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義女》
娘親是見不得光的外室女。
父親為救駕身亡,我便成了大梁皇帝的義女。
後來,皇帝下旨和親,要我遠嫁拓跋魏國。
我才知曉,我的出身早已決定了我的命運。
無妨,既然上天如此不公,那我便殺出一條血路。
1
娘親是見不得光的外室女,卻又與尋常外室女不同。
我為不能經常見到父親而失落難受,她摸着我的頭感歎:「管生不管養的渣男,我怎麼穿得這麼落魄。多可憐的寶貝,你爹不疼,我來疼。」
我為自己私生女的身份自怨自艾,她提起大刀要帶我去清河崔氏讨說法。
我死命拉住她捂嘴大哭,她無奈抱住我:「怪我這個娘親出身風塵,不能讓你成為名正言順的崔氏女。」
我搖搖頭。自我有記憶以來,娘親口中的那個渣爹就沒出現過幾次,連銀錢都是隔上大半年才想起來送那麼一點。要不是娘親一直替人讀書寫字,管理賬房,我們娘倆早餓死了。
我有時候很奇怪:「娘,為何父親每次來,你都卧病不起?」
她大剌剌彈我一腦門:「被你看出來了,看我閨女多聰明。」
「你為何不願意留住父親?」
「男人要靠得住,母豬都上樹。要不是我的身契還捏在他手裡,要不是你,我早走了。」她振振有詞,忽然又自卑感歎,「也怪我自己,年少的時候不是備戰中考、聯考,就是吃喝玩樂,如今穿到這個等級森嚴的世界,沒有那些人的金手指。不會炒砂制糖、做香皂,也不會醫術武功,更不知道槍支彈藥怎麼弄,要不然也不用這麼憋屈。」
我眨巴眼睛:「可是娘,你的才華世間少有啊。你教我念叨的那些詩如果拿給父親看了,他一定會對你刮目相看,說不定直接讓你做了姨娘,那我們就能回到崔家了。」
一個爆栗直接敲來,她生氣地揪着我的耳朵大罵:「都說了不能靠男人,你怎麼還是執迷不悟。你給我記住,那些詩句不是我的,我也不會拿出來取悅這個不把女人當人看的男人。」
見我被吓住的模樣,她又輕輕讓我擁入懷中:「明兒,你記住,靠山山倒,靠人人跑。你隻有忘掉崔氏女的身份,跳出這個圈子俯瞰一切,才不會一葉障目。崔家不缺女兒,你就算回去了,也不見得比現在過得好。你以為隻要我們哄好你父親就有好日子過,可你不知道,也許我們靠他越近,就越危險。」
我那時六歲,并不太明白她的話,隻知道她說自己在另一個世界是個會計,也就是賬房先生,看過太多宅鬥與豪門狠辣的曆史故事,決不能讓我們身處險境。
她對我傾囊相授,希望我開闊視野,高瞻遠矚,而不至于困死在一方院落。我震驚之餘,也逐漸淡忘了那個可能早忘了我的渣爹。
七歲那年,嫡母帶人闖入了我與娘親相依為命的小院。
娘親将我藏在裡屋,面對眼前這個舉止端莊、穿戴高貴的豪門貴婦,她不卑不亢地拜見上茶:「我知道遲早有這麼一天,夫人要怎麼處置,我都接受。」
嫡母身邊的李嬷嬷一巴掌打翻娘親的茶碗:「憑你也配給夫人敬茶?來人,給我捆了她,丢到她該去的地方。」
幾個人将娘親按倒,娘親苦笑:「都是身不由己,女人何必為難女人!」
嫡母懶洋洋開口:「你不是說怎麼處置都接受嗎,如今又這般做派給誰看!」
娘親輕歎一口氣:「我自知出身風塵,夠不上崔氏門楣,也從不敢奢望。隻是風塵非我所願,當初跟随主君,也隻為擺脫娼妓之身。我自問多年來一直安分守己,隻求夫人高擡貴手,不要再讓我淪落為娼。我有女兒,為娘情願赴死,也不能令女蒙羞。」
嫡母瞄了一眼我藏身的門縫,似是疲憊:「你說女人何苦為難女人,我懂。可你們母女的存在,是主君的污點。崔氏門楣,不容有失。看在你這些年安分守己的分上,我允諾不讓你淪落為娼。既然你說為了女兒願意赴死,那便自己看着辦吧。」
嫡母擺擺手,那些人放了娘親。
她上前擡起娘親的下巴:「給你一個月的時間。一個月後,我會來接走明兒,讓她成為真正的崔氏女。至于她日後會不會因為生母低賤而被人指指點點,就看你怎麼做了。」
我聽得膽戰心驚,見娘親也是滿臉淚光,不甘而又無措,忽然不知哪來的勇氣沖出來抱住嫡母的大腿:「夫人,可否勸說主君把娘親的身契還給我們?明兒可以不當崔氏女。隻要娘親自由了,我們就會走得遠遠的,再也不會出現污了崔氏門楣。」
「你竟願意為了她,放棄回崔氏的機會?」
我堅定回答:「明兒可以沒有崔氏女身份,但不能沒有娘親!」
嫡母呆呆地看着我,似是有些恍然,而後便在李嬷嬷的攙扶下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三日後,李嬷嬷帶來了娘親的身契并一些盤纏,給娘親恢複了自由身,又讓下人給我更衣打扮:「夫人已将二姑娘記在名下撫養,以後二姑娘便是崔氏二房嫡女。」
雖有不舍,娘親還是欣慰地摸摸我的腦袋:「夫人是個好人,明兒跟着她不會有錯。有正經的名分總好過外室私生女,跟她們走吧,好好孝順夫人。」
我與娘親就此分離,回到了曾經夢寐以求的崔氏。
2
嫡母是河東柳氏嫡女,不僅力排衆議将我這個娼妓之女養在膝下,還事必躬親照顧我的飲食起居,并派教養嬷嬷訓練我的禮儀,也花大價錢請來金陵知名女先生教我讀書明理。
有時候,娘親最拿手的糖餅會出現在我的餐桌上。嫡母裝作不知,隻舉止自然地将那些糖餅移到我面前:「吃吧,吃飽了,母親帶你出去轉轉。」
嫡母會帶我遠遠看娘親一眼,也會在我生辰那天将娘親準備的禮物放進給我的賀禮中。她也從不阻攔我從旁人口中打聽娘親的近況,甚至在聽說娘親與人學醫時,還在我面前誇贊她的勇氣與毅力:「你娘,非尋常小女子可比拟,流落風塵不過白璧蒙塵,拭去了便光澤如新。真好,活成了我希望活成的樣子。」
李嬷嬷曾悄悄告訴我:「夫人夭折的大姑娘與二姑娘長得很像,那天她看到二姑娘為了生母自願放棄成為崔氏女的機會,便改變了主意。二姑娘,夫人其實也很不容易。她為你做到這一步,你可一定不要讓我們失望。」
清河崔氏是大梁百年名門,我父親其實隻是二房嫡系,長房伯父才是真正的崔氏家主,襲爵鎮國公,長房大伯母乃大梁長樂長公主,身份尊貴。
自我歸來,包括祖母在内的人都覺得我血統低賤,不堪為崔氏女,是以對執意将我風光接回家的嫡母也很是不滿。嫡母每天不是被長公主克扣了月錢與用度,就是被祖母罰在正堂站規矩、布菜侍奉。
我根基不穩,不敢頂撞長輩,隻能在嫡母灰土土臉回來時,準備好她喜歡的湯食,為她捏腿捶背,并奉上自己的功課,逗她開心。
嫡母對我的功課很滿意:「明兒果然沒讓我失望。其實,第一次見你娘親,看到她那個與世無争的氣度和談吐,我就知道,你不會差。你娘親說,女人何苦為難女人,我深有體會。外面的世界是大老爺們兒的,内宅之中,磋磨我們的,卻是——」
我慢慢了解了娘親當初了選擇,也越來越愧疚嫡母為我承受的各種壓力,因而謹言慎行,藏拙賣傻,隻在與嫡母和李嬷嬷在一起時方才暢所欲言。
嫡母當初生大姐的時候,傷了身子,難以再孕,祖母便以此為由給父親房裡放了十幾房姬妾。父親流連花叢,對嫡母隻有面子上的情分。
可惜,幾年過去了,長房已經有了三個嫡出子女,五個庶出的,二房依舊人丁單薄,即便有一兩個姨娘懷孕生子,竟都活不過三歲。祖母為此沒少磋磨嫡母,責怪她為妻不賢,多年無所出,竟把一個低賤的丫頭當寶。
也不知道娘親從哪裡得到消息,偷偷将兩個藥方塞到嫡母手上:「主君多年無子,錯不在你。主君對房中事并不在行,尤其這幾年身子虧空得厲害,故而難以讓夫人受孕。這個方子夫人可做尋常藥材給主君進補。這張自己調理,半年之内,應有好消息。」
嫡母看了看一旁臨帖的我:「你不怕我得了子嗣便不要明兒了?」
娘親笑道:「夫人能為明兒做到這一步,剩下的,得要靠她自己。男子喜歡把女子分三六九等,就是想讓女子自己形成鄙視鍊,進而内讧争鬥向上爬,進而忽視這一切悲劇的根源。就比如二房子嗣單薄,明明是主君自己虧空了身子,可老夫人與世俗的眼光隻會指責夫人不夠賢良,使二房人丁不旺。」
嫡母深有感觸地點點頭:「這年頭,女子所受的苦其實女子都知道。可惜,她們甚至比男子都覺得理所當然。我有時候不懂為何如此,如今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
半年之後,嫡母果然有了好消息,大夫也說嫡母脈象剛勁有力,十有八九是個男胎。
祖母這才展開笑顔,連長公主也對我們換了顔色,不再為難。
可惜,總有人是不高興的,我就莫名其妙地被推下了後院的池塘。要不是娘親早先教過我水中自救的方法,定會淹死在裡面。
嫡母為此受驚不小,祖母也大發雷霆,捉拿了推我下水的姨娘。
那姨娘咬牙切齒:「我的兒子夭折了,她憑什麼懷孕?明明已經不能生了,怎麼會懷孕?一定是這個二姑娘帶來的嫡子,隻要她死了,這嫡子就生不下來了!」
祖母直接下令把那姨娘活埋了。
我躲在嫡母懷中膽戰心驚,祖母盤旋手中的念珠毫無波瀾,似乎剛剛處死的連一隻蝼蟻都不算。其他人對此也沒有多少感覺,似乎生來就該遵守這樣的罰則。
這與我娘親告訴我另一個世界的觀念大相徑庭,崔氏果然比我想象得可怕。
嫡母以為我受了驚吓,吩咐李嬷嬷延醫請藥,親自開解:「明兒不怕,都過去了。害你的人都被處置了,不會再有人敢輕看你了。」
看來,嫡母也不覺得這樣的處置有問題,我要在這裡生存,果然更危險。
自此,崔家多了一個流言:這二姑娘是命中福女,二夫人是養了她才再度懷孕的。
崔家那些從前看不起我的人,對我态度有了驚人的變化。連祖母也願意多看我幾眼,并多給些賞賜。長公主也隔三岔五邀我與長房子女一起讀書宴飲,說要沾沾福氣。
我知道,嫡母是想借此提升我在家中的地位,她即便在孕中也想方設法幫我扭轉血統帶來的短闆,以求提升議親的籌碼,她是一個好嫡母。
可惜,一件禍事忽然從天而降:父親随當今聖上出遊遭遇刺客,為救天子,受了重傷,擡回來沒過半天便咽氣了。嫡母為此受了刺激,竟從高台跌下,盼了多年的孩子也沒了。
一夜之間,二房失去了頂梁柱,連唯一的希望也沒能留住。
嫡母纏綿病榻,心如死灰,而我這個所謂福女,曾經被捧得有多高,如今就跌得有多慘。
長樂長公主主持父親喪儀,直接令人将我捆了丢進柴房:「什麼福女,不過克父克弟的喪門星。一個娼妓出身的女兒,竟還敢以崔氏女自居。」
李嬷嬷驚慌失措:「長公主要把二姑娘如何?」
長公主掌了李嬷嬷的嘴:「老夫人有令,崔明昭不祥,不堪為崔氏嫡女,即刻族譜除名,沉塘贖罪!」
「不可!」嫡母拖着病體沖出來,将我緊緊抱在懷中,「你們不能這樣對我的明兒,二爺為救聖上而亡,幹明兒何事?!是我福薄沒能護住腹中骨肉,又豈能胡亂怪罪他人?!二爺已去,明兒便是二爺唯一的骨血,我身為二房主母,若不能為主君護住這唯一的血脈,有何顔面立于天地之間?今天誰要動明兒,先從我的身上踏過去!」
祖母上前甩嫡母一巴掌:「若非她不祥,二房何至于遭此劫難!」
「什麼祥不祥的!母親難道真要為這莫須有的罪名斷了二爺唯一的血脈!」曾經面對婆母一直忍氣吞聲的嫡母,竟攙着李嬷嬷的手直面祖母的刻薄,「主君是為救聖駕死的,現在有多少雙眼睛盯着崔家。兒媳已是無福之人,母親為了崔氏再續輝煌做此決定兒媳遵從,隻求崔家善待明兒!兒媳,隻有這一個請求。」
祖母妥協離去,長公主則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而後上前捏住嫡母單薄的身子:「柳氏,本宮倒要看看,你能護她幾時?」
長公主離去,嫡母緊抓我的手不停戰栗,進而一頭栽倒在李嬷嬷懷中。
3
我圍在嫡母的床前不住哭泣,嫡母隻心疼地幫我拭去淚水:「明兒莫哭。其實,我挺佩服你的生母的。她那樣的出身,卻如飛鳥一般,努力飛天生存。我明明比她高貴,竟連自己的命運,都無法做主。母親能為你做的不多,今後的路,要靠你自己了。」
李嬷嬷含淚将一個匣子放在病床上,嫡母鄭重地握着我的手:「明兒,母親接下來給你說的話,你要記住。這些是我的嫁妝,你收好,以後,你就跟着李嬷嬷,她會照顧你的。但是,你必須忘了你的親娘,再也不要見她,明白嗎?」
我哭得不能自己,隻能連連點頭,然後被李嬷嬷依依不舍地帶離了嫡母的房間。
次日,我帶着嫡母喜歡的湯餅去敲門,卻見她穿戴整齊,打扮妥當,一如第一次見她那邊端莊高貴。
她安詳地躺在床前早已停止了呼吸,身旁留有遺書,說要與父親【生同衾,死同穴】。
我哭暈在側,李嬷嬷也哭得肝腸寸斷,卻不忘将我抱回房中。
嫡母殉夫而去,娘家柳氏很快來人:「我家姑娘膝下隻有崔二姑娘一個女兒,如今斯人已逝,我家老夫人思念女兒,還請親家讓二姑娘回柳氏,以解老夫人思女之情。」
祖母自是不肯:「荒唐,清河崔氏之女,豈能去河東柳氏?就算崔明昭無父無母,她還有長房伯父和我這個老婆子在,斷沒有去外祖家長住之理。傳出去,豈不讓人笑話崔氏無人?」
柳氏人冷笑:「是嗎?可前幾日還聽說崔氏要把二姑娘族譜除名,隻因有風言風語崔氏二爺是被二姑娘克死的。我家柳公很是疑惑,一個七八歲的丫頭,如何能操控聖上外出遇刺之事,莫不是——」
「柳公慎言!」長樂長公主忙打斷,「既是風言風語,自是不可信,柳公亦不必挂懷。明兒既為二叔一房唯一的骨血,本宮作為崔氏宗婦,自會善待于她。」
柳氏之人滿意而去:「既是長公主作保,柳氏自然沒有搶人之理。」
我呆呆地看着柳氏人離去背影,對着嫡母的牌位磕了三個響頭。嫡母之恩,我無以為報,隻能披麻戴孝,恪盡職守,為嫡母盡最後的孝道。
長公主和祖母因柳氏的人盯着,也沒再為難我,反而為了面上好看,對我的賞賜和教養更用心了,我知道這是嫡母對我最後的保護。
半個月後,宮中忽然來了旨意,嘉獎父親忠君殉職,并為嫡母追封了诰命,賜柳氏「貞烈」之名,為天下女子典範。
人人都對聖恩山呼萬歲,唯有我想起了娘親,若她聽到這些恐怕隻會怒發沖冠:「什麼貞潔典範,逼人性命隻為一塊冰冷的牌坊嗎!」
嫡母生前的那句話忽然沖上我的腦門:「我竟連自己的命,都做不得主!」
她分明是不甘心的,她不想死的,為什麼她要死呢?
内監的旨意繼續宣讀:崔氏二房,隻剩一個嫡女崔明昭,聖上憐惜弱小,體恤忠臣,特收為義女,封明昭公主,即日起入昭陽殿,養在皇後膝下。
我整個人簡直蒙了,我從一個見不得光的外室私生女,到崔氏二房嫡長女已經是難以想象的跨越了,忽然搖身一變又成了大梁皇後膝下的嫡公主。不知怎麼地,我忽然生出從未有過的恐懼:入宮的路,怕隻會比崔氏更艱難。
長公主滿眼笑意地扶我起來:「明兒,以後你與本宮一樣,就是皇室公主了。好好惜福,莫要給崔氏丢臉!」
看着她那個熱絡的模樣,我更加不知所措:她絕不會真心為我高興的。
回到房中,我立即拿出積蓄請李嬷嬷轉交給我娘親:「請告訴我娘,無論如何馬上離開金陵,能走多遠就走多遠,再也不要回來。或者,直接躲起來,不要再出來。」
李嬷嬷不解其意:「二姑娘不與她來往便是了,何故要她離開金陵呢?我聽聞你娘親已經拜師張神醫,如今已學有所成,這個時候離開金陵,如何妥當?」
「但願是我多慮了,可皇後殿下膝下的公主,怎麼能有一個風塵出身的生母呢?剛剛,長公主的目光太可怕了,我怕,有人會容不下她!」
李嬷嬷連夜去辦了。
次日一早,我帶着李嬷嬷随宮中内監離開崔家,直奔皇後的昭陽殿而去。
早先跟随嫡母時,也對皇後有一些了解:如今的大梁皇後其實是北燕的亡國公主。
七十年前,大梁皇室爆發八王之亂,當年的北燕和西秦乘虛而入,險些颠覆大梁國祚。後來,憲明帝臨危受命被擁立即位,下嫁嫡長女永甯公主去北燕和親,暫時穩住了外敵。
永甯公主有貌有謀周旋于北燕兩代帝王,為大梁恢複國運争取了時間。憲明帝思念女兒,也在後來接回了公主,可公主腹中已有了北燕皇帝的骨血,還堅持生下了這個孩子。
這個孩子就是如今的大梁皇後慕容嫣,因其身上有一半異族血統,一直以來被大梁臣民不齒。是以北燕亡國後,朝臣們便逼着當時還是太子妃的慕容嫣喝下了絕子湯,以確定皇室血統不被異族染指。
「那永甯公主呢?她不是大梁的護國公主嗎?」
嫡母歎了口氣:「聽說,北燕亡國後,永甯公主便病逝了。可歎皇後殿下,明明沒有過錯,可人們隻記得她是北燕的亡國公主,沒人記得她還是永甯護國大長公主的女兒。若非太皇太後力保,恐怕這皇後的位子也坐不穩。唉——」
「太皇太後便是憲明帝晚年新立的那位張皇後嗎?」
「是啊,憲明帝駕崩時,太皇太後隻有十七歲。雖然年輕,而且出身庶族,卻輔佐了先帝和當今的聖上,乃是大梁當之無愧的賢後,隻是年事已高,已多年不問諸事了。」
馬車進了宮門,又被轎子擡到了皇後的昭陽殿,卻被掌事宮女攔在了殿外:「皇後殿下鳳體有恙,恐不适宜撫養明昭公主。公主還是不要踏足昭陽殿的好。」
我隻能帶着李嬷嬷離開,卻又被崔氏出身的貴嫔,也就是我的親姑母攔住了去路:「明兒是奉旨入昭陽殿教養的,皇後殿下不讓明兒入宮,莫不是想抗旨不遵?!」
掌事宮女不卑不亢:「崔貴嫔慎言。殿下說了,當日在群臣面前喝下絕子湯,就是為了讓大梁君臣安心。如今自是不能再撫育皇子公主,免得生枝節。崔貴嫔既為明昭公主的親姑母,不如親上做親将公主帶回重華殿撫養。」
崔貴嫔上前就掌了掌事宮女的嘴:「大膽賤婢,陛下聖旨未改,竟敢做陛下的主!」
掌事宮女跪下深拜:「奴婢不敢。隻是殿下為了大梁早就絕了自己的子女緣,此事已得太皇太後首肯。」
「是嗎?那太皇太後的懿旨何在?」
「太皇太後重病,不宜為此叨擾。」
「既拿不出太皇太後懿旨,豈能阻攔本宮帶明兒遵從陛下聖旨?!皇後殿下與陛下伉俪情深,想來不會抗旨不遵,拂陛下顔面的。明兒,」我心下一驚,連忙上前,「看來皇後殿下是想考驗考驗你的孝心,既如此,自當要遵命的。還不快跪下,請母後出來!」
我初來乍到便遇到神仙打架。作為崔氏女,皇後忌憚我正常,可聖旨已下,又确未見太皇太後懿旨,我隻能聽從姑母的指令在昭陽殿跪下磕頭:「母後,明昭在此給您磕頭了!」
崔貴嫔心滿意足道:「還是明兒聰慧。如此,便好好在這兒跪着,皇後殿下母儀天下,得她教養,是你幾輩子修來的福分。你可要好生惜福,莫要給我們清河崔氏丢臉!」
我暗暗心驚:崔貴嫔是真的不想讓我在皇後這兒好過了,可為什麼!
4
我和李嬷嬷在昭陽殿外跪了兩天一夜,最終昏死在了宮門前,高燒不退,噩夢纏身。恍惚間我娘親和嫡母站在身邊,一左一右拉着我的手:「明兒,你要靠自己活下去。」
我喊着娘親和嫡母從夢中驚醒,身邊站着一位鳳冠華服的美婦,保養得當,看不出是四十歲還是五十歲,眸中似有憂心,卻又似乎毫不在意:「你醒了便好,本宮已回過陛下,等你醒了,就挪去重華殿吧。」
我慌忙從病床上爬下來:「母後,請留下明兒。明兒已無父無母,若被殿下厭棄,趕出昭陽殿,便無活路了。」
皇後看着我,有一瞬的愣神:「你可知留在昭陽殿意味着什麼?」
「明兒知道。」我輕喘一口氣,也斬斷後路,下定決心,「自永甯大長公主和親北燕歸來後,大梁已多年未曾出過和親公主。隻因殿下身上那半異族血統不為皇室所容。雖然北燕亡國多年,如今北邊的拓跋魏國卻日漸強大,已有越過大梁之勢。陛下如今收我為義女,養在殿下膝下,或許,存有讓我和親之意。」
皇後略有意外,在我身邊坐下:「你既知道自己的處境,還敢留在昭陽殿!」
我堅定地擡頭:「因為,明兒想查清我嫡母的死因,為她讨回公道;也想保護我的生母;也想,在皇後殿下膝下盡一盡孝心。」
「你知道你要面對的是什麼嗎?」
「不知道,我隻堅信一點:誰對我好,我就加倍對他好;誰厭棄我,我便加倍厭棄他。嫡母對我恩重如山,我定不能讓她就這麼遺憾枉死!」
「說得好聽,可走這條路,不是隻有決心就好的。這和親公主隻是名頭好聽,想想我的母親永甯公主,他們讓你犧牲的時候,能笑着把世間所有的溢美之詞都堆砌在你身上,可一旦沒了利用價值,生下一個有異族血統的孩子都成了你一生的污點。我母親當年是憲明帝最疼愛的嫡親公主,尚且如此,你敢想你自己的前途嗎?」
「大不了一死,但我不想窩囊地死。在崔氏,即便我有二房嫡女的身份,可在他們眼裡我依舊是血統低賤、有傷門風的娼妓之女。他們想要弄死我,我連慘叫一聲的機會都沒有。這和親公主的身份别人避之不及,我卻甘之如饴,至少可以暫時保命。我要為我自己,為我嫡母和娘親,也為殿下争口氣!」
皇後大受震撼:「好,本宮留下你了。」
我鄭重磕頭:「謝母後庇護!」
我知道我賭赢了,皇後的母親永甯公主是和親公主,她自己也是北燕的和親公主,有這層關系在,我們就是同一類人。崔氏的出身便不會再是我們相處的阻礙。
皇後命掌事宮女丹朱扶我起身:「你既喚本宮一聲母後,本宮自是要庇護于你。你雖是崔氏女,倒也與本宮同病相憐。大梁世家把持朝政多年,自以為血統高貴,驕奢淫逸,不思進取。即便出了一個庶族出身的太皇太後,也是多年不問諸事。本宮這個皇後,陛下早年還願意踏足這昭陽殿,如今竟比冷宮一般了。你要調查嫡母的死因,心中可有猜測?」
我猶豫片刻回答:「是長公主和崔老夫人。」
皇後并不意外,隻是略有贊賞地看着我:「她們為何要逼死柳氏?」
我直言不諱:「因為我父親死了,倘若二房還有主母和嫡出的子女在,大房就不能霸占救駕的功勞。」
「這救駕的功勞比血脈重要?」
「當然!」我堅定而又痛心地回答,「在崔氏,利益大于一切。若我父親還活着,自然對崔氏有利。可我父親死了,崔氏二房就隻剩下孤兒寡母,即便陛下體恤憐憫,最多給些封賞,對崔氏毫無助力。可若二房都死絕了,陛下的恩典就會轉移至崔氏一門,尤其長房最為得利。」
「你是如何猜到的?」
「嫡母是謹慎之人,她死前拼命護我,又怎會輕易從高台跌下流産?她能請來柳氏給我撐腰,為何不能讓娘家人救自己的命?隻能說明,柳氏預設崔氏逼她殉夫。之是以願意為我撐腰不過是因為如果連我也死了,陛下的聖恩就與柳氏再無瓜葛了。柳氏舍棄一個女兒,換得滿門『貞烈』的名頭,保下一個名義上的外孫女,若得陛下嘉獎,也可分得一杯羹。崔氏也不傻,便趁勢提出讓我和親的主意向陛下表忠心,以換取長房仕途順遂。他們誓要榨幹二房身上最後一滴血,以換取他們的家族榮耀!」
皇後滿意地點了點頭:「他們小瞧你了,你看得很明白,想必你的親娘已經被你藏好了。隻是,你知道他們為什麼如此絕情狠辣嗎?」
我看着她頭上鳳冠回答:「中宮無子,崔貴嫔之子是陛下長子,雖為庶出,卻一直盯着東宮之位。崔貴嫔以崔氏貴女身份自居,一個強大的母族才能為皇長子鋪路。甚至,為了名正言順,崔貴嫔會不遺餘力地将母後拉下鳳座,前日不顧太皇太後懿旨逼我跪在昭陽殿外,便是司馬昭之心了。」
「很好,」皇後拍手贊許,「你的嫡母把你教養得不錯。隻是,要當和親公主,隻懂這些後宅君臣之間的彎彎繞繞可遠遠不夠。明日拜見太皇太後,之後本宮會讓丹朱請秦太傅入宮親自指教你,望你努力勤勉,莫要遺忘初衷。」
我深深拜倒:「兒臣,定不負母後所望。」
5
次日,我随皇後去拜見太皇太後。
太皇太後已七十高齡,漸有病入膏肓之勢,時而糊塗時而清醒,也不知道她是否知道我,隻是看我的眼神多了幾絲慈愛。母後說,她可能想起了當年的永甯大長公主。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與永甯大長公主相提并論,可既然要做這個和親公主,也決不能給自己留下任何退路,因而我放下曾經的禮儀詩書,一頭紮進了政事策論之中。
李嬷嬷和丹朱姑姑對我的飲食起居親力親為,秦太傅也傾囊相授。看着我的課業樣樣出色,皇後眉間的皺紋也逐漸舒展開來。
前朝後宮繼續拉扯。崔氏救駕舉薦之功鮮花錦簇,烈火烹油,恩寵無量,連帶着崔貴嫔也越來越不把中宮皇後放在眼裡,半年之内中宮大權被崔貴嫔分走大半。
中宮之權旁落,我忍不住問:「崔氏如此跋扈,母後為何一再退讓?」
母後一點也不在意,隻用心教養我,問得急了,她隻反問一句:「你真當崔氏做的這些陛下他不知情嗎?」
我沉默:陛下縱容崔氏僭越中宮皇後,可能已經標明崔氏長子為儲君了。
太皇太後借考核課業問起我對儲君的看法,我隻搖搖頭:「皇長子非儲君最佳人選。」
皇後接着問:「為何?」
我答:「皇長子擅長依靠崔氏拉攏世家,崔氏與其他世家之間姻親盤根錯節。憲明帝年間提拔的庶族子弟被打壓的打壓,同流合污的同流合污,如今的大梁朝堂早就被世族牢牢控制,若皇長子日後即位,大梁危矣。」
太皇太後點點頭:「說下去。」
「大梁表面看着還在太平盛世,可底層民生已十分艱難。我幼年跟随生母住在外,娘親為了生存幹好幾份活兒,她會讀書習字和算賬,又有崔氏的偶爾補貼方才艱難度日。可其他百姓被世家強吞田地,霸占祖産,淪為佃農家破人亡者不計其數。那些百姓常常因為交不起租子,還不起高利貸,吃不起飯,看不起病,甚至連葬身之地都找不到而被迫賣兒鬻女,而世族卻變本加厲,這樣的慘事天天都在上演。若皇長子即位,朝政上,世家為自身利益互相勾結,威脅皇權。民生間,世族愈強,百姓愈苦,隻怕官逼民反隻是時間問題。」
太皇太後長歎一聲:「明兒說得對。想哀家一個出身庶族的太皇太後,先帝在時還能聽我唠叨幾句。如今的皇帝,連自己的皇後都不願尊重了,大梁弊病積重難返,若守不住這大梁江山,我又有何顔面去見憲明帝啊。」
母後連忙跪下請罪:「皇祖母,是孫媳婦無能。」
太皇太後無奈搖搖頭:「哀家這個孫兒,是越來越不像話了。明兒,你既看得明白,心中可有對策?雖說後宮不得幹政,可你是標明的和親公主,說說無妨。」
我道:「要讓世族主動讓利,絕無可能。恕明兒直言,世族盤踞百年,根深蒂固,若要扭轉局面,隻有出一件大事消耗世族的勢力,趁機提拔庶族與之分庭抗禮。」
皇後問:「怎麼講?」
我想起了娘親所說的财富二八理論及階級躍遷的說法,繼續開口:「太皇太後可記得七十年前大梁的八王之亂?憲明帝之是以有機會重振朝綱,是因為八王之亂此消彼長,你死我活,又你方唱罷他登場。這場動亂上至皇室世族,下至黎明百姓死傷無數,卻也不乏普通人借此從龍升天。動亂之後,百廢待興,德才兼備之人得遇明君,大梁很快強盛。」
太皇太後驚得張大嘴巴:「那場動亂,可差點亡國滅族啊!」
皇後解釋道:「皇祖母,明兒不是這個意思。明兒是說可以使計重創世族的根基,并非要引發動亂,舉國遭殃。皇祖母當年配合憲明帝設計消除肅王背後的柳氏和先帝背後的母族盧氏的威脅,便是如此。世族坐大,錯在舊制,商鞅變法,或可為鑒。」
太皇太後點點頭:「言之有理。皇長子不可為儲君。四皇子,或可一用。」
皇後道:「不瞞皇祖母,孫媳觀察多年,四皇子的生母隻是一尋常宮女且已亡故多年,四皇子被其他皇子公主輕看血脈,養在宮外,了解民生疾苦。孫媳有意擡舉他,隻是儲君若無助力,依舊是闆上魚肉,任人宰割,我們還需為他尋個合适的儲妃輔佐,方才長久。」
皇後說這話的時候,特意朝我看了看,我當即緊張地看向太皇太後。
太皇太後察覺皇後的意圖,也看向了我:「皇後所言極是。明兒眼光獨到,又出身崔氏,若為大梁儲妃,既可分散世家的力量,又能輔佐儲君,确為合适人選。隻是這和親一事?」
皇後忙道:「明兒尚未及笄,和親一事尚未昭告天下,若皇祖母有意,此事并非不可。」
「可皇帝已收明兒為義女,這如何更改?」
皇後道:「孫媳打算将她逐出昭陽殿,還請皇祖母從中斡旋,讓陛下剝奪她的公主封号,發還崔氏撫養。孫媳要過繼四皇子到膝下撫養,以後四皇子便是大梁名正言順的嫡長子。待一切禮成,便為明兒與四皇子賜婚。」
太皇太後陷入沉思:「你們且退下,容哀家思量思量。」
6
回到了昭陽殿,我還沒從震驚中緩過來:「母後,何時動了這念頭?」
皇後揉了揉酸痛的太陽穴:「自你喚本宮母後那日起,母後便為你籌謀了。和親之路,兇險萬分。本宮的母親乃是憲明帝親生的嫡長公主,尚且被迫侍奉北燕兩代皇帝。雖然她不在意,可落在大梁人眼裡,依舊是抹不掉的污點。如今的拓跋魏國亦是鮮卑北國,你又非皇室嫡親公主,若真嫁過去,母後不敢想象你會遇到什麼。」
她摸了摸我的臉:「明兒雖然聰慧,可留在大梁總能好些。如今你尚未及笄,你放心,母後定為你破了這和親之路。四皇子,聽聞不似其他皇子那般拜高踩低、驕奢淫逸,頗有君子之風。你若嫁他為大梁儲妃,便會逼着崔氏重新站隊,也能争取到柳氏的支援,到時候兩方争鬥,此消彼長,便是你與四皇子培養嫡系、準備變法的大好時機。」
我并不認同,隻深深行禮:「多謝母後為明兒籌劃。隻是,崔貴嫔不會善罷甘休的。而且崔氏長房害死我嫡母和沒出生的弟弟,應該也不會冒險支援我。況且,太皇太後年事已高,若哪天突然出事,我怕母後會遭不測。母後,明兒雖然舍不得母後,舍不得大梁,卻不想母後為明兒身陷險境。太皇太後方才沒有答應母後,恐怕也是擔憂自身大限将至,無法繼續庇佑母後。還請母後三思,隻要母後不輕舉妄動,即便沒了太皇太後,陛下也不會動母後的。」
皇後握緊我的手:「母後沒有白疼你。隻是本宮既為大梁皇後,便不會對大梁内政弊病坐視不理。若惜這一己之身,不用崔貴嫔來搶,本宮自己從這鳳座上滾下去。後宮不得幹政,本宮又被質疑血統不純,二哥複國失敗後,我更不敢與朝臣内眷結交,唯恐被人做了文章。本宮從前也不想撫養任何皇子公主,早些年為自己無緣的子嗣遺憾,後來,他們各個出身世族大家,面上喚我一聲母後,其實心裡根本看不起我這個北燕亡國公主。至于陛下,年少夫妻,結發至今,竟也漸行漸遠。衆口铄黃金,使君生别離。念君去我時,獨愁常苦悲。」
皇後說到情深,禁不住也滑落幾滴黯然傷神的淚珠,我連忙上前寬慰:「士貳其行,二三其德,自古如此。母後,娘親曾告誡我,不可貪戀男子之情。我當時年幼,不懂世态炎涼。可嫡母與母後皆被辜負,明兒已然知曉利害。明兒隻願母後保重自身,切莫沖動,就算要謀劃變法,也該從長計議。」
「已經不能再拖了。如你所言,太皇太後已時日無多。從前瞻前顧後唯恐行差踏錯,如今隻能拼死一搏,才不枉我大梁皇後的身份。」
皇後的決心很快打動了太皇太後。
在太皇太後的斡旋下,四皇子被過繼到了皇後膝下。
此事很快掀起軒然大波:皇後有了嫡子,崔貴嫔的庶長子就成了最尴尬的存在。
崔氏自是不甘,長公主立馬行動,促成了崔氏長房嫡長女與皇長子的婚事,連柳氏旁支嫡女都封了側妃。
我憂心忡忡:「陛下明知母後與崔氏的意圖,卻兩方都下了旨意,似有坐山觀虎鬥之意。」
皇後想了想:「陛下要的是制衡,如今崔氏強盛,陛下應會拉我們一把。」
「隻是崔氏嫡長女和柳氏女都成了皇長子妃,母後要分散崔氏,拉攏柳氏,已是不可能了。明兒聽聞長公主最初隻向陛下請旨了崔氏與皇長子的婚事,柳氏是陛下的意思。太皇太後前兩日告知明兒,她向陛下暗示廢除我的公主身份,可陛下并未置否。如今特賜柳氏為皇長子側妃,應是猜到母後謀劃,似是敲打。」
正說着,皇帝的聖旨傳來:琅琊王氏嫡女指婚四皇子為正妃,陳郡謝氏旁支女為側妃。
皇後對這樣的旨意又困惑,又有些竊喜:「本宮就知道,陛下不會讓我們孤立無援的。」
「可聖心難測,母後還需謹慎。」
「無妨,雖然明兒的公主身份尚不能廢除。好在和親尚早,未必沒有轉機。」
皇長子的婚事打着為太皇太後沖喜的名頭匆匆完婚,而四皇子因琅琊王氏老太君亡故尚在服喪,上書欲推遲大婚,被皇帝駁回:「太皇太後鳳體違和,萬事以太皇太後為先。」
琅琊王氏無奈将嫡女送嫁,同一日,謝氏女亦進了四皇子的大門。
大婚之後,兩位皇子迅速封王,入朝參政,因禮法姻親關系,朝中世族被迫站隊。
皇後對如今的局面很滿意,而我卻整日憂心忡忡:皇後沒什麼根基,如今全憑一身正氣和一腔熱血,能成功嗎?
半年後,太皇太後崩,臨終拉着皇帝的手,鄭重告誡:「皇帝需要制衡,卻不能隻會制衡。兩方相鬥,早有前車之鑒。控制得當,便是憲明帝一朝先帝與肅王之間的奪嫡之争。控制不好,便可能重制當年的八王之亂。你當謹記,需得江山為重,善待發妻子女,方可長久。」
皇帝一臉悲痛:「孫兒定當謹記!」
大喪之後,前朝拉鋸膠着,後宮更不平靜:沒了太皇太後坐鎮,崔貴嫔對鳳座的欲望已達頂峰,甚至讓皇長子以側妃之位引誘我把巫蠱娃娃藏進昭陽殿,以此陷害皇後。
我便與皇後将計就計,在崔貴嫔帶着皇帝來昭陽殿搜查時,換成了當年大婚之時的結發盒子,激起皇帝的愧疚之心。皇帝進而訓斥了崔貴嫔,安撫皇後。
可是,當我向皇帝揭發崔貴嫔與皇長子謀劃時,卻被皇帝訓斥閉門思過。
三日後,皇後前來探望我。聽說皇帝多日留宿昭陽殿,因而曾經已經死心的皇後竟也面色紅潤,容光煥發,摸着我的手笑道:「明兒,本宮已向陛下說明,你可以出去了。以後不要這麼莽撞,陛下還是在意本宮的。」
我記起太皇太後臨終的遺言,忽然意識到了殘酷帝心:「可是母後,崔貴嫔以巫蠱之術陷害時,陛下明知此事子虛烏有,依然帶着禦林軍包圍了昭陽殿。可我向他揭發真相時,他卻選擇維護崔氏。母後,我擔心陛下心意,您三思啊。」
「慎言!」皇後連忙捂住我的嘴,「帝王亦有自身的不得已,當年我父皇母親也為江山所累,不能厮守。陛下亦有他的難處,你不可妄加揣測。」
皇後選擇相信帝王,我想,這便是娘親口中的「戀愛腦」:哪怕曾經被傷透了心,隻要那個男人回來哄一哄,便好了傷疤忘了疼,一門心思為他付出。誰也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哪怕她心中有所察覺與懷疑,也會選擇忽略。
是以,當皇帝駕崩前留下冊封皇長子為儲君,即皇帝位;令四皇子即刻離開金陵,前往封地無诏不得入京;又令皇後殉葬的诏書時,皇後這才癱軟驚覺:「原來,他真的從沒相信過我,一直防着我。原來,這都是真的,他從一開始就隻想拿我和四皇子當太子的磨刀石,隻為分散制衡世家,坐穩自己的帝位。陛下,你為何讓這樣對我,我不怕陪你去死,可你為何要如此殺人誅心啊!」
我扶着皇後,内心一片慘淡:「母後,我聯系四皇子舊部,我們會救你的。」
皇後一口毒血噴出:「不必了,我是大梁皇後,為大梁活過,也會為大梁死。明兒,忘掉大梁的一切去和親吧,這裡已經不值得你留下了。母後隻有一個請求,把我葬在我母親身邊,我不想與大行皇帝合棺共椁。我無愧于天地,卻再也不想見那個人了。」
她擺擺手,李嬷嬷和丹朱姑姑帶着我娘親走了進來:「本宮已經幫你娘換了個幹淨的身份,以後她和李嬷嬷陪着你。明兒,我把丹朱也留給你,你的和親之路,我隻能為你做到這兒了。去吧,不要回頭!」
我十六歲那年,皇帝崩,皇後殉葬。
可崔貴嫔恨極了皇後,暗中以石頭封入皇後棺木,而将真正的皇後屍身偷了出來,想将她挫骨揚灰,被我的人暗中又調換了過來,偷偷葬在了永甯長公主的陵墓旁。
新帝即位半年,我正式被封為明昭嫡長公主,帶着我娘親、李嬷嬷和丹朱姑姑和親北魏。
次年,四皇子暴斃于封地,新帝特下旨琅琊王氏女和謝氏女和離歸家,兩家皆感念聖恩,發誓效忠。曾強盛一時的大梁國在大廈将傾、風雨飄搖中繼續慘烈前行。
這也是後話了,而我則在北魏開始了自己作為和親公主的新征程,我發誓:「待我再次踏上這片國土之時,便是他們付出代價的之日!」
7
踏入北魏都城平城之前,魏國的情況也打探得差不多了。
拓跋北魏立國以來,為防外戚擅權,從太祖開始便奉行子貴母死的祖制:儲君一旦确認,儲君的生母便會被賜死。
如今的魏國皇帝,早年也曾立有太子,可惜太子因為生母之死怨恨上了父皇,起兵造反,失敗後被誅。
太子死後,皇帝膝下尚有五個成年皇子,卻未再行立儲,我想:【這北燕皇帝怕也是對夫妻父子相殘有心理陰影了。也不是窩囊,實在是北國父子兄弟相殘之事太多了。】
李嬷嬷問:「那公主此去和親,是要嫁給哪個皇子?」
娘親與丹朱對視一眼,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無所謂一笑:「怕是要嫁那個老皇帝了。和親公主的身份特殊,除非他已標明太子,否則嫁給他哪個兒子,他都睡不着。」
李嬷嬷大驚失色,連說三個「這」,而後也隻有一聲長歎。
我拍拍她的手:「無妨,他想娶,我還不想嫁!」
我收到消息:魏國六皇子拓跋禹剛剛在北境抗擊柔然中一戰成名,而平城六皇子的生母李夫人正病重,魏國皇帝擔憂兒子分心,故而下旨隐瞞病情。
李夫人的病情是真的,拓跋禹聲名鵲起也是真的,那魏國老皇帝為了給六皇子鋪路,要暗中毒死李夫人的消息也不會被認為是假的。
這消息一旦随着飛鴿傳到了北境六皇子手中,拓跋禹會不會為了生母趕回來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此事一定會激起已經失去生母的三皇子拓跋昀的不滿。
先太子被誅後,好色弑殺的拓跋昀自恃為魏國長子,又沒有生母,且掌管朝廷中書,自認是魏國新太子的不二人選。老皇子又特意派他接待大梁和親使團,更讓他覺得這大梁和親公主會嫁給自己。
這樣一個人,若聽到這樣的消息,不炸毛才怪。
和親使團與拓跋昀會合後,我故意在他面前被大風吹落長帷帽,露出傾世容顔,驚鴻一瞥間嫣然一笑,而後如受驚小白兔,迅速躲入馬車。
之後驿館休整,我日日克己複禮。偶爾躲在房中彈奏一曲,或是戴着面紗扶着丹朱在拓跋昀必經之路上路過一下,卻無論對方如何接近都堅決不多說一句話,多留一個眼神。對他暗中送來的鴛鴦佩,我刻意留下了一日,而後讓李嬷嬷退還。
他追問為什麼,李嬷嬷隻無奈歎息:「公主實在身不由己。」
而後,在我的安排下,皇帝封我為昭儀的聖旨和六皇子拓跋禹即将晉封太子的傳言一前一後傳到他身邊。
他當時什麼反應我沒看見,不過探子來報:三皇子府上擡出了好幾具奴仆姬妾的屍體。
果然是個瘋子,好色弑殺的名頭不虛。拓跋昀,你迎娶平城守備之女多年,是有造反勢力的,可千萬别讓我失望。
昭儀的冊封大典如期舉行,我身着華貴禮服,打扮得傾國傾城,一步步走到老皇帝身邊下跪行禮受封,而後被老皇帝扶起共結兩國秦晉之好。
而座下的拓跋昀面色自然,看不出悲喜,我卻能從他眸中讀出隐藏得恰到好處的欲望與殺氣。
大禮之後,百官同飲,我被正式送入後宮,不多時老皇帝就色眯眯地推開了我的房門。
可惜,窗外的肅殺之聲很快打破了室内的暧昧氛圍。不等老皇帝搞清情況,拓跋昀染血的屠刀已破門而入,想也不想就将老皇帝一劍封喉:「父皇賓天!」
他身邊親随立即下跪,山呼「萬歲」!
拓跋昀心滿意足地轉身看着早已吓傻的我:「昭儀,别怕,做父皇的昭儀與做朕的昭儀,都一樣!」
而後将我打橫抱起,丢到床上,欺身而來。我連忙拔下簪子直戳他的心口,他沒防備,躲之不及,被劃開一道血口。不等他惱羞成怒,我又将簪口對準了自己的心脈。
娘親學醫,心髒的準确位置被我完美避讓,傷勢看着慘重,卻無性命之憂。
拓跋昀面對這樣一個「剛烈」的我,殺也殺不得,吃也吃不到,隻能關起來,大刀架着禦醫的脖子前來救治。而我娘又悄悄調整藥方,使我傷勢沒那麼快好,也死不了。
這樣一個弑父上位的皇子,不是我想嫁的:敢殺父,就敢殺妻,他太危險了。若六皇子拓跋禹為了生母趕回平城,我會助他一臂之力。
拓跋禹也沒讓我失望,帶兵千裡奔波到城門口,就聽說拓跋昀弑父奪位的消息,二話不說就打着為先帝報仇的旗号圍攻城門。
拓跋昀下令平亂,平城百官左顧右盼,紛紛裹足不前。
拓跋昀便把武将重臣家眷扣在宮中,逼着平城百官不得不與城外的拓跋禹對峙。
拓跋昀猶嫌不足,又把病重的李夫人抓到陣前,威逼拓跋禹下跪受死,不想李夫人直接陣前自盡。拓跋昀很快鎮定放話:「若敢上前一步,就把李夫人的屍體剁成肉醬喂狗。命你即刻傳回北境,若北境有失,抄你滿門。」
拓跋禹無奈暫且退兵,李夫人的屍體被吊在了宮門外。
娘親于心不忍:「人都死了,何必如此作踐呢。」
我道:「宮門吊的那具屍體,應該不是李夫人。放得那麼明顯,就是想引拓跋禹上鈎的。」
丹朱問:「那真正的李夫人會在哪兒?」
「李夫人的屍體對拓跋昀至關重要,可如今六月盛夏,要想儲存屍體,隻有一個地方。」
娘親恍然:「宮中冰庫!」
丹朱立即起身:「那我暗中派人将這個消息傳給拓跋禹。」
「不,等拓跋禹自己過來搶。」我淡淡道,「這是魏國之事,我雖是和親公主,可大梁送親使團還被拓跋昀扣着呢,若插手太多,難免被人生疑。」
8
宮外很快傳來有小股刺客沖擊宮門妄圖搶走李夫人屍體,卻被拓跋昀就地格殺的消息。
我淡淡搖着團扇:「丹朱,今日想辦法去見大梁使團。見不見得到沒關系,重要的是讓所有人都知道,我被拓跋昀困在後宮,誓死不從,請大梁派兵來救我。」
丹朱領命而去,李嬷嬷不解:「拓跋禹連一個假屍體都搶不到,不知公主作何打算?」
我笑道:「你當真以為拓跋禹動用潛伏在平城的死士,是為了不惜一切代價搶回李夫人的屍體嗎?」
娘親奇怪道:「若非如此,他想幹什麼!他難道猜到了李夫人真正的屍身在何處,想聲東擊西?」
我笑言:「我都能想得到,拓跋昀會想不到嗎?想來現在冰庫那邊定已布下天羅地網,就能拓跋禹自己往裡跳呢!」
「那,明兒有何妙計?」
我落下團扇:「賭一把,兵不厭詐。若拓跋禹真的蠢得跑去冰庫自投羅網,那他戰神之号,不過浪得虛名,不配娶我。若他真有點本事,應該會想到我。」
娘親恍然,李嬷嬷還是不明白:「到底是什麼啊?」
我笑道:「李夫人已死,如今屍身是拓跋昀手中的一張底牌。隻要拓跋禹兵權還在,拓跋昀自然會保護好她的屍身。既然敵人已經要保護了,那還搶來何用?拓跋禹是帶兵之人,自然明白,他如今的困境是平城重臣的家眷被拓跋昀控制,是以,當務之急,并不是搶奪李夫人的屍身,而是想辦法救出被控制的家眷。」
娘親搖搖頭:「就算拓跋禹想救那些人,可如今宮廷上下都在拓跋昀的親信手中。那些人跟着拓跋昀做的是造反滅族的大事,絕無歸降的可能,此路不通。」娘親看着我,忽然大驚失色:「明兒,你又想——」
我豁出去了,也就無所謂了:「擒賊擒王,守備最松懈的地方,是女人的閨房。」
我讓丹朱出去鬧上這一通,就是為了吸引拓跋禹的注意。隻要他注意上了,最近被諸事纏身進而無暇顧及的拓跋昀自然更會注意:大梁會不會支援他這個弑父上位的皇子,能不能拿下大梁公主,也是重要的一環。
宮中冰庫傳來震天一響,丹朱告訴我:拓跋禹的人一進冰庫,拓跋昀就下令封閉庫門,然後弄塌冰庫。現在拓跋禹的人全都有去無回,侍衛們正在挖掘裡面的屍首。隻要找到拓跋禹的屍體,平城之圍便迎刃而解。
我微微一笑:「但願,他别讓我們失望。」
因早有準備,是以當我的寝殿中出現了異動,我便知道,拓跋禹已經悄悄潛入了。
佯做茶飯不思的我,将所有人都趕了出去,而後反鎖房門,傷心欲絕地取出三尺白绫,便要把自己挂上房梁。不出所料,在我窒息之前白绫被飛刀割斷,我身子不受控制地跌落在一個厚實的懷抱中。
我看過畫像,他便是北魏新晉戰神皇子拓跋禹。隻是此時的我,隻能一臉驚恐地被他捂住嘴巴,面對這個不速之客又踢又打,妄圖逃離他的控制。
「閉嘴!信不信我斷你的脖子?」
我怔了一下,繼續掙紮。他似乎也察覺到我本來就是尋死,這樣的威脅根本無用,隻能緩和口氣:「我可助你脫困!」
我立馬老實了,待他放開我,我才發現他身上有傷,剛剛被我的拳打腳踢弄裂開了,此時正無聲地流着鮮血,看着心頭發麻。隻是這傷口的主人似乎感受不到痛覺。
「你是誰?」
「拓跋禹。」
「胡說,六皇子明明在城外。」
「大家都這樣想最好。」
我略有詫異:「你真是六皇子?」見他不答話,隻麻利地處理自己的包紮傷口,我便将早就準備好的藥膏端了上來:「殿下,讓我幫你吧。」
他手中的利刃當即挂到我的頸旁:「你怎麼會備有這些藥!」
我驚恐地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吓得說不出話。
他淡淡地望了一眼,收回匕首:「還愣着幹什麼,上藥啊!」
我戰戰兢兢地給他擦拭,清洗,上藥包紮。剛開始故意因害怕做得毛毛躁躁,弄疼他,在他蹙眉時,慢慢謹慎,一點一點,用心揉捏,趁機挑逗:「殿下,不怕我下毒嗎?」
他玩味一笑:「你要真敢下毒,本王倒要高看你了。」
「那你不怕我出賣你?」
他饒有興趣地擡起我的下巴:「你出不去的,敢離開我的視線,我會立刻殺了你。你大可以試一試,是那些人來得快,還是本王的刀快!」
我畏懼垂首:「殿下不是說會助我脫困嗎?」
他悠閑養神:「隻要你配合,本王決不食言!」
冰庫挖掘,尚需時日,拓跋昀卻已殘暴異常。我算到他會跑到我這兒來發洩,卻萬萬沒想到,他為了逼我就範直接踹開我的房門,将準備護着我的李嬷嬷一劍穿心。
我抱着嬷嬷的屍體悲痛欲絕,拓跋昀的屠刀又指向了娘親和丹朱:「你是不是讓朕把她們都殺了,才高興?」
「不要,」我抱住他的刀,不住磕頭,淚落連珠,「請陛下饒了她們,讓我做什麼都行。」
他心滿意足地收起血刀:「你早這麼懂事,不就沒這麼麻煩了。」
娘親和丹朱被帶了下去,她們臨走滿眼擔憂,我隻悄悄回給她們一個「放心」的目光,而後便被拓跋昀丢到了床上。
隻是,要上我的床,注定是要見血的。
9
拓跋禹戰神之号果然名不虛傳,上一刻還在壓在我身上準備飽餐一頓的腦袋,下一刻便滾落在地,那目光似乎還停留在欲念享受之中,卻永遠沒了生氣。
拓跋禹包好腦袋,瞧了滿身是血的我一眼:「接下來會亂上一陣,自己保重。」
拓跋禹走後,我迅速起身洗漱,娘親和丹朱進來清理血迹。娘親已經給守在殿外的侍衛下了藥,我們趁着夜色換了衣服,在丹朱的帶領下離開了後宮,躲到了冰庫附近。
我知道,隻要拓跋禹帶着拓跋昀的首級一露面,冰庫便不會再有人注意。這裡現在一片廢墟,是最好的藏身之所。
宮中的動亂持續了一天一夜,殺得腥風血雨,不辨天日。直到第三天,宮中侍衛才在冰庫廢墟前發現已經昏迷不醒的我們,帶回寝殿安置。
拓跋禹殺了弑父的三皇子拓跋昀,平定平城動亂,很快便在先帝的寝宮中發現冊立六皇子為太子的遺诏,進而名正言順地問鼎帝位。
至于那遺诏是真是假,已經無人在意,重要的是大局已定,衆望所歸。
拓跋禹于靈前即皇帝位,而後天下缟素,先帝喪儀正式啟動。我作為先帝昭儀,自然也得披麻戴孝,哭靈喊柩。拓跋禹有時會看我幾眼,眸中多了探尋之意。
我隻作不知,繼續跪拜。
滑稽的是大梁原本的送嫁使團,還未歸梁又變成了吊唁使團。也虧得使者身經百戰,寵辱不驚,紅白切換,毫不違和。
停靈三日,我回寝殿休息,拓跋禹卻大步踏入:「公主不愧是南梁來的,真是好膽色。」
我上前施禮:「不知道陛下深夜踏足,有何貴幹?」
「不用跟朕裝糊塗,崔明昭。朕見過不少如你這般自作聰明的蠢貨,你究竟是個柔弱不能自理的小白兔,還是滿腹算計的小狐狸,朕一眼便知。」
我黯然下跪:「請陛下明示,妾不知做錯了什麼,惹陛下如此猜忌。」
「哼,能讓大魏最有權勢的兩個男人都死在你的床上,你怎麼會是普通女人?能順利躲開宮中動亂,想到躲去冰庫的女人,又怎麼會是傻子?南梁出來的和親公主,不可小觑。聽說,你是前燕公主慕容嫣親手教養出來的,」他一把鎖住我的咽喉,「說,來大魏究竟想幹什麼!這次的宮中動亂,跟你有多大的關系!」
我掙紮不過,面如死灰:「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你們争權奪位,自相殘殺,我手無寸鐵,艱難求生。陛下未免太高看我了,請問我做了什麼,讓陛下這般不容?」
「不見棺材不落淚,」拓跋禹丢來一塊鴛鴦佩,「聽聞你入平城後,拓跋昀私下送過你這個東西,你卻在第二日才退還給他,你打的什麼主意?」
「陛下覺得我打的什麼主意?」我苦笑,「和親公主,就是來和親的。既然如此,先帝的聖旨未定之前,我收下一個當時在平城最有權勢的皇子送的禮物又有何錯?不過求一個安身立命之人罷了。可先帝封我為昭儀的旨意傳來,我除了退還禮物,還能如何?」
「好,那你們和親使團進京,偏偏那麼巧,平城就多了立儲謠言?」
「和親公主除了嫁皇帝,就是嫁儲君,這樣的謠言,很奇怪嗎?若陛下是以認定和親是居心叵測,便請将我送還大梁。」
「哼,你想得美。朕不管你是紅顔禍水,還是千年狐狸,無所謂,既為先帝昭儀,便賜你永伴先帝。」内監端來一杯酒,拓跋禹冷眼旁觀,「聽聞你們南梁有為夫殉葬的傳統,那南梁公主為先帝殉葬,想必你們的皇帝不會有異議吧?」
我癱坐在地,禁不住淚雨滂沱:「自是不會有異議。我并非皇室嫡親公主,他們怎麼會在意我的死活?自踏出金陵那一刻,我便想過自己會怎麼死。相比之下,陛下讓我殉葬,算是最體面的一種。崔明昭,謝主隆恩!」
我顫顫巍巍接過那杯酒:「最後再求陛下一件事:随我嫁來的奴仆是無辜的,她們跟我一樣,命不由己,李嬷嬷已經為我而死,請陛下,給其他人一條生路。」
他靜靜地看着我,似乎希望從我眼中探尋出除了認命之外的狡黠,可惜我除了最後的請求,什麼都沒有。在他點頭之後,畏懼而又從容地喝下那杯酒,跌落在地。
我知道:拓跋禹隻是想詐我,想試探我。
他是絕對不會在這個時候殺我的:北境雖然剛剛打了勝仗,可他帶兵日夜趕回平城救母平叛已犯了兵家大忌。就算他離開時留有後手,就算他猜到平城之事是有人故意推波助瀾,可事已至此,柔然的反撲會以最快的速度擊垮他留下的屏障。多拖一日,北境就危險一日。這也是他為何選擇擒賊擒王這種冒險之策的原因。
如今,平城動亂雖然已平定,可京中百官關系錯綜複雜,賞罰之事牽一發而動全身。他身在封地的幾個兄弟早就反應了過來,正虎視眈眈地盯着他呢。内憂外患,若此時殺了毫無錯處的大梁和親公主,得罪了大梁,那才是真的蠢。
我從棺材中睜開眼睛,茫然地坐了起來,卻見拓跋禹正坐在一旁的小榻前獨飲,身旁立着一把帶血的長劍,燭火暗淡,看不清神色:「既然醒了,就過來吧。」
我默默地爬出來,見身邊擺放着好幾口已經封閉的棺材,不禁汗毛倒豎:「我怎麼沒死?」
「你很想死?」
「是。」
「為什麼?」
「死了,就不用每日提心吊膽。死了,就不用眼睜睜看着身邊的親人一個個死在面前了。」
「懦夫!」
「我是『懦』,卻連『夫』都算不上。身為女子,生母不為世俗所容,嫡母被家族逼死。我十歲被選為和親公主,得母後悉心教養,曾經也想擺脫這和親的命運,可母後也被殉葬了。她們都是最疼愛我的人,可我眼睜睜看着她們為護我而死,卻什麼都做不了,我救不了她們。」言至此處,禁不住再次梨花帶雨,而他眸光微動,應該是想起了自己的生母。我握起身邊的酒杯一飲而盡,回望殿外蒼茫的星空以及殿内滿地的棺材與血腥味,黯然神傷:「離開大梁,我就是個死人。可歎的是,什麼時候死,要怎麼死,都由不得我。」
淚珠在昏暗的燭光中簌簌而落,拓跋禹的指腹在我眼前輕輕劃過:「你說得對,既然連死都做不得住,那便留在朕的身邊好好給朕活着。」
「你不殺我了?」
他捏着我的臉眸中染上絲絲情欲:「和親公主,确為人間尤物。就算色字頭上一把刀,依舊有無數男人甘之如饴。」
我掙紮起身,卻被他禁锢在手:「你尚在熱孝,豈能——」
他一口咬住我的雙唇,欺身而下:「那又如何,你還會抵死不從嗎!」
我沒有抵抗,任其動作,緩慢代入情緒走向配合。腥風血雨如何,屍橫遍野又怎樣,現在的世界是我跟他的,沒有任何人幹打擾,也沒有任何人敢說一個「不妥」。
他是萬千屍堆裡厮殺出來的戰神,也隻有這樣的場合才能滿足他的欲望,也隻有我,才敢無視任何禮義廉恥配合他。
事後,他瞥了一眼床榻上的落紅滿意而去。
10
我被送回寝殿,立即求助娘親幫我緊急避孕。
北魏子貴母死的祖制,使後宮不少嫔妃甯願生公主也不敢冒險生皇子。
前朝便有嫔妃偷喝避子湯被直接滅族的先例,是以魏國後宮對紅花、麝香、朱砂一類不利懷孕的藥材一直嚴防死守,一旦發覺,便甯可錯殺一百,也不放過一個。
以此震懾,前朝老皇帝三十多個嫔妃方才留下了六個皇子和九個公主。
如今拓跋禹登基為帝,膝下已有兩個皇子,不管将來太子之位花落誰家,我現在不能冒這個險。
宮中無避孕藥材,娘親隻能敲打我後背的穴位,清洗下體,暫時避孕,但這并非長久之計。
娘親說,他們那個時代有一種避孕手術,就是在女子體内放入節育環。若日後還想生育,就拿掉節育環,稍做調理便能恢複生育能力。
父母之愛子,為之計深遠。娘親早在我被選為和親北魏的公主時,便早早鑽研了這個東西。經過無數試驗,今日終于派上用場,放入了我的身體。
幾日後,拓跋禹以平定叛亂、安撫大梁為由,正式封我為左昭儀,入住昭華宮。
位分已定,我便帶着賀禮去晨夕宮拜見拓跋禹的皇後。
賀蘭皇後正懷着五個月的身孕,卻對宮中的一切都意興闌珊,對我也隻有一瞬的驚豔:「聽聞南梁出美人,崔昭儀不愧為崔氏貴女,這般貌美水靈,我見猶憐,也難怪陛下會喜歡。昭儀也莫負陛下恩寵,早日為皇室開枝散葉。」
言畢揮揮手,便有一位與皇後長相有幾分相似的貴女送上兩樣賞賜。我知道,這便是賀蘭皇後進宮陪産的妹妹。
皇後大概沒想到自己會成為皇後,她滿心期盼的孩子可能會成為自己的催命符,因而提心吊膽,滿臉憂郁。可家中在這個時候讓尚未出閣的親妹妹進宮陪産,這意圖早就不言而喻:一旦皇後産子被賜死,這個妹妹随時準備補位。
我嫣然一笑:「謹遵皇後教誨。」
回到昭華宮,我詢問娘親是否能看出皇後腹中是男是女。娘親搖搖頭:「沒有切脈,隻觀面相并不準确。若非要判斷,有七成的可能是個皇子。」
「這麼說來,皇後不足為懼了,倒讓我白擔心了。」
「可拓跋禹為了生母能從北境星夜兼程趕回來,你說他會不會為了皇後廢黜這個祖制呢?賀蘭氏畢竟是發妻,未必沒有生機。」
我輕輕搖着團扇:「不會,拓跋禹哪怕再寵愛一個女人,這個女人都不是他的生母。他現在成了皇帝,以皇帝的視角看待先太子和自己相繼為了生母與父皇反目成仇,最終血流成河的慘劇。他隻會更快地賜死太子的生母,防止太子與生母感情深厚影響父子關系。賀蘭家族也正是清楚這一點,才會送來新人。隻是可憐了皇後,這潑天富貴恐無福消受,無論在娘家還是皇家,她已經是個死人了。」
拓跋禹初登帝位,政事繁重。好在北國正處在七月盛夏,牧草豐盛,柔然又顧忌大魏與大梁姻親穩固,未敢輕舉妄動,國内倒也暫時安定。
我得拓跋禹夜夜專寵,風頭無二。而皇後的晨夕宮越發愁雲慘淡,皇後有時也會以胎動不适為由把拓跋禹從我這兒請走。卻不過一天,我就會帶着親手做的糕點羹湯殺到晨夕宮,打斷拓跋禹與皇後妹妹的接觸。
拓跋禹很享受我為他争風吃醋:「宮中那些嫔妃,在王府時,也曾為了争寵費盡心思。可一朝進了宮,都一個個推脫不願侍寝,朕知道她們在怕什麼。你就不怕嗎?」
我躺在他懷中,魅惑地蹭着他的胸口上的疤痕:「陛下覺得我會怕嗎?人總是會死的,我從前也算為南梁死過一次了,如果以後要死,那我甯願是為大魏而死,為陛下而死。魏國不似梁國那般輕賤血統、驕奢淫逸,妾慶幸所嫁之人是陛下這樣的英雄。」
拓跋禹皮笑肉不笑:「奉承的話就不用說了,你說了,朕也不信。」
「那陛下會治我欺君之罪?」
「且看你有何所圖。」
我輕撫他的身體:「都說男子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其實女子也一樣。我貪戀陛下雄姿,愛不釋手,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此乃情毒,天地之大,唯陛下可解。」
他試探擒住我的手:「你可真是隻狐狸,可朕不想耽于美色。南梁派你來,不會是要你做褒姒妲己吧?」
我妩媚一笑:「褒姒妲己,配的是周幽王和商纣王。若陛下不是周幽王或者商纣王,怕什麼褒姒妲己,妾還沒那個能力左右陛下的政令。」
他大笑拉我入懷:「說得也是。」
丹朱憂心我這般驕縱會在後宮樹敵太多,我隻淡淡一笑:「後宮與其他人如何暫且不論,我要做皇後,與賀蘭氏必定會是不死不休的敵人。」
丹朱不解,娘親也一頭霧水,我隻笑笑:「且看着吧,不會太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