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張宏傑
選自 |《楚國興亡史》
01
春秋列國競争中有一個規律性現象,那些在戰場上迅速崛起的大國,大都是邊緣型國家。秦國地處西北,在與遊牧民族曠日持久的競争中培養起了虎狼之性。齊國地處東面,在與東夷的長期鬥争中保持了不懈的鬥志。而晉國與北狄和山戎做了幾百年的鄰居,從他們身上熏染到了中原文化不斷流失的強悍。
不過,在這幾個大國中,楚人的尚武精神是最為突出的。
國家博物館收藏着一面出土于雲夢睡虎地的楚式銅鏡,上面刻着這樣一幅圖案:兩個武士頭戴盔甲,赤足裸膊,各持劍、盾,正與雙豹緊張搏鬥。一豹昂首翹尾跳躍而起,一爪撲向武士,武士毫不怯懦,昂首弓步,手持盾牌猛力抵擋;一豹鬥敗遠竄,顧首探視,武士持盾握劍,乘勝追擊。整個畫面給人以觸目驚心的感覺。這面原來被斷為戰國晚期的銅鏡,現在被認為更可能是秦統一之初的楚地作品,從中我們可以看到楚人的勇悍遺風。
湖南長沙顔家嶺楚墓中出土的一件狩獵紋漆樽,反映的則是楚國獵人勇鬥野牛的情景:一獵人持長戟向一隻野牛刺殺,野牛低首揚角,俯身前撲;牛後有一人正作引弓待發狀。
像這樣以武士與猛獸搏鬥為主題的圖案,還出現在許多楚國文物上。這些圖案,生動地展現了楚國人的尚武精神。
從遷徙到長江流域開始,楚國人就一直在戰鬥中生存。楚國周邊的各個少數民族,一個個都勇敢善戰。幾百年來,楚人從來沒有放下過武器。在與這些桀骜不馴的“野蠻人”的周旋中,楚國人血液裡的勇武指數不斷上升。
楚人的尚武,首先表現在國君的身先士卒上。曆代楚王最大的樂事,莫過于親自領兵上陣,獵取敵人的首級。春秋時代,楚國一共有16位國君,除了3位因為年齡太小或在位時間太短而沒打過仗外,其餘的都曾冒矢疆場,帶隊親征,其中有3位還死在征途之上。
楚康王即位五年,國家沒有戰事,他怕國人責備自己,說:“國人謂不谷主社稷,而不出師,死不從禮。”(《左傳·襄公十八年》)也就是說,如果做了國君卻不率兵出征,死後就不配享受規定的禮儀,是以大舉率兵攻鄭。
楚國與善戰的原始部落巴族是長期的敵人。楚文王即位後,率兵伐巴,失敗而回。回到郢都城下,掌管城門的鬻拳居然關閉城門,不讓國君入城。(《左傳·莊公十九年》:“楚子禦之,大敗于津。還,鬻拳弗納。”)馮夢龍在《東周列國志》中描繪,鬻拳站在城門上大聲責問說:“王自将而見敗,甯不為人笑乎?”
這在今天看來當然是大逆不道的舉動。然而楚文王居然羞愧地低下頭,率兵掉頭而去,直奔另一個楚國的敵人黃國。他需要一場勝利,來挽回自己的面子。伐黃戰争雖然取得了勝利,楚文王卻為連續作戰而付出了代價。他積勞成疾,最終在回國路上去世了。
國君們如此富于進取心,将軍們自然更為英勇善戰。楚共王十六年(前575年)鄢陵之戰,“楚師薄于險……叔山冉搏人以投,中車,折轼”(《左傳·成公十六年》)。楚軍陷入險阻之地時,楚國大将叔山冉大吼一聲,跳下戰車,徒手與靠近的晉兵搏鬥。他雙手抓住一名高大的晉軍,用力一擲,正砸中幾十步外的晉軍戰車,連車前的橫木都被砸得咔嚓一聲斷裂。這種超凡的勇力吓壞了晉軍,晉人退兵而走,楚軍得以出險。
在春秋戰國的戰争史上,有一個特殊的現象,那就是楚國軍隊統帥的自殺率最高。
公元前699年,楚武王派屈瑕攻伐羅國。由于輕敵,楚國兵敗,屈瑕羞愧自殺。公元前632年城濮之戰後,楚國主将子玉也自殺而死。公元前575年,楚國兵敗鄢陵,主将子反引劍自盡。公元前559年,令尹(春秋戰國楚國最高官職,輔佐楚王掌管全國軍政事務)子囊攻吳失利,“遂伏劍而死”。公元前519年,楚司馬薳(wěi)越追擊吳太子沒有完成任務,乃自缢于薳澨(shì)。春秋時期各國對将領并沒有戰敗自殺謝罪的要求。比如,公元前627年秦主将孟明視被晉敗于崤山,公元前607年宋主将華元被鄭敗于大棘,公元前597年晉主将荀林父被楚敗于邲,他們都沒有自殺,仍然照常任職。這說明,楚國将領的責任感和羞恥心,是他們自殺的主要原因。學者王準檢索史籍,發現春秋時期,楚國的軍事長官以及貴族,自殺者至少有17人。(參見王準:《春秋時期楚人自殺現象探析》)是以,楚人的後代項羽烏江自刎,并非僅僅是他個人性格所緻,也是受楚人傳統的影響。
正是在這樣的将軍們的帶領下,楚軍才能“蛟革犀兕,以為甲胄,修铩短鏦,齊為前行,積弩陪後,錯車衛旁,疾如錐矢,合如雷電,解如風雨”(《淮南子·兵略訓》),令各國聞風喪膽。
02
楚國曆代國君大都英勇尚武,除了因為楚人立國蠻夷之中外,還因為楚國曆史有一個特殊的傳統——弑君。
正如梁啟超所說:“大陸自三代以來,純以禮治為尚。”(梁啟超:《中國法理學發達史論·緒論》)西周王朝可以稱為“禮治社會”,主宰社會的,不是法律,而是禮儀。
西周建立後,創立了整套系統周密的禮儀體系和典章制度,所謂大禮有三百,小禮有三千,從大型活動到日常起居,莫不講究禮儀,禮法之網涵蓋了社會生活的每一個方面。但是楚人卻不理這一套。
自從西周時起,中國公權力的傳遞就一直遵循着一個明确的原則:立嫡以長。也就是說,選擇繼承人時,不必考慮他的品質、才能、年齡,而僅僅考察其出生順序就可以了。這一做法最有效地保證了權力傳遞的有序和政治局面的穩定,卻也容易導緻統治者一代比一代孱弱。誰都知道,出生順位與治國才能沒有什麼邏輯上的聯系。
隻有楚國經常破壞這個規則。作為一個非華夏國家,楚國禮儀綱紀觀念淡薄。混合了蠻族和中原血液的楚王家族的男人們都異常強健,像餓狼渴望鮮肉一樣,對王位垂涎三尺。是以,如同草原民族一樣,楚國最高權力的更替經常充滿血腥。楚國曆史上出現過5位因政變而即位的君王,而且總是“恒在少者”。
周平王東遷洛邑(今河南省洛陽市)後30年,即公元前741年,楚國内部發生了一起重大事件,楚君蚡冒的弟弟熊通殺死侄兒,代立為王。《史記·楚世家》記載:“蚡冒十七年,卒,蚡冒弟熊通弑蚡冒子而代立,是為楚武王。”公元前672年,在随國的支援下,熊恽襲殺親哥哥熊艱,是為楚成王。幾十年之後,楚成王的兒子商臣又逼其自殺,自立為王,是為楚穆王。楚康王死後,他的弟弟公子圍殺掉了繼承人郏敖,并殺死郏敖的兩個兒子,是為楚靈王。之後,靈王的弟弟棄疾逼死了包括靈王在内的三位兄長,自立為王,是為楚平王。
春秋戰國時期,弑君自立事件在楚國中前期是最頻繁的。這種在中原國家看來大逆不道的禽獸行為,一方面确實血腥而野蠻,另一方面對楚國的發展其實也不無意義。因為不斷地弑君,保證了楚國王位上坐着的都是極其強悍的年輕人。
如果乘直升機飛到湖北省當陽市附近,我們就會看到在農田中的幾條土壘組成的一座古城的輪廓。考古學家發現,這些土夯的古城牆,底寬約18米,頂寬5-10米,高6米,顯示這座古城應該是周代一個重要的都城。
這就是糜城遺址,一個古老的諸侯國權國曾在此建都。權國是西周時期遷徙的殷朝武丁之後裔所建立的一個小國,位于楚國南面,國土不廣,但國力卻不弱。一直以來與楚國相安無事。不過,這樣的日子也在楚武王熊通即位三年後就到頭了。
篡位者大多強健有為,楚武王強暴好戰,這是因為篡位者的罪惡感壓迫着他必須有所作為,才能壓服那些對他不滿的人。從侄子手中奪取了王位後,他就開始了野心勃勃的擴張。他揮師渡漢,遠征南陽盆地,攻擊周朝設在漢北的重鎮,但沒有得手。于是,他轉而出師江漢平原的西部,滅掉了權國。後來他又三次伐随,并最終死在征途之中。
其他篡位之君也是這樣。楚成王才智超群,開疆拓土,稱霸中原。楚靈王在為君前就曾數次親自率軍出征,會盟諸侯。楚平王的治國能力也高于凡輩。是以楚大臣曾對成王講:“楚之舉常在少者。”張正明說:“在楚國曆史上,凡弑篡而立的君主必定是公子王孫,大抵有所作為、有所建樹,而且都出現在西周晚期至春秋晚期,即楚國轉弱為強、變小為大的時期,唯獨楚國将亡時公子負刍弑其弟公子猶而代立是例外。”(張正明:《楚史》)
03
正是因為這種強烈的蠻夷性,楚國很早就成了周代秩序的破壞者。
在西伐庸國、東下揚越之後,志得意滿的熊渠做了一件驚人的事:他居然把三個兒子都封為王,與周天子相提并論。他的大兒子熊康被封為句亶王(今湖北荊州一帶),二兒子熊紅被封為鄂王(今湖北鄂州一帶),小兒子熊執疵被封為越章王(可能在今湖北荊州和鄂州之間)。
這是周朝曆史上第一次發生諸侯僭越封王事件。按照周朝體制,唯有周天子能稱王,諸侯隻能稱公、侯、伯、子、男。熊渠是子爵,現在他一下子竟然封了三個王。
為什麼要公然做出這樣的舉動呢?顯然是對中原諸侯稱楚人為蠻夷的回應——既然你們認定我是蠻夷,那麼就請嘗嘗蠻夷的厲害吧!他幹脆向全天下聲稱:“我蠻夷也,不與中國之号谥!”(《史記·楚世家》)中原王朝不是把“王”作為不可挑戰的最高權威嗎?我就一下子封三個王給你們看看。
不過,這三個王号存在的時間都不長。周厲王即位後,西周王朝已窮途末路,厲王極力強化國家機器,對周邊民族不斷攻伐。熊渠為了避免與周王朝發生正面沖突,主動取消了三個兒子的王号。但封王這一驚人之舉,已經向天下發出了一個明确的信号:楚國已經徹底擺脫周王室的束縛,決心與周王朝分庭抗禮。
楚武王熊通也是這樣的人。他不守中原規矩,一即位就要周王朝晉升自己的爵位。他威脅說:“今諸侯皆為叛相侵,或相殺。我有敝甲,欲以觀中國之政,請王室尊吾号。”“觀中國之政”即介入中原的政局。結果當然是“王室不聽”。被拒絕後,熊通大怒:“王不加我,我自尊耳!”(《史記·楚世家》)于是,當即自立為楚武王。你既然始終認為我是低人一等的蠻夷,我幹脆與你平起平坐。這如同孫悟空自命齊天大聖的舉動一樣,也是楚國蠻夷性的鮮明表現。
04
楚國的蠻夷性還展現在政治制度的創新能力上。
在各個諸侯國中,楚國一直是一個更為集權型的國家。楚國雖然也模仿中原國家采取分封制,但是由于它非華夏國家,不受西周封建體制的限制,是以它的分封制度不如中原諸侯國那樣完善而穩定。
中原諸侯國都實行層層分封。也就是說,諸侯在國内又分封卿大夫等,讓他們世襲土地。時間長了,這些卿大夫和諸侯一樣,權勢越來越穩固,最終尾大難掉,晉國這樣的老牌國家最後就是以被分裂了。
而楚國從立國開始,就是一個集權型的國家,國家權力集中在王室和貴族手中。官職不得世襲,而是根據能力、品行和資曆來遴選。
楚國在中國曆史上比較早地出現了郡縣制的雛形。“篡位者”熊通在政治上表現出極強的創新精神。滅掉權國後,他沒有像其他諸侯那樣,把它分封給臣下,而是在權國故地設立一個縣。所謂縣,最初就是懸字,懸挂的懸,就是這塊地方“懸着先不處理”的意思。他任命鬥缗為權尹。很多曆史學家認為,中國曆史上以縣為一級地方行政區域,即自熊通滅權國而置權縣始。
縣的出現,在中國政治史上意義非常重大。分封制相當于一種地方自治,國君想直接從各地貴族手裡征發百姓,征收稅款,會遇到貴族的阻撓和反對。而縣尹由國君任命,随時可以免掉,并不世襲,這就保證了國君對新征服土地的絕對控制權。是以,楚國先于其他諸侯國建立起了官僚管理體系的雛形,在春秋戰國的第一波效率化改革中占了先機。後來各國紛紛效仿,越來越多的國家慢慢都推行了郡縣制。這是戰國變法的基本邏輯,其實也是1000多年後西方各國建立中央集權,形成近代民族國家的基本邏輯。
曆史的規律就是這樣,制度創新往往是在像楚國這樣的邊緣國家完成的。或者說,邊緣國家、邊緣地區往往是舊制度剛性最弱、最容易突破的地方。這就是“蠻夷”的優勢,也就是所謂的“後發優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