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懸崖絕壁一野藤

作者:原鄉書院
懸崖絕壁一野藤
懸崖絕壁一野藤
懸崖絕壁一野藤

嘉靖四十四年(1565 年),已過不惑之年的徐渭,決定結束自己的生命。他寫下《自為墓志銘》,對自己前半生所治學問及家世,進行了簡要歸結。

之後,他便想盡辦法進行自戕:以斧劈頭,以釘刺耳,以椎擊腎囊,幾次三番居然不死,卻成為此後一連串悲劇性事件的先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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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都以為他瘋了,但他“狂病”的發作不是無來由的。

彼時,思想陳腐、戒律森嚴的明朝,早已日薄西山。如徐渭一樣奇傲縱誕、不拘禮法的士人已被社會徹底邊緣化。徐渭晚年編纂個人自傳《畸譜》,呈現的幾乎是他生命一落千丈的軌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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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德十六年(1521 年),徐渭出生于浙江山陰一個趨向敗落的家族。父親早逝、生母被逐,徐渭從小寄人籬下,跟着哥嫂長大。他天資聰穎,6 歲時入家塾讀書,9 歲時已令塾師訝異其禀賦,20 歲時考中了秀才。

一切看似順風順水,然而命運似乎并未垂青于他。他抱着胸中奇志、過人才略,再三向科考發出沖擊,但 8 次鄉試始終未中。為了謀生,他離鄉背井來到江蘇太倉,依然不得要領,隻能徒勞而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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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機會來了。嘉靖三十七年(1558 年),浙閩總督胡宗憲欲進獻白鹿,徐渭作為其幕僚為之代筆作上表,竟受到明世宗激賞,一時名噪朝野。

更難能可貴的是,與那些隻會舞文弄墨的文人不同,徐渭還深谙兵法,胸懷縱橫千軍萬馬的謀略。在沿海倭患肆虐的 10 年間,他屢獻奇計,多次幫助胡宗憲戰勝倭寇、擒獲倭首,立下汗馬功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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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造化弄人,紹興師爺的刀筆禀賦,并沒有給徐渭帶來更多的好運。嘉靖四十四年(1565 年),堪胡宗憲被構陷入獄,徐渭也受到牽累。既負雄才,又不肯低勢就人,作他人幕僚之事遂也擱淺。

未久,胡宗憲瘐死獄中的消息傳來。眼看世俗道路的成功、經世緻用的理想皆成泡影,徐渭的精神從此急轉直下。陷入迷亂的他不僅接連自殺未遂,還“甩缶”擊殺繼妻張氏,由此獲獄 7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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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人生就是如此吊詭。未曾想,牢獄生活雖使徐渭前半生的功名盡毀,但也由此開啟了他後半生的藝術生涯——他在獄中注解道家典籍、整理詩文,并常以鑽研書畫度日。

萬曆元年(1573 年),明神宗繼位,大赦天下。在獄中度過 6 年、已年至 53 歲的徐渭,終得以重見天日,走向他命定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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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獄後的徐渭開始瘋狂畫青藤。如寶玉之于青埂峰下的頑石,黛玉之于三生石畔的绛珠草,徐渭與青藤,早已互為表裡。這一落葉纏繞藤本植物,幾乎成為他一生的鏡像。

徐渭晚年所作《題青藤道士七十小像》,記述了自己與青藤的生命互文:“吾年十歲植青藤,吾今稀年花甲藤,寫圖壽藤壽吾壽,他年吾古不朽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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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面,在徐渭眼中,青藤矯然若龍的強悍生命力,是其對抗江河日下之世界的精神圖譜;另一方面,“藤”所具有的老枯内涵,還擔負着他“孤螢一點停灰冷,古樹千藤寫影拖”的生命體會。

是以,青藤成為徐渭的根、徐渭的魂。徐渭栽植了青藤,青藤又滋養了他的生命。在黨争紛亂的晚明,天性無以釋放,扭曲盤結的青藤恰好映照了徐渭糾結、憂懼、向往自由卻又無從解脫的掙紮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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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曆三年(1575 年),徐渭應張元忭之請編寫《會稽縣志》,曆時四月即成。後來,他輾轉多地給朋友做幕僚,終因年事已高、病情複發,幾經輾轉後傳回紹興山陰。

彼時,徐渭面對諸般異象,已經坦然自若。這個被社會與生活雙雙遺棄的奇才,已經不再憤懑;年輕時的意氣風發、奇謀壯志,也都随着他對世态的領悟漸漸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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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依然嗜酒,常作酣暢淋漓的寫意水墨。遇權貴宴請、重金求畫,他必閉門謝客、避而不見。但興緻上來,左鄰右舍、親友門生以一把菜、一壺酒就能換得他揮毫潑墨。他曾自嘲“數點梅花換米翁”。想必,他已卸去負累,尋覓到自己最為舒展的生命姿态。

《墨葡萄圖》是徐渭的代表作。據研究,畫此畫時的徐渭已至知天命年紀。就在某一天,他心中大恸,拿起毛筆将這一曠世傑作一氣呵成,并在畫上題字:“半生落魄已成翁,獨立書齋嘯晚風。筆底明珠無處賣,閑抛閑擲野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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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中枝葉不見繁茂,葡萄也似分崩離析,筆墨随意疾點,頗有泥沙俱下、玉石俱焚之感。

構圖也非常出格,既不講究平衡,也不講究穩妥。葡萄的枝幹被硬生生插進畫面,似沒有來曆,也沒有去向。題字亦清奇野蠻,字與字之間、文與圖之間全然沒有顧忌和照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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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幅奇作,隐含了徐渭生命的放達與自由。他在筆墨中釋放自我,将技法從求真的牢籠中解放,萬物之形不再受控于形體,而是服從于情感的宣洩與流動。

徐渭駕馭着一股内向贲張的豪氣,躲避着紙上多餘的編排、刻意的營造,一路驅墨縱橫馳騁。他也不屑于建立宏大的背景——他的背景就是寂寥的空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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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隻是順手拗了一串葡萄、一把藤草、幾片蕉葉扔進這空曠裡,任它們開枝散葉、野蠻生長——他以一種狂飙突進的破壞者的姿态,攜水墨闖入了一個新的世界。

在那個世界中,萬物之間的壁壘消失,自然造化、山林清光、天籁幽微,無不化入筆下。由此,筆墨不再是諸象的工具,而在壓抑的社會規則中,實作了自覺突圍。他有意無意,将墨掀起,建構了一個放逐萬物、又容納萬物的廣義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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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徐渭的天才不僅僅展現在繪畫這一個方面。

與解缙、楊慎并稱“明代三才子”的他曾自诩:“吾書第一,詩次之,文次之,畫又次之。”且不論他的個人排序是否恰切,其善操琴,通音律,谙經道,詩文、戲劇、書畫皆有獨特成就,是有目共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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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渭的草書滿紙雲煙、波詭雲谲,完成了對晉唐筆法的創造性颠覆;所著《南詞叙錄》,為中國第一部關于南戲的理論專著,其文别開生面、頗有見地。

而被湯顯祖評為“詞壇飛将”的雜劇《四聲猿》,更是被稱為“明曲第一”,對明代晚期和清代的戲曲創作影響深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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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作為一個病态的天才,徐渭一方面有咫尺千裡的奇崛想象,另一方面為人又“猜而妒”。

他胸中有極高邁曠遠的清逸之氣,卻又有乖張偏執、氣量狹窄之弊。是以這個沖突之人,在人生的浮沉中,終于由着其出位的生命強度,逐漸走向迷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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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渭晚景十分凄涼,他在故鄉深居簡出、與世隔絕,身體每況愈下。他一生未治産業,錢财随手散盡。大約是連作畫也不能了,于是開始變賣家産維持生計。

不久,家中所蓄書籍數千卷,也都被他斥賣殆盡,居處隻餘破席爛帳,最後隻能“忍饑月下肚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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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感到自己大限将近,徐渭在死前自撰《畸譜》,訴說困苦一生。一個“畸”字,足見他對自己一生所持的評判。

萬曆二十一年(1593 年),73 歲的徐渭完成了一生的懸崖孤舞,在凄風苦雨中離開了人間。死時,周身僅餘一床破絮、幾箧殘稿。那條青藤門下忠實的家犬,孤零零地見證了其主人生命潦倒寒涼的最後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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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玩味的是,徐渭的葬身之地,與王羲之雅集的蘭亭,距離不過數裡。

想必那早已化入青山流泉、野蔌幽徑的書聖與鬼才,定常在蘭亭那崇山峻嶺、茂林修竹間際會酬唱、把酒言歡。不然,中國藝術最放浪曲蘖、恣情山水的精神氣象,還能去哪裡找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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