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複盤華潤醫療關停淮陰醫院：十年前明星收購案埋下隐患，醫資流失帶走病人

界面新聞記者 | 黃華

界面新聞編輯 | 謝欣

5月10日，華潤醫療公告稱，即将關停旗下淮陰醫院。

華潤醫療是華潤集團全資子公司-——華潤健康集團的唯一上市平台，主營醫院資産管理。其現階段擁有醫療機構146家，營運床位數合計約2.2萬張，是國内醫院集團頭部企業。

淮陰醫院則一家位于江蘇省淮安市内的二級甲等營利性綜合醫院。2021年，淮陰醫院被華潤醫療以超過8億元的價格買下。

可以說華潤醫療這筆8個億的交易遭到了徹底的失敗，而這一切僅僅發生在收購後的第三年。

截至發稿，華潤醫療方面并無對此事做出公告以外的回應，但根據界面新聞記者多方了解，這起關停背後，同淮陰醫院在曆史上的數次改制易主，與當地的醫療市場經營環境變化導緻的病人流失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

持續虧損、減值

在華潤醫療2021年的收購公告中，淮陰醫院擁有約1190張開放床位、40個臨床醫技科室、1200名醫院員工，可為區域内近90萬人口提供基本醫療服務，年度平均診療量近60萬人次，是該區内最大且領先的綜合性醫院，也是淮陰區内唯一醫保定點的區屬二級甲等綜合性醫院，并在2019年完成了營利性改制。

據淮陰醫院官網，這家醫院全稱為“淮安市淮陰醫院”，前身是1941年成立的淮陰縣抗日民主政府衛生室。在1946年、1951年、1976年，醫院先後更名為“淮陰縣人民政府衛生院”、“淮陰縣人民衛生院”、“淮陰縣人民醫院”。2001年1月，這家醫院被更名為“淮安市淮陰醫院”。

在2021年的年報中，華潤醫療提出，收購淮陰醫院是公司進一步落子長三角的戰略。截至2021年末，華潤醫療在江蘇共有兩家醫院，一家是淮陰醫院，另一家是徐州市礦山醫院。

和淮陰醫院的營利性質不同，徐州市礦山醫院是綜合性非營利國有公立醫院，它也是在2007年11月重組改制時期就加入華潤集團的醫院。收購營利性質的醫院是華潤醫療不小的嘗試，其後公告也顯示，這一切并不容易。

華潤醫療後續公開的财務資訊顯示，在2021年到2023年，淮陰醫院經營持續虧損，且虧損金額持續增長。2021年-2023年，醫院的虧損大約為6729.4萬元、7600萬元、3000萬元。

在2022年，也就是收購次年，華潤醫療就對這一投資做出了減值決定。即對淮陰醫院商譽減值1.08億元，對該院的應收政府購買服務費還計提壞賬準備0.45億元。在2023年，華潤醫療繼續對其減值。由于淮陰醫院相關減值，華潤醫療在2023年受影響的淨利潤達4.47億元。

而受淮陰醫院投資案的拖累，華潤醫療在2022年和2023年持續增收不增利潤。其中在2022年，該公司實作淨利潤1.59億元，同比下降62.6%。

今年5月10日，華潤醫療表示，淮陰醫院目前缺乏業務發展機會，且經營虧損将持續較長時間，公司認為，相較持續經營，淮陰醫院停止經營是現階段更優的選擇，公司将向行業監管部門申請停止經營該醫院，并待獲得準許之後，對該醫院實施關停安排。

據華潤醫療2021年的公告，收購前，淮陰醫院直接由淮安淮陰醫院投資管理有限公司100%持股，後者由Sinophi Hospitals（注：信諾旗下資産）間接控股。在當時，信諾持有7.12252股Sinophi Hospitals股份，僅占Sinophi Hospitals的2.89%股權。

而Sinophi Hospitals另外的97.11%的股權則已經由仁方醫療持有。其中，NHPEA、四環（注：華潤醫療的公告中表述為“四環”，實際指耀忠國際（香港）有限公司）及Che Holdco分别持有仁方醫療57.06%、38.14%及4.8%的股權。

據華潤醫療公告，仁方醫療的股東中，NHPEA是由摩根士丹利的私募股權下轄的基金間接控制，Che Holdco由四環醫藥董事會主席車馮升控制，四環指的是港股上市公司四環醫藥的全資附屬公司耀忠國際（香港）有限公司。

依據交易雙方協定，仁方醫療及信諾分别有條件同意出售237.99341股及6.12252股Sinophi Hospitals股份，華潤醫療的全資附屬公司江華管理将獲得Sinophi Hospitals99.19%股權。Sinophi Hospitals間接持有淮陰醫院80%股權。華潤醫療支付對價為8.83億元。

這也意味着，華潤醫療在2021年的淮陰醫院收購案，實則是從摩根士丹利、四環醫藥、車馮升的手中接盤。而信諾在這起投資案發生前，就已經呈現了退出趨勢。

從結果上看華潤醫療的這起收購，似乎是運氣差到了極點。它最具體的表現在于，收購之後，淮陰醫院的業績直接“盈轉虧”。

據華潤醫療收購時候的公告，收購前的淮陰醫院是一家有盈利的醫療機構，其在2019年、2020年的稅後利潤分别為4972.1萬元、1010.9萬元。但收購後，2021年至2023年，該醫院持續出現超千萬元級别的虧損。

而對于淮陰醫院經營狀況的惡化，華潤醫療總是語焉不詳，提及的原因系“淮陰醫院自2022年起逐漸流失醫護人員”。對于醫護人員去了哪裡，公司沒有具體說明。

5月13日，界面新聞記者緻電淮陰醫院官網與公衆号上的多個聯系電話，但電話均未能接聽。該醫院公衆号的最後一條發文日期為今年的3月15日。

有淮陰醫院前員工向界面新聞記者表述，其在2022年10月入職，入職之際醫院的情況已經很糟，在2022年10月，這家醫院的住院病人數大概有120人。但在當時，還有部分老員工沒離開，而過了一個月之後，僅剩的幾名老員工也去了淮陰第五人民醫院，病人數量又減少，經營情況難言樂觀。

前述人士表示，華潤集團其他醫院來支援的醫生在2023年也陸續回去，由此，淮陰醫院的科室變得很不健全，醫院也就一直處于人員緊張狀态。由于陸續有人辭職，淮陰醫院隻能不斷整合科室，直至今年3月裁掉了外科，醫院就不怎麼收病人了。

前述員工還表示，醫院目前的善後工作也尚未落實完成。員工之中，大部分賠付是按N+1方式賠款，但對于孕婦醫院表示隻賠付2N+1，沒有提及三期工資、生育津貼。此外，員工的獎金從2023年下半年開始就一直存在拖欠情況，截止目前，今年的4個月獎金仍未發放。

曾是明星收購案

雖然淮陰醫院并非國内頭部大三甲，但其在國内出名已經有好幾次。并且，它每一次引發關注的事由都牽連醫療資産投資案。

2014年是淮陰醫院頻頻出現在媒體報道中的一年。據中國新聞網報道，2014年7月，淮安市組團赴英國開展經貿招商活動，期間與英國信諾公司簽署總投資近10億元的淮陰醫院投資合作協定，以及在淮投資數十億元興建一家具有世界先進水準的國際惡性良性腫瘤醫院的架構協定。

在前述活動上，英國時任首相卡梅倫還稱贊了英國信諾公司的這筆投資，認為其将成為“中英兩國在醫療衛生領域合作的典範”。于是，淮陰醫院也由此獲得了“被英國人買下的大醫院”這一稱号。

也是在2014年，因為英國信諾的這筆投資，淮陰醫院也發生了“醫生抗議被收購”事件。當時，行業媒體《醫學界》還嘗試緻電過淮陰醫院、淮陰區衛生局、淮安市衛生局試圖核實，但沒有獲得官方答複。

後來，據《看醫界》2021年4月報道，一份中誠信國際出具的信用評級報告顯示——2014年，淮安區政府将評估價值為5.21億元的淮安市淮陰醫院投資管理有限公司整體劃轉至淮安市淮陰區城市資産經營有限公司，同年12月份，淮陰醫院80%的股權被轉讓給了英國信諾醫療集團，淮安市淮陰區城市資産經營有限公司保留20%的股份。

英國信諾公司是中國醫療資産投資領域的外資參與者之一，它的全稱是“英國信諾醫療投資有限公司”，是英國醫藥産業在中國投資的代表公司。

除了淮陰醫院，英國信諾公司在中國投資的醫院還有很多，特别是在2014年至2017年這一階段。例如，同在江蘇省淮安，它曾經還和淮安市第一人民醫院、漣水縣人民政府一起投資興辦了信諾漣水醫院。不過，天眼查顯示，信諾醫院（漣水）有限公司已經在2022年11月23日被登出。

事實上，在2014年的淮陰醫院成為“被英國人買下的大醫院”的同一時期，港股上市公司四環醫藥也釋出了公告。

具體而言，在2014年12月22日，四環醫藥公告稱，公司全資附屬公司耀忠與兩名投資者——MSPEA Health、Euromax協定向合營公司注資。這家合營公司也就是仁方醫療控股有限公司（簡稱“仁方醫療”），Euromax、MSPEA Health及耀忠分别擁有仁方醫療23.71%、38.14%及38.14%的股權。

這些注入仁方醫療的資本總額為8.3億元，它們将由仁方醫療通過其附屬公司來收購淮陰醫院。而8.3億元的價格也與7年之後華潤醫療在2021年接盤的價格幾乎一緻。

據四環醫藥當時的公告，兩名投資者中，持股比例38.14%的MSPEA Health為摩根士丹利亞洲私募股權基金（Morgan Stanley Private Equity Asia）在此次注資合營之際特别成立的公司，而持股比例23.71%的Euromax由四環醫藥董事會主席車馮升全資擁有。

四環醫藥還在公告中提及，信諾醫療（Sinophi Healthcare）是該企業醫院投資及管理方面的戰略合作夥伴，它在對淮陰醫院的投資中起到了重要作用。

這也意味着，在當年轟轟烈烈的“英國人買下大醫院”事件背後，除了信諾醫療，摩根士丹利、四環醫藥、車馮升都有參與。

後來，在華潤醫療2021年接盤淮陰醫院之際，英國信諾的持股情況已經有所變化，而摩根士丹利的持股比例還就2014年有了進一步提升。

收購遺留問題埋雷

不過，據當年參與信諾醫療收購淮陰醫院項目相關人士介紹，結合公開資訊不難發現，或許正是這筆交易中間的種種陰差陽錯，最終導緻了淮陰醫院現在的關停局面。

該人士對界面新聞記者透露，由于當年淮安當地有近十億的财政虧空，急于出售淮陰醫院彌補地方财政虧空，在“一個想賣”“一個想買”之下，一開始雙方合作是很順利的。交易完成後信諾醫療還帶着淮安當地政府前往英國招商，期間還會見了當時的英國首相卡梅倫。

不過，這筆交易在當地也并非完全沒有反對之聲，反對的聲音既來自政府内部，更大的阻力便是時任淮陰醫院院長唐業勤與新股東的沖突。

淮陰醫院官網顯示，唐業勤在2000年9月就出任了淮陰醫院的院長。另據淮安市第五人民醫院官網，2014年底，在區委、區政府主導下，信諾公司入股淮陰醫院，實行董事會上司下的院長負責制改革；聘任唐業勤為院長。

但實際上該人士介紹，在交易完成後，唐業勤對于新股東的管理比較抵觸，甚至曾組織人在院區圍攻新股東方代表，而在一系列沖突之下，最終多方拿出的解決方案是：淮安市當地再另建一所醫院，調唐業勤去新醫院擔任院長，負責籌建工作。

或許正式當初的這一決定，埋下了淮陰醫院如今被關停的伏筆。

這所新醫院也就是如今的淮安市第五人民醫院，值得注意的是，它與淮陰醫院距離僅三公裡左右，幾乎是在同一條街上，雙方必然存在競争關系。

而在兩家醫院官網上，它們幾乎共享了2015年之前的院史。

據淮安市第五人民醫院2021年2月公衆号内容介紹，淮安市淮陰人民醫院（淮安市第五人民醫院）前身為淮安市淮陰醫院；2015年，因體制改革，區政府投入10億元異地建立公立“淮安市淮陰人民醫院”，增挂“淮安市第五人民醫院”牌子；醫院計劃于2021年7月一期建成并投入使用。

綜合前述資訊可知，淮安市淮陰人民醫院和淮安市第五人民醫院現階段是一家醫院，它們最早也由淮陰醫院發展而來。而在2022年1月20日，淮安市第五人民醫院正式營運之後，淮安市淮陰人民醫院/淮安市第五人民醫院也就與淮陰醫院形成了更為直接的競争關系。

據淮安市第五人民醫院2023年3月釋出，當年2月23日，江蘇省衛生健康委員會已經确認淮安市第五人民醫院為三級綜合醫院，淮安市第五人民醫院的下一個目标就是建立“三級甲等綜合性醫院”。

據此推測，淮安市第五人民醫院會需要進一步提升經營成效。不過，這對于近距離的二級淮陰醫院而言，其競争壓力也在增大。另外，在當地有競争力的醫院也隻有淮安市第五人民醫院一家。這些都可能是華潤醫療在公告中表示“缺乏業務發展機會”的原因。

當然，這種在未來的競争關系，信諾醫療當年并非沒有看到。據了解，當年信諾方面對淮陰醫院的主要定位是大力發展惡性良性腫瘤，但相關人士認為，在唐業勤調走後，信諾方面後續選擇的醫院管理者表現不佳。

而在淮陰醫院的前員工眼中，淮陰醫院之是以經營狀況如此糟糕，是因為醫院沒有接收到病人，也就斷了日常營收來源。

據淮陰醫院前員工介紹，淮安市區的患者，大部分會去淮安市第一人民醫院，而淮陰區和淮陰鄉鎮的患者，現在去了淮安市第五人民醫院，“以前淮陰醫院的醫生都回五院了，很多病人因為認醫生也不再來淮陰醫院”。他還表示，淮陰醫院的醫生是分批次回五院的，其編制也一并去了五院。

醫資力量的流失，或許是淮陰醫院如今處境的最直接原因。

而在後來，淮陰醫院還遇上反腐事件。2019年10月14日，當年主導推動淮陰醫院出售給信諾醫療的淮陰區委書記劉澤宇涉嫌嚴重違紀違法，接受紀律審查和監察調查。

而在2020年7月，據淮安市紀委監委消息，淮安市淮陰區人大常委會副主任唐業勤涉嫌嚴重違紀違法，目前正接受紀律審查和監察調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