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樹千光照，花焰七枝開’，村超已成為榕江縣的日常。”
文 / 巴九靈（微信公衆号：吳曉波頻道）
“村超村超，十塊錢拼車就走！”
5月9日下午，小巴站在貴州省榕江縣高鐵站出站口，放眼望去，大概十多輛計程車沿街排成一列。
司機們看見有人提着行李箱出來，就招攬客人，這裡還殘留着五一假期火熱的餘溫。
從上海虹橋機場出發，到貴陽龍洞堡機場，機場旁邊就是龍洞堡高鐵站，每天有十來班高鐵直接往返榕江縣，一個小時就能到達。
除了高鐵，還有直達的大巴，交通出行對遊客還算友好。
小巴從東到西，一路過來，總共花了7個小時。
“南淄博，北榕江。”這是2023年人們對兩座網紅城市的總體概括。隐藏在貴州深山裡的榕江縣，正是主角之一。榕江縣，因域内多古榕樹，且位于都柳江、榕江、車江彙流區而得此名。
榕江，車江三寶侗寨的古榕樹
在2023年前，很少有人知道榕江縣，如果偶然得知，對它的印象，可能也隻是貴州深山裡一方苗侗聚集地，擁有“世界上最大的民族博物館”，古老原生。
2018年，《中國周刊》的記者來到榕江采風半年，研究少數民族民俗如侗寨建築、傳統節日等，偶遇地質測繪員，得知是為當地開發旅遊做資料服務基建，他欣喜地寫道：
我想起老家在做新農村建設前，曾經也有過地質測繪員出沒。一年後，村莊舊貌換新顔，我也在我家門口迷了路。
或許他和地質測繪員可能也想不到，最後給榕江帶來繁華的，是村民以及一個很現代的愛好——足球。
2023年6月，“村超”意外走紅網絡，天南海北的人擠入這個常住人口不足30萬的小縣城，榕江縣就此在全國乃至世界“露了臉”。“村超”全稱貴州榕江（三寶侗寨）和美鄉村足球超級聯賽，這是榕江縣民間自發組織的足球聯賽，比賽球員皆是當地村民，因而被網友冠以“村超”之名。
2024年3月16日，新一屆的村超賽季再次啟動，比賽将進行到7月20日，比賽依舊原汁原味，仍是村民參與。
這一年來，榕江和村超發生了什麼，是小巴此行最好奇的部分。
村超“爆火”一年後
榕江縣沙北新區體育館是“村超”的所在地。
在“村超”場地外，成排榕樹下，是連片的夜市小攤、臨街大排檔。一家賣“村超”文創T恤小攤的攤主，被問及今年五一生意情況時，笑意盈盈盤算了自己五一假期的收入，平均下來一晚上大概能賺兩千元。
另一位賣小吃的攤主也說：“五一村超場地内外都擠滿了人，攤上楊梅汁一天能賣出上千杯。晚上八九點東西就都賣光了。”
官方資料統計，5月1日至5月5日，榕江縣共接待遊客超40萬人次，旅遊綜合收入超過4億元。除了球場内的觀衆，球場外的榕江大橋上，也都擠滿了人，因為在橋上，可以遠遠俯瞰村超比賽。
圖源：小巴拍攝
五一是今年村超開賽後的第一個小長假，依舊洶湧而入的遊客回應了部分榕江人内心的忐忑——時隔一年，“村超”還沒被遺忘。
但是離開村超現場，小巴在兩公裡、六公裡之外，又得到了不同的答案。
三寶侗寨風景區，一位做苗族服裝出租的商家告訴我們，今年來景區的人，少了很多，去年是人多到要搭帳篷睡覺，今年卻沒出現這樣的情況。景區其他商家，回答也是如此。
車江二村，距“村超”步行2公裡的距離。當被問及今年五一人流量“體感”時，老闆說：“今年（人）倒是沒排到店門口。”。去年決賽日湧入的遊客直接清空他的貨架。
一位計程車司機也告訴我們，今年乘客沒有去年多。一方面是榕江縣裡多了很多網約車，競争加劇了。目前榕江縣計程車數量大約是80台，網約車在300台左右。另一方面是今年前來旅遊看“村超”的人的确少了，前往周邊景區的人就更少。
綜合而言，爆火一年後，“村超”為榕江縣帶來的整體人氣的确有所下降。“村超”比賽場的核心範圍，依舊熱鬧。
圖源：小巴拍攝
但是圍繞圓心，把直徑拉長，“村超”的影響範圍在縮小。用經濟學的理論來形容這種變化，是“村超”的經濟溢出效應開始減弱。溢出效應，是指一個組織在進行某項活動時，對組織外的主體帶來的影響和收益。
富貴在人氣之後
人們将淄博、榕江等城市的意外走紅稱為“潑天富貴”。這種富貴如果放置到宏觀語境下，是将“流量”轉化成“經濟增量”，戳到實質，是名利雙收。在人氣之後，榕江縣得到的富貴也顯然可見。
到達榕江的第二天是5月10日。當天上午7時30分，村超場地現場，中華益動行2024中華體育文化公益宣傳活動舉辦，村超球員、奧運冠軍傳遞火炬。這場活動的主辦方之一，是國家體育總局體育文化發展中心。
一場半天的活動，通往主辦場地的沿路上，豎着數不清的大旗，上面是贊助商的logo和廣告。
贊助商背後是可觀的經濟收入。“這一場活動下來，贊助費應該不會低于百萬。”場地現場，兩個人啧啧讨論。
圖源：小巴拍攝
越來越多的企業、組織因為“村超”，來到了這座名不見經傳的小縣城。
“貴州村超八哥”是一位自媒體部落客，他還有個名頭是“村超推薦官”。今年新賽季，為了鼓勵優秀的自媒體賬号，“村超”給予100人“貴州村超推薦官”的名譽。
他說，目前因為村超來到榕江縣合作的大企業大概有十多家，比如蒙牛、奇瑞……“這放在以前我們哪敢想？都是全國有名的大企業。現在都來到了榕江”，他補充道。
榕江縣對口援建城市是佛山市，2023年，榕江縣粵黔協作“橋頭堡”項目，已完成投資176.68億元。
企業和資金的湧入，除了讓縣域宏觀經濟生發了力量，也為榕江本地人帶來了看得見摸得着的好處。
車江二村的超市老闆，是本地村民，也是資深的“足球愛好者”。據回憶，小時候他和夥伴們踢球，都是在河邊的沙地上，圈一塊地就踢，踢完一場下來，腳上、鞋裡全是沙子。沒有足球，就拿稻草，湊成一個結實的球形物，當作足球踢。
“現在不一樣了。”老闆感慨，“現在榕江好多村子裡都有足球場了，企業捐贈的，我們村修足球場的資金都到位了，就是找不到地方。”車江二村說是村子，其實更像是縣城裡的街道，周邊是林立的高樓。
圖源：小巴拍攝
因為村超，這座西南邊陲的小城，也能與世界相連。
去年9月，村超和世界頂級賽事IP英超聯賽達成了戰略合作。國内外球隊接連來到群山環繞的綠茵草地上，比賽交流。
往外看，已陸續有法國青年、非洲球隊奔赴榕江。今年下半年開始，村超将和”一帶一路“沿線國家展開友誼交流賽。這是開始，如果反響不錯，他們計劃在2025年舉辦“村超世界杯”。那或許又将是另一幅盛景。向内看，2024年全年，“村超”将和國内多個省市的276支球隊開展交流賽。
榕江過去這一年
對任何一個意外走紅的地方來說，短期刺激帶來的經濟收益固然重要，但其經濟生命線遠不止爆火的幾周、幾月、幾年。前有工業城市淄博抓住“燒烤熱”做支柱産業轉型，後有榕江嘗試以“村超”牽引縣域發展，鄉村振興。
一年時間，這種牽引作用或許已能管中窺豹。“村超”正在從一時之現象，成長為超級大IP。村超解說員、榕江縣慈善總會執行長張明濤給了我們觀察“村超”和榕江過去這一年的幾個視角。
圖源：小巴拍攝
政府
如同淄博、哈爾濱，在招商引資、基礎建設、城市管理等各個方面，榕江縣政府都在極力做好“服務型”小政府的角色。
村超夜市小攤一位賣燒烤的攤主表示，村超火了之後，政府立即沿着村超兩邊街道支起棚頂，任何人都可以在這裡擺攤賣東西，不收任何費用。
這為當地人帶來了直接的經濟收益。據官方資料，“村超”賽場外周圍，夜市免費攤位約1500個，帶動榕江就業創業超1.2萬人。2023年，榕江縣夜間消費收入5.86億元，同比增長253.2%。
圖源：小巴拍攝
與此同時，榕江縣政府對夜市攤位、餐飲酒店、計程車服務等都做了宏觀控價。一位的士司機告訴我們：去年政府就要求計程車明碼标價。在榕江計程車的座椅靠背上，都張貼着裡程收費标準。夜市小攤上的東西，也都用白色卡片紙，标明着價格。
大火爆炒轉文火慢烹，“村超”之外，榕江縣政府也在努力拉長縣域産業鍊條。過去一年，榕江縣政府依靠“村超”，增加産業到位資金11.47億元，陸續落地民宿基地、特産銷售、電商基地、基礎設施建設等超二十個招商引資合作項目。
村超組委會
在走訪榕江後，我們發現榕江縣旅遊資源并不好。村超發源地——三寶侗寨，說是景區，其實是當地侗寨的一個居住地，景區很小，一座高聳的鼓樓，一條河流，一座風雨橋，再無其他特别的景點。縣城内，也是以本地人的生活場景為主。
能吸引遊客來的，仍然是“村超”。天然資源不足下，後天就要更加努力。在比賽中，除了保留傳統的中場歌舞、煙花秀表演，村超組委會也在不斷推陳出新，開發村超“新玩法”。
今年五一假期，為了迎接各地遊客，村超策劃了“全民K歌”“萬人蹦迪”等活動。據參與者回憶，比賽結束後，幾萬人湧入比賽場，随歌載舞，人潮熙攘，萬人空巷。
圖源：小巴拍攝
除此之外，“村超”也在豐富賽事内容。張明濤透露，今年全年，村超将要開展超過1000場比賽。
也就是說，“村超”賽事幾乎全年無休，每周末都有比賽觀看。每周六，當煙花升騰天際，“燈樹千光照，花焰七枝開”，村超已成為榕江縣的日常。
村超公益
村超公益，也正是張明濤和同僚負責的内容。張明濤告訴我們，村超火了之後，很多企業想贊助，打廣告。但過度商業化和資本化不符合村超“村味”的定位，也會損害品牌形象。
但簡單地拒絕企業，又無法把“流量”變成村超、足球乃至縣域經濟的增量。最後他們選擇用公益合作的方式，去實作社會化和商業化的平衡。企業捐贈足球場，正是公益的一部分。
公益合作的模式，無疑是一種聰明的做法，這為榕江縣鄉村産業發展帶來資源轉化和多樣可能。
過去一年，村超和華誠生物、王老吉等企業，以羅漢果、刺梨等榕江特色農産品為原料，關聯開發“村超可樂”“刺甯吉”等産品。“村超可樂”還沖上抖音同類商品前三的席位。
圖源：小巴拍攝
榕江群衆
接觸到的每一個榕江人，無論是商家、自媒體部落客還是志願者，我們都能明顯感受到他們對“村超”的自豪和重視。
深究村超得以出圈的起點，是無數個拿着手機、自拍杆的榕江人，他們記錄場景，上傳自媒體，“村超”被看見，走進主流視野，然後爆火。
這種自媒體傳播，在今天，也依舊被村超和政府所重視。正如張明濤所說：“在村超球場，除了解說員的位置沒辦法給大家，其他位置任選。”在解說台上，在張明濤旁邊，總不缺拿着手機和延長杆的人。
靠着成千上萬的鏡頭，村超走向世界。靠着“村超”的鏡頭，越來越多的榕江人和世界相連。目前，榕江縣短視訊賬号超過1.2萬個，帶貨團隊超2200，超過1.4萬人做新媒體創業。
圖源：小巴拍攝
“村超”火之後，也吸引外出謀生的本地人回到榕江。張明濤說，從去年決賽截至到今年年初，大約超過一萬人回到榕江就業創業。
除了舊燕歸巢，也有外來人來到榕江。在“村超”體育館對面，一位外地人開了一家叫“榕樹下”的西餐廳，裝修簡雅，燈光柔和。
“村超”樹幹上攀，氣根下紮
“村超”的爆火，可以說是“在貧瘠土地上開出熱愛的玫瑰”。
榕江縣有着将近80年的足球曆史。據傳，1944年廣西大學遷入榕江辦學，師生們愛踢足球。一次，當地村民撿到一個足球後，也開始學着在空地上踢球。這樣一踢，就跨越了半個世紀。
圖源：小巴拍攝
在條件艱苦的年代，榕江人随意劃拉出一片地，就是球場，男孩女孩，都有幾分腳上功夫。
“大家白天幹活，晚上就約着村裡的人，去賽一場。不會踢的人，就圍成一圈看、喊加油。”這是榕江人過去、現在甚至是未來很長一段時間的生活方式。
村超賽事裡的球員，是地裡幹農活的、街上賣鹵肉的、餐館裡掄勺的，是各行各業的普通人，但唯獨不是職業的。
而當被問及“村超對榕江人本地普通人最大的改變是什麼”時，一位榕江人給出了一個意想不到又值得深思的答案：精神面貌的提升。
中國有2844個縣級行政區，在貴州深山坳坳裡的榕江縣，說出去都是“窮地方裡的窮地方”。“窮地方的人往往會有自卑感。我們眼界不寬，見識少，很多人一輩子都很難走出這片山。但在村超之後，我們見了太多世面。村超是我們榕江人的魂。”他說。
離開榕江時，車窗外閃過一片片榕樹，枝幹蒼勁向上攀，氣根往下紮。“村超”何嘗不是一棵巨大的榕樹，每一位榕江人就像垂下的“氣根”，它們都在努力着，壯大紮實這棵大樹
本篇作者 | 田偉鳳 | 責任編輯 | 何夢飛
主編 | 何夢飛 | 圖源 | VC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