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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山下的花環》家喻戶曉,而在創作之初作者坦言:怕給軍隊抹黑

作者:趙林雲教授

1982年4月,在張守仁家中,李存葆與這位享譽文壇的“大膽伯樂”,正在展開一場推心置腹的交談。

不甚寬敞的沙發上,倆人緊挨坐着,正前方的桌子上,擺放着厚厚一沓的稿紙,那是李存葆儲存三年之久的采訪資料,和三年間反複修改擱置的故事手稿。

三年來無數次的翻閱,讓他對面前這一沓紙的内容了然于心。

他搭配着親自采訪得來的一手資料,将自己在前線的所見所聞所感,一五一十地向張守仁抖摟出來。

“在前線采訪的那段時間,我發表了許多政論文,反響很好。

可無一例外,他們都無法真正地展現這些真實事件中的情感和沖突,是以我想寫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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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完李存葆的講述,張守仁被帶動起情緒:

“寫!一定要寫!不僅要真實地寫,還要寫得悲壯些。”

得到支援的李存葆問出了一直以來困擾自己的疑慮:

“可這樣會不會有抹黑軍隊之嫌?”

“任何組織團體都不可能是一張純潔無瑕的白紙。

作為創作者,我們應該有膽識地寫,沖破枷鎖,擺脫戒規,把殘酷的戰争、鮮活的戰士、真實的軍隊,淋漓盡緻地展現出來。”

于是,《高山下的花環》橫空出世,并迅速引發全國熱潮,由其改編而成的同名電影,時至今日也仍是家喻戶曉的存在。

那麼這部感人至深的作品究竟是怎樣誕生的?它的背後有着怎樣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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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心的不滿足

1979年3月,李存葆作為濟南部隊政治部宣傳隊創作室的創作員之一。

按照上級通知安排,随全國各地其他95名文藝創作者,奔赴對越自衛反擊戰前線,進行戰地采訪與寫作。

在前線深入采訪的四個月時間内,他零零總總共寫出十萬餘字的戰争報告文學和散文,但這些文章無一例外都隻側重于宣傳戰果、描寫戰鬥過程,内容詳細,卻不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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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聽得越多,寫得越多,李存葆常常陷入一種困頓的狀态,他總覺得沒能把自己看到的動人場景、聽到的感動故事,用文字表達出來。

詞不達意,這是一種很痛苦的寫作狀态。他開始反思問題出在哪裡,該怎麼去解決。

通過觀察自己這段時間内所寫的文章,他發現這些作品缺少感人力量的根源,就在于沒有揭示人物心靈的内容。

同年八月份,在前往采訪另一支廣西前線隊伍的安排下,他決定抓住這次機會,近距離觀察戰士們的心靈世界。

在這次前線采寫生活中,他更多地将目光放在“人”的身上,而非“戰争”之上。

這一階段,他所寫出的報告文學作品《将門虎子——記戰鬥英雄蘭方虎》,就曾以真摯動人的情感廣受贊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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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他還憑借此文章,獲得“自衛還擊保衛邊疆英雄贊”征文活動大賽報告文學作品一等獎。

但是這個獎項對文藝創作者來說,或者隻對于李存葆來說,僅代表鼓勵,而非目的。

九年前,他被調到現在所在的創作室從事文藝作品寫作,獲得更多公開閱讀國内外著作的機會。

像沙漠中的旅人偶遇一處清泉,他一頭紮進書海,在其中徜徉。

在幾百本中外名著的長期熏陶下,他逐漸形成自己獨立的創作思想,開始進行一些“在一定程度上初級當時部隊生活中沖突”的大膽嘗試。

其中,他和幾個同僚共同創作的五幕劇《再戰孟良崮》,雖有些争議,被人認為是“醜化了老團長”,但仍順利進行了100多場公演。

總的來說,反響十分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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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部劇極大鼓舞了李存葆的創作熱情,他鼓起勇氣想在描寫部隊生活的文學創作上更進一步。

可不幸的是,在動蕩期間,他因多次同類型的作品創作,使得各種批評檢讨接踵而至。

接二連三的打擊之下,李存葆蟄伏下來,但他的創作野心一直存在。

是以在動蕩時期結束後,在面對對越自衛反擊戰這一現成的創作材料,他的文學創作野心又開始蠢蠢欲動。

可是之前所帶來的禁锢和創傷,卻不是能輕易打破和治愈的,而李存葆打破禁锢、自我療愈,花費了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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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沖動與擱置

在戰場前線采寫的七個多月中,李存葆将目光更多地看向人,記錄下許多感人至深的故事。

那天,他跟随着運載解放軍戰士遺體的軍用卡車,來到戰場附近一個傣族聚居村落旁的小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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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他們到達之前,李存葆在車内往窗外望去,就見到溪邊已經聚集起不少村民。

看到卡車駛來,他們不僅沒有流露出面對外來人的害怕,反而面上顯露出的是掩蓋不住的悲傷。

面對此情此景李存葆不免有些疑惑,本着創作的好奇心,他開口向旁邊端坐着的一位解放軍戰士詢問緣由。

“這不是我們第一次運送犧牲的兄弟來這裡了。”

短短的一句話,給饒是已經深入前線,見過許多激烈戰鬥場面的李存葆,也帶來了巨大的沖擊。

面對死亡的話題,人的心總是會不自覺地顫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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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卡車停下,車廂門被打開,一具具兩個小時前還鮮活存在的遺體被運到溪邊,無論是擡送的戰士,還是搭手幫忙的村民,無一不面色悲怆。

小溪裡被鮮血染紅的溪水,溪邊擺放整齊毫無生氣的戰士,幫助整理犧牲戰士遺容時,村民的啜泣……

李存葆很難形容那一幕給自己帶來的震撼,他說那時自己的心中隻浮現出五個字“軍民魚水情”。

藝術來源于生活,《高山下的花環》中的許多人物和事件,都能從李存葆的采寫資料中找到原型。

例如,小說中的連長梁三喜犧牲後那張帶血的欠債單,那是李存葆在采訪31師92團時,一位營教導員拿出來的。

他說這是他們營一位排長犧牲後,從他身上穿的軍大衣中找到的,一張張不大的紙條上,密密麻麻詳細地寫着欠款事項,17個名字,620餘元的欠款總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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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将那位排長的遺書拿出來,上面多次提及他所欠下的款項,并一再囑托:

人死不能滅賬,假若我光榮戰死,撫恤金可盡數拿來償還債款。

可那位排長不知道的是,當時連排級幹部犧牲後的撫恤金也僅有550元,根本不足以還清所有欠款。

值得一提的是,李存葆将這件事寫進《高山下的花環》後,随着小說的爆火,犧牲戰士的撫恤金問題也得到了更多的重視。

不僅數額增多,家屬待遇也得到了提高。

無論是軍民魚水情,帶血的欠賬單,還是其他類似可歌可泣的人物故事,都極大地震撼了李存葆的心靈。

他感到身體裡禁锢自己、緊繃着的弦,隐隐将要斷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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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萌發了第一次的創作沖動,心想:

我一定要寫點什麼!

但是這個想法很快又被他擱置。着手開始寫時,他感到自己的角度沒選對,寫作時總有一種沉甸甸的感覺。

于是,他放下筆,思考“我不能就這麼不痛不癢地寫着”。

拒絕“不痛不癢地寫”,是李存葆對過去十年間“無沖突論”的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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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沖動又擱置

對越自衛反擊戰結束後,李存葆曾将所有的采寫資料進行重新整理和歸納。

在這個過程中,他發現有兩類事件的問題較為突出。

一是烈士欠賬單問題,二是幹部子女的“曲線調動”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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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上山下鄉”時期,不少幹部子女受影響參軍入伍,不久後對越自衛反擊戰爆發,部分入伍的幹部子女在安排下需要上前線作戰。

可某些幹部心疼自己的孩子,想方設法動用自己的人脈将子女調離前線,正如《解放軍報》公開批評所寫:

他們認為這樣是給子女一個安逸的生活,算是盡了為人父母的責任。

兩件事,一件是普通戰士保家衛國不幸犧牲,卻仍信守承諾的悲壯,一件是部分幹部子女貪生怕死,坐吃山空的不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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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存葆想寫,但不知道怎麼寫,他不想“不痛不癢”地寫,避開這些沖突“對大家都好”,但寫不好,怕是會給軍隊抹黑。

1980年2月,李存葆受邀參加中央與中國作協聯合召開的座談會,會上上司的一番話給了他第二次創作的沖動。

“我們如何對待社會上的陰暗面,是寫還是不寫?當然要寫!

社會上總有一些錯誤的思想、錯誤的行徑,阻撓着進步。

對于這些錯誤的典型,我們不能裝看不見,不能裝不存在。”

這一番話給李存葆新的創作啟發,他不僅要寫崇高的英雄,寫現實背後的陰暗面,還要給二者塑造強烈的對照,将這一問題尖銳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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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将故事的主旨寫得更加明晰,可以寫幹部的私心,幹部子女的貪生怕死。

但這些總歸是極個别人,不能抹黑軍隊,故事中要寫出這些人的轉變,告訴那些做錯事情的人什麼是正确的。

有了明确的方向,《高山下的花環》故事結構逐漸成型,關鍵的人物和故事情節也梳理出一條明晰的線。

可當時部隊作家白桦的“苦戀事件”,給軍隊文藝創作帶來不小的沖擊,而李存葆也不得不重新審視自己《高山下的花環》的創作。

不是他沒有沖破“十年”之後文藝作品創作上無形枷鎖的勇氣,而是在這樣一個時期,他所創作的故事本身就極具敏感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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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苦等終發表

在這一時期,李存葆也曾發表過多篇在一定程度上觸及社會和軍隊沖突的文章,他在試探,也在探路。

兩年後,李存葆又參加了全國軍事題材文學創作座談會,這次座談會讓他沉下去的心思又活絡起來。

會上,越來越多的人不再沉默,他們站出來,犀利的言語像利劍,直指無形的枷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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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避沖突,問題永遠得不到解決,我們不過都是在掩耳盜鈴、自欺欺人!”

“隻要我們站在正确的立場,擺正自己的态度,進行真實的創作。

在光明與黑暗的搏鬥中,堅定地選擇光明,我們就不怕批判!”

相較于兩年前,無論是座談會上的氛圍,還是社會的氛環境都能明顯感到放松。

座談會上同行的激勵,徐懷中《西線轶事》的“破冰”,都賦予了李存葆極大的創作勇氣。

在會上,他與張守仁約稿,并鼓起勇氣向他簡述自己《高山下的花環》的創作想法。

雖然當時的想法略有不成熟之處,但引起張守仁極大的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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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自己的位址寫在紙條上,邀請李存葆到家中細談,于是就發生了開頭的那一幕。

這部李存葆整整構思了三年的作品,最後他僅用一個月的時間便完成初稿,十多天的時間完成修改謄抄,送達張守仁的辦公桌之上。

1982年,《高山下的花環》正式在《十月》雜志第六期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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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語

作品發表後,迅速在全國範圍内引起轟動,不少讀者給李存葆寄信表達感受,也有不少人公開為自己以前在部隊做過的錯事表示忏悔。

不僅小說成為暢銷書,六十多家劇團還向他買來版權,将作品改編成話劇、舞劇、歌劇等等,在全國各地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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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由其改編而成的同名電影《高山下的花環》更是成為家喻戶曉的存在。

直到今天也仍是一部不朽的愛國教育影片。

《高山的花環》尖銳地寫了死亡、窮苦、不良之風,但更多地描寫了戰友情、愛情、親情、部隊情與愛國情,是一部揭示人性、情感與責任的優秀作品。

-END-

【文|過冬】

【編輯|長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