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紅娘
（紀實文學）
文/鄭小林
我小時候大約十歲不小心當過一回小紅娘。我鄰居有個素瓊姐，比我大七歲，她十七歲，她弟弟的朋友比她大，經常去她家玩，這個王五哥就愛上了素瓊姐。素瓊長得漂亮極了，有個綽号叫“賽北門”，她在成都最大的川劇院是川劇著名旦角競華的入門弟子，我看過她演的《穆桂英打雁》《拷紅》《拾玉镯》……但素瓊媽堅決不同意，要拆散這對鴛鴦，原因是五哥家解放前是大資本家，成都有一條街都是他家的房子，他家就在西門寬窄巷子，有一座朱門上有銅釘，門口有兩個石獅子，素瓊姐帶我去過五哥家。
話說素瓊媽反對女兒和資本家的兒子戀愛，其實出生紅五類的家長們都會反對，因為地富反壞和資本家的子女都會受到歧視，何況五哥家還有海外關系，盡管他非常儒雅，彬彬有禮，而且也長得很漂亮，穿得很整潔。
素瓊媽有什麼事都來跟我媽講，她說：“這小子的确人品好，但出身這麼高，今後素瓊也要跟着倒黴！而我們素瓊正是當紅演員，前途無量，不能讓這小子毀了！”而我媽也站在素瓊媽一邊。後來五哥就很久未來了。
有一天我正在院後玩，聽見有人叫我，定睛一看是五哥，他問了一下素瓊的情況，然後問我：你可不可以幫我帶封信給素瓊，我說可以，他交給我一個封好的牛皮紙信封，說小林要藏好哦，我說：曉得，不要讓素瓊媽和我媽看見。他點點頭，黯然神傷地走了。我急忙回家将信藏在我家那個楠木大立櫃中棉衣口袋裡。
素瓊姐要星期六下午才回家，我偷偷将信交給她，我看她也難過，我也不知說什麼，便自個兒去玩了。就這樣我幫五哥轉交了好多封信，因為素瓊姐一家都對我好，她是大姐，下面四個弟弟，那兩個比我大的我喊三哥四哥，三哥将我當親妹妹待，他文學青年，有大量藏書，一直借書給我，我走上文學之路跟他有很大原因。我想考劇團四哥随時打聽，因為四哥在另一個劇團學武生。
終于有一天我媽領了個牛高馬大的青年到我家，然後去喊素瓊媽，素瓊媽拿着女兒的照片來我家，有劇照有生活照，但都很有明星範兒。我看那小子一邊看一邊喜不自禁地和她倆交談，一口陝西話，才知是成鐵的火車司機。這小子個子差不多一米八，非常壯實，隻是沒有五哥漂亮儒雅，這小子命不好，看他拿着素瓊姐的照片高興得很，殊不知敗在一個十歲小丫頭的手裡。
我媽以為我小不懂事，也沒怎麼防我，但後來還是叫我去外面玩了。我焦急地等着素瓊姐回家，終于星期六了，我趁四下無人，将那個火車司機的事講了。第二天上午，她謊稱帶小林去劇團看彩排，便帶着我直奔西門五哥的家。
五哥的家其實是一座很氣派的深宅大院，外面朱紅大門石獅子不說，進門一個四合院，院中有花草石山，還有一棵桂花樹，他住的右廂房。他自己的房兩間，外面客廳兼書房，裡面一間卧室。當然在客廳裡五哥請我講述了我媽做媒的事，他們倆就在裡屋商量去了。我自個兒好奇地打量破落資本家的客廳，果然清代中式紅木家具，有八仙桌，桌上青花瓷杯裝了開水是給我喝的，還有一個精緻的自鳴鐘，還有博古架，上面有幾樣古董，牆上有字畫和一幅山水。但這宅院隻有前院那七八間是他們自己的，更大的後院和花園已成了大雜院，住了好多戶居民。
一會兒五哥和素瓊姐出來眼睛是紅的，肯定哭過。五哥說小林一定餓了，一起去買點吃的。那時很困難，買吃的要糧票，其實也隻是買了幾個燒餅我們又回五哥家。
從那天起素瓊姐與母親抗争，她住在劇團連星期六都不回家了，她媽更狠，直接去找劇團上司和女兒的師傅竟華，說是素瓊若不聽她就死給女兒看，素瓊百般無奈又怕被開除，隻得答應跟五哥斷絕關系，但她要母親答應不要說那個火車司機，現在也不要說什麼媒，讓她靜一靜。
後來那個司機還來我家打探，得知素瓊堅決不跟他見面，隻得作罷。十歲的小丫頭暗中歡喜，要成全自己看得順眼的人做姐夫！
後來嘛，五哥是個明事理的人，看着自己心愛的姑娘夾在中間受罪就不忍心了，有一天他給素瓊媽買了些點心和糖果，親自登門表示自己從今後再不打擾她，她自己找個出身好的工農兵吧。從此後說話算話，再不上素瓊家來，也不去劇團。但因為他是三哥的朋友，三哥常常去看五哥。有天我問三哥，怎麼好久不見五哥？三哥說五哥差點自殺，我說為什麼？三哥回答：說你也不懂！
後來我們院子裡還有個愛跳交誼舞的李小哥組織一幫青年男女在院裡敎，他廠裡有個青年轉業軍人叫關聯的常來，有一天看見了驚鴻一現的素瓊，立即神魂颠倒，寤寐思服，求小哥的父母出面說媒，素瓊媽一聽出身貧民，轉業軍人，又在信箱廠國防機關上班，符合自己的條件便答應了。
後來素瓊姐和關聯結婚了。其實這個關聯既趕不上火車司機，更趕不上五哥，就像俗話說的：選選選，選了個漏燈盞。
又過去了好幾年，素瓊姐生了兩個女兒，五哥還是不結婚。那時我也長大了十七八歲了，素瓊姐可以給我坦露心事了，我說為什麼不勸勸他，她說你三哥常常勸他，他默不作聲，我說解鈴還得系鈴人，應該你親自勸他才行。後來三哥安排他們見了一次面，素瓊姐苦口婆心地勸五哥，他終于答應可以考慮婚姻。
到了一九七七年三月我回成都，但那時我已結婚并且懷着孩子，反應太大吐得厲害，便回娘家來調養，我聽說素瓊姐得了重病住在醫院，我說去年夏天我回來還好好的，素瓊媽還做了回鍋肉，涼拌菜，還有其他菜和湯，知道我會喝酒，還特地準備了一瓶高粱白酒任我醉！怎麼才幾個月就住院了？
素瓊媽流着淚說：小林呀，素瓊從小是個悶性子，什麼都裝在肚裡不說，她那個死男人迷上了賭博，把家裡的存款賭完，手表賣掉，要賣素瓊的那輛鳳凰牌新自行車時，她徹底崩潰了，她呼天搶地地求他：你賣了車，我怎麼上班呀！我求求你呀！我求求你呀！老天呀，救救我呀，我還有兩個女兒呀，我怎麼活下去……老天呀……老天！後來昏倒在地。
從那天起，她就恹恹地茶不思飯不想，人一天比一天瘦，後來去檢查說她得了結核病，而且這結核竄到了腦裡，太嚴重了。我想去看看素瓊，可我媽不準，素瓊媽也不準，說怕我傷心哭泣流産。終于有一天晚上說快不行了，而她男人不見蹤影，估計是打牌去了。她的四個弟弟和素瓊媽要去醫院，我也哭着要去，最後還是三哥勸住了我：小林聽話，你真的不能去，她已經一具骷髅一樣地吓人了，你懷着孩子出了事怎麼辦？你是鄭伯伯的掌上明珠，我怎麼對他交代？小林一定要聽三哥的話……
當天晚上素瓊死了，臨死的頭兩天已經說不出話，隻是給她母親伸兩根指頭，素瓊媽知道她放心不下兩個女兒，拍着胸口說：有我，有她們的三舅舅，你的女兒長得大……她終于咽下了最後一口氣，去了，才三十三歲。
而素瓊埋了之後沒幾天，那天下午我發現三哥家有客人，傳出聲音，他的屋子在二樓，我坐在院子裡看書。一會兒素瓊媽來我身邊拉了把竹椅坐下，說：小林呵，你五哥來了，和你三哥在說話，明天，他要去給你姐姐上墳。
我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隻是默默流淚……
後來五哥出門，站在欄杆前看見了院子裡的我，朝我點了一下頭，我也向他點了一下頭，我們沒說一句話，此情此景，說什麼都是多餘。
而此刻，院中的月季依舊怒放，春風依舊吹拂綠柳，鳥兒依舊在枝頭婉轉，一切物是人非，隻有斯人已逝，往事如煙……
（2019年2月）
【作者簡介】鄭小林（女），筆名：林子，一九五一年五月生于成都，一九六九年插隊落戶到西昌新華公社當知青，一九七二年調到西昌地區農機廠當機械勞工。一直喜愛詩歌，古典和現代都寫，二零一八年十月出版了絕句六十首線裝書《林泉集》。現為西昌市作協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