的不錯,那邊是一下雨就存水。從這往南拐,也多走不了幾裡路!”

匪連長撒開了手。小高種神脖領子說:“下邊一直走就到了,你們又信不過我,放我回去得了呗!”

匪連長不理小高,下令說:“先進村開飯,便衣到相公店摸摸情況去。”

小高抗戰時期當交通,日本軍隊、漢奸隊開飯她都見過。日本軍隊到一個莊,是先在大道上燒一堆火,各自把飯盒子放在火堆上燒烤,同時向維持會要他麻高(雞蛋)和衣毛(地瓜),當兵的也有到處抓雞的,可那一半是撒野、取樂,并不當正經夥食來源。漢奸隊損多了,他們進了村先找辦公人要“夥食包幹”,就是一共要多少錢,算是這村供飯了。錢要到手卻不走,要挨家挨戶“搜查八路”,一邊搜一邊也開了飯。不挑食,見什麼都往嘴裡填,馍馍、烙餅自然吃,糠煎餅、菜團子也往口裡塞。因為他們平日根本吃不飽,是以有吃了藥耗子用的紅礬饅頭的。這國民黨軍隊如何吃飯,她還沒見過,就躲在一邊細心觀察。

連長說:“先打兩槍報個信!”

猴子臉就舉起槍朝天開了兩槍,這一來全村的雞也飛了,狗也咬了。幾個衣衫還沒穿全的保甲人,就舉着寫了“歡迎”兩字的紙旗,迎到了當道,雞啄米似地向連長鞠躬。一邊把隊伍領到打麥場上,一邊路上就說定了給養數目:要100斤烙餅, 50斤豬肉,10斤香油,10條香煙,2斤燒酒,2斤洋糖……

小高聽了,先是吓一跳。這些狗雜種個個是餓死鬼,長兩個肚子也吃不下這許多呀!又一想,到底比漢奸隊還是文明點,集體坐在場上吃飯,總比随便騷擾老百姓強,盡管要的多,可也還有個準數。

到了場上,隊伍吹聲哨子宣布解散,連長等人就由辦事人陪着進了一個地主宅院。猴子臉和大個子是連部的傳令兵,押着小高也跟了進去。

連長進堂屋,大個子、猴子臉和小高在院裡樹底下歇着。這其間地主廚房裡鍋碗瓢勺叮當直響,吱吱啦啦的炒菜聲和肉食的香味直往外冒,幾個辦公人員就出去進來地穿梭般奔跑。一會兒聽見連長在堂屋裡拍桌子罵粗話,一會兒又滿屋哈哈大笑,村子裡也就這兒哭那兒喊,不時傳來打人聲。因為走過一段路了,那兩個匪兵對小高也就不那麼兇狠了。小高問:“這都是忙活些什麼?”

猴子臉說:“開飯呗!”

小高說:“剛才在路上不都談好了?”

大個子說:“談的場面上話,辦起來另有一套。”

猴子臉逞能地說:“你個小老憨,見過什麼世面!真照那麼辦,當兵的不得撐死,保甲長還有誰幹?連長的賭帳靠啥還?往老百姓頭上攤派,是按說的攤派100斤大餅,到當兵的手裡20斤就不錯,40斤折錢人連長腰包,20斤歸保甲長,那20斤打點打點司務長、排長、上士們。大餅如此,别的也照辦。連長拍桌子是嫌價錢折低了!滿屋大笑是大家都講和了。”

小高問:“照這樣,你們當弟兄的不是挨餓嗎?”

猴子臉指指槍說:“當丘八的這七斤半是吃素的?你沒聽見滿村雞飛狗咬嗎,各有各的路子。小老弟,我看你挺機靈,趁早别看那份瓜了,跟我們穿号褂子吧!”

小高這才知道他們辦夥食的辦法,是把鬼子和漢奸的手段綜合在一起了。

猴子臉見小高不說話,又問了一句:“怎麼,叫你當國軍你還不幹哪?”

小高說:“誰幹這個!”

高個子說:“隻怕由不得你,你知道連長為什麼不放你回去?”

小高說:“不知道。”

猴子臉說:“他的勤務兵開小差了,看樣想拿你補上!小老弟,你的運氣比咱強,以後還要你多關照呢!”小高說:“别放屁,我不會幹那玩藝兒。”猴子臉說: “勤務勤務,三大任務:行軍背包袱,駐軍晾被褥,打起仗來學老鼠。有腦袋就能幹!”

正說着天上響起了飛機聲,匪連長跑到堂屋門口朝天上看看,急喊道:“信号布,信号布,快擺信号布!這幫驢日的在天上看不見青天白日帽花,炸彈下來不認親戚,快,快!”

猴子臉趕緊從藍布包袱裡掏出三卷布來,喊着大個子一塊攀着樹上了房,把兩條白的夾一條紅的擺開。飛機低空盤旋了一圈,果然翹起尾巴跑了。小高見大個子和猴子臉全在房上,趁機就往門外跑。剛到門口,一個哨兵把槍一橫問:“你上哪兒去?”

小高說:“我,我躲飛機。”

“飛機都走了你還躲個屁,回去!”

大個子和猴子臉把信号布卷了起來,又背在身上。一個小甲長端出一盤烙餅、幾個鹹雞蛋交給猴子臉,說:“這是給你們幾位弟兄的。”小高說:“我是抓來的老百姓,别拿我當他們一夥。”小甲長說:“連長說一共三位,我不管誰是誰。”

小高早餓了,可吃得很不舒坦。她擔心那個連長認定了叫她當勤務兵,這可假裝不得,非馬上跑不可。

她還沒想出脫身的辦法,去偵察的便衣回來了。報告說相公店正趕集,沒有敵情。據趕集的老百姓說,相公店東南七八裡,昨晚到了新四軍,今早上還在那裡沒走。為首的是個大胡子,有二三十人,正像出山的那一股。

匪連長就下指令,吃完飯立即向相公店開拔。小高心想,不跑了,跟他們走,這比自己找隊伍還有把握些。隻要和自己的隊伍接觸上,還怕找不到機會逃過去?

下午再出發,他們還讓小高走在最前邊。那個連長果然對小高說:“小孩,你看當兵好不好?吃香的,喝辣的,現成的軍裝穿着,比你看瓜強不強?”

小高說:“不強,看瓜沒人罵,當國軍的人人罵!”

“不挨罵長不大呀!”匪連長笑着說,“反正他們又不敢當面罵,背後罵啥不是也聽不見!”

“那也不幹。前邊的路你們認識,放我回去吧!”

“不幹也得幹,給我當勤務!”

“我家還有老媽!”

“當兵的有媽的多着呢!”

“反正不幹!”

“我槍斃了你!”匪軍長掏出手槍比劃比劃,然後沖猴子臉說:“給我捆上,帶着走!”

猴子臉找根繩來,給小高捆了個麻坎肩、把繩子一頭牽在自己手裡。他知道這孩子已經注定要當勤務兵的了,犯不上得罪他,繩子捆得很松。

這一隊人到了相公店,又停了下來。鎮長好說歹說,交出來20萬金元券,每個兵兩饅頭一塊熟肉,交換條件是不進店鋪民宅。小高怕硬叫她當匪兵,甯可餓着沒吃那饅頭。匪軍收了錢,吃了饅頭卻不走,坐在村頭的柳樹行裡抽煙打盹,呆到一更多天。派去的便衣又回來報告,打聽得新四軍确實已離開東南鄉,往津浦路開走了,連長這才下令往東南鄉前進。小高一聽,心裡着了團火。本來盼着跟自己的隊伍接上火,好找機會逃回去。卻原來這批匪軍是躲着走的,非等新四軍離開決不朝那個方向去。

往東南走了個把鐘頭,路過一個小村,這時天已陰透,就要下雨了。連長把幾個排長叫到跟前,如此這般交代了一番。那幾個排長,各自帶着隊伍繼續前進了,連長卻帶着連部和一個警衛排,進村号房子睡覺。他們把一家有瓦頂的院門叫開,把正睡覺的老百姓全攆走,就占了整個院子。連長住進靠東的一間,别的人占了中間和西頭一間,大個子和猴子臉押着小高擠進了竈屋。那家老百姓哪肯全走光呢,留下個男人看家,這男人就成了臨時聽差兼廚師。他們翻出來了雞蛋、成肉和粉皮子,就叫這男人生火熬菜,給連長下酒。

這裡菜沒下鍋,南邊就熱鬧起來,人喊狗吠,火光沖天;等到這裡菜炒好,酒燙熱,幾個穿袍着褂的土财主,就由一個排長領着進了院。土财主們喊着:“連長開恩,連長開恩。”等連長出得屋門,那幾個人已經就全跪下了。

“各位父老,有話好說,快請起!”

“連長不救我們全村性命,跪死也不敢起來。”

“這是從哪兒說起!我軍有令,秋毫無犯,違者格殺勿論!我的兄弟騷擾了百姓嗎?說出來,說出來,我馬上槍斃!”

“沒有,沒有!老總們都挺守規矩。”

“那你們求什麼?”

“我求求别伐我祖墳的柏樹。”

排長說:“報告連長,那樹林正在挖塹壕的地方。”

連長說:“那是掃清射界,沒辦法!”

“老總們正拆我的房子,連頂都掀了。”

排長說:“打通牆壁,以備巷戰!”

連長說:“這是戰事必須的,愛莫能助了!”

“老總們正毀我的莊稼呢!”

排長說:“那正在阻擊陣地範圍内。”

連長說:“父老們,總不能叫我的弟兄趴在平地挨槍子兒,連個隐蔽壕也沒有呀!”

“連長,昨天總共來了二十多個共軍,他們在村頭做了頓飯吃就走了。用不着這麼大事備戰呀!”

“軍機大事,你們知道什麼?那是他們的尖兵排,大股共軍在後邊。兄弟得到指令要在你們村阻擊,有一場大仗打呢!”

“連長開恩,把戰線往西挪幾裡吧,一打起來,全村不都平了嗎?”幾個人都磕起頭來。

“軍令如山,這豈是兄弟我做得主的!諸位快起來,不要難為吧。”

又鬧嚷了一陣,人們都進了屋。過了半個鐘頭,連長在門口喊了起來:“傳令兵,馬上去送指令,停止修工事,防線移動了。”

猴子臉答應一聲“有!”就往外跑。才出門又轉回來,把身上那個包袱解了下來,掏出裡邊的信号布,把空包袱皮抖抖,系在腰上,對大個子說:“看着點,得了彩頭有你一份!”這才跑出去。

大個子咕噜道:“媽那皮,就你張羅得快!”

小高問:“到底怎麼回事?”

大個子說:“拍桌吓耗子,擠土财主點油呗。這是價錢談妥了。他小子搶着撿洋撈兒去!”

小高問:“那幾個财主怎麼還不快走!”

“不得留下寫個感謝狀嗎!”

“啥叫感謝狀?”

“找塊紅布,寫上某年某月國軍某連在本村英勇殺敵,救百姓于水火;秋毫無犯,敬父老如事親等等。然後畫押具結,連長好拿回去報功啊!”

小高說:“這裡深更夜半,上哪兒找紅布筆墨去?”

大個子說:“都有,連長那文書箱裡帶着呢,常用的東西哪能不預備?”

打白天起,小高就看出大高個子作壞事不朝前趕,說話也比猴子臉溫和,就跟他說:“我說老總,我看你是個厚道人,怎麼幹上這個了?”

“是我願意幹的呀?”大個子哼了一聲,“咱家欠地主帳還不上,我是賣壯了出來的!”

“幹長了也覺出甜頭啦?”

“苦頭吧!太喪良心的事咱幹不出來,拍馬溜須又不會,光當吃虧受累的角兒。”

“那腿長在你身上,你不會跑?”

“我見過開小差抓回來的,當場槍斃了!再說往哪兒跑呢?我家就在這不遠,跑回去保甲長還要把我賣出來。”

“要當兵也不一定非在這兒幹!我可看見過一支好隊伍,當官的跟當兵的平起平坐,不坑害老百姓,光打地主老财……”

“我也聽說過。他們從這兒路過好幾回呢!”

“那你怎麼不過去?”

“你沒看咱這連長嗎?聽見點風就躲着走,想遇也遇不上!”

“你們沒上過前線哪?”

“這是師管區的隊伍,專在後方押給養、抓壯丁的。前天新四軍從沂河邊上跑出一股人,東邊的隊伍急忙掉不過頭來,這才叫我們出來。”

“老總,咱們都是窮苦人,哪兒不是行好呢,你把我放了吧。”

“不行,弄不好你的腦袋搬家,我的屁股也打爛。老老實實睡覺吧,繩子要礙事,我倒可以給你松松。”

大個子摸黑給小高松了松繩子。小高伸腿躺下,一下子碰到了軟乎乎的一卷東西。她想起來了,是猴子臉扔下的信号布。她輕輕用腳把它勾過來,伸手把它塞進了身旁的竈膛裡,想到再碰到飛機時匪軍們的狼狽相,她偷偷地笑了一陣。

天亮前匪軍們全回來了,大包袱小行李扛了不少。猴子臉自己背了一包袱,還扛來連長的一份:一件狐皮袍子和一套嘩叽西裝。是在上海開商号的那家地主的。原來連長要的價錢太大,一時湊不出現款,估衣布匹全折價。猴子臉因為在翻衣服時,無意發現一塊煙土,不吭聲塞進自己包袱,樂得心花怒放,完全忘了信号布的事。大個子根本就沒走這份心。

隊伍集合,班師回營。匪連長問小高:“回心轉意沒有?當勤務兵馬上分你一份。跟定了我,發财的日子還在後頭呢!”

小高說:“你放我回去,我問問我媽。”

“混蛋!”匪連長着着實實打了小高一個耳光,對大個子說:“解開繩子,兩條道随他揀!”原來搶的東西很多,要回去孝敬上級,匪軍找來扁擔,打了幾副挑擔,抓了幾個民夫來挑運。匪連長叫人把他的小包袱也拿來放在擔子旁,對小高說:

“你自己揀,給我當勤務兵呢,背背我的小包袱,舒舒服服甩手走。不願意你就跟民夫一塊挑擔子去!”

小高一聲沒吭,咬牙擔起一副挑子來。

十二

聽到國民黨軍隊開走,帳房先生念了聲佛,正要放鋪蓋睡覺,外邊打起門來。

“誰?”

“我,投店的。”

“這麼晚了還住店?”

“就是晚了才住店,白天還趕路呢!”

開門吧,不大放心;不開門,又怕耽誤了生意。他扒着門縫往外看看,是一個腳夫一個買賣人,腳夫還拉着一頭驢。他開了門。等到客人來到過堂燈下,他想起來了,這兩位客人和這頭驢前幾天在這兒住過,說是到東鄉去接親戚的。既是熟人,他就笑呵呵地接過缰繩說:“還住您上回住的那間房吧,我馬上送水來。”他心裡挺奇怪,怎麼沒接親戚空着驢回來啦。

帳房先生去打水,腳夫就往槽子裡拌料,這時從後邊茅廁走過來一個女人,直奔東廂房去了。正在下雨,風燈又挂在牲口槽上,什麼樣的人看不清楚。可是影影綽綽,腳夫覺得在哪裡見過這個人。就回去和穿長袍的嘀咕。

等到夥計端着熱騰騰的面條子來擺飯桌,穿長袍的客人就說:“這兵荒馬亂的,你們店的生意倒還興旺,客房都住滿了吧?”

“瞧你說的,誰家不看黃曆,單挑這日子出行呀!除去你們二位,就一個單身堂客。”

驢夫問:“從外鄉來?”

“到外鄉去!”夥計說,“東鄉的财主,叫新四軍給吓出來了。聽說回上海娘家去。”

因為村頭上駐留着國民黨軍隊,俞潔一直提防着意外,沒敢入睡。國民黨軍隊開走了,她這才合上眼,想趕快睡一覺,為明天趕路積蓄精力。剛剛睡熟,一陣砸門聲又把她驚醒,接着便聽見人打招呼,驢噴響鼻兒,一路進了院内。等來人進了客房,驢牽進牲口棚,她悄悄起身下炕,想借着上廁所的機會觀察一下動靜。她去的時候沒見人,隻從東廂房窗紙上看到兩個晃動的黑影,回來時牲口槽旁有了人,中等個,短打扮,在風燈之下看得格外清楚,一下子就認出來是給二嫚趕驢的那個腳夫!那天她騎的驢往二嫚那裡沖時,是他跑過來迎面攔阻的。那長相決不會記錯。

回到屋内,她就再也躺不住了。

既是兩個人一塊兒來,那一個一定是人販子。救出二嫚,是跟他們結了仇的,跟他們打照面兇多吉少。這裡遍地是敵軍,他們一勾結就把自己出賣了!無論如何,要趁他們還沒發覺離開這裡。

這時剛交三更天。立刻走,引起店家懷疑事小,招惹他倆注意事大。她就坐在那裡等天明,她想這兩個人半夜才睡,不會醒得太早的。

既不敢點燈,又找不到事做,幾天來全身虛弱乏力,坐在那兒想不打盹也辦不到,她就又打了個盹。睜眼一看,窗外明光瓦亮,她心說:“糟了,天都大亮了,恐怕那兩個家夥也已起身了吧。”輕輕把門推開一條窄縫,倒還好,東廂房的門還沒開。她把門慢慢開大些,側着身子蹭出門,一看原來是天晴了,露出來半個明月。不過遠近已有雞啼,總有四更多光景了。她悄悄走到前屋,夥計已經在生火。因為店錢昨晚已付過,就招呼夥計開門。夥計嘴裡說着:“走這麼早啊,再歇歇呗!” 把門打了開來。俞潔加快腳步,出了村西口。

昨日一天暴曬,已經幹了的道路,這一夜雨又澆濘了。俞潔一則心急,二則也休息了一天一夜緩過勁來,盡管跌跌滑滑,速度還是很快。穿過幾塊高莊稼地,回頭看不見房子了,她這才一塊石頭落到地。摸摸額頭,頭發已經被汗粘成絕了。

路邊小水溝裡流動的水很清亮,想洗個臉,又忍住了。繼續向前趕,走了約摸裡把地,大路向下傾斜下去,眼前出現了好大一片水窪。有多深不知道,足有半裡地長;兩旁多寬也看不清,隻見高粱玉米都一半泡在水裡,露出半截随着水波搖晃。是走下去還是另外尋路,主意還沒定,背後“哒哒哒哒”越來越近傳來了驢蹄聲。俞潔把牙一咬,脫下鞋,卷卷褲腿下了水。

初下去水并不深,隻沒小腿;水下的地也并不陷,反而又硬又滑。走過一段,一下子就深了下去,一直沒到了腿根,水底的泥也就暄得像醬缸了。俞潔隻得一步站穩,再邁下一步。這時就聽到背後有人蹚水聲。回頭一看,兩人一條驢正從背後趕來,穿長袍的騎在驢上,穿短打的拉着缰繩。

俞潔想快,兩腳也不作主,隻好由他們趕上來,随機應變,再設法脫逃。

他們趕到俞潔身旁,就把速度放慢了。

俞潔低下頭隻管蹚水走路,眼也不擡。可是心跳到喉嚨口,臉紅到了耳朵根。她心想,俗話說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今天可好,她這個兵還趕不上個秀才有力氣;而這兩個卻比敵兵更兇狠。倒要格外機警些,隻要不使他們動武力,事情就有回旋餘地。

“大嫂,”穿長袍的輕輕地問,“一個人趕路啊?”

俞潔沒吭聲。

他又問:“這是上哪兒?”

俞潔心想:“他到底認出我來沒有?”就瞅了那人一眼,答道:“上火車站。”

穿長袍的和俞潔打個照面,眼流露出一絲滿足的笑意。俞潔知道他完全認出來了。

“我們也上火車站,”長袍說,“既是同路,這驢讓給你騎吧。”

“我能走,不用麻煩你。”

“既碰上,就是有緣的!”長袍笑道:“誰沒有用着誰的地方呢!看大嫂這樣,八成是回娘家吧?”

“差不多。”

“路上可不好走啊!國軍到處盤查,要找化妝的共産黨;新四軍也在找掉隊的逃兵;兩邊都說要給檢舉人發賞錢。”

“嘿嘿!”俞潔冷笑一聲,“你倒打聽得很清楚,你沒打聽一下,檢舉錯了賞什麼嗎?”

長袍一下子噎住了,國民黨興派女特務,共産黨可也有女偵察員。弄不清她的真身份可吓不住她。

“我是說咱們作伴走友善些。”長袍笑笑說:“這一帶是國軍的天下,我手裡有通行證,開的正好是兩男一女。”

俞潔看出來,要硬從這兩人手裡掙脫出來,不大容易。需要将計就計,尋找機會,盡力把他們穩住。

“作伴就說作伴吧,費那麼多心思幹什麼?”俞潔笑道:“都是場面上人嘛!”

這時已出了水窪,俞潔停下來擰擰褲子上的水,穿好了鞋。長袍下了驢,執意要俞潔騎上。俞潔也不再客氣,叫腳夫扶她騎上去,故意說:“得罪了,今天的腳錢算我的。”

長袍和短打對了下眼神,兩人都有點發懵。明明白白是這個女人,穿着新四軍軍裝騎着驢,沖撞過他們,并由此丢了那個二嫚,怎麼隔了一天就變了一個人?那口氣言談,像是個熟走碼頭的老江湖。

俞潔不過在一個戲裡演過一個江湖女子,她見景生情地把那台詞、身段,借用到這裡,竟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看來絕路也并非不能逢生,她後發制人,等待長袍亮牌。

“聽您是南方口音?”長袍說。

“小地方上海。”

“要回家喽?”

“看順風不順風呢。”

“要能成全我們一筆生意,在下倒慣會撐篙竿。”

“您的生意我知道,要拿我賣活口喽。”

“那可不敢,都是朋友嘛!”

“我聽你講講門道。”

“我們弟兄奔波勞碌,無非為的一個錢字。那天我們丢了個活口,損失500現大洋。今天老天開眼叫我們碰到你,這筆帳隻好由你墊上。哪黨哪派不幹我們的事,你能出錢,我們放你走,上海也好,山溝也好,由你自己去。”

“我要拿不出呢?”

“那就莫怪我們大講生意經。不過尊駕不是老鬥,總不緻于叫兄弟費手腳吧!”

“我身上沒錢,可是有拿錢來接我的!”

“那好說,我們把你找個地兒供養起來,你盡管發信喊人來接。我們将本求利,并不要毀壞财神的!”

俞潔心裡閃過一個念頭,萬一脫不了身,甯願叫父親弄錢贖她,也比當國民黨俘虜強吧?

長袍見她不語,進一步說:“不過話講清楚,你要是國軍這邊的人呢?亮亮牌子,咱們算是一場誤會;要是那一邊的呢?我也賣個交情,你隻要願意合作,碰上國軍我也絕不透底!”

俞清說:“随你,你我都是長着嘴的。”

說完這一陣,各自盤算心事,氣氛沉悶而又緊張。俞潔盤算,能跑當然要跑,若實在脫不了身,隻好争取叫家裡來贖人。事關生死名節,甯叫家人恥笑,不能當敵人的俘虜。腳夫悄聲問長袍:“你當真拿她作抵押,等她家來贖票?”長袍使個眼神,意思是:“這是穩兵計,把她弄到濟南賣了,有油水叫人肉作坊撈去吧。”

這時太陽高照,人販子和驢身上都有了汗水。看看前邊不遠就是鐵路,腳夫猛打兩鞭子,想趕到路旁樹蔭下去休息。驢子四蹄扒開,走得歡快起來,兩個男人跟着,急忙穿過了一個交叉路口。神使鬼差,從南邊正開來一連滿載而歸的國民黨部隊。匪連長一看見這幾個人,就大叫一聲:“幹什麼的?過來!”兩個人販子木然站住,想往後退已經來不及了。

走得屁滾尿流的匪軍,不等下令就坐在泥地上大喘氣,挑擔的民夫也撂下擔子擦汗。猴子臉和大個子端着搶把人販子和驢全押過來,俞潔趁勢跳下了驢。

匪連長手裡轉弄着手槍問:“幹什麼的?”

“老百姓,家裡人病了送濟南求醫的。”說着人販子就從腰裡掏出蓋着大印的通行證。

“老子不看那鳥玩意!”匪連長拿槍筒子把那張紙一撥弄,“軍事時期,把驢先讓老子騎騎!”

“哎,老總!我們還要趕火車呢!”人販子又掏出錢包來。連長昨天一天已經肥了,哪看得上這幾個錢,拿槍一揮說:“你們兩個老爺們兒去挑擔子,把那小孩跟當兵挑的兩副換下來!”

原來有個被抓的老頭害痨病,一路咳血、半道倒下去了,擔子落到一個匪兵的肩膀上。小高身小力薄,咬牙強挑,匪兵好吃懶作,從沒幹過重活,是以盡管連長罵、排長打,他們也走不快。連長一看這兩個人販子倒長得精壯,便把這個差事便宜了他倆。

連長上了驢,匪軍領着人販子和腳夫來接擔子,俞潔扭身就走。腳夫一眼看到,就對長袍說:“她要跑!”長袍掙脫匪軍就去抓俞潔,匪連長厲聲問:“要幹什麼?” 長袍說:“我這女人要跑。”又沖俞潔喊:“你還要命不要命,想要命就站住!” 腳夫幫腔說:“她是個瘋子,一跑開我們就沒法找了!”長袍說:“叫我給你們挑擔也可以,你們可不能把我的瘋女人放跑了呀!”俞潔一聽,氣狠地罵道:“混蛋!誰是你女人,你是人販子!”

長袍一聽,洩了底子,就破釜沉舟地喊:“你們快抓住這個女共産黨!”

匪軍們聽到這裡,都哈哈笑起來,說是這一家人對罵的全是新詞。匪連長騎着驢大叫一聲:“混蛋,我這兒是你們家呀,吵得個天昏地暗!住口,男的挑擔去,把女的也給我看起來。等到了車站,我打發你們滾,你們再上一邊吵你們的去。”

小高先認出了兩個人販子,心裡就直擂鼓,琢磨着萬一他們要是認出自己來,可怎麼對付!等認出騎驢的竟然是俞潔,這腦袋嗡的一聲,立時就脹得有包鬥大。聽他們一争吵,而且匪連長壓下去後人販子既不再進一步揭發,俞潔也不堅持要走,就更料不透這葫蘆裡裝的什麼藥了。

“把挑子撂下吧!”大個兒沖小高說,又推推穿長袍的,“你挑上。”

穿長袍的從小高手上接過扁擔,放上肩膀,咬牙往起一站,猛擡頭看見小高, “啊”的一聲,把嘴張得像個死鲇魚。

“怎麼,不認識啦?”小高搶先一步問,“前天你們倆還吃過我的瓜!”

長袍支吾了一聲,不知如何應答。

小高趁大個子去指揮腳夫接擔子的空兒,小聲對長袍說:“你敢刺毛,我就咬定你是共産黨,你跟新四軍一起,在我瓜棚吃瓜的。”

匪連長把俞潔也交給了大個子和猴子臉看管。俞潔被匪軍們賊眉鼠眼看得很氣惱,把頭低了又低,不瞅任何人。看到大個子和猴子臉拉開有三五步距離,小高用手碰了一下俞潔的手,俞潔把胳膊使勁一甩,啐了口唾沫,臉扭向了另一側。

“俞潔!”

這輕輕一聲,像是個晴天響雷,俞潔渾身都震動了,急忙回過頭。一看是小高,驚訝得半天沒喘過氣來。小高使個眼色,小聲說:“别看着我,你我裝作不認識。”

“嗯。”

“你怎麼跟他們混在一塊去的!”

“他們跟上我了!”

“你怎麼不跑?”

“跑不了。他們要扣住我,叫我家拿錢贖!”

“這是騙你,真的也不能幹。革命戰士不能幹那個事,要有點志氣!”

“有你我就好辦了,我聽你的!”

“沒有我你也要堅決鬥争,甯可死也不能叫人販子賣了。”

西南方向有了飛機聲,而且聽見不遠處機槍掃射和炸彈爆炸。

“往西北,往鐵路那邊靠!”匪連長聽了聽說,“大概西南邊有敵人,靠近鐵路咱們就跟交警隊伍聯系上了。敵人真上來,咱們免得被包圍。”

隊伍穿過莊稼地,來到鐵路邊上。碉堡上的敵人問了密碼。番号,擺擺手讓他們通過。正這時,幾架飛機沿着鐵路線低空飛過來了。

“擺信号!”碉堡口的哨兵喊道,“你們快擺信号。”

匪連長連忙沖猴子臉喊:“快,快!”猴子臉趕緊從背上解下包袱,把扣一解,嘩啦一聲掉出些花花綠綠的女人小衣服和一塊大煙土。匪連長不由分說,坐在驢上就踢了他兩腳,“我叫你擺信号!你給我晾破爛!好小子,你還昧下一塊煙土!”

“擺信号,擺……”猴子臉也急得變了顔色,問大個子,“信号布呢?”

大個子說:“連長叫你背着的,我哪兒知道!”

“我槍斃你……”匪連長一句話沒說完,幾架飛機扭頭已經飛回來,咋咋咋咋,機關炮就鋪天蓋地地往下掃。那頭驢打個前失跌倒了。連長從驢脖上滾下來,扔出去有一丈遠。

“我操你媽!”匪連長掏出手槍,朝天上打了兩槍。可飛機不聽那一套,接着又是一次俯沖轟炸。匪軍沒有挨自己飛機炸的經驗和準備,哭爹的,罵娘的,趁機會打仇人黑槍的,亂成了一片,轉眼就死傷十幾個。小高趁機拉着俞潔的手說: “快跑!”

小高拉着俞潔穿過了鐵路,跳進路邊的水溝裡b她們還沒爬上溝沿,大個子匪軍端着槍緊跟着追了過來。小高一看,躲不及了,就一把将俞潔推上溝沿說:“進莊稼地,快跑你的!我來對付。”俞潔幾步鑽進玉米地。

追趕的匪軍來到溝沿上,小高猛地從下邊鑽出,雙手把他的腿一拉,大個子仰面朝天倒下了。小高掐住他的脖子說:“我拿你當好人,你倒追着我不放!”

大個子兩手用力拉開小高掐在脖子上的手,從嗓子縫擠出幾個字來:“我有話,我有話!你急什麼?”

“你抓我我不急?”。

“你跑你的,我追我的,我要開槍不早開了?”

“那你這是幹啥?”

“傻祖宗,我也跑,信号布丢了,死了好幾個人,連長不要我的命嗎!”說着他把槍栓卸下來放在小高手裡說,“這你放心了吧,還不快跑?”

小高拿着槍栓,也鑽了莊稼地,大個子端着沒有栓的槍,就追了進去。因為飛機還在頭上連轟帶掃,碉堡上的敵人也鑽進烏龜殼,誰也不留心他們的動向。其實大個子本不必玩這麼個小花招的。

進到高粱地,小高就和大個子合在了一塊兒,兩人邊跑邊喊俞潔,可是沒人答應。正跑着,呼的一聲兩邊跳出兩個穿便衣端槍的人來,喊道:“繳槍不殺!”

大個子趕緊把槍舉過了頭。一個人接過去看了看:“栓呢?”

“在這兒!”小高交了出來。

“跟我們來!”

兩個便衣一前一後,押着他們往西南上急走。一邊走一邊問他們:“哪一部分的?”

大個子說:“師管區警備連。”

“你們倆往哪兒跑?”

大個子說:“不知道,我跟着他走的。”

“小孩你呢?”

“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你跑?”

“他們抓我當向導的,兩天沒讓我回家了。”

兩個押解的人笑了起來。其中一個端詳一會兒小高說:“你家在哪兒?”

小高說:“你管不着。”

“管不着?不告訴我隻怕你找不到!”那人笑道說:“上一回你找不着家,就是跟我問的道。”

這麼一說,小高覺得口音是很熟,可看了又看,想不起在哪裡見過。

那戰士說:“有天晚上,三個文工團員找隊伍找到我們連駐地,你跟哨兵問路,放哨的不是我嘛!”

小高又看了看,撲上去抱住了那戰士,蹦着高兒,連拍帶打地說:“你換了便衣,我認不出來了。”

“你也換了便衣,我可就認出來了。”

小高問那戰土,怎麼到了這裡。那戰士讓小高站住,等另一個人押着大個子走遠些,才告訴他:他們在沂河邊上堅持戰鬥一整天,後來敵人發現我們的大部隊已遠去,那裡隻不過是一個團,就惱羞成怒地以九十倍的兵力撲了上來。上級指令各營分頭突圍,突出包圍圈後繞道回沂蒙山區。可是這個連是從西南方向鑽出來,擺脫開敵人後,已經沒有可能向東向北運動了。而且連傷亡帶散失,剩下不過三十來人。連長決定沿着大軍的足迹向西追趕,還布置了要注意沿途找尋她們三個女兵。

那戰士問小高那兩個女同志在哪裡?小高就把大緻情形說了一遍。那戰士說: “剛才聽到敵機在這邊掃射,我們還以為有咱們的部隊到了這裡,連長派我倆來偵察一下。剛到這兒,莊稼裡站着個婦女,朝我們看了一眼,扭頭就往北跑了。這敵占區老百姓,見着帶槍的扭頭跑是常事,我們也沒上去盤問,那一定是姓俞的同志了。”

确實那正是俞潔。

小高叫她進了莊稼地先往南後往西。她剛把臉轉向南面,就看見兩個持槍的人,彎着腰朝這邊走來。她連思索一下都沒有,扭過身盡最快的速度跑了起來。她也不辨方向,隻一心想往離飛機掃射遠的地方跑。跑過高粱地,又進小樹林,沒提防樹林裡坐着一個人,險些絆倒在那人身上,連忙收住了腳。那人吓得也趕緊爬了起來。俞潔一看,連聲叫苦。

“這可真是天無絕人之路!”穿長袍的人販子說,“趕腳的死了,驢腿斷了,我以為真弄個雞飛蛋打呢,你又送上來了。不用廢話,跟我走吧。”

俞潔聽了小高的批評,決心不再跟他搞權宜之計,扭身又往左邊跑。長袍就掖起衣襟來追。看看快追上了,俞潔急中生智,彎腰抓起兩把爛泥,轉身站住。長袍追到跟前剛要說什麼,俞潔把手中的爛泥朝長袍眼睛上砸去。長袍哎呀一聲,擡手去擦泥。揉眼,俞潔拐個彎又往右跑去。

十三

憶嚴按着二嫚指點的道路,不一會兒就到了鐵道邊上。這時正有一輛巡道的鐵甲車,自北往南開,突突地喘着氣,頭頂上獨眼似的大燈,賊亮賊亮。憶嚴隐蔽在一墩紅柳後邊,借那燈光觀察地形。鐵路兩側,四五百米寬的開闊地;順着鐵路線,半裡左右一個碉堡,碉堡上的哨兵不停地在喊密碼。第一個碉堡喊:“注意警戒!” 第二個碉堡就喊:“監視敵蹤!”這麼一個挨一個傳下去,直到老遠的南邊,隔一會兒又從南往北喊回來。

巡道車開過去不久,就有一輛又大又高噴着火冒着煙的火車頭,拉了好長一溜黑乎乎的車廂開了過來。火車也撒着滿天紅亮的火星過去了,背後留下了沉寂和黑暗。

憶嚴說服自己,再等一等,再觀察觀察,弄清碉堡上敵人的情況再過也不遲。

從西北上,像是海潮奔騰,傳來了嘩嘩的響聲。憶嚴以為起了風,看看頭頂紅柳枝條,卻動也不動。她正納悶,一股冷氣逼近身體,接着落下銅錢大的雨點來。到這時風才迎面猛撲過來,一墩墩紅柳,發出哨聲,把枝條彎下了又挺起,挺起又彎下地和狂風抗争。轉眼間憶嚴隐蔽的地方已變成了一片水塘。

“扔上個雨衣來,扔上個雨衣來!”随風吹來碉堡上哨兵的喊聲,“光顧推牌九,耳朵裡塞上驢毛了。”

這正是機會!憶嚴騰起身,飛快地跑過開闊地,登上路基,跨過了鐵軌。風大、雨大,敵人哨兵正往身上套雨衣,誰也沒發現她。她跳到路西的開闊地邊沿,心想: “順利過來了。”就在這一刹那,猛地亮起了一個又長又近的閃電,一時間整個大地都像燃起了藍色的火焰。随着雷聲,碉堡上的敵人喊了起來:“什麼人?密碼?” 南邊的一個碉堡上敵人聞聲也喊:“不說話開槍了!”這時恰是閃電過後最黑暗的一瞬間,憶嚴不顧一切摸着黑飛跑。接着又來一個閃電,這個閃電沒有剛才那個亮,卻像一片光柱在憶嚴所在的地方晃來晃去,不再止熄。扭頭一看,原來碉堡頂上亮起了探照燈。一排槍彈掃了過來。在光秃秃白茫茫的開闊地上,憶嚴覺得自己的目标又突出又高大,正想找個地形隐蔽一下,左膀子似乎被人推了把,她跌在了水窪中。

南邊的碉堡也參加射擊了,子彈打得水花四濺。二十步開外就是一片谷子地,能到那裡就算安全脫身了。她要雙手撐地爬起來,可是左胳膊沉重得很,胳膊下邊的雨水飄着紅絲,這才知道左膀負了傷。她咬緊牙關:“一定要爬起來,要進到那片谷地裡去。”

碉堡上的敵人又喊了:“投降吧,還趴在那兒幹什麼?都看見你了!”

憶嚴不吭聲,右手從皮帶上拔下一顆手榴彈,她等着碉堡敵人到身前來。

碉堡上喊:“過來不過來,不過來再給你一梭子。”

碉堡上又打了一梭子沖鋒槍,子彈卻全射在她右側100米開外的地方。憶嚴明白了,敵人并沒看到她趴在這裡,那些話是詐她的。于是她就往地上趴得更緊些。

碉堡上的敵人罵了一句說:“媽的,死了!”說完就閉了探照燈。憶嚴高興得不顧膀子疼痛,用右手撐着地就要爬起來。才一蜷腿,旋即一個念頭閃進腦子: “慢着,也許敵人在耍心眼呢!”她又把腿和手都放平了。

四圍漆黑一片,除去風聲雨聲,連蟲鳴都聽不見。二十步之外,那片意味着安全和勝利的谷地,簡直像一塊磁石吸弓蔔根細小的鐵針那麼拉住她的心。燈滅了不到半分鐘,她覺得已過了很久,有好幾次她都覺着再也等不得了,要把機會錯過了。也許敵人正摸着黑,悄悄地從後邊靠近她,就是死也要跳到那片谷地裡去。可是她幾次都壓制住這令人發躁的沖動。最後,實在耐不住了,她決定數個數,從一到二十,要是敵人再沒動靜,就堅決爬起來前進。她剛想好這個決定。刷的一下探照燈又亮了,而且、連南帶北幾個碉堡的燈都亮了。巨大的燈柱像一條條剪刀,在幾裡地長的開闊地帶剪來剪去,停下來又靜止地照了一陣,然後才一下子全關掉。憶嚴抓住時機,跳起來躍進了莊稼地,順着垅溝弓着身走了很久很久,碉堡上的敵人再也沒有開燈。

她感到左胳膊熱辣辣地疼,頭暈、寒冷,便把裹腿解下來一條,拿牙咬住,用右手緊緊捆到傷口上。拾起一根被風雨折斷的高粱,掰去頭,當作拐杖,一步一步向前挪。借着斷續的閃電光亮,總算找到了向西的大道。她又掏出作為聯絡信号的定音笛,一邊走一邊吹。天将明時,放晴了,露出半個月亮。月光和笛聲驚醒了林鳥,一個個抖着翅膀都叫了起來,畫眉、叫天、臘嘴。鶴鴿全有,可就是沒有周憶嚴盼望着的斑鸠聲。

太陽老高了。道路向前伸展着,無窮無盡。多半夜的狂風暴雨,把每道田攏都變成了渾濁的小溪。高粱、玉米,枝殘葉碎,像挂了一身破布條。周憶嚴兩眼深深凹了進去,眼眶烏青,嘴唇幹裂,眼睛纏滿了紅絲。兩隻腳上的鞋子,早已不知什麼時候被爛泥拔掉了。她搖搖晃晃,邁着不勻稱的步子,機械地吹着口笛往前走,偶爾停下來用手拉過一片高粱葉,舔舔上邊的露水,又吹着笛打起精神走下去。

有幾次,她邊走邊睡着了,又被自己深一腳淺一腳的步子驚醒。她渾身每個骨節都酸疼。做任何一個動作都要花加倍的力氣。可是她既不敢坐下也不敢停步,怕一坐下去自己就沒有力量再站起來。她認為小高和俞潔是在她前邊的,她們在等她。

右前方離開道路一裡多地,有一片密壓壓的樹林。她對小高說過,白天盡可能不要從路上走,盡量利用可隐蔽的地形地物。也許她們會躲在樹林裡休息吧?要是那樣,在路上吹笛可未必聽得見,應該走近那個樹林一些。

她下了道,橫插進濕淋淋的莊稼地裡。太陽又熱、又亮,所有莊稼葉上的水珠都散發出白色的水氣。四周都是一樣的綠色,一樣的閃光。哪裡是道路,哪裡是樹林啊?它們怎麼在圍着自己轉呢?她覺得有點惡心,伸手抱住身旁一棵樹站下來,微微地閉了下眼睛。一種溫暖而又滞重的感覺,麻酥酥地流遍了她的全身……

什麼人的喊叫聲驚醒了她,她發現自己抱着路邊的一棵樹睡熟了。一個穿軍裝的小夥子,正一邊喊一邊朝她走來。可是她不明白他喊的是什麼,要張嘴回答他,不知為什麼發不出聲音。她松開抱着樹的那隻手,想要作個手勢,忽然看見腳下那一片帶着雨水珠的綠草地,像從下往上翻的一頁書,越來越近地蓋到她臉前來了……

很快就又醒過來,自己已經趴在一個戰士的背上。戰士背着她每走一步,她的傷口都劇痛一下,就是這劇痛把她喚醒了。她叫戰士放下她,讓她自己走。戰士說: “不行,你在發燒。”可是她就沒想問一下戰士是從哪裡來的,她是在什麼地方?仿佛一切原來就是這樣的,就應該是這樣的。有一陣她覺得背着她的正是孫震,一邊背着她一邊腼腼腆腆地看着她,沖她笑。

當她真正清醒過來,是躺在寬大的河岸旁一個柳樹下面了。她面前真的蹲着一個連長,一個嘴上還沒長出胡須的青年連長和一個小衛生員。她的胳膊已經經過治療,重新包紮過。小衛生員還給她打了退燒的針劑。

青年連長告訴她,大部隊昨天就過河了,他帶着一個排作為收容隊,也已經到了規定的時間。隻是因為一夜暴雨,山洪驟發,他們才沒有過去。剛才兩個去收集渡河材料的戰士發現了她。她簡略說了自己的情況,就忙問道:“你們收容到那兩個穿便衣的女同志沒有?”連長說沒有,他一定叫戰士們注意觀察,叫她不要挂心。他說她目前首要的任務是吃東西和休息,等一下渡河,是要拼體力的。

話剛說完,就像是突然從地下冒出來的,樹後轉出來一個斑白頭發的老大娘,手裡端着一茶缸熱氣騰騰的小米粥卧荷包蛋,往她身旁一蹲,就擓了一匙,用嘴吹吹,送到她口邊上。

“大娘,我自己能吃!”憶嚴伸手去搶茶缸,大娘把茶缸閃開了。

“我喂,你就吃吧,我要是外人還能到了這兒。”

衛生員說大娘也是從沂蒙山來的。她自願随部隊移到遠離敵人的另一個根據地去。

連長吹響哨子,通信員跑來通知渡河的時間到了。恰好憶嚴剛剛咽下最後一口雞蛋。

幾十個戰士都半截身子泡在水裡,用手拉住兩個用木棍、扁擔紮起來的井字形的木架,木架中間是一口頭号的大缸。連長對憶嚴說:“兩個缸,你和大娘一人坐一個,其餘的人全手扶着木架。會水的推着它,不會水的漂着它,能夠踩着底就走,踩不到底的地方就遊。”

幾個戰士,把大娘背着放進缸裡,另幾個戰士就來背周憶嚴。周憶嚴說:“等一等。連長,我現在需要一支沖鋒槍,并不要過河。”

“不過河?”連長奇怪地說:“敵人随時會到,你不過河幹什麼?”

“我還有兩個戰士沒有到!組織上給我的任務是三個人同時歸隊,我沒有權利自己過去把她們扔掉!”

“她們在哪裡?”

“不知道。我要去找!”

“你的傷勢很重!”

“我必須完成任務。”

“我們已經超過限定的時間了,我得執行指令……”

“你們給我留下支槍就行了,我不要求你們等我。隻希望你們過去後,把我的情況報告給上級!”

連長兩隻手攥起拳頭又松開,松開又攥起。猛然喊道:“二班長,王金寶,你們倆上來!”

二班長和戰士王金寶兩個人從水裡爬了上來。

連長說:“你們兩個留下,聽周分隊長指揮。周憶嚴同志,你隻能在河這岸再停兩小時,中午12點前,必須渡河西去,不然追擊的敵人就到了!”

周憶嚴答道:“是。”

連長又說:“我到那邊馬上向上級報告,請求派我回來接應你們。”

連長和周憶嚴握握手,吹聲哨子,跳進水裡。木架旁的戰士為了減小阻力,都已脫光了衣服,連呼帶喊,擁着木架向急流中遊去。

十四

周憶嚴和兩個戰士分成三路,向鐵路方向出發。憶嚴居中,走大道;班長左翼,王金寶右翼,相隔各200米。聯絡信号是憶嚴吹笛,二班長學鳥哨,王金寶作蛙鳴,接近鐵路了,仍然沒有任何女兵的蹤迹。二班長提醒她,馬上必須趕回河岸,連長的勸告是必須聽從的,12點要渡過河去。

憶嚴正在為難,南邊不遠處傳來了飛機掃射轟炸聲。憶嚴說:“敵機轟炸,想必有我們的部隊,咱們稍微往南再找找不好嗎?”

于是向右轉,橫列變縱列,戰士王金寶打頭,三個人遠遠地沿着鐵路線向南走。

走了一裡多地,傳來了蛙嗚。憶嚴和二班長馬上加強了注意。一會兒沿着南北小路跑來三個人,兩女一男,全是老百姓。三個人卻是邊走邊打、扭成了一團。男的打倒剪發的女人,那個蒙手巾的女人就從後邊給男的頭上一拳;男的轉回來去追蒙手巾的女人,剪發的又從地上爬起來去掐男人的脖子。二班長和王金寶看得目瞪口呆,不知該不該勸架而暴露目标,憶嚴看了一會兒,大叫道:“快上去!那女的是我們同志,男的是個人販子。”

二班長和戰士立刻沖了出去。長袍一看忽然鑽出來了新四軍,扔開女人就往鐵路那邊跑,嘴裡喊着:“共軍來了!這兒有共軍!”王金寶手快,舉起槍連打兩發,人販子倒下了。兩聲槍響,給碉堡上敵人報了警,機槍、步槍立即密麻麻地射擊過來。“俞潔,快來!”憶嚴招呼着,幾個人就鑽進青紗帳,急往河邊撤退。

走出一段路去,聽到喊大姐,憶嚴這才發現和俞潔一起的是二嫚,不是小高。

憶嚴說:“咦,你們倆怎麼到一起了?”

俞潔說:“我也不知道,剛才人販子把我打在地上,正要捆我,她像從天上掉下來的,突然從後邊給那小子一拳,救了我。”

二嫚說他公公昨晚送她出來,繞道城河車站。到了鐵路這邊,公公囑咐幾句就回去了。二嫚一個人正走到這裡,看到一男一女連追帶打,先認出人販子來。心想不管那女的是誰,也要救她一把。等打了人販子,女的爬起來,才看出竟是俞潔。

碉堡的射擊剛停,從左後方又打來了幾槍,二班長說:“這不像是碉堡上打的,彈道低得多,怕是有情況。”

憶嚴說:“快,趕快撤到河邊上再說。”

二班長架着憶嚴,王金寶拉着俞潔,五個人既不還槍,也不回頭,一口氣奔到了河岸。憶嚴問二嫚和俞清兩人誰會凫水,兩人都搖頭。憶嚴說:“二班長,你把武器留給我,你們倆一個帶一個,快下河去!”

大家問:“你呢?”

憶嚴說:“我自有辦法,你們快走。”

槍聲越響越密,越響越近,終于聽到呐喊聲。原來匪連長挨炸之後,整頓起隊伍正要走,碉堡上發現共軍了。匪連長忙問:“有多少人?”碉堡上說:“看不清,大概有十來個!”匪連長這次出來,撈了不少财物,可一仗也沒敢打,回去交差,多少有點心虛。聽說隻不過十來個人,他覺得這機會不能失掉,馬上下了指令,朝河邊追擊過來。

這裡幾個人還在推讓,俞潔和二嫚都叫憶嚴下河。憶嚴嚴肅地說:“三大紀律第一條,服從指令聽指揮。二班長、俞潔,你們倆是幹部,帶頭執行指令。”

二班長無可奈何,放下槍枝,解下了彈帶,喃喃地說:“分隊長,你這指令不正确,我是個男同志……”

“我是叫你把女同志帶過河去!這個任務隻有你和王金寶能完成,不懂嗎?”

憶嚴從背上摘下提琴,交給俞潔說:“你帶去用吧,見到團長,替我彙報。我還沒來得及問,小高到底怎樣了?”

俞浩說:“為了掩護我,她晚走了一步,不知脫險沒有。”

憶嚴說:“你報告團長,我任務完成得很不好,請組織批評吧!”

俞潔、二嫚噙着激動的眼淚,離開了憶嚴。憶嚴把手榴彈蓋揭開,把沖鋒槍架好,視線牢牢地注視在越來越近的敵群上。

四個人走到水邊,俞潔遲疑了一下,把提琴挂到了二嫚脖子上,喊道:“你們快走!”不等回答,扭頭朝憶嚴跑了去。王金寶一時還沒明白怎麼回事,二班長抓住他的槍說道:“王金寶,把槍交給我。我指令你立刻把這個女同志送過河去,并且替我請求處分……”王金寶正要争辯,二班長用力一推,把他推向二嫚的身邊,王金寶隻好拉着二嫚走向河心。

敵人呐喊着沖鋒了。憶嚴打了一排槍,撂倒兩個敵人,并沒擋住攻勢。敵人叫着:“抓活的呀!”“跑不了啦!”直朝憶嚴撲來。看看相距不到十來米了,憶嚴扔出一顆手榴彈,同時,從她的一左一右也都投出一顆手榴彈去,三聲爆炸,敵人退下去了。哒哒的沖鋒槍聲,在憶嚴的左側響起來,憶嚴這才看到二班長和俞潔,一左一右趴在她的身旁。

敵人的一次沖鋒壓下去了。憶嚴把二班長叫到跟前說:“你以為我們三個人能把這些敵人消滅嗎?”

二班長沒回答。

“你帶她走,就為革命多保留兩個戰士;你留下,三個人全犧牲。可以隻犧牲一個人的時候,多陪上兩人,是犯罪的。走吧!”

二班長說:“我哪能扔下你,一個男同志……”

“你首先是個戰士!連長指令你聽我指揮!”憶嚴急道,“我叫你帶着她走!”

二班長咬了咬牙,無可奈何地招呼俞潔說:“服從指令聽指揮,咱們走吧。”

俞潔把臉貼在憶嚴火辣辣的臉上,流着淚說:“我有些話要對你說的,來不及了……”

“走吧,你經過這一路鍛煉,應該成熟多了。”

二班長和俞潔走後,憶嚴整頓一下服裝,無意間碰到了大胡子那封信。她想起從拿到它之後,還沒來得及拆開看一眼呢!敵人還在布置進攻,她迅速把信掏出來,用牙咬着撕開封皮,把它展在地上。這個胡子也學會撒謊了,說是和以前的信一樣。以前哪寫過這樣的信?隻有兩句話:

我請求把終生照顧你的任務配置設定給我,你準許嗎?

她把這幾個字撕下來,放進了嘴裡,咀嚼着它,咽下了肚。

敵人又進攻了。憶嚴再次用手榴彈把他們打回去。在投最後一顆手榴彈時,她胸口又中了一彈。她回頭看看,見二班長已拖着俞潔遊到了河中心,就從堤上退下來,用盡全身力氣,向河水中爬。

敵人組織了第三次沖鋒,可是匪連長剛喊出一個“沖”字,就被背後射來的槍彈擊倒。一隊解放軍戰士呐喊着,端着刺刀,成散兵線從敵人的側翼沖了上來。

孫大胡子見到小高,劈頭就問憶嚴和俞潔現在哪裡?小高說憶嚴早已失去聯絡,俞潔剛剛才又走散,估計是向河邊走去了。孫震立即決定全隊向西追趕,決不能再把俞潔丢失。

他們所在的位置,距匪軍挨炸的地方約有四五裡。一聽到槍響,他們立即跑步奔襲,趕到河邊,已經是憶嚴在回擊敵人的第三次沖鋒了。

孫震從望遠鏡裡認出投彈的是億嚴,而且僅僅就她一個人,感到情況危急,立刻下令沖鋒。他告訴戰士們,目的不在于殲滅眼前的敵人,隻要把他們沖散,與河堤上的戰友會師就是勝利。戰士們端着刺刀猛沖狠殺,像一陣旋風,直撲上來。敵人哪還有力量堅持抵抗,匪連長一倒,衆匪軍就各自奪路而逃,轉眼間就遠離開了河堤。

孫震領着人沖上河岸,卻不見了億嚴。正在着急,忽聽小高在水邊上喊:“孫連長,快來!”這才看見憶嚴己倒在河邊,半個身子泡在水中。他和戰士們一起都奔了過去。

憶嚴神智清醒,神态從容,隻是面色蠟黃,氣息微弱。孫震喊她,她強撐着睜開眼,望望小高和孫震,笑了笑,擡手指指對岸,用低得難以聽清的聲音對孫震說: “像小時候那樣,背着我過河,追隊伍去!”

孫震抱起憶嚴,讓小高扶着,把她背在身上,雷鳴似地喊道:“渡河!”

走到河中心,他聽到憶嚴喉頭輕微地響了一聲,伸在他胸前的手,一下就松軟地垂了下來。他停下腳,往上掂了掂憶嚴,叫道:“小周!小周!”

回答他的隻有河水的咆哮,河風的歎息。

大滴大滴的淚珠,順着他面頰流下來,挂在毛茸茸的胡子上。他咬緊牙,頭也不回,邁開大步繼續向河西岸走去。

河西岸上出現了騎兵,一名,兩名,好大一隊。俞潔和二嫚,也随着騎兵登上了河岸,朝小高,朝孫震和他背上的憶嚴高喊:

“快走啊,首長派部隊接咱們來了——”

“周憶嚴同志!”大胡子帶着淚直喊道,“你看看,你們追上部隊了。”

她們終于追上了部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