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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慶斌散文:鄉情入夢

作者:愚者故事彙
賈慶斌散文:鄉情入夢

我生在魯中南山地鄉村,是地道地道的貧苦農民的兒子。

還在我上國小三年級的時候,父親因饑餓和過度勞累而患上了胃疼病,無錢醫治,還要吃糠咽菜,沒白天沒黑夜地參加生産隊的勞動。就這樣,父親病情惡化才去了醫院,醫生說已經到了非動手術不可的地步。動手術需交300元住院費,這對于我們家是個天文數字。當時一個壯勞力一天掙10個工分,分值不足2毛錢。一年下來,隊裡打下的糧食除去上交公糧已所剩無幾。家家戶戶,一年挨着半年的餓。用地瓜幹能撐半年的人家就是闊戶了。沒有錢動手術,而且醫生還交代盡量不要吃地瓜幹,父親呆呆地站在醫生面前,徹底地絕望了。父親一把抓起醫生辦公桌上的病曆卡,狠狠地攥作一團塞進提包裡,對我說:“走,咱不看啦!”然後拉起我,轉身茫然地走出醫院……

萬般無奈,父親隻能忍着病痛堅持勞動。每天出工,父親都随身帶着一包蘇打面,疼得實在撐不住了,就吞下一小包殺酸鎮痛。那時,我已經能掙工分了,但父親仍然堅持讓我繼續上學,隻是不讓我二弟上學讀書,說是他身大力不虧,能夠勞動掙工分。我們全家僅靠父母和年少的二弟拼命幹活掙工分維系家庭。那時生産隊實行“人七勞三”的配置設定制度。工分掙不夠平均數,年終決算就要向餘款戶拔款。我家成了隊裡的拔款大戶。年末歲尾,隊上決算一出來,就要連續開會動員拔款戶交款。我父親作為拔款大戶的戶主,無疑成了隊長重點動員的對象。隊委會最忌恨我父親的是明知掙不夠工分還頑固地堅持供孩子們上學。當時絕大多數家長供孩子上學也就那麼三四年,待孩子成長為半勞動力能掙工分了就讓其辍學參加勞動。我父親的一意孤行能不激起生産隊長的怒氣嗎?今天開會的拔款戶還沒有來,父親就第一個到了會場。父親蹲着倚在一棵樹幹上悶悶地抽煙。二大爺是隊裡的老保管員,看見我父親來了就生氣地訓斥道:“小麥的爺,我看你是供孩子上學供迷了,你成天病病歪歪的,看你到哪個地步了?年年拔款,還掙命一樣地供孩子上學,你看看誰像你,孩子能掙工分了,還一個勁地念書,念書!你真是不要命啦?怎麼這麼拗呢? 還有,小麥都十六七了,還叫他上學吃閑飯,你到底是咋想的?”“二哥,我懂你的意思。”一任二大爺發脾氣,父親卻異常鎮靜地說:“我是這麼想,咱賈家老輩裡沒有一個念書的,到了咱們兄弟幾個還都是不識字的睜眼瞎子。如今是新社會了,咱不能再叫孩子沒有文化吧,咱今天吃苦受窮堅持叫孩子上學,不求将來有啥大出息,就圖孩子大了有學問,為咱賈家争口氣,對咱家鄉父老能夠做點事。”聽罷父親一席言,二大爺再沒有吭聲,隻是還在生父親的氣。開會了,隊長照着父親霹雷閃将地訓斥開了。父親終于忍無可忍了,站起來對隊長說:“打碟說碟,打碗說碗,你們不該拿我供孩子上學當罪過。我保證,到年根,就是砸鍋賣鐵也要交上拔款……”

散會了,我和父親回到家,看見母親正在抹淚。我心裡好難過,便對父親說:“我接年虛歲17了,您就讓我下學掙工分吧。拔款不說,您還有病,我已經長大了,總不能眼睜睜看着您和娘年年為拔款受難為。”父親卻嚴肅而又堅定地對我說:“别管人家怎麼說,隻要餓不死,你就堅持上學。不就是年年拔款嗎?上學不丢人,别顧慮,孫大聖西天取經,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我還是那句老話:人貴有志,不圖你以後有多大出息,就希望你學業有成,對家鄉父老有報答,對社會有用處……”

我記住了父親的話,更沒有辜負父母親的一片苦心,一直上到高中畢業。時值國家取消聯考制度,學上到高中就算上到頭了。畢業後響應毛主席的号召:“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農村是一片廣闊的天地,在哪裡是可以大有作為的。”畢業那天,我戀戀不舍地擔起書本和行李,告别母校,茫然地行走在回鄉的路上。家鄉的路蜿蜒而又悠長。我的熱血不再沸騰,心裡漸漸地湧出幾多感傷,幾多惆怅。行至半路,天空忽然飄起了雪花,繼而變作鵝毛大雪,沸沸揚揚迷茫了山山嶺嶺,天地皆白,看不清前面的路,視野一片迷茫。回望走過的路,已被大雪埋滅了所有的足迹。涉過柳林溝,爬上黑土嶺,透過彌漫的風雪,就模模糊糊地望到了我的村莊:風雪籠罩下,座座土屋茅舍,村頭土谷祠前的兩棵古柏……已披上了皚皚的白雪。我小心翼翼地剛下嶺坡,卻見父親頭戴鬥笠身披蓑衣正立在風雪中迎候,我心頭一熱,兩行滾燙的淚珠嘩嘩而下……

故鄉,生我養我育我的地方,你貧窮,你落後!苦悶的歲月中,你令我黯然神傷。我曾經無數次的幻想逃離這片貧瘠的土地,另尋用武之地。但有道是:狗不嫌家貧,兒不嫌母醜。作為生于斯長于斯的農家子弟,我有什麼理由嫌棄您啊!

回鄉務農的日子裡,我積極投身到轟轟烈烈的“戰天鬥地”中,劈山開石,興修水利,改造家鄉的落後面貌。夏季鋤禾,我随身攜帶着中國古典名著,田間小憩,坐在地頭給鄉親們讀《水浒傳》《三國演義》,教大家唱《沂蒙山小調》《誰不說俺家鄉好》。暮色中歸來,已是月上柳稍頭,有東鄰西舍的鄉親來相求,于是,我非常爽快地幫他們寫家書,給情郎在遠方的姐妹們代寫情書。年關到了,我研磨抱筆,為鄉親們寫春聯,寫新春的祝賀,寫農家的祈福,寫家鄉人們的希望,祈求來年“風調雨順”“五谷豐登”……

然而,這一切,決不是父親含辛茹苦供我上學的全部目的。我年輕,有知識、有追求,決不能讓“十年寒窗苦”付諸東流。我銘記父親的那句老話。我挑燈熬夜,寫父親,寫農村,向報刊、電台投稿,功夫不負有心人,有耕耘就有收獲,不久,廣播裡播出了我的“聲音”,報紙上見到了我的“方塊字”。我毛遂自薦去夜校當老師,為家鄉掃除青壯年文盲盡自己的一份力量。所有這些都博得了父老鄉親們的一緻好評。

1974年冬天,父親的病情急劇惡化。一個雪花飄零的日子,年僅56歲的父親撒手人寰。父親的去世,給我留下終生的心痛,他沒能看到兒子有所作為的那一天。父親走了,我更加竭盡一切智慧努力開拓自己的事業,以報答父親的養育之恩。這一年,家鄉中學,也是我的國中母校要開設高中部,學校急需老師,我作為一名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有所作為的青年而成為首薦人選,我的名額報了上去。學校老師頂住當時“任人唯親”的用人之風,沖破阻力,将我一個普通農民的兒子推上了教書育人的三尺講台,從此,我成為一名光榮而神聖的“人類靈魂工程師”。

如今,我在故鄉教壇已經度過35載峥嵘歲月。退休賦閑,回首往事,心中充滿濃濃鄉情。我常常翻開我累積數十年的教案,重溫一屆一屆畢業生合影老照片,還有那厚厚的一摞榮譽證書,總有甜甜的自豪感在心底蕩漾。我乃一介平凡的鄉村教師,雖不及孔子興教設壇育出“弟子三千,賢者七十二”,亦無名師“執教一生,桃李滿天下”的輝煌,但我卻像家鄉忠實堅守土地的農民,一年四季,辛勤播撒着心血與汗水,收獲的是家鄉人民的殷切希望。30餘年,我為家鄉培養了數以千計的初高中畢業生,很多同學考上了大學、中專。

我曾經有過清貧如洗27年的民辦教師曆程,其間飽嘗的酸甜苦辣曾使我困惑過、苦惱過、憂傷過、痛哭過。但是,我卻把這份事業看得神聖得比天還高,失去了教師稱号就等于失去了生命。執教育人,我以孔夫子為榜樣;困頓之時,我時常想起父親生前的囑托,想起鄉親們的期望。永恒的鄉情成為我堅定執教的精神支柱。我曾經激動地抄錄過一首寫給山村民辦教師的小詩,今日讀來,當是我為師一生的真實寫照:

你是大山的脊梁

一肩挑着大山的希望

一肩挑着人生的滄桑

一手扶犁耕耘着荒蕪

一手執筆描繪着輝煌

走進你懷抱的是幼稚

離開你懷抱的是堅強

你是大山的脊梁

奉獻着昨日的青春

追求着今日的光榮

企盼着明日的更新

為了山區,你無怨無悔

為了孩子,你沒白沒黑

為了未來,你飽嘗酸苦艱辛

……

漫漫教師生涯,我以家鄉赤子的情懷,用甘露般的鄉情澆灌着家鄉的一茬茬孩子們純潔的心靈。當他們走出故土,踏上社會,無論距離遠近,時間長久,職位高低,成就大小,都不曾磨滅他們對家鄉的思念,對老師的惦記。

很多我以前教過的學生至今仍與我保持着密切的師生關系。想起那些年,我把熱愛文學的青年學生聯系在一起,成立了“小溪文學社”。我為社長,注重培養他們的文學修養,鼓勵他們多練多寫,好多年以後,他們中間真得出了作家,武夫安就是其中的一個。還在他上中學時,他就執着于文學,國文成績出類拔萃。畢業後務農的日子,他曾是小溪文學社的主要建立人和創作骨幹,雖然家裡貧困,但卻沒有中斷他的文學夢想。那些挑燈熬夜寫成的文字每一次被采用,他都會第一個拿給我看。後來,他告别家鄉去了數千裡之外的新疆生産建設兵團農場,又把他摯愛的文學帶到了廣漠的大西北。異地他鄉,他把刻骨銘心的思鄉之情化作一篇篇散發着濃濃鄉情的散文和詩歌。知名作家孫繼泉曾在一篇文章中這樣寫道:“他生活了二十年的那個小村莊,給他生命滋養的魯中南地區這片廣袤的大地已深深地融入到了他的骨髓和血液,使他無法忘記,無論他走到哪裡,開口便是滿腔鄉音……”

多年以來,武夫安一直惦記着我這個老師,經常給我寫信。而今他正值文學創作的“盛果期”,已出版多部文學著作。每有新作品問世,他總是首先寄給我。每一篇我都認真地閱讀。見字如見人,讀之心情激動,倍感親切。尤其是那篇《師恩永遠》,全篇字字句句流淌着他對老師的深深思念、惦記和追憶……

“斌是個民辦老師,他的工資學校僅發50%,另一半要到責任田裡去掙。由于他把主要精力放在了教書育人上,田裡的莊稼經常荒蕪,是以他一直過着很清貧的日子。後來聽說他很少寫文章,更沒有寫出一本書送給我們,他卻每年都被縣裡、學校評為先進教師,他的學生就像田裡的韭菜一茬茬地走上社會,成為有用之才。

現在細細想來,我們這些遍布九州的學生不也是他傾其一生精力向社會作的一本本厚書嗎……”

寫至此,我想起了我的又一位學生——林淑惠。還在她讀濟甯師專的時候,每年放假都會來學校看望我。一次假期裡,我對淑惠談起我業餘創作的諸多苦惱和憂愁。沒有想到的是,淑惠開學回到學校一直挂念着我,不久給我寄來了兩本書,并且寫了一封情真意切的書信。信中,她不無擔憂地說道:“看到老師情緒不佳,心情煩躁,對創作似乎失去信心,懇求老師堅決不應這樣,您要有信心,要朝着既定的目标勇敢地走下去。……記得《史記·報任少卿書》上說,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大抵聖賢發憤之所為作也。我堅信老師一定會成功的……”讀着讀着,我的眼睛濕潤了,我被學生的一片真情感動了,同時也深感自己的灰心喪氣愧對了學生的期望。這封信給了我莫大的激勵,給了我振作精神的勇氣。在以後的文學創作中,我時時想起淑惠的那封信……

人走他鄉思故鄉,人别故鄉念故人,這是人世間永遠解不開的情結。在山亭區委工作的林森也是我教過的學生。一次,他在寫給我的信中說:“學生十幾年不懈地努力和攀登,取得了一些成績,嘗到了生活的甘甜和奮鬥後成功的喜悅,在我成長的道路上,留下了一串踏實的腳印,我沒有辜負老師對我的教育和希望。”并且在信中還懇切地特邀我去他工作的地方做客,到抱犢崮風景區去旅遊觀光。一晃十五年過去了,我卻一直沒有應邀前往,我知道他是想借此來報答老師的培養、教育之恩。其實,在我看來,情駐心間又何必講報答,一封情真意切的書信來往,一句充滿鄉土鄉音的問候,亦讓我心滿意足了!歲月流逝,真情常在,良師栽培,師恩不忘,亦使我欣慰矣……教書育人的年輕時代,我幻想成為一名卓有成就的作家卻最終沒有成為卓有成就的作家。但是,我自覺是一名成功者。家鄉教壇,我教過的諸多工作在各個崗位上的“弟子”“賢者”,不也正是我的一篇篇優秀“作品”嗎?他們是我的驕傲,是我的光榮!我當一生為之自豪……

入夜,風平夜靜。我正在寫作一片關于鄉情的文章。零時的鐘聲悄然響起,袅袅之音響徹整個房間。文稿即将進入收尾,我卻推敲不出更為貼切的文題。于是,掩卷釋筆,倒床入睡。酣眠中,我來到一條小河邊,這是我十分親切、熟悉一條河流,她彙集了黃山之麓多條山泉溪水,潺潺流淌,常年不竭。蜿蜒的河道,淙淙的流水環繞着我的村莊,河谷裡生長着茂密的茵茵楊柳。陽春三月,我帶着我的學生去春遊。同學們溯河谷而上,歡快地追逐、嬉戲、玩水、折柳,歡聲笑語在河谷裡飛翔,回蕩。日頭偏西了,我在河灣處鳴哨集合,看着同學們向我跑來,卻轉眼不見了他們的蹤影……

恍惚間我又站在了那所簡陋的老聯中高一班的講台上。我驚喜地看到張厚連校長正坐在課堂的最後一排,旁邊還有我的父親、二大爺、石蛋哥和桃花姐,我驚訝地問:“怎麼你們都來聽我上課?”父親說:“我們在山上耪地,歇着,順便來看看你怎麼上課!”我開始講課,寫下課題《故鄉》,剛剛說着這篇文章的作者是魯迅先生,就聽到下面有人在哧哧地笑,我回頭一看是桃花姐,我這一看她,她笑得更厲害了,酒窩更深,臉蛋绯紅……

不一會,我又和夫安、瑞月、修玉、茅庵一起爬黃山。剛爬上一個山頭,突然發現孫繼泉和王雲法兩位先生也來了,他們還帶領着幾位我不認識的文友。大家一起看風景。這時,有文友由衷地感歎道:“家鄉的風光多美啊!”我順着他指的方向望過去,卻什麼也沒有看到,便不惑地問道:“我怎麼沒發現這裡究竟有多美啊?”這時,又有文友驚呼道:“看,雁陣,雁陣,南飛的雁陣!”我這才忽然看到,山下那條銀色飄帶似的小路上,一隊肩挑花生的農民在行走,我激動地對大家說:“你們看到那個走在最前頭的人了嗎?那是我父親,我父親病了,他身體好的時候,挑擔子年輕的小夥子都不敢跟他比咧!”說着,我哭了,淚濕枕巾……

夢醒了。我久久地沉浸在剛才的夢境中。回味之餘,靈感突發。我趕緊翻身下床,伏案飛筆寫下文章的題目:《鄉情入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