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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建龍 | 百姓真的在乎帝王嗎?

北宋宣和年間,帝國上下一片繁榮景象,然而盛世之下的隐患已成暗湧。财政困難、軍事痼疾、惡性黨争等内部危機,北方遼、金兩國的軍事威脅等外部危機,使得帝國漸成風雨飄搖之勢。為“收複”作為戰略屏障的燕雲十六州,宋徽宗決定聯金滅遼。宋金聯盟雖然逐漸将遼國蠶食,但金國借此窺見北宋的虛弱,加之兩國複雜的利益糾紛,金國轉而南下攻宋。靖康元年(1126),金軍第二次圍攻汴京,十一月汴京城陷。北宋轟然崩潰,從盛世到滅亡僅隔三年。

當趙氏皇室對徽、欽二帝的悲慘遭遇哭天搶地,當那些愛國将領信誓旦旦要雪恥時,宋朝的普通人民又做何感想? 在上千年大一統集權思想的教導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百姓一定也悲傷欲絕,如喪考妣?錯。 事實是,百姓将二帝的遭遇編成了段子,生怕皇帝們還不夠悲慘。 由于文化發達,大臣和文人習慣于做筆記記錄曆史,而市井小民閱讀的卻是虛構性的小說。宋代早期小說話本比較著名,還有比話本更早,仍然屬于文言文的長篇小說《大宋宣和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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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宣和遺事》

現代的人們之是以關注這個小說,是因為它比較完整地記錄了宋江之亂的來龍去脈,并記載了宋江等三十六天罡的名字,為後來的著名小說《水浒傳》打下了基礎,人們研究《水浒傳》,往往要先讀此書。 但宋江的事迹在《大宋宣和遺事》中隻是一小部分,《大宋宣和遺事》所記載的故事要比宋江的事迹豐富得多。既寫了王安石,又寫了宋徽宗任命的幾大奸臣,從皇帝崇信道士,到汴京熱鬧的元宵燈會都有描寫。北宋的傳奇妓女李師師的故事也來自這本書。 但到了這本書的末尾,作者卻筆鋒一轉,開始寫金軍的進攻,以及二帝的北狩。在書裡,作者發揮了充分的想象力,将兩位皇帝所受的侮辱又翻了好幾倍,想盡花樣地折磨他們,一點也不在乎他們曾經是大宋的上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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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上河圖》局部

這樣的書隻能出現在宋代,在其他任何封建王朝,調侃本朝的皇帝都是死罪。但這本書卻在民間堂而皇之地流傳,南宋的皇帝也拿它無可奈何,明知其中編造了許多對皇室的侮辱,卻無法禁止。 如果要考察書中情節的來源,又可以追溯到另外幾本書。在南宋中期,就已經流傳着幾本傳言是辛棄疾所寫的著作,分别叫作《南燼紀聞錄》《竊憤錄》和《竊憤續錄》。當然,辛棄疾是作者這件事隻是一個傳說,後人認為,這些書更可能是一些不得志的文人寫的,隻是假借了辛棄疾的名頭。 這幾本書專門描寫兩位皇帝北狩的遭遇,表面上是要激起人們的愛國熱情,但背地裡卻更像是對北宋皇家的報複,讓他們也嘗一嘗恥辱的滋味。

我們不妨看一看這幾本書是怎樣編排兩位皇帝的遭遇的。記住,下面的故事并非史實,卻反映了普通百姓的一種情緒。

與史實中記載兩位皇帝是三月末四月初起行不同,《南燼紀聞錄》将皇帝的離開定在了三月十七。在三月十六,北國皇帝的聖旨到了,将南朝皇帝們一通臭罵,傳旨将他們帶到燕京。從當晚開始,皇帝們每天隻能吃一頓飯、喝一次水,幾個侍衛也非常醜陋。第二天,太上皇的鄭太後生了病,肚子疼得要氣絕身亡,少帝哭着向侍衛讨藥吃,卻隻能得到一碗熱水而已。這一天,他們被逼着上路,睡在了野寺裡。 在實際中,皇帝們(特别是太上皇)北行仍然受到了金人不錯的照顧,并且是随大部隊一起行動的。太上皇跟随斡離不從河北路北上,少帝跟随粘罕走山西。但在小說中,皇帝們起行卻簡單得多,金人隻是牽了四匹馬,分别給二帝二後,再加上幾個押運官,這就是隊伍的全部了。父子倆也沒有分開行走,而是一同上路,都從河北入燕京。當然,皇後們騎馬會被磨破屁股,于是隻好找人騎馬将她們夾在腋下,這就有了猥亵的意味了。 在小說中,好色的千戶國祿也出現了,這時他的名字叫骨都祿。一路上他不斷地威脅少帝把朱後讓給他,甚至趁朱後得病時,幫她摸肚子治病,眼看他就要得逞了,卻在過黃河時被元帥的弟弟澤利(即蓋天大王賽裡)殺死。看到這一段,心懷不軌的讀者一定替死去的千戶有些惋惜,畢竟好戲看不成了。 但澤利在小說裡繼承了骨都祿的角色,繼續對兩位皇後進行猥亵,還對皇帝們百般侮辱,甚至不給他們飯吃,将他們綁在柱子上過夜,隻有對朱後稍微好一點(當然也是有目的的)。 三月二十七,朱後想投水自殺,澤利指令将她和鄭太後綁在一起,牽在馬後趕路。當晚,由于下雨,睡在野地裡的帝後們被淋得精濕,渾身爛泥。三月二十九,澤利把自己的髒衣服脫下,讓朱後幫忙清洗,兩位皇後隻能遵命。 到了四月初二,帝後們遠遠地望見其他皇族,包括柔福帝姬、康福帝姬、相國公等,他們被押送着北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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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金交戰形勢圖

某一天,帝後們到達了一個縣,這個縣的縣官(是一位金人)備上酒食,好好地招待帝後們大吃了一通。原來這位金人中了好運,他的哥哥是一位萬戶,押送俘虜到此,把肅王的女兒珍珍送給了當縣官的弟弟,這位縣官将北宋帝後當成了自己的老丈人家族,是以才會好好伺候。在這個縣還有十七位皇室女子,都已經被配置設定完畢。當晚,澤利專門把這些皇室女子召集起來,讓她們勸酒陪唱。為了更加侮辱皇帝,他們當着女人的面把帝後綁起來,讓士兵對着他們撒尿拉屎。 又一天,經過一個荒涼小縣。一個女子在路邊求金人把她帶上。原來。她也是一位皇室女子,因為生病被抛棄在這裡。澤利将她帶上路,夜晚乘喝醉了的酒興,将她奸淫了。皇帝們一晚上聽着宣淫聲,連眼都不敢睜開。之後,澤利還嘲笑朱後,表示“你不如她”。

到這時,“辛棄疾”在這一方面已經對趙宋進行了最深入的侮辱。接下來就要對皇權進行嘲諷了。

某一天,北方有文書傳來,原來是請皇帝們寫降表的,澤利逼迫皇帝們寫了最卑賤的降表。又一天,二帝碰到了遼國的亡國之君天祚帝耶律延禧,幾位前皇帝讨論了當俘虜的心得。耶律延禧的妻妾、女兒都已經被金人瓜分完畢。 經過了千辛萬苦之後,皇帝皇後們終于到達了燕京,這時他們已經沒有了人形,滿身腥臭和虱蚤。在史實中,燕京是二太子斡離不的大學營,金國皇帝此時還在東北地區的上京。但在小說中,金國皇帝卻已經在燕京等待徽、欽二帝了。 在燕京,帝後們繼續受到侮辱,他們住在元帥府左廊的一個小屋子。屋裡沒有桌椅,隻有幾塊磚。他們有時一天隻能喝一點水,有時能吃上一頓粗飯。有時去見金人時,女人已經病得起不了身,就有人來背着她們強行前往。 經過十天的折騰,六月初二,朱後病死。曆史上朱後自殺于上京,但小說家卻迫不及待地讓她病死于燕京這個對宋朝更有意義的地方。 朱後死時,少帝在屋裡懇求說:“某妻已死,盍如之何?”在他的哀求下,來了幾個人,用草席将朱後拖走。 這已經是人間極大的悲劇,但小說家還嫌不夠,于是第二天又讓活着的三人(父母和兒子)從燕京離開,前往安肅軍居住。押送者以一位叫作阿計替的人為首,多虧了他憐憫帝後,讓他們多休息了幾天,鄭太後才沒有死在路上。

六月十二,帝後們到達安肅軍,進城門前搜身。小說家特别指明,鄭太後的臍腹間也被搜過,太上皇又增加了一份羞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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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汴京城簡圖

在安肅軍,他們被關押在小屋子裡。這時,安肅軍有一群契丹降将突然舉事,要殺掉金将,卻差點将趙氏父子燒死在小屋裡。他們剛剛大難不死,但金将鎮壓了契丹舉事之後,又認定趙氏父子也參與了陰謀。幹是,少帝先是被鞭抽,牙齒碎裂、口吐鮮血,接着被捆綁關押一夜。金人最後商定,再抽少帝五十鞭,之後将他們押往雲州。 在雲州,他們最初被關在土圍子裡,後來才有了一間房子。他們又活過了一場叛亂,突然間迎來了好日子。這時,蓋天大王突然出現了。在曆史上,金人的蓋天大王名叫賽裡,也就是小說中曾經出現的澤利。但小說家顯然把蓋天大王和澤利當成了兩個人,于是,澤利成了壞人的典型,而蓋天大王扮演起了好人的角色。蓋天大王娶了太上皇的一位妃子韋妃,也就是康王(宋高宗)的母親。這顯然不是史實,但在小說家看來,宋高宗趙構的母親成了金人的妾,也是一種新奇的設想。 蓋天大王到了雲州後,兩位皇帝的生活有了改善,他們順利活過了冬天。但第二年正月二十三,蓋天大王與韋夫人離開了雲州,皇帝們的待遇又急轉直下,重新恢複了囚徒的身份。 二月,有一個新同知到了雲州,他的父親死在了與南宋的戰争中。他決定虐待死二帝,為父報仇。但在二帝被折騰死之前的三月初九,金國皇帝突然下诏,将二帝調往更北方一個叫作西汙州的地方。 此後二帝在雲州以北的内蒙古大草原上垂死掙紮,日期已經不再有意義,也沒有人知道。他們最後來到了西汙州小城,這裡殘破到隻有三百餘人。二帝在西汙州度過冬天後,再次被調往五國城。

在去往五國城的路上,鄭太後也禁不起折騰死了。倉促之際,押送官員隻能在路邊用刀掘了個坑,連新衣服都沒有,就穿着時服埋掉了。 五國城隻有五十戶到七十戶人家,二帝被放在一個土坑裡養了起來,他們都成了沒有老婆的光棍。五國城的生活一日一頓飯,一年一頓酒一餐肉。皇帝們在這裡凄慘度日。 這篇小說夾雜了百姓對趙宋官家的幸災樂禍,以及對金人的想象。事實上,金人并不想折磨趙氏,隻是按照他們的傳統,将南方的皇帝全家遷走,讓他們到北方自食其力、自生自滅。金人對于趙氏女性也并非完全迫害,隻是按照遊牧民族的規矩占為己有。但在宋人的想象中,金人卻顯得更加窮兇極惡、有意迫害。不過,宋朝“小說家”是歡迎這種迫害的,在虛構中将迫害更加強化,絲毫不在意趙氏的面子。 關于兩位皇帝的死法,小說家也極盡鋪陳。太上皇和少帝在五國城居住日久,又被移到了一個叫作均州的地方,住在土坑裡。太上皇在這裡得病死去。就在少帝大哭的時候,阿計替突然趕來,叫他别哭,趕快将太上皇埋到土坑裡。少帝不明白為什麼要把死人埋在活人的住所,阿計替解釋,均州沒有墳地,人死後都是用火燒,燒掉一半之後,用木杆挑到城内北部一個大石坑裡去,大石坑有一種水,比南方的油還稠,可以用來點燈,就是由屍體産生的。 從這樣的叙述中,可以看出宋代人對于地下露出的石油的想象,以及對于火葬習俗的恐懼。把太上皇燒掉變成燈油這個想法,是對死人最後的侮辱。 就在他們說話間,突然來了一群人将太上皇屍體搶走,他們趕到石坑前,将屍體架在野草中放火,燒到一半,用水澆滅,用木杆把屍體穿透,拖行扔進坑裡,直墜坑底。 由于少帝活的時間較長,關于他的行蹤和死法如下:太上皇死後,少帝被遷往條件稍好的源昌州居住。後來,又經過鹿州、壽州、易州,前往燕京。在這裡和遼國天祚帝耶律延禧關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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遼金北方形勢圖

史實上,天祚帝病死于金天會六年(公元1128年),但小說中他活到了與少帝齊壽。之是以設計這個情節,可能是為了顯得更富有戲劇性:宋遼兩代亡國之君再次相會了。 少帝在燕京的日子時好時壞,金國與宋朝議和時,他的條件得到了改善,但金海陵王完顔亮篡位後,海陵王一直想攻打南方,于是少帝又變成了囚俘。 完顔亮讓天祚帝和少帝練習騎馬與戰鬥,少帝由于長期營養跟不上,得了手足顫抖的病,可還是被逼着練習。經過一段時間的訓練,完顔亮将他們帶到了演武場,大閱兵馬,由宋朝遼國兩位皇帝各率領一隊人馬參與演習,他們得到的都是瘦弱的馬匹。 在演習中,突然間有一隊人馬殺出,一個身穿褐色衣服的人一箭射向天祚帝,天祚帝穿心而死。少帝吓得從馬上掉落,但一個身穿紫色衣服的人仍然一箭将少帝射死。随後在萬馬奔騰中,兩位皇帝的屍體被踩入爛泥,無處尋找。 這個段子非常符合漢儒的天罰觀念,充滿了巧合,将宋皇室的尊嚴扒得一點不剩,直到今天,人們仍然能夠感受到撲面而來的怨恨與詛咒。在中國古代史中,趙宋王朝是最寬容的朝代,皇帝卻仍然受到了如此的詛咒。百姓不是用同情的語調去傳言兩人的遭遇,而是寫出如此惡毒的段子,可見在古代中國,統治者與被統治者之間的鴻溝有多大。

中國古代曆史始終在一個巨型的鐘擺中震蕩。在鐘擺的一端,是“忠君愛國”式的教導,并将愛國扭曲成對權力的無限服從,不準反抗,百姓全都渾渾噩噩地活在蠅營狗苟之中。這時,皇帝的權威是無限的、不容懷疑的。可是一旦皇權倒台了,百姓立刻就變成了最惡毒的詛咒者,恨不能對以前的權力進行無休無止的侮辱與謾罵,如果有可能,甚至不惜直接動手将前皇室撕成碎片,這就到了鐘擺的另一端。 在這兩端之間,卻缺乏中間狀态——“家國情懷”。所謂的“家國情懷”就在這忽左忽右的不成熟中震蕩了兩千年。 皇帝大都也知道自己享受的無限服從,不是來自愛戴,而是來自武力,是以在任上時會想盡一切辦法将權力牢牢控制,試圖讓人們明白不忠誠的下場,用暴力的方法來維持社會的剛性穩定,将脆斷的那一天盡量往後延。 大多數情況下,被統治者永遠隻能用背地裡的牢騷發洩不滿。在現實中,即便統治者如此無能,百姓仍然無法擺脫。于是,在金人離開之後,趙宋皇室再次變成了統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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