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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座 | 尋“道”:語言文字的意象思維探究

講座 | 尋“道”:語言文字的意象思維探究

  王雲路 浙江大學敦和講席教授、浙江省特級專家、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現任浙江大學古籍研究所所長,浙江省文史研究館館員,中國訓诂學研究會會長等。著有《中古漢語詞彙史》《漢語詞彙核心義研究》《中古詩歌語言論稿》等。

  語言文字是文化的載體,也是古人認識事物、看待世界的客觀呈現,我們研究語言,就應當按照先民的思維邏輯去抽絲剝繭,看清核心,而不能一味強調公式或西化理論架構。我認為,從“技”到“道”的轉化,應當是研究漢語尤其是研究古代語言的核心原則。

  關于“技”與“道”的差别,《莊子·養生主》有一個生動的故事:

  庖丁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xū)然向然,奏刀騞(huō)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文惠君曰:“嘻,善哉!技蓋至此乎?”庖丁釋刀對曰:“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三年之後,未嘗見全牛也。方今之時,臣以神遇(牛)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

  莊子筆下的庖丁,解牛技藝高超,展臂運刀,莫不中音和節,文惠君稱贊其技法高妙。但庖丁卻說,我喜好的是“道”,遠遠高于“技”啊!庖丁所追求的“道”,是更高的境界,即對“牛”的本質認識。

  《列子·說符》對“道”亦有如下描寫:

  (伯樂年長,向秦穆公推薦善相馬者九方臯)穆公見之,使行求馬。三月而返報曰:“已得之矣,在沙丘。”穆公曰:“何馬也?”對曰:“牝而黃。”使人往取之,牡而骊。穆公不悅,召伯樂而謂之曰:“敗矣,子所使求馬者!色物、牝牡尚弗能知,又何馬之能知也?”伯樂喟然太息曰:“一至于此乎!是乃其是以千萬臣而無數者也。若臯之所觀,天機也,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内而忘其外;見其所見,不見其所不見;視其所視,而遺其所不視。若臯之相者,乃有貴乎馬者也。”馬至,果天下之馬也。

  《列子》記錄的九方臯相馬之術,不管毛色、不管牝牡,看的是馬的本質屬性。這種深入觀察和注重内在品質的精神,是最值得稱道的,因而伯樂驚歎:九方臯相馬竟達到這樣的境界!這是超出我千萬倍的地方啊!這就是“道”的境界。

   如果隻關注外在表象,則隻能算是停留在“技”的層面。關于“技”的描寫,比較典型的是宋代歐陽修的《賣油翁》:

  陳康肅公善射,當世無雙,公亦以此自矜。嘗射于家圃,有賣油翁釋擔而立,睨之久而不去。見其發矢十中八九,但微颔之。康肅問曰:“汝亦知射乎?吾射不亦精乎?”翁曰:“無他,但手熟爾。”康肅忿然曰:“爾安敢輕吾射!”翁曰:“以我酌油知之。”乃取一葫蘆置于地,以錢覆其口,徐以杓酌油瀝之,自錢孔入,而錢不濕。因曰:“我亦無他,惟手熟爾。”康肅笑而遣之。

  陳康肅射箭“十中八九”,賣油翁以勺舀油“自錢孔入,而錢不濕”,都屬于“無他,但手熟爾”,就是技藝熟練。陳康肅問曰“吾射不亦精乎?”賣油翁卻認為是“熟”而非“精”。這也是“技”與“道”的差别。

  古人講究“道”,對許多事物的認識都有從“技”到“道”的升華過程。語言學習和研究怎樣達到“道”的境界,這應當是我們追求的目标。文字不僅是古人生活的記錄,更包含了先民對世間萬物的認識,還有先民對各種動作、情感的體悟,我們的語言文字研究也應當由此入手,通過厘清先民的思維路徑,找到深層和本質的脈絡聯系,最終達到“道”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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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慎像。資料圖檔

  從目前語言研究的發展曆程來看,兩方面因素的改變已經對相關研究産生了重大影響。一是語料的增加,比如甲骨金文的出現以及出土文獻的發現,讓我們得以重新審視《說文解字》以來對漢字字形的了解,許多過去很難解釋的偏旁部首,都有了合乎情理的解釋,讓我們對詞語使用的狀态有了全新的把握。

比如《戰國策》記載的著名故事“觸讋(zhé)說趙太後”,清代王念孫《讀書雜志》曰:“……此《策》及《趙世家》皆作‘左師觸龍言願見太後’。今本‘龍言’二字誤合為‘詟’耳。太後聞觸龍願見之言,故盛氣以待之。……《漢書·古今人表》正作‘左師觸龍’。又《荀子·議兵篇》注曰:‘《戰國策》,趙有左師觸龍。’《太平禦覽·人事部》引此《策》曰:‘左師觸龍言願見。’皆其明證矣。又《荀子·臣道篇》曰:‘若曹觸龍之于纣者,可謂國賊矣。’《史記·高祖功臣侯者表》有臨轅夷侯戚觸龍,《惠景閑侯者表》有山都敬侯王觸龍,是古人多以‘觸龍’為名,未有名‘觸聾’者。”

王念孫由此斷言《戰國策》記載的應當是“觸龍言願見太後”。而後續考古發現,諸如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的《戰國策》殘本等出土文獻,恰恰證明了王念孫這一判斷的正确性。二是研究手段和研究工具的改進。以前的傳統研究主張“例不十,法不立”,需要研究人員用卡片記錄一頁頁翻閱文本找到的語言例子,必須皓首窮經地苦讀,方有“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的驚喜,也才有了王國維提出的“讀書三境界”。而随着當下網際網路、計算機技術的高度發展,研究人員擁有了更多更便捷的手段,能夠将研究所需的知識和文獻用例搜羅殆盡,研究進度和深度得以大大提高。在技術進步的時代背景下,我們更需要的就是加強思維能力、推理能力和邏輯判斷能力,努力實作從“技”到“道”的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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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锴校勘注釋的《說文解字系傳》。資料圖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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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锴校勘注釋的《說文解字系傳》。資料圖檔

  從外在表象中探尋内在聯系

  如何從外在表象中尋求内在聯系,這裡我們試舉一例。一般認為,隹部字、鳥部字存在不同。東漢許慎《說文解字》曰:“隹,鳥之短尾總名也。象形。凡隹之屬皆從隹。”同時提出“鳥”是“長尾禽總名也”。段玉裁注:“短尾名隹,長尾名鳥,析言則然,渾言則不别也。”桂馥《說文義證》也說:“析言之,則隹、鳥異類,合言之,則隹、鳥通稱。”段氏、桂馥用“渾言”“通稱”是基于事實對許慎說的補救,而1927年的《增訂殷虛書契考釋》“曰隹”條有不同解釋:“又蔔辭中隹與鳥不分,故隹字多作鳥形,許書隹部諸字亦多雲籀(zhòu)文從鳥,蓋隹、鳥古本一字,筆畫有繁簡耳。許以隹為短尾鳥之總名,鳥為長尾鳥之總名,然鳥尾長者莫如雉與雞,而并從隹;尾之短者莫如鶴鹭凫鴻,而均從鳥,可知強分之未為得矣。”這裡提出的是“隹”“鳥”古代本為一字的觀點。

  這兩個看起來完全不同的字,到底有沒有關系?

  首先,我們對“隹”“鳥”字形進行比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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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隹”的各字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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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鳥”的各字形

  仔細對比“隹”與“鳥”二字早期形狀,其本質是一樣的,并沒有差別。後來分化出“隹”與“鳥”,推測是人為增加筆畫和裝飾所緻,通過各種寫法的圖檔彙總與對比,可以看出這一點。許慎當初分析“鳥”的結論:“象形,鳥之足似匕,從匕。”這也是強為解釋,難道短尾鳥的足形狀就不同了嗎?我們不應當被表面的紋飾點畫所迷惑。

  其次,我們還需要對使用這兩個偏旁部首的漢字進行分析,考察其中可以互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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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雉”的各字形

  根據“雉”字在甲骨文和《說文》中的不同寫法,可以看出隻是偏旁精細化程度的不同。下面再舉幾個例子:

  (1)《說文·鳥部》:“鶪(jú),伯勞也。從鳥,狊聲。”其觀點是“鶪”字從“鳥”或“隹”,偏旁可以互換。

  (2)《說文·隹部》:“雞,知時畜也。”“雞”同“鷄”,“隹”“鳥”作為偏旁可以互換。

  (3)《說文·隹部》:“雅,楚烏也。”“雅”是“鴉”的古字,後來假借為“雅”義。《篆隸萬象名義·鳥部》:“鴉,於牙反,雅。”《隹部》:“雅,魚瑕反,正素也,樂器也。”

  以上幾字都是形聲字,聲符不變,義符則可以從“隹”也可以從“鳥”,且意義相同。這樣的例子還有一些,從略。

  再如《說文·鳥部》:“鷻(tuán),雕也。”段注:“隹部曰:雕,鷻也。”這兩個互相為證的名稱或用“隹”或用“鳥”作偏旁,也說明其含義是鳥類,而沒有鳥尾長短之别。

  其實,對于“隹”“鳥”二字同源的問題,早有學者讨論過。如裘錫圭先生在《文字學概要》(1988)中說:“‘隹’和‘鳥’在用作表意偏旁時往往可以通用,如‘雛’也作‘鶵’,‘雞’(雞)也同‘鷄’,《說文》說‘隹’是‘鳥之短尾總名’,‘鳥’是‘長尾禽總名’,可能僅僅是根據字形推測的。”徐中舒《甲骨文字典》也說:“隹、鳥本為一字,古文字從隹與從鳥實同。”

  再次,我們分析《說文》中出現的從“鳥”“隹”的形聲字,鳥部字在《說文解字》中有115個,新附字4字,加上烏部3字,共計122個字,多為鳥類的專名詞。而這些字所代表的鳥類大部分沒有所謂“長尾”“短尾”的差別。

  《說文》中注明長尾或短尾鳥且從“隹”“鳥”的形聲字有三例:

  (1)《說文·鳥部》:“鷮(jiāo),長尾雉,走且鳴。”此例從“鳥”,但卻解釋為“長尾雉”,說明“隹”“鳥”本身就沒有差別。

  (2)《說文·羽部》:“翟,山雉也。尾長。從羽從隹。”山雞尾長,卻偏偏從“隹”,這也是沖突的。

  (3)《說文·鳥部》:“鹳,鹳專,畐蹂。如䧿,短尾。射之,銜矢射人。從鳥雚聲。”此鳥明确“短尾”,竟然從“鳥”而不從“隹”。

  此三例說明從“隹”“鳥”隻表示類屬,并不表示尾巴長短與否。

  簡言之,從“隹”與從“鳥”的字,本質上可以視為同一個部首,都是指鳥的名稱、狀态或與鳥相關的工具等,并無強調鳥尾長短的差別。許慎根據他所能夠見到的字形進行的判斷是不正确的,段玉裁根據語言事實進行了糾正,但是不夠徹底,原因是他還缺乏更進一步的證據,緻使如今的大型工具書如《漢語大詞典》《漢語大字典》都按照許慎的說法強為分别。這個例子也說明,對前人的研究結論要有科學的懷疑精神,不能囿于表面現象,要透過現象看本質。

  辨析語言文字中包含的古人思維方式

  目前我們尚無法掌握全部語言文字的本義和原貌,但是我們可以一步步向真相靠近。這裡以“堯”(繁體作“堯”)字本義的探究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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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堯”的各字形

  《說文·土部》:“堯,高也。從垚在兀上,高遠也。”段玉裁注:“堯,本謂高。陶唐氏以為号……堯之言至高也。”堯,會意字,從垚在兀上。《說文·垚部》:“垚,土高也。”《說文·兒部》:“兀,高而上平也。”王筠句讀:“垚、兀皆訓高,堯合為一,則彌高矣。”故“堯”本義即為高。

  但古人造字的規律是要有一個具體的意象,不能是完全抽象的“高”。現有文字材料中,“堯”字最早字形收錄于《甲骨文合集》(編号9379),蔔辭内容釋為“堯入”,甲骨文的這個“堯”字,或許指的是上古時期的部落聯盟首領。從此“堯”來看,描述的大體上是人跪坐之形,頭上有高高的發飾或帽子,有學者認為頭頂上的是土,恐怕不合情理。或許最早的“堯”字描述的就是一位部落聯盟首領的樣子,即上古時代的“堯”;也有人認為“堯”是後人給古帝陶唐氏之谥号。雖然“堯”字的起源目前無法明确,但我們可以肯定的是,“堯”字最初是用來盛贊陶唐氏品德高尚的。

  而通過分析《說文》以“堯”作為偏旁的形聲(兼會意)字,我們發現大多數此類字都是表示某類事物的“高”。例如:顤(yáo),意為額頭高;峣,意為山高;翹,意為尾巴高舉;趬(qiāo),意為擡高腿走;骁,意為馬高大;獟(yào),意為犬高大;曉,意為日高升;燒,意為火焰高;澆,意為水從高處灑下;荛(ráo),意為草長高;哓,意為聲音變高;等等。

  另外,縱向為高,橫向為長。長則可曲。故《說文》中從“堯”的字還指某類事物的“長而曲”。如:繞,繩纏繞;桡,木彎曲;撓,手彎曲;蛲,蟲彎曲;等等。

  從以上例證可知,許慎雖然無法分析“堯”的造字義,但是“堯,高也”的解釋是可信的。從“堯”字的偏旁部首應用來看,古人觀察能力令人驚歎,他們能夠看到這些屬性、類别毫無關聯的事物所共有的特征——高,是以才會采用同一個聲符“堯”來統攝之,那麼,我們分析時就不能僅從單個字來解釋了。總之,形聲兼會意字是字形中非常重要的一類,呈現了古人對事物間聯系的思考和聯想,我們如果厘清古人的造字思路,再用歸納法反推,依然可以尋得古人之“道”。

  對古人造字意象的還原

  流傳至今的文字,記載了百姓的日常生活,也保留了古人的真實生活場景,更反映了曆史的變遷與進步。陳寅恪曾說:“凡解釋一字即是作一部文化史。”我們也可以說:因為一個字能夠牽涉出一串字,能夠明白地展現古人造字時的所思所想,那麼我們的研究就不能局限于單個字,就需要去重新探析古人之“道”。

  “意象”不單是文學中的理論概念,還是漢語言文字中的一個重要概念。因為先民創造漢字表達的是一種意象,換言之,漢字是通過創造意象來表達含義的。這裡我們以“宀”部字構成的幾個詞語為例,看看古人表達的意象。

  《說文·宀部》:“宀,交覆深屋也。象形。”段玉裁注:“古者屋四注,東西與南北,皆交覆也。有堂有室,是為深屋。”“宀”是一種四面有牆,上有覆寫,内有堂有室的深屋。“宀”的甲骨文字形即為房屋的側視之形。從“宀”字本義大多與房間相關,這是我們都知道的,但是一部分“宀”部字其實還隐含了古人因居住不同環境産生的相應心理與情感。

  (一)“寒”字的意象。漢語中有“寒門子弟”“家境貧寒”“光臨寒舍”“寒酸”等詞語,《說文》:“寒,凍也。”那麼這些詞語中的“寒”能不能換成“冷”或“凍”?顯然不能,因為“寒”這個字的意象蘊含了先民造字的心理活動,其情感體驗隐藏于這個字的構造之中,這種情感體驗至今還在影響我們對語言文字的運用。

   “寒”字造字義就是表示一貧如洗的簡陋房間,以及人在其中寒冷、窘迫的狀态。《說文·宀部》:“寒,凍也,此人在宀下,以茻(mǎng)薦覆之,下有仌。”許慎的說解已經很準确和完備了。而西周大克鼎、小子發鼎上的金文“寒”字,形象而具體:屋中人在草中,上面蓋草,下面墊草,而草墊下面還有冰。“寒”創造的是一個鮮明可感的意象,表達的核心義是貧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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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周大克鼎上的“寒”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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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周小子發鼎上的“寒”字

  由此“寒”之意可分兩方面。一是貧窮。《史記·範雎蔡澤列傳》:“須賈曰:‘今叔何事?’範雎曰:‘臣為人庸賃。’須賈意哀之,留與坐飲食,曰:‘範叔一寒如此哉!’乃取其一绨袍以賜之。”漢徐幹《中論·貴驗》:“伊尹放太甲,展季覆寒女。”此二例中“寒”猶言貧困,低賤。二是寒冷。晉陸機《歎逝賦》:“步寒林以凄恻,玩春翹而有思。”貧寒自然有悲涼和懼怕的心緒,如“心寒齒冷”“噤若寒蟬”。通過了解先民創造“寒”字時的意象,我們對“寒碜”“寒酸”“寒舍”等詞的了解可以更加清晰。

   “寒”的造字義反映的是惡劣的房間條件,古人同樣也造了不少字來表示房間環境好。如《說文》:“完,全也。”“完”本義為房間周全。“寬,屋寬大也”“宥,寬也”,可見“完”“寬”“宥”本義都指住宅周全寬大,人在其中生活舒适。是以,才有“大戶人家”之說。再看表示家境富裕的字:“實”(實),從宀,從貫,指家中有錢财。“寶”(寶),從宀,從玉,從貝,表示家裡有寶物。《說文》:“富,備也,一曰厚也。”是以有雙音詞“殷實”“厚實”“寶貝”“富裕”等用法。

  (二)“安”類字的意象。《說文》:“安,靜也。從女在宀中。”“安”,甲骨文為一女子在屋内跪坐之形。古人認為,有屋有女即為安。“安”通過這個意象揭示了有家人的居住心理。是以“心安理得”“安之若素”都展現了安然、安逸、安穩的情感和心緒。《說文》:“寍,安也。從宀,心在皿上。皿,人之食飲器,是以安人也。”屋内有吃的東西,即為“寍”(甯)。故段注“安”字曰:“此與寍同意。”段玉裁深刻地洞悉了古人造字的初始意圖:“安”表示屋子裡有女人,“寍”表示屋子裡有食物,這不就是古人描繪了一個溫馨的家的意象嗎?

  《說文》:“定,安也。從宀正聲。”人走入屋中即為定。“宓,安也。”“宴,安也。”“宜,所安也。”這些字都反映了古人在有了房屋居所和家人之後安定、坦然、舒适的情緒感受,展現了房間對人心理的巨大作用。當然,隻有在詞語中,在語境中,在一串連貫的表達中,這些單個字的蘊含義才會充分展現出來,語言的審美價值和隐喻意義才能展現出來。“安心”“寒心”表達了完全相反的心境和情感,也是證明。

  最能夠代表古人造字情感的高頻詞大約是“家”。《說文》雲:“家,居也。從宀,豭省聲。”“家”之本義為“人之居”,是一種幹欄式建築類型,記錄了古代人豕同居一屋的原始居住狀态。關于“家”在人們心中的地位,這裡就不贅述了。

  漢字創造的是一種圖示化的意象,其特征是從具象到抽象,最終将古人的衣食住行、行為心理以及自然萬物都惟妙惟肖、細緻入微地保留至今。尤其在字形偏旁的巧妙運用方面,既能清晰彰顯所指事物的外在類屬,又能明白标示讀音和内在特征,實在讓人歎為觀止。古人造字時對事物間聯系的把握,靠的是抓住本質特征,“九方臯相馬”正能夠展現這種精神。漢字作為表意文字,表的是意象之義、語境之義,其中蘊含之“道”,潛移默化地影響着、滋潤着中國人的精神氣質與思維方式。東晉王羲之著名的《蘭亭集序》結尾有這樣一段話:

  每覽昔人興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嘗不臨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懷。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殇為妄作。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悲夫!故列叙時人,錄其所述,雖世殊事異,是以興懷,其緻一也。後之覽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這段話用于對文字的了解,依然适用:先民造字,以一個畫面、一個意象,來記錄和傳達他們對一切事物、動作和情感的認知與體悟,我們每每窺見昔人造字興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嘗不動心驚目,感慨系之。“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在先民那裡如此,在後人那裡依然如此。比如《說文》:“窨(yìn),地室也,從穴,音聲。”“窖,地臧也。從穴告聲。”“地窖”“窨井”等名稱,沿用了幾千年,讀音與意義均毫無二緻。“雖世殊事異,是以興懷,其緻一也。”我們研究語言文字,應當追尋先民的思維路徑,努力尋找文字深層和本質的脈絡聯系,以求達到“道”的境界。

  (來源:《光明日報》2024年6月22日,第10版;作者:王雲路;圖檔來源:原文配圖;原文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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