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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ICU外的母親,具象了 “媽媽”這個音節

作者:潮新聞

潮新聞用戶端 見習記者 吳馥梅 記者 肖暖暖 通訊員 祝姚玲

“當她們擁有母親這個身份,在這場漫長的生死賭約面前,理性就永遠無法赢過感性那一面,所有的堅持和等待都隻是本能。即使她們面臨的,是一場足以摧垮整個家庭的飓風。”

厚實的牆壁阻不斷機器冰冷的滴滴聲,也接不住每過一秒就下沉一寸的心,夾雜着醫護急促的腳步聲和病床輪的滾動聲,孩子身上布滿管子的畫面仿佛就在眼前。

每一次掩着的門打開的瞬間,或是電話響起的片刻,她們的心,都随着“重症監護室”五個大字一起,漏走半拍……

在ICU外的母親,具象了 “媽媽”這個音節

病孩家中常備的醫療器材。受訪者提供

最初,她們以為隻是一次普通的感冒,一次高熱引起的驚厥,一瞬間的臉色發白,一場厭食導緻的營養不良,但當一個個紅色的醫學名額,最終指向病例診斷書上的重症心衰、罕見癫痫病、先天性心髒病和神經母細胞瘤時,她們的内心開始變化,從纖弱,到頑強。

原本,這似是一場足以擊垮她和她們家庭的飓風,席卷着驚恐、麻木和絕望,狂風般呼嘯而來。在漫長而艱難的求醫路上,如果要問是什麼讓她們堅持到現在?

一聲音節,可以統領所有回答:媽媽。

ICU外的焦灼一瞬

2023年12月26日,52歲的達慶華度過了她一生中最漫長的5小時20分鐘。這一天,她15歲的兒子樂樂在浙江大學醫學院附屬兒童醫院(浙大兒院)進行了人工心髒手術。

自2022年11月開始,樂樂出現感冒、食欲不振、全身浮腫等症狀。2023年1月,他因重症心衰送入ICU,14項名額顯示異常。在反複的糾結和掙紮中,家人最終決定為樂樂安裝一顆人工心髒,維持其全身血液循環。

自上午9點10分樂樂被推進手術室,達慶華就不吃不喝守在門外,丈夫和女兒女婿怎麼勸都沒用。她緊緊抱着還有兒子餘溫的羽絨服,坐在ICU門口的地闆上,地上枕着樂樂進手術室前脫下的拖鞋,手心裡緊捏着一串佛珠,不停地默念菩薩保佑。

“無論什麼時候媽媽都坐在門口等你,我一定緊緊地把你抱着。”達慶華始終維持着這一姿勢。盡管如此,随着時間流逝,胸前羽絨服的餘溫仍在不可控制地冷卻,一如她無法掌握的樂樂的生命走向。

手術原計劃進行七八個小時,然而在下午兩點多,廣播裡卻突然響起了呼叫樂樂家屬的聲音。那一瞬間,達慶華心中的弦瀕臨崩斷邊緣——手術失敗提前終止?她不敢去想。

大腦一片空白的她,渾渾噩噩地走着,直到看見醫生的嘴一張一合吞吐出“手術非常成功”幾個字。

驟然,壓在達慶華心裡的那塊大石頭轟然落地,她朝着幾位醫生深深地鞠了一躬,與此同時,慌張、害怕、驚恐等各種複雜情緒,才後知後覺地席卷而來。

一門之隔,生死一瞬。這種深入骨髓的驚恐和無力,34歲的郦海萍也切身感受過。她的噩夢是從2019年春節開始的。年夜飯上,3個多月森寶突然的一次抽搐,攪亂了郦海萍一家平靜的生活。從以為是普通熱性驚厥,到發作越來越頻繁,折騰大半年後,森寶最終被确診為dravet綜合症(嬰兒嚴重肌陣攣性癫痫)。

令郦海萍絕望的是,這是一種罕見的高度難治性癫痫綜合征,位列國家第一批罕見病目錄第105号,發病率約為1/15700~1/40900。目前沒有有效治療手段,唯有服用氯巴占一類的特效藥緩解症狀。

回憶起2020年森寶第一次進ICU時的情形,郦海萍清晰記得,在一輪又一輪的24小時裡,她一秒鐘都不敢合眼。森寶一直處于昏迷狀态。這七天裡,她一直蹲守在ICU門口,晚上就打個地鋪坐着等。

隻要ICU的門一開,郦海萍的心都會懸吊起來。手機一響,整個人都要劇烈抖動一下,生怕有不好的消息,“我一刻都不敢離開,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但隻有坐在那裡,才是離森寶最近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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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慶華親手給樂樂做的背包。 受訪者提供

一門一椅,具象了的無聲守候

而對40歲的安蘭來說,ICU外不僅僅是焦灼一瞬,更是160多天、3840多個小時的漫長等待和無聲守候。

她14歲的女兒小凡,是先天性心髒病患者。自3歲多發現病情,2023年9月來浙大兒院就診之前,小凡已經在其他醫院進行了3次手術,“手術風險很大,醫生們斟酌商量了一個多月才确定了方案。”

2023年10月25日,手術後的小凡被推進了ICU,在那之後的将近半年裡,一直未離開過這個地方。而距離她一門之隔,安蘭也寸步不離地守了她160多天。

“4樓那裡有椅子,我就在那裡睡。”那是ICU門外等候區的椅子,最後一排中間沒有扶手,能勉強躺下一個成年人。其中一張椅子有些損壞,高度和其餘的并不平齊,躺下很容易就會膈着背和腰。

說是睡,但其實她根本睡不着,“每天睜眼閉眼全是想着她的手術,實在困了才會眯一下。”

天冷的時候,安蘭就多加兩床被子。天一亮收拾起來,和放着簡單衣物的行李一起歸置到角落。安蘭說,那裡離小凡近一點,而且也不用花錢租房子,能省一點是一點。

等着等着,安蘭也成了醫生護士和其他家長眼裡的熟面孔。“小凡媽媽話不多,每天就安安靜靜地守在外面,有時候看着她蠟黃的臉色的時候,我們心裡都挺不好受的。”心髒外科護士長唐曉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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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置到角落的行李。潮新聞見習記者 吳馥梅 攝

從剛手術完需要上ECMO,到可以吃一些流質食物;從秋入冬,又到第二年春,上個月,小凡終于轉入了普通病房。盡管如此,安蘭的等待卻并沒有停止,從小凡确診先天性心髒病至今,她的生活幾乎隻剩下對小凡的陪伴和守護。

浙大兒院9樓,緊挨着的床、側身通行的過道、哭喊的孩子、拍背安慰的家長……小凡現在的病房就在這裡。她的病床靠窗,窗邊擺着一瓶辣醬、飲料和一把針織的花束,還有幾個藥盒。來自貴州的她們,都愛吃辣。針織的花束則是熟悉了的護士們用來讨小凡開心的。

小凡抱膝坐在床上,低着頭看手機裡的短視訊,縮在窗簾遮擋的陰影下做霧化。14歲的她個子不到1米5,體重不足44斤,走近時能看見皮膚下清晰的血管和凸起的骨頭。

“現在就是每天要定時叫她吃藥,記錄大小便情況,有時候用小推車帶她在病房這層樓轉一下。”安蘭說,現在還不能帶小凡下樓,因為“樓下人多,病毒多,她免疫力不夠”。

安蘭就像一個守候在小凡身邊的NPC,每天安靜坐在一旁已經出院了的家長送給她的塑膠小凳子上,默默觀察着孩子有什麼需求,等着孩子和她說話“釋出任務”。

陪伴和守候仿佛已經是安蘭畢生的使命。目之所及的幾平米病房,就是她的整個世界,孩子是唯一的光亮。

對38歲的餘紅瓊來說,亦是如此。

自2018年,不足一歲的女兒小蒙确診神經母細胞瘤以來,她們輾轉北京、湖北、浙江等多地求醫,七次高風險手術,四進ICU。每一張異地風險備案單上的簽名,都是她一路陪伴的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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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凡病床旁的窗台。 潮新聞見習記者 吳馥梅 攝

一聲“媽媽”的力量

在日複一日的長跑中,這些母親們或許已不再像剛确診時那樣焦灼慌張,按壓着内心的暗流湧動,在生活車輪一圈圈的滾動中,牽着孩子的手謹小慎微、風雨不改地前行。

2018至2019年,餘紅瓊帶着女兒小蒙在北京求醫的那段時間,是不安、窒息且壓抑的。

為了省錢,她們住在北京二環西城區的一個破舊老房子。那是一個四面無窗的狹窄半地下室,面積很小,隻能放下一張床、一個做飯的台子、一把椅子。即使如此,一個月的房租也需五六千。

因為醫院床位緊張,小蒙術後一個多禮拜就出了院,母女兩人一起生活在這個半地下室。每天早上,餘紅瓊都帶着她坐3路或19路公共汽車去醫院複查,大概需要十幾分鐘,不擠的時候推個推車,不行就拿個背帶綁起來背着。

有一天晚上九點多,她正帶着孩子從醫院做完檢查回來,下公共汽車的時候,車上的售票員突然和她說了一句“中秋節快樂”,“我一下子淚流滿面,已經很久沒有過過節了,完全不知道哪一天是什麼特殊的日子。”

在茫然無措穿梭于陌生城市的街道、疲憊奔走于醫院各個角落時,夜幕裡一位素未謀面的陌生人,一句不經意的“中秋節快樂”,好像驅散了她所有的心酸和無助。

飓風并非瞬時,确診和治療的過程确是一場希望與絕望的交替。看起來無堅不摧的背後,每一份猶豫和脆弱都真實存在。

2020年,郦海萍一家為了給森寶看病,已經花光了所有積蓄,四處負債陷入絕境,“一個月就花了十幾萬,不知道日子要怎麼過。”從ICU出來的那天,她甚至曾抱着孩子走在江邊,說:“森寶,要不媽媽抱着你跳下去算了。”

“不知道孩子是不是聽懂了,抱着我的脖子叫媽媽。”那一瞬間,郦海萍眼中一下子彌漫了霧氣,瞬間放棄了輕生的念頭,有了重新堅持下去的力量。

雖然現在的森寶依然需要24小時照顧,每日的開銷也不小,基本占全家支出的80%,“一天要吃四種藥,光藥就要花掉400左右,還不算發作時所需的鎮定劑等費用。”但是,郦海萍一家依然在堅持。對她來說,除了孩子給予她的支撐之外,病友群也是她堅持下去的力量來源。與森寶同樣疾病的病友群有5個,共有三千多人,“群裡什麼都聊,有時候一個小時就能聊個幾千條。”

當有孩子離開時,群裡的氣氛也會陷入緊張,但大多數時候,大家都彼此安慰,彼此支撐,進行精神上的“互救”,“今天你寬慰我,明天可能就是我開解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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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新聞記者 肖暖暖 攝

“身穿铠甲的超人”

愛将脆弱變铠甲,讓每一位母親無所不能。人性中的勇敢和懦弱,構成了生命的起承轉合,在飓風中心的危急關頭,一位母親内心最強大、最堅韌也最溫柔的部分,才得以顯現。在一個個生活情節中,她們逐漸變得強大而無所不能,為孩子抵擋所有的風暴。

第一次見到森寶抽搐的郦海萍是驚慌而手足無措的,而現如今,諸暨的家裡“就像一個小型的重症監護室”,擺滿了森寶的藥品和治療器材,能想到的急救藥物都備齊了。

森寶一旦發病,她能以最快速度熟練地操作安定栓、氧氣機、吸痰機等器械。“發作了先給他送氧氣,然後鎮定劑上去,如果喉嚨有痰了就吸一下痰。”

曾經對這一罕見病一無所知的她,如今也修煉成了半個專家,家裡買了一本又一本醫學書,每頁都認真翻過并在重點部分做了筆記,手機的浏覽記錄也都是相關内容。

和别的孩子不一樣,樂樂術後必須依靠人工心髒才能正常生活,每天需要随身背2塊可維持16小時的電池出門。對于他來說,人工心髒的電池量就是他的生命線。

心髒電池的原配電池包有兩個,很笨重,樂樂光是背着就會覺得累。術後複查回來,達慶華就熬夜給樂樂做了一個加絨的電池包,“這樣他背着不會很重,還暖和一點。”天氣熱起來,她又用牛仔衣做了一個輕薄版的電池包。

今年3月1日早上,達慶華送術後恢複不錯的樂樂回歸了校園。盡管看着兒子吃力地爬樓梯覺得很心疼,但她知道這是樂樂回歸正常生活的必經之路。然而,當時的她還不知道,幾個小時後,她将會經曆多麼驚險的七分鐘。

當天下午,樂樂突然給她打電話。“他說,媽媽我的(人工心髒)電池隻剩一格電在閃爍報警了!”

達慶華的心瞬間慌了,意識到早上的電池可能并非滿電,一旦人工心髒沒電就意味着孩子會沒命。那一刻,電池的電量在她眼中就是定時炸彈的倒計時。即便拿着手機的手在發抖,她還是強裝鎮定,努力用最冷靜的聲音安撫樂樂,“不用怕,媽媽8分鐘以内一定到學校,你放心,絕對沒問題!”

内心山呼海嘯,可她隻能用最安心的聲音傳遞給兒子力量,然後用最快的速度前往學校。那天下午,她騎着電瓶車飛奔,平常需要十六七分鐘的路程,達慶華愣是縮短到了7分多鐘,“生死關頭沒有辦法。”

于是,打完電話8分鐘後,在保安室的樂樂見到了“從天而降”的媽媽。

在ICU外的母親,具象了 “媽媽”這個音節

潮新聞記者 肖暖暖 攝

願望清單

對這些孩子來說,每一個名額不正常的數字起落,都可能會掀翻他們好不容易平靜的生活。而對于這幾位媽媽,各種節日都是奢侈的,比過節更有意義的,或許是病理診斷書上微弱的向好趨勢。

兒童節,不一定能看見氣球、玩具和蛋糕。今年五歲半的森寶,每年六一兒童節都和郦海萍一起在醫院病房度過。

中秋節也不一定意味着團圓和美滿。數個夜幕降臨、萬家團圓之際,餘紅瓊和小蒙都奔波在異地求醫的路上。

春節也未必能夠一家人吃一頓年夜飯。小凡在ICU内,安蘭在ICU外,丈夫在紹興務工的出租房中,另外兩個孩子則在貴州老家。

在她們的世界裡,幸福好像是明碼标價的,不分青紅皂白的病魔,奪走了她們曾經明媚的希望和憧憬,可怖的病魔也消磨了她們對時間的精準感覺。也或許是因為,她們的眼中,有了更重要的東西可以丈量生活、權衡幸福。

今年母親節,她們有着同一個願望清單——

“說不定哪天突然就有更好的特效藥出來了。”郦海萍計劃着,等森寶的病徹底好了,想帶他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一旁,兒子正握着她的手裡的勺子,示意先讓她吃第一口西瓜。

“希望孩子能平平安安地多活10年、20年。”達慶華期待着,有一天,樂樂能安心卸下背着電池的包,像以前一樣踢足球、打籃球、遊泳、打架子鼓,趁着明媚的陽光在操場下奔跑。

“希望我的三個孩子都健健康康的。”小凡的頭上别着護士姐姐送的綠色發夾,正看着手機糾結今天中午點什麼菜。身旁的安蘭看着女兒為自己畫的畫,覺得無比滿足。

餘紅瓊說,小蒙愛玩拼圖、喜歡芭比,總鬧着要穿漂亮裙子。“其實像走過我們這種路的人,就希望孩子健康,一家人平平淡淡才是最好的。”邊說着,她邊從教室走廊上的圖書角站起來,踩着下課的鈴聲去守着小蒙,看着她和同學玩鬧。

現在的她,每天都陪着小蒙去上課。雖然也是等候,但此時的心情,已經與當初在ICU門外截然不同。

在渺茫的痊愈幾率前面,她們都不願意成為那種坐以待斃、聽天由命的母親。身處飓風中心,她們沒有歇斯底裡的哀嚎,隻是埋頭前行,因為隻有讓自己變得足夠強大,才能抱着孩子跨過沼澤與汪洋。

(文中小蒙、樂樂、森寶、小凡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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