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1990年秋天，方小花出生于湖北。
她出生時頭發烏黑，長了一雙大眼睛，皮膚白得不像初生兒。
人人都說，方小花像她爸爸，方小花的媽媽其貌不揚，據說是從山區來投奔親戚，但親戚死了，就跟同村的方小花的爸爸結婚了。
那年代，農村人普遍文化低，讀個國小就回家幹活了，方小花的爸媽也是這樣。
方小花十分聰明，3歲那年就會寫字了，還會背詩，爸爸抱着她說，等五歲就送去學前班，六歲就能讀國小了，将來說不定還能讀個高中。
方小花的媽媽叫林菊，她微笑着看着父女倆，對未來充滿了期待。
可誰知道僅僅在三個月後，這一切都變了，方小花的爸爸給莊稼打藥時，意外中毒死了。方小花的爺爺奶奶給兒子辦完葬禮後，就不管方小花跟林菊了，把他們趕了出來。
林菊在本地沒什麼親友，一個人也無力撫養小花，就把小花送人了，送給了臨縣一對40多歲沒有孩子的夫妻。
半年後，林菊找了個男人結婚，回來想把小花接走，可那老夫妻不同意，要8000塊錢，那是1994年，林菊根本拿不出這筆錢，隻好放棄了。
4歲的小花，從此跟着養父母生活。
02
小花懵懵懂懂的，漸漸地跟養父母也親了。
養父母還給她改了姓氏，叫做趙小花。
養父母因為不能生育，20多歲的時候，就收養過一個女兒，如今已經20多歲嫁去外地了，偶爾也會回來看看，小花叫她姐姐。
小花6歲了，渾身上下透着一股機靈勁兒，隻是到了開學季，養父母卻不送她去讀書，村裡人漸漸有了閑言碎語。
有善良大膽的人，跑去替小花叫屈，“你養了人家咋不送人家上學啊，這不是害人嗎？”
養母一盆水潑出來，惡狠狠地罵道：“關你屁事！”
縱有好人替小花出頭，但誰也做不了小花的主。
小花8歲以後，就開始替養父放牛，一個人趕着兩頭牛漫山遍野地溜達，摘野果吃，看到蛇都不怕，穿姐姐出嫁以前留在家裡的舊衣服，放學的時候，她最喜歡在路邊放牛，可以看到村裡上學的孩子備着書包回家。
小花喜歡聽他們說話，她也問過養母上學的事，養母說，“上學沒用，你姐姐上了那麼多年學，還不是嫁人種地。”
小花可憐巴巴地瞅一眼養父，希望他能替自己說話，可養父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在家裡也不大說話，總是坐在門檻上抽個煙袋，家裡一切都是養母說了算。
姐姐嫁在同鎮，并不算太遠，但她一年隻回來三次，是以小花跟她也談不上親近。
姐姐每次回來，也不過夜，而且從來都是她一個人回來，小花到這個家裡四年了，一次也沒見過姐夫。
姐姐偶爾會給小花買一件便宜的衣服，或者零食，小恩小惠，但于小花而言卻很珍貴，是以小花是喜歡姐姐的。
小花沒留過長發，一直是齊耳短發，一年賣一次頭發，錢歸養母。
小花12歲那年，人生初潮，姐姐會給小花買衛生巾，姐姐不在的時候，養母隻給她用衛生紙，那種商店裡按斤稱的泛黃的廉價衛生紙。
村裡有兩個小商店，小花也經常去買東西，但都是替養父母買的，醬油醋等生活用品，有一次小花實在忍不住買了一包辣條，偷偷在路上吃完才回家，養母發現後，罵了她半個鐘頭。
小花一句也不還嘴，坐在院子，看養父在剝蠶豆，就走過去蹲在一邊幫忙剝豆子，養父把小凳子讓給小花坐，蠶豆的新鮮氣味湧入鼻腔，小花忽然很想哭，卻不敢哭，不知道為什麼哭，隻知道哭了沒用。
她埋頭在膝蓋上，狠狠擦了一下眼睛。
03
一轉眼，小花15歲了。
這一年，林菊又來找過小花一次，這一次是小花自己不願意走了。她的心，已經沒有歸處，林菊嫁人後又生了兩個孩子，她跟她走又能怎麼樣呢，她沒讀過書，對外面的世界充滿了恐懼，親媽也不能帶給她一點安全感。
現在，唯一能讓她感到心安的居然是養母。
林菊見女兒不肯走，隻能失望地離開了。
15歲的小花個子很高了，因為經常幹農活，人也顯得粗壯健康，臉上常年飄着兩片健康的紅暈。除了幫家裡幹農活，還被養母指派去插秧采茶賺錢，初夏的夜晚，她也拿着手電筒到曠野裡去抓蜈蚣，不時在山裡就會遇見一個抓蜈蚣的男人，或者新鮮的墳墓。
鄰居家一個大她12歲的男人，叫宋愛軍，從這年起，隔三岔五就來給小花家裡幫忙，也會悄悄買一些頭繩之類的送給小花，他用樹枝在雪地裡寫小花的名字，握着她的手教她寫。
她盯着皚皚白雪上的名字，心裡并不怎麼快樂。
小花16歲起，宋愛軍仿佛也成了養父母家裡的人，隻要幹活他都來，有了他，小花倒沒那麼累了，她有點開心，但僅僅是因為幹活少了。
有一天，養母悄悄問她喜不喜歡宋愛軍。小花雖然沒讀過書，但看過電視劇，這個年紀自然知道喜歡是怎麼一回事，是以也大概明白養母的用意。
小花沒說喜歡，也沒說不喜歡，她知道自己說了也沒用。
18歲那年，她仿佛就成了宋愛軍的女人似的，他會騎機車帶她上街，給她買衣服買吃的，小花想，這樣好像也沒什麼不好。
那年年底，一個很冷的夜晚，宋愛軍跟養父喝酒，喝完就住在了小花的房間。宋愛軍家也很窮，父母一直擔心兒子娶不到媳婦兒，對小花這個便宜兒媳婦也挺客氣的。
第二年春天，給他們辦了婚禮，小花這邊收的份子錢，自然都歸了養父母，宋愛軍家收的份子錢也給了養母當彩禮。
兩家距離不遠，日子過得也倒也和和睦睦。
結婚的時候，姐姐也回來看小花了，給她買了一條紅裙子結婚當天穿。小花跟姐姐年齡差太多，兩人站在一起仿佛母女一般。姐姐問小花，“他對你好不？”
小花仔細想想，宋愛軍雖然年紀大點，長得也不怎麼樣，不嫌棄自己沒讀過書，對自己也沒結婚前那麼好了，但她還是點了點頭。
姐姐還想說什麼，卻欲言又止。
04
關于姐姐的事，是小花無意間聽婆婆說的。
養母一開始收養姐姐的時候，對姐姐很好，給她買新衣服，給她讀書，還上了國中，可畢業後，姐姐出去打工談了一個男朋友，養父死活不同意，以死相逼讓姐姐分了手。
養母說，“我把你養大，供你讀書，你就想把我們抛棄，你還是人嗎？”
然後，養母給姐姐找了一個本地男人入贅。
姐姐結婚後，養母隔三差五就躲在他們門外偷聽，女婿實在受不了，提出了離婚，就跑了。
姐姐也跟養父母鬧掰了，跑去外地打工，兩三年都沒回來過，最後自己談了一個本地的男朋友，結婚後才回來看養父母，才知道他們又收養了一個小女兒。
但她從來不肯帶丈夫和孩子回來。
小花聽到這裡，才終于明白了為什麼養母死活不肯讓她讀書了，她怕小花也跟姐姐一樣，讀了書就不受自己擺布了。
宋愛軍也很累，一個人幹兩家人的活兒，小花的養父母年紀太大了，重活都落在了宋愛軍的肩上，一到農忙時節，常常累到說不出話來，而小花也經常被養母叫回去幹一些瑣碎的家務活。
萬幸，婆婆對小花還算不錯，她總勸小花自己偷偷攢錢，不用把錢都交給養母。
婆婆對小花好，卻成了養母的眼中釘，說婆婆教小花不孝順她，因為小花幫婆婆多幹了一點活，養母鬧到婆婆家門口，破口大罵。
婆婆也不甘示弱，跟親家對罵，換來的結果就是，養母讓小花跟宋愛軍離婚。
婆婆這才提了禮品上門跟小花養母求和。
因為誰都知道，小花做不了主，她不到4歲就跟了養母，感情是複雜的。
這些年村裡的人，都對小花的養母一家可謂深惡痛絕，四周的鄰居們除了宋愛軍一家，誰也不搭理養父母。村裡平日有事，鄰居們都會互相幫忙，盡管私底下互相看不起，但至少都維持了表面的和平。
可是養父母家曬在馬路上的稻子被突如其來的大雨沖走，也沒有一個鄰居上門幫忙。
旁人對小花的憐憫，也因為養母被消耗殆盡。
05
小花到了20歲，跟宋愛軍領了證。
養父母都年過60了，種不了地了，把家裡的田地都轉讓給了宋愛軍，賺的錢分他們三分之一當租金。
小花跟宋愛軍很勤奮，尤其是小花，她甚至學會了開拖拉機，雖然沒上過一天學，為人卻和善講禮貌，跟養母完全不同，她似乎明白，除了自己誰也靠不住，但沒讀過書，在農村也沒什麼出路，她隻能好好幹活。
五年裡，小花接連生了兩個孩子，一兒一女，日子漸漸過得有聲有色起來。
當然，隻是在小花有限的眼界和感受裡看來，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了，但從前吃過的苦不會消失，沒讀過書的遺憾也無法彌補。
小花25歲了，也沒有一個朋友，很多嫁到村裡的小媳婦很快就能聊到一起，約着趕集，但小花隻會幹活，跟她們沒什麼話題，因為養母人緣不好，那些年輕的小媳婦也不太願意跟他們有什麼瓜葛。
時間過得很快，日子依舊苦。
小花30歲了，看上去像有40了，因為宋愛軍身體一年不如一年，家裡重活累活全都落在了小花一個人身上，那些苦活累活，像一座座大山一樣壓過來，小花隻能伸手撐住。
大概因為這樣，小花在娘家和婆家才漸漸有了一點話語權。
養母對她頤指氣使變成了小聲商量，養父依舊像是一個會呼吸的假人，比從前更沉默。
小花的孩子到了上學的年紀，别的小孩走路上學，她騎機車送孩子上學，村國小停辦以後，小花沒跟宋愛軍商量，就給他們報了鎮上的國小，每天有校車接送。
婆婆先去世了，一年後，公公也去世了，再接着是養父。
養父整日咳咳咳，有一天忽然沒聽見他咳了，養母跑來通知小花，小花面無表情地踏進養父母的房間，經曆過公婆的喪事後，小花已經無所畏懼，也沒什麼難過。
小花也通知了姐姐，姐妹倆一起送養父去的殡儀館。
養父死後，養母變得溫順許多，對宋愛軍也比從前好了，買了什麼好菜好酒，就讓宋愛軍來家裡吃飯。
小花的心思都在孩子身上，她隻希望孩子們好好讀書，将來過上自己想好的生活，别像她一樣在農村裡耽誤一輩子。
06
村裡也有一戶收養女兒的人家。
小花認識那個女孩，跟她差不多大，卻跟她是完全不同的境遇，那個女孩讀了大學，留在了城裡工作，也在城裡安了家，但經常回來看養父母。
小花的養母跑去跟人家炫耀，“同樣是收養的女兒，你看你女兒跑了，我女兒還在身前盡孝。”
人家說，“我養孩子，也不是讓她留在我身邊盡孝。”
養母十分得意地回去了，還把這件事告訴小花。
小花聽了，隻是勾起嘴角苦笑。她早就預想過了，将來她的孩子想去哪裡讀書就去哪裡，想過什麼樣的日子就過，她養孩子隻是出于愛，而不是回報。
孩子的作業她完全不懂，有一次，被兒子嘲笑後，她第一次動手打了兒子。
今年，小花34歲了，被養母收養至今，已經過去了整整30年，現在的小花，俨然一副中年農村婦女的形象，養母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差，而姐姐在去年已經當了奶奶。
宋愛軍46歲了，逐漸有了一點小老頭的樣子，重活累活都是小花幹，小花日複一日地幹活，農閑了就在家裡發呆，在人人玩手機的年代，她除了短視訊什麼都看不懂，她用微信隻會發語音跟發視訊，孩子學校那些微信群裡，隻有宋愛軍，去參加家長會也是宋愛軍去。
直到有一天，小花在網上看到教人學寫字的視訊，她學會了寫兒子和女兒的名字後，特别激動，每天準時在直播間聽講，一起學習的人都是沒讀過書的老年人，唯有小花是年輕人。
小花慢慢地學習，像嬰兒時期一樣重新探索這個世界，白天幹活，晚上學習。
原本定型了的生活，忽然有了一絲不一樣的期待，小花的心裡湧出了從未有過的熱情。
小花還從沒去過城裡，宋愛軍也提過帶她去，但她心裡始終像有一個黑洞似的，不斷冒出來的恐懼把她淹沒了。明明才34歲，可小花總覺得自己老了，老得那麼明顯，老得對時間的流逝，親人的去世，都不感到特别痛苦了。
可現在小花忽然很想去城裡看看，她終于意識到了，自己還年輕，她的人生還很長，還有其他可能。
她也相信，未來一定會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