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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沫 | 老舍之死

作者:中國好産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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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沫 | 老舍之死

來源 | 網絡作者 | 楊沫分享 | 書藝公社(ID:shufaorg)

1966年8月23日,這天上午,老舍也來參加“文化大革命”。中午,當他要回家時,汽車司機罷了工,不拉他回家了。他也就沒有走。下午約三時,女紅衛兵(多是中學生)來了一群,個個頭上紮着兩條小刷子,腰裡系着寬皮帶,氣勢洶洶。

她們一來,進駐文聯的北大學生B同志(這時他似乎成了主宰文聯命運的主人)招呼大家到院裡去。烈日當空,這天天氣特别熱。我也隻好從我們那間“學習”的小屋裡,走到院裡來。這時,隻見蕭軍已被揪出,女學生手握皮帶,正向蕭軍身上猛抽。蕭軍先是挺立着,後來被打倒在地。

我們許多人(有文化局的,也有文聯的,因為兩個機關在一個大院裡)圍在旁邊看。我的心一陣陣緊縮。想退走,可是好像有什麼指令不許人們走開。我正惶亂地猶豫着,這時駱賓基也被揪過來,挨着蕭軍,同樣被皮帶劈頭蓋臉地打了起來……

接着,一幕更加驚心動魄的景象出現了:大院裡一堆堆站着的人群中,不知什麼人高喊一聲:“××站出來!”于是被喊者急忙從人群中站了出來——站到大院當中。有人立刻把一塊用鐵絲系着的大木牌子,挂在被揪者的脖子上。

接着,喊一個人的名字,就站出來一個人——趙鼎新、田蘭、張季純、江風、端木蕻良、蕭軍、駱賓基,還有一些人,大概總有二三十個“走資派”、“牛鬼蛇神”,從南到北站成了一大橫排,一個個都被戴上寫着他們名字的、加上“走資派”“叛徒”“牛鬼蛇神”“反動權威”等名稱的牌子。

那些造反者高喊一聲某個人的名字,我的心就哆嗦一下;又喊一個人,我又哆嗦——似乎既為被揪者哆嗦,也為自己的命運哆嗦。真是吓人!在這一大排人裡面,後來又加入了老舍——他也被人喊着名字揪出來了。我有點瞠目不知所措了。——天!這個老人受得住嗎?……

這天午後,烈日炎炎,文聯大院好像一座蒸籠。我站在院裡還可自由地找個陰涼點的地方站着。可是那些被揪出來的人,個個低頭挂着牌子站在院裡的烈日下,我愣愣地想,我有心髒病,如果也把我揪出來打一頓;再在大毒日頭下一頓曝曬;很可能我會當場死去。可是幸運,這次我沒有被揪,草明也沒有被揪。

約莫下午四時,被揪出來的人,都被趕上一輛大卡車開走了,聽說開到了國子監。那兒集中了北京各劇團的大量戲裝——蟒袍、玉帶、龍鳳戲衣。革命小将把這些“四舊”集中在這兒,放一把大火完全燒掉了。還聽說,一邊燒戲衣,一邊在大火旁邊打這些制造、支援“四舊”的人。

别人被打得怎樣,我不記得了,隻記得把老舍(還有别的人)又用卡車拉回文聯大院裡來時,他下車後站在院子裡,我看見他頭上蓋着一條白手帕,上面有斑斑血漬。見此情景,我心裡又是一陣哆嗦……

這時已約莫晚上七點鐘了,那位進駐文聯的北大學生、文聯的主宰者仍不放大家走,也不叫老舍走。我不知他在那兒呆了多久,吃飯了沒有?反正,天黑後,樓外台階上亮起了電燈。燈下,又把老舍弄出來揪鬥——在文聯大門前的台階上,有幾個女學生緊圍着他,詢問他,不時還用皮帶抽打兩下。我們都被迫圍在這個會場邊——當時,我走也不是,站在旁邊,心如火燎……

我們中有一位作家還當場站出來,義憤填膺地批判老舍拿了美金。老舍這老頭兒很倔強,他抿着嘴唇,雙目圓睜,用嘶啞的聲音駁斥這位作家:“沒有!我沒有拿過美金!”我站在旁邊看着這一切,心裡既難過、又害怕,說不上是一種什麼滋味。

反正我在夜11點多,才拖着疲憊已極的身體回到家中。剛剛躺倒在床上,我的心髒病就犯了……

當時,為了保護老舍,怕他被小将們打壞,革委會的上司們,利用一個機會——一個小将又打老舍,老舍用胳膊肘一撥拉那抽來的皮帶時,不記得是革委會的哪一位上司,立刻高喊一聲:“老舍打人啦!不行!不行!送他上警察局!” 汽車把老舍送走了。他才從這烈焰滾滾的戰場上被救了出來。這8月23日的一日一夜,将在北京文聯許多同志的頭腦中“永載史冊”——也将與我的生命共存亡!

楊沫 | 老舍之死

半夜過了,老舍仍不見回家。他的夫人胡絜青像熱鍋上的螞蟻坐立不安。多次到門外、到她們居住的小胡同外的大街上瞭望——谛聽。沒有她熟悉的汽車聲。怎麼這個老頭兒去參加“文化大革命”的學習,到這個時候了,還不見回家呢?她似乎感到了某些不妙;但她又不相信丈夫——這位被人尊敬的人民藝術家,這位剛從醫院出來就積極參加“運動”“學習”的老舍會有什麼意外發生。

胡絜青跑出門外不一會兒,又急忙回到屋裡——她怕有電話來,這電話會告訴她老舍的蹤迹。果然,夜半1點過了,電話鈴響了。那是北京市文聯什麼人給她打的電話,告訴她,老舍現在在西長安街六部口的派出所裡,請胡絜青趕快去接他回家。别的什麼也沒說,電話就挂上了。

胡絜青愣了。這位畫家怎會想到,自己的丈夫竟會被拘留在派出所裡;她也想不通文聯機關為什麼不派車送他回家?這半夜三更的,胡絜青到哪裡去找車把老舍接回家中呢?

于是,50多歲的胡大姐,毅然一個人走上寂寥的暗夜裡,走上空寂無人的街頭。她東張西望,盼望遇見一個什麼交通工具,可以拉着她去接老舍——因為不但老舍需要交通工具回家,她——胡絜青聽到老舍被拘留在派出所裡,她的方寸亂了,兩腿顫巍巍的,已經舉步維艱了。她要一個人從王府井大街的北頭,走到西單附近的六部口,不怕要走到天亮嗎?——老舍,她要見老舍!看他出了什麼問題的心情急如星火。但街上沒有人,更沒有車。她踉踉跄跄地走着,奔向王府井南口。(實在不行,她也得從這兒向西走到六部口的派出所裡去。)

碰巧,當她走到王府井南口外的時候,遇見了一輛三輪車,車夫是個老頭兒。胡絜青好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救生圈,她緊跑幾步,喊住車夫,一把拉住三輪車把,懇切地要求三輪車夫拉她到六部口去接一位有病的老人回家。“天這麼晚了,我要收車回家了。”車夫無意再做生意了。胡絜青懇求起車夫來:“您行行好!我那位老先生突然病了,叫六部口派出所救了。現在得趕快把他拉回家來——我家就住在迺茲府。”

車夫見胡絜青萬分焦急的神色,動了恻隐心,慢慢問道:“您那位老先生身子骨沉嗎?拉兩個人,我歲數大了,蹬不動呀!” “不沉,不沉!他像我一樣瘦小個兒。您行行好,把我們倆拉回家吧!您要多少錢都行。”

就這樣,胡大姐來到了六部口的派出所裡。一見老舍那副憔悴而且受傷的神色,她的心碎了!派出所的人沒有說什麼就把老舍交給了胡絜青。胡大姐攙扶着老舍走向派出所的大門外,老夫妻倆誰也不說話——這個時刻,人都處在半昏迷狀态了,還有什麼話好說呢!

可是,車子又成了問題:北京的三輪車小,隻能坐一個人。兩個人并排坐不下。于是,讓老舍坐在正座上,胡絜青就坐在放腳的踏闆上。車夫氣喘籲籲吃力地蹬着——蹬着,那時間是多麼長呀!從六部口到迺茲府好像有幾百裡路遠……車夫吃力,老兩口的心在流血……

終于回到了家中,恐怕天都快亮了。老舍無力地倒在床上歇息着。胡絜青守在他身邊。她多麼想問問丈夫這一天的經過,究竟遭遇了什麼事?但老舍沒有多說話。他是衰弱無力?還是怒火攻心?一生中,他何曾受過這種侮辱?此刻他的心一定要比皮肉痛苦得多。使他更加不能了解的是,他,一個堂堂正正的作家,犯了什麼罪,竟被送到了小偷、犯罪人出入的派出所?

天亮了,老舍起了床,連早餐也沒有吃,他用嘶啞的聲音對妻子說:“文化大革命——我還得去參加。我到機關去了。” 胡絜青看到丈夫那頹喪無力的神情,擔憂地說:“你一定得去嗎?别去了,在家養養。……” “不行,我一定得去!”

老舍昂然邁着大步走了。平日他的腿有病,行動有點困難,總得拿着手杖。現在,他的腿病好像忽然好了,他頭也不回地走了。老舍從此再也沒有回家。

當日傍晚,文聯的革委會接到了電話,說德勝門豁口外的太平湖裡,浮現了老舍的屍體。……

“士可殺,不可辱”。我們的一代文豪老舍先生就這樣被“四人幫”的“大革命”,葬送了他那永遠放射着燦爛光輝的寶貴生命。

1983年4月追記于珠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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