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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曆史碎片還原藝術大師,美術史研究需要更多“物料”

“濡染家風:李可染家書中的藝術與人生”正在上投大廈外灘111藝術空間舉行。展覽以藝術家寫給子女的家書為主線,結合他各個時期的代表作品,勾連起他的人生軌迹和藝術創作。

用曆史碎片還原藝術大師,美術史研究需要更多“物料”

展覽特别之處在于,它并不單純地展示藝術家作品,而是充分利用其家人珍藏的信劄、手稿、照片等文獻資料,還原藝術家的生活狀态和思想情境,嘗試從一個更為人性化的角度,去了解其藝術創作的背景和内涵。

在7月4日舉行的藝術沙龍“可染家書:以曆史碎片重建經典的誕生”上,策展人、藝術史學者和李可染家人分享了本次展覽誕生的前因後果。中央美術學院教授曹慶晖提出,藝術史研究不能局限于作品本身,需要更多這類原始物料,如果美術館隻收藏繪畫,忽略了作品的創作過程,那它的藏品是不完整的。

一個有溫度的展覽

給一個經典藝術家做展覽是頗具挑戰性的工作,本次展覽策展人、北京大學社會學系博士後叢濤坦言,在美術史上,人們對李可染已經有一些符号性的印象,比如紅色山水、寫生,現在有很多展覽都在呈現這些。“怎麼能夠展現出新意,是我想到的第一個問題。”當他與李可染的家人一起整理作品的時候,發現他的家裡保留了一些家書,“我開始閱讀這些東西,突然眼前一亮,我發現,一個人,他活生生地出現了。”

在叢濤看來,一個藝術家活過一世,留下的不光是作品,也會留下很多痕迹。這些痕迹跟他整個人生遭遇有關,也跟大時代的起伏有關。書信這類東西,不是說給大衆聽的,是給子女、給身邊人的,甚至可能是關于生活裡面雞毛蒜皮的小事,但恰恰是通過這些,我們能看到真實活過的一個人。

用曆史碎片還原藝術大師,美術史研究需要更多“物料”

在一般的藝術展覽中,觀衆通常會面對很多作品,獲得審美的愉悅,會看到藝術家怎樣創造新的風格,如何在藝術史裡面自我定位。而這個展覽超越了一般藝術展的範疇。對于叢濤來說,一個偉大藝術家,一定也是那個時代最傑出、最敏感、最有洞察力的人。“在李可染的作品和家書裡,我們感受到一個人的智慧,他面對曆史、起伏的抉擇,是對我們有啟發意義的。我希望通過這些東西能引起大家的共鳴。”

中國傳統藝術講究知人論畫,李可染的人生選擇,與他的藝術又有怎樣的關系?叢濤提出,在李可染與子女、身邊人的表達中,可以看到李可染的人生性格,他處理事情、面對問題的方式,這些與他的繪畫是契合的。由此,展覽呈現了一個有血有肉、有溫度、有溫情的李可染,叢濤也希望觀衆能夠通過這些,破除概念化的了解,看到藝術家真實的一面。

李冬梅是李可染的孫女,畢業于中央美術學院美術史系。她坦言,展覽籌備的時間并不長,但它背後的醞釀和淵源已經有很長時間。

李冬梅注意到,藝術史學者會特别關注生活細節,在看到李可染第一任妻子蘇娥的繪畫作品時,他們會關注畫面中桌上擺的幾本書分别是什麼,是從圖書館借的,還是外文版的,由此推斷創作者當時的狀态和心境。他們會從這些蛛絲馬迹的細節當中,去還原這個藝術家。“我覺得藝術史研究者在做的,是讓這些藝術經典、藝術家,不僅活在曆史中,也活在我們今天的生活裡,通過每一次展覽、每一次呈現,讓大家依然能夠被他們的藝術、他們的精神,所感動和啟迪。”

用曆史碎片還原藝術大師,美術史研究需要更多“物料”

她表示,這幾十年,李可染的家人也在不斷搜集、歸納他的文獻資料。“對于我們來說,可染不隻是書本上的名字,他也在我們的生活裡面。”她告訴第一财經記者,自己随父親在1980年代回到北京,經曆了爺爺藝術創作的最後階段。在她的印象裡,李可染幾乎所有的時間都給了他的藝術,“他的兒女們也會抱怨,覺得父親跟他們相處得太少了。但我後來在整理這些信的時候,才知道,他的内心也有很多糾結,也想盡可能給孩子一些關心。看了這些,我也會重新去認識他。”

藝術史需要更多物料

廣州美術學院藝術與人文學院教授蔡濤注意到,美術史研究開始出現的一個轉型,就是更注重文獻、資料、實物,從細枝末節之處解讀藝術家的人生,進而去了解他的創作。他以複旦大學新聞學院教授顧铮不久前做過的一個展覽為例,展覽呈現了藝術家劉海粟、劉抗之間的通信,揭示出經典美術史中未曾見過的情懷,也與劉海粟作品中的生命氣象産生呼應。他也提到,中央美術學院教授曹慶晖近年做了很多展覽,常常從家庭角色的角度看藝術家的心靈史。

曹慶晖這些年一直在倡導“藝術物料學”。他認為當今美術館有一個問題。例如中國美術館的藏品,大多數是通過展覽留下的,“留下來的是作品,隻是結果”,“除了結果之外的東西,美術館不會呈現,也沒有意識去呈現。”在這種情況下,大家很長時間有一個習慣,認為審美就是面對一幅繪畫,問它好還是不好、真還是不真。

曹慶晖觀察到,而今的藝術市場充滿了對作品的期待,以及投資和增值的需求,人們想要了解更多作品背後的故事,但美術館提供不了承載故事的載體,載體基本上還處在原生态。從這個角度來說,他提出,中國美術館的藏品當中沒有一件是完整的,“因為它隻要那個結果,沒有某一件作品系統的、完整的生産過程。圍繞這個結果,藝術家所做的投入——草圖、速寫、構思的文章,他去過什麼地方,待了多少時間——這些都沒有進入到公衆知識層面。”這就導緻一個問題:如果要做研究中國近現代藝術的研究,依托圖書館和美術館,所獲有限,而且不夠深入。因為美術史的研究和其他曆史人文學科一樣,不能依靠推論、演繹,隻能依靠一手材料。

曹慶晖認為應該把藝術家身上的光環弱化,令其回歸到社會當中,“他如何立身處世,包括他的交友,他與父母、妻兒的關系,家庭關系、社會關系、師承關系,他的所思所想,他的娛樂活動,都值得我們作為一個範疇去了解。”

他以李可染的書信為例:“不用讀全文,就看信皮,‘李玉霜同志收’,你就知道這是某個特定年代的,那時會稱呼自己的兒子是同志。改革開放以後,才逐漸又回到一個人的親情層面。在這個展廳,看到他的作品,還有他的書信,你馬上就能進入到一個人的世界裡面。”

叢濤坦言,這個展覽确實受到“藝術物料學”理念的很大影響。展覽現場陳列了照片、實物,包括李可染送給兒子的錄音機、給孩子的紅包,當這些東西呈現在現場,令一個藝術家的形象變得更加豐富。在他看來,用藝術物料學的方式來解讀藝術家,其實是在建構一種新的叙事方式。

用曆史碎片還原藝術大師,美術史研究需要更多“物料”

顧铮曾經與李冬梅一起重訪金陵東路笃行裡蘇少卿舊居。李可染的嶽父蘇少卿是上海知名票友,李可染也曾經短暫在此居住。李冬梅記得,他們爬上狹窄的樓梯,沉浸式體驗了蘇少卿、蘇娥、李可染曾經生活的環境。顧铮那天拍攝了一些照片,他相信這些照片可以成為未來藝術史、文化史研究的物料。他覺得有些遺憾的是,當時他們擔心打擾居民生活,也沒有進房間拍攝,那些數位照片,現在看起來已經覺得像素不夠,“技術的發展日新月異,如果我們有今天的手段,還可以記錄下更多東西,也許更有價值,或者裡面釋放出來的東西,可供解讀的内容也許更多。”

兩方印章裡的轉變

20世紀需要怎樣的藝術?這是一個貫徹了整個世紀的問題。在叢濤看來,李可染的創作與20世紀中國的處境息息相關,“時代需要一些能夠振奮人心的藝術,需要一些更宏大的視覺,需要一些從形式層面更有力量感的表達,這是整個民族文化的需要。”李可染感受到了這種時代的呼喚,并且回應了這種呼喚,從這個角度來看,叢濤認為,李可染是一個真正的大藝術家,“優秀藝術家可以很多,而且很多元,一個跟時代合節拍的大藝術家的意義在于對于時代的洞察,他跟時代合轍合韻,他就被時代推上去了。”

蔡濤對李可染較早期的創作更感興趣。“跟我們後來了解的比較經典化的李可染不一樣,1940年代的時候,他主要以古代主題的人物畫見長,他的用線也非常流利潇灑。這給我帶來一個有意思的問題:為什麼在1949年之前,這樣的一個以人物畫見長的李可染,後來成為了一個山水畫家?變化究竟是怎麼發生的?”他注意到,1940年代,李可染與傅抱石、郭沫若等藝術家、理論家聚集在重慶金剛坡,“在這樣一個很多優秀藝術家、非常密集地群居的重慶時代,他們實際上是互相激蕩,有怎樣的一種對于中國畫的思考?”

1947年,李可染在北京拜齊白石為師,蔡濤認為,這是李可染在經曆了重慶時代之後為中國畫的現代化找到的方向。新中國成立後,50年代,他開始走遍全國寫生,逐漸形成自己的藝術風格,最終将國家的氣象和意象,包括整個悲怆的曆史程序,用圖像的方式進行了呈現,形成了讓人過目不忘的辨識度。

1954年,李可染創作了“可貴者膽”“所要者魂”兩方印章。蔡濤認為,這兩方印章展現了李可染當時的心境:在激烈的時代政治的變動中,如何舍棄自己已經奉為至寶的藝術成就,跟上新時代的變化?這曾經給他帶來巨大挑戰,但我們現在已經看到了他的答案。

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的課題,每個時代的人都有自己的宿命。曹慶晖表示,李可染的人生經曆和創作曆程給而今的我們帶來的啟示是:一定得尋找适合時代的藝術形式,尋找自己的生存之道。

(本文來自第一财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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