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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以撒:寫者無疆

作者:原鄉書院
朱以撒:寫者無疆
朱以撒:寫者無疆
朱以撒:寫者無疆

這個靠山的院子後邊,是一片茂密的蘆葦和灌木,往上,大樹峥嵘鳥雀營巢。剛搬進來時可見到多種類的毛羽,個頭很大的野鴨、山雞,騰空而起發出嘭嘭的聲響,绶帶鳥則行止閑逸,徘徊時透出旁若無人的徐緩。有的在白日發聲,有的則于夜間啼唱無歇。鄰居們相繼裝修,并且向山上挺進,建構棧道,開荒種菜。我對鄰裡的看法向來一緻——相安無事最好。向山上拓展當然是我管不了的事,我也就不勸說。盡管我以為山景如此天然讓人神怡,是不應該去添加人工斧鑿之迹的。人與人的想法相差甚遠,也就不必溝通,真要溝通真是自取其辱。自己希望的,在他人看來無足道;而他人的想法、做法,在我看來也荒唐之至。每個人行走在岔道上,互相不會交錯,隻是自己走去。記得《儒林外史》裡的杜少卿說:“好了,逍遙自在,做些自己的事罷了。”如此最為開懷。寫字、寫文這一類事更是如此,我認為是自己悶聲不響去做,以不和人交流為上乘。總會有人在報端發表一些心得體會,就算是真實不虛,那也是他的體會,于我是無幹的。我可能沒有什麼體會,或者有了體會也與之截然相反。一個人于文字,個人喜歡就夠了,于是常年寫去,寫得好還是不好,雖然不與人交流,自己還是能夠有所感的;但樂趣還是首要,才可能不辍,要一直寫到寫不動了方才放下,一聲歎息。每個寫者都有自己的鼎盛時段,文章一篇篇寫出來,且都能發表。這裡有确實的寫作之才,也有一些權勢同樣處于鼎盛時段的人,所寫平平,發表卻成了必然。說起來,發表的未必佳好,不得發表也未必不好,隻是時候未到。寫就是滿足一個人生存道途中的一點小願望,借助寫聊申寸緒,能發表當然好,不能發表也敝帚自珍,品味自己的小得,或者小失。20世紀有一個十年我不斷地寫,也不斷地迎接退稿,想起來是給對方添了許多麻煩。我還是一篇一篇地寫,我覺得對方應該接受我這樣的表達方式,應該從中選一篇發表,可是沒有。人的想法相差太多——這種認知就是在那個時候形成的。在文士中,白居易和元稹的關系居然會這麼親密,真是讓我驚異。他們的共同點有不少,從俗常的功名觀到優雅的審美。盡管現在元稹的詩名比白居易小了很多,但隻要一提起“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這兩句詩,還是會狂撥很多人的心弦。二人互為鏡像,此唱彼和,彼唱此和,幾十年間,兄弟般怡怡不散,不像更多的文士始善終隙,見笑于後人。精神生活到了此時,無聲勝有聲,心照不宣。如此文士從來少,獨行單幹習慣了,就算有推不掉的雅集,也是抱着應酬的心态,對付一下。文士筆下常寫到内在,希望有一雙慧眼透過皮囊看到内在,元白二人肯定是互見内裡了,才可能融合在一起這麼多年,毫無嫌隙。時代的速度越來越快了,我們面對的人物、事物内在幾何,我想是沒有那麼多時日來研究的。有的一晃而過,不想深交、深知,看清楚外在就很可知足了。外在就是一具皮囊、一篇文章,或者一幅書法作品。語言是如何敷衍的,表義是什麼,這些外在的獲得不會太難。如果要追求内在的啟示義、象征義,那就辛苦了。隻有如同元白二人要成為知己,方須走向對方深處。如果雙方都無此意,隻是擦肩而過,那麼瞥一眼背影已經足夠。每個人都在守住自己的這個攤子,像街頭巷尾那些擺攤的人,有的攤子大些,賣的物品更值錢些;有的攤子太小了,隻有一個小籃子,裡邊裝了幾個自家樹上采下的柿子。各自吆喝,讨價還價。他們的共同點就是城管來了,各自帶着攤子狂奔。攤子在,也就平安無事。莊子曾談到壽陵餘子去邯鄲學步的事,新步沒學成,故步反而丢了——憑什麼邯鄲人要教新步于你?我一直認為這就是不自守的結果,把自己這一攤弄沒了。這個世界還是有許多規定性的,自己和他人不同的那部分就是規定性,以這種規定性行于世——松自然直,棘自然曲,烏不墨而黑,鶴不浴而白,鳥栖于枝,獸伏于穴,魚潛于淵,龜則曳尾泥塗,何況有脾性的文士。一幅書法的終結,我會落上農曆年月,再标明書于“懷安”。有人看了覺得奇怪,因為政府的規定分明是“淮安”。我就笑笑。我住的這個地方,梁武帝來了,就稱懷安。後來有好事者認為臨水,應用淮安。作為個人而言,既然可以選擇,我還是用懷安好,它是有情調附着在上面的,譬如有深沉、柔和、溫暖、愛撫這些成分。而淮安二字觸目,就是一片汪洋。作為行政的字眼,如果能像古時的年号就好了,短命的後漢,就是在僅有的兩個年号“天福”“乾祐”裡,還是讓人撫摸到人情的。有的字眼就是散發着檔案的氣味,辦公室的硬度,那是用來公事公辦的。就像一幅書法,落款是“淮安”,那真是索然無味毫無情緒。而“懷安”,那就是一個深廣的情感世界。像這樣的字眼,有感覺的人瞥一眼就會從心底升起漣漪,接着是聯翩的想象。情調是很個人的事,有就有,沒有就沒有,中間隔着一條天河。天下事大抵分為合作與單幹兩種——合作人多勢衆,弄出不小的聲響,最終的成果也是以巨大的形式出現,譬如一個很大的工程,一部很大的書。我參與合作的事少之又少,參加的一次合作是書法、繪畫、音樂、舞蹈諸門類的項目,寫手上陣後領了任務,各自寫去,最後由主編連綴起來。藝術中人本來情調就各不相類,會寫不會寫且不說,寫出來筆調不知相差幾裡。這樣的書還是出來了,連自己都不願去翻翻。可能每個人都覺得是為完成任務而作,但任務是反情調的,任務在拼湊之後就是一堆雜碎——這很像電影裡的友情出演,偶爾弄一兩次,沒有辦法。待到單幹了,自己樂意為之,單槍匹馬,安安靜靜地寫去,那真是沒有什麼牽挂。恨不得過程漫長一點,體驗豐富一點,其中的跌宕波折,足以把玩無端。美國作家卡佛認為寫作就是一種發現、評估、推進,進入未知之域,有神秘感。這就是一個寫者個人的福利,再來一個合作者就無從享有了。文士們雖然都認為自己合書寫之道,遵軌範,有門庭,靈心善感,但說到底還是宜散不宜聚,各自擅其妙,各自領其奧,成為一種常态。這樣,每個寫者就可以放開,恣情任性了。就像我落款“懷安”一樣,同時相繼幾年落了幹支紀年的丁酉、戊戌、己亥、庚子、辛醜、壬寅,明年春節一到,我就要以“癸卯”紀年出現了。觀者說看不懂,我隻是笑笑,覺得不要費口舌。

朱以撒:寫者無疆

家裡的宣紙已經很多了,連同各種花箋,我不知要用到哪一年才能寫盡。隻是,我還要不時到四寶堂去買一些回來——同樣色澤、厚薄的紙,差異居然這麼大——這是我自己的感覺,其實品質都挺上乘的。有人來家裡,随手禮就是一刀宣紙,我順手摸摸,便不作聲,心裡已經知曉,盡管他說了一個不錯的品牌,我卻想着做練習紙用尚可。當然,有時也會讓我在撫摸時暗暗高興,真的很适宜我。我舉的這個例子,表明一個人在對一枚單薄的宣紙居然有如此不同的态度,它是靠摸來判斷的,又如何與人說道?一枚适宜的紙可以使人情趣盎然,計劃等會寫一個什麼——一個人的案頭過程可以通宵達旦,往往因情趣起,體力無條件順從之,停不下來。在很多時候我是靠情趣來引導行動的——情趣來了,就不閑着。院子裡的野草在盛夏的熱度裡瘋長,這時我收到了學生寄來的一台割草機。我動用了以前當機修工的動手能力,把這堆零件安裝起來。接下來就有了嘗試的興緻,并不因正午的陽光焦灼難耐而等待傍晚。機器發出了聲響,刀片铮亮地旋轉,橫掃無礙,野草撲地,便開懷之至,以為順個人情性方不被壓抑。黃山谷認為蘇東坡是不怎麼樂意給人寫字的,碰到索字的人甚至還會呵責一頓。米南宮請他吃飯,準備了上好的筆墨、紙張,置之邊上,蘇東坡興起,與米南宮一道,豪飲豪書,直至紙盡。情趣是文士生活的酵母,紙筆這些取自植物、動物身上的材料,可以使人歡悅無量,妙不自尋。說起來蘇東坡、米南宮、黃山谷三人關系還是很笃定的,相聚總是開心始,開心終,但藝文上各有主張,不是靠近了,而是拉開了,使後人從紙面上的詩文、書畫看到了獨至之性,旁出之情。從這方面揣度,他們又是三隻離得很遠的刺猬。

行止靈便的人不願意旁人過多地幫助,以為多餘。多年前到一個縣采風,那時的蔡其矯行走還沒問題,隻是年齡擺在那裡,主辦友善執意派一位女青年扶他。後來覺得不足,又派一位,形成左右夾擊狀。蔡詩人挺開心,左看看右看看,說個不停,忽略了腳下凹凸,便摔了一跤,膝蓋都破了。我在一旁靜觀,笑笑——或許讓他自己走就不至于如此,是他的獨立性被她們破壞了。一個人還是待到自己無能為力了,再請求合作——這是我對單幹最後的界限。米亞導演的《晨光正好》寫到了一位哲學教授,他老了,視力失明,行動遲緩,記憶喪失。女兒在外邊請他開門需要很大的耐心,因為他要很久才可能把門打開。到了這樣的生存狀态,就不必強求一個人單幹了——那麼多藏書隻是擺設,自己無力去取一本下來閱讀;此前那麼熱愛寫,一個人就可以輕松地寫一篇哲學文章、一部哲學著作,現在連握緊一把筆都困難,指腕不聽話地哆嗦着。他的女兒桑德拉隻有自己做主,讓父親的學生來,把需要的書挑走。時光一天天流逝,結局當然越來越糟,倚仗他人幫助已是必然。算起來一生可以真正獨立的日子并不是很多——當然包括精神獨立。在不少日子還瞻徇顧盼,行止都如優孟衣冠,譬如寫一堆套路文字、說一些違心話語,全然不是從自己肺腑中流出。每個人都逃脫不了瑣屑的日常生活,衣食住行中必然要與許多人打交道。于是選擇藝文生活,成為嵌入俗常生活的一點小超脫、小風雅,看到自己一點小小的力量——總是要有一種形式,使人有所不同,也讓自己透透氣。如果需要舉個例子,那就是趙孟頫,一方面是宦海中聽鼓應官,合作行政,心境何其依違;另一方面是自作主宰,筆尖點染幾多清淚,讓人窺見其不羁的神色。如果沒有後者,永遠也看不清趙氏是個什麼人。很多年過去了,作為官吏集團中的趙孟頫已經模糊得看不清了,而作為個人筆下的趙孟頫卻越發神氣活現,他的詩書畫擡舉了他,不被時日的煙塵覆寫。他每每從官府中出來,滿臉倦怠;待到進入書齋,拈筆濡墨,方又萌生快意——精神如此兩極,最終隻有一極是可靠的,那就是他單幹的這一極。每一個城市的藝文圈,恍如生态。每一行都有前輩在焉。這些前輩在年輕時是一個人數不少的群體。如果不說理想,至少也可以看到自覺地想使自己成為一個藝文兼備之士——那一代人專注于舊學,手上功夫也跟得上,便彼此伯仲,誰也不知何人勝出。和任何一代人一樣,一群人中先天就産生了差異,門第不同、條件不同、教養不同、才華不同,隻是各自做去,讓時日漫過。人是很容易老的,從意氣風發到老氣橫秋,似乎隻是幾場風雨。到了六七十歲這個節點上,有的人水落石出聲名彰顯,而更多的當年同行者,被剔了下去。沒有人把等第區分出來,是時間如此為,并讓人覺得理應如此。那一年有位老先生和我談起他的詩書,我也覺得佳妙,但俗常還是以為低高士一等。這低一等如何斷?是時日之斷,不是誰可扭轉的。時日彰顯了天道,天道在許多時候摒棄了人的情感好惡,超出了人能了解的分寸。一個文士特立獨行,自由是存在的,聲名卻相距甚遠。聲名大者繼續張揚,餘下的漸漸無名,惘惘不甘。曾國藩曾談到運氣的效應——如果有一點點來自外在的力量相助,效果會好得多。曾國藩說過兩句大白話,一句是“所依得人,必得名位俱進”,一句是“人生事無巨細,何一不由運氣哉”——運氣是和人緊密相連的。他家人就是倚仗曾的位高權重而高人一等,胞弟曾國潢自诩湘鄉第一鄉紳,包攬錢糧,起滅詞訟,一時風光無兩。文士盡管斯文得多,還是要托關系找貴人,助其聲名。曾國藩同情地說:“夫事至求人,其氣便餒,便予人以排擠輕視之路,知命之君子弗為也。”但知命之君子無多,更多的是投贽幹谒、利祿祈進的事實,斯文反而成了次要。不求人而得遇,方才謂之運氣,就像王世镗之于于右任,那才是一位清寒之士的運氣到了。王傾心章草數十年,下筆便有古拙味。書法有味了,日子卻寡淡無味,聲名不振。他雖然善天文曆算,但長年外有不通之境,内有不申之情,恐怕他也算不出自己未來如何。運氣的到來,是從于右任看到他的書法開始的,于氏大為驚歎,以為“古之張芝,今之索靖,三百年來,世無與并”,王世镗的困厄迎刃而解。于右任幫王世镗洗冤,推介、出書,廣為延譽,盡出其所藏碑帖與他研賞,怡怡無間——這真是王世镗一生最好的時光。我素來是沒有什麼運氣的人,聽人說運氣活靈活現,便覺得挺神奇,還是笑笑。金克木曾談到自己問學的無奈:“我好像蒼蠅在玻璃窗上鑽,隻能碰得昏天黑地。”玻璃窗是透亮的,清楚地看到外邊的無限景緻,讓人有出去的欲望,想去享受一把。可是,玻璃堅硬、冰冷,縫隙了無,柔軟的身軀是過不去的。人生的很多壁壘都是要面對的,有的人就折回了,有的人則要破堅發奇——畢竟是在做自己喜歡的事,雖名無成,求心可足,也甘之若饴。是不是金克木的運氣到了,他在碰得昏天黑地之後,“不料終于玻璃上出現了一個洞,竟飛了出來”,一時砉然開朗風雅鼓蕩。更多的人還是被玻璃擋在了另一邊,盡管他們同樣盡力,最後還是沒能飛出來。所幸,都是做自己喜愛的事,不會為之失落。不志于仕而志于藝文,除了暢懷,就是消日——這是歐陽修說的,他喜好書法,就是為了消日,那麼,他永遠不會舍棄。我認得一位捏泥人師傅,幾十年來就是捏泥人,從大阿福始,手藝漸入佳境有了名聲,晚年就多捏古典戲曲人物了,貴妃醉酒,水漫金山,穆桂英挂帥,色澤缤紛,栩栩如生。有人說如果早年制紫砂壺,獲利不知多多少。她說是啊是啊,接着埋頭繼續捏泥人,覺得自己就是做這個最适宜,别無他好。一個人所思專注,也就深固不徙,至于最後會達到什麼程度,那是另一回事。人生不滿百,何必懷千歲憂呢。本來覺得人生草草做不成什麼事,卻不料親近藝文,能如一員大将,調遣筆下千百兵馬,旌旗金鼓,皆為統轄,号令之下,或高歌猛進如千鈞之弩,一舉透革,或低吟淺唱,如萬騎忽斂,唯聞弦外之音。最是靈性來時,筆不能停,骎骎而走,使一幅中百曲千折吞吐往複,竟在在意料之外。每于此時,便覺美好。

朱以撒:寫者無疆

朱以撒,1953年生于福建泉州。著名書法家、書法評論家,散文作家。l981年畢業于福建師範大學中文系,留校從事書法創作、教育和理論研究工作。福建師範大學美術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現為中國書法家協會學術委員會副主任,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理事,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書法篆刻委員會副主任,福建省書協副主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作家書畫院副院長。曾任全國書法篆刻展覽評委、中國書法蘭亭獎評委。2009年被評為“中國書壇年度人物”,2014年被福建省委、省政府評為首批“福建省文化名家”。發表書法論文數百篇,出版書法著作《朱以撒書唐詩小楷》《曆代行草名作賞評》《書法創作論》《書法審美表現論》《書法百說》《書法名作百講》《中國行草名帖一百講》等多部;在文學領域, 在文學刊物發表散文三百多萬字,出版《古典幽夢》《俯仰之間》《紙上思量》《腕下消息》《如風吹過》等多部散文集。《古典幽夢》榮獲首屆冰心散文獎,《流水》榮獲全國第十六屆百花文學獎·散文獎,《硯邊六題》榮獲2014年全國散文獎一等獎,《腕下消息》榮獲2011年中國散文排行榜第七位。散文入選一百多部散文選集。

朱以撒:寫者無疆
朱以撒:寫者無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