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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南柯夢(122)雲中錦書來

作者:甯甯0918

民國南柯夢(122)雲中錦書來

赫府的上午。陽光很好,方方正正的四合院裡,一班人馬依舊忙碌,他們在那裡收拾着昨天壽宴留下來的那些殘部。

普藍色的大卷天蓬下,胡裱匠們正張羅着拆,戲台兩三個家人在那裡卷地毯,還有搬椅子的,擡桌子的,這些繁華過後的淩亂,還需要歸位。

對此,二老爺全都顧不上了看了。他腳步急匆的從三院裡出來,提着袍子,徑直向前走去……

一到二進院,,他便順着廊子走到了正屋門前,隻見一個小丫頭正跟廊下,那掰着手指頭發呆呢。一見來人了,小丫頭趕緊走幾步,上去把簾子挑了起來,并且朝裡面喊了一嗓子:“二老爺到了!”

老頭微低了一下頭,進得屋來。心裡咯噔一怔。哎呀,眼前這幅情景,把剛才那股急火火的勁兒全都卸掉了。他隻得悄悄的将兩隻手攏在身後,然後找了個不顯眼兒的機會撩起袍子,把那隻鴿信放進了自己的褲兜。

梅真的堂屋裡,還是那張圓桌。桌邊坐着大太太和老姨奶奶秀點,正在那兒吃點心,大少爺承樹也在,但他的面前什麼也沒有,看來是陪着說話的。

一見二老爺進來,老姨奶奶秀點第一個站了起來,忙着打招呼說:“喲,您今兒沒多歇會兒啊,這麼早就過來了。”

随後大少爺成樹也站了起來,他朝二老爺微鞠了一下身子,點了下頭,說:

父親您來了,要不要吃點面茶?這是廚房剛送過來的面茶,味道還不錯。

但此時不知為何,此時就在二老爺眼皮子底下的大太太梅珍卻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而且面色上很不好看。二老爺一見此景,不禁得皺了皺眉,但是他依然壓住了自己的急火。沒說什麼。

承樹給父親搬了一個繡墩兒,然後又準備要給他去盛面茶,但是被二老爺攔住了:“我吃過早點了。給我沏杯茶就行了!”

老頭坐下來,用兩隻眼睛望着對面的梅珍太太,但卻沒有尋到老妻的目光,梅珍隻是坐在那裡懶懶的,用調羹舀着一點藕粉往嘴裡送。

過了一會兒,她才微擡起頭,緩緩的對二老爺說:“你有什麼事兒嗎?”

二老爺此時也不知怎麼答了,很顯然,老妻這副難看面色,估計是有因由的,他用眼神瞟了一眼自己的兒子,隻見大少爺

承樹的面上有些許掠過的慌張。而那個胖乎乎的老姨奶奶秀點,從二老爺一進來的時候開始,她就沒有再坐過凳子。一直侍立在一邊,一會兒幫二老爺倒茶,一會兒給他遞手巾把子,似乎有些做賊心虛的感覺。

這讓二老爺一頭霧水。出了什麼事,很顯然,這三個都頗為尴尬,但誰也不願意點破。看來他們都是想單獨和自己談呀。哎呀呀,家裡這一堆亂七八糟的事兒,二老爺一想到這兒,便感覺非常煩悶!

他想把梅珍叫出來,告訴她鴿信的事,可此時這位太太已然站起身,向屋裡走了,她一邊走一邊還說:“要沒什麼事兒,你去别的屋子歇着吧,我這很快就要來大夫了。”

你怎麼了?梅珍。

二老爺不禁關切的問了一句。

可梅珍卻沒說話,她依舊在那緩緩的向前走,看這架勢她這是要回卧室啊。這會兒站在屋子一角邊兒的二姑,覺得這場面上該是需要她了,于是她揚着嗓子,插了一句:

“二老爺,太太這兩天一直犯偏頭疼,昨天晚上睡得也不太好,這不正趕上您辦大壽嗎?也沒敢叫大夫,今兒也得空了,我叫了在咱們家常行走的劉先生,這會兒人在前堂裡呢,說話就過來,他說給太太紮個針灸!”

哦!那既是這樣,那我就不叨擾你了。

二老爺一聽這話,站起來就準備往外走,誰知這時大少爺承樹把他叫住了:

“父親,您現在有時間嗎?我想和您談點事。”

說這話一出,讓老姨奶奶秀點,頓時覺得有些慌張了。她茫然的左看看右看看,嘴唇蠕動了一下,好像要說什麼?但又覺得這裡面,如果自己插話,實在是夠不上,如今兒子已經長大了是這府裡的正經主子了,是以她也管不了了。

想到這兒,老姨奶奶不禁讪讪的追到裡屋去,打算詢問一下梅珍的身體狀況。可此時二老爺已經很不耐煩了,他皺緊眉頭開始向外走了。

因為二院裡在卸小戲台,挺亂,是以父子倆一前一後來到了一進院的外書房,誰知這裡更亂,幾個穿着藍布棉襖的工匠,正在那爬上爬下的拆天棚,還互相吆喝着:

“瞧腳底下。上邊上邊。給繩子。

這亂哄哄情景,讓二老爺這眉頭擰得更緊了。

他不禁回頭,又像是對着兒子,又像是對着這堆拆棚的人,嘀咕了一句:“怎麼這麼亂啊,上後院吧!”

想想也是,如今這府裡可能還就是三院安靜點。這裡沒有幹活的外人,偌大的院子裡隻有一個小丫頭玉兒,在那進進出出的搬花盆。一大排花盆,都被她搬了出來,放在廊子上。那都是老姑奶奶屋裡的,有臘梅的盆景,有倒挂金鐘的樁子,還有兩盆盤在架子上的藤蔓,上面接着手指頭大的小黃瓜。

玉兒拿起一個大噴壺,開始給它們澆水。一擡頭看到二老爺帶着大少爺過來了,這讓小丫頭覺得挺奇怪,于是她便站定了身子,又屈了屈腿,但口中也不知說什麼好。

沒等她開口,二老爺一見小丫頭玉兒,便問了一句:“姑奶奶醒了嗎?”玉兒搖了搖頭,二老爺馬上又添了一句:“等姑奶奶醒了,立刻通知我。”

哎,是。

說完這話一扭頭,二老爺帶着兒子前後腳進了三進院的西廂房,這裡還算是清淨一些。前幾天在這兒布置了十來把椅子,有的圈成一圈,有的擺成一溜,本來是給那些唱戲的角兒們在這裡後場化妝用的。

二老爺撿了一張長幾案邊的玫瑰椅,便在那坐下了。程樹呢,此時不知為何,他并不落座,隻是靜靜的站在父親面前。一言不發。

老頭這會兒心裡像有個冒煙的油鍋在煎,他覺得根本坐不下,一隻手本能的摸着自己的褲兜,摸着那個放在那兒的小小的疙瘩。

那個小小的疙瘩,一定是女兒給自己寫的信呀!

不知為何,沒有見到那封信的内容,他便有一種本能的聯想,這一定是承婉,一定是飛鴿傳信。這還是他教給閨女的呢!

承婉小的時候經常在舅舅家玩。自家養的鴿子被她帶到舅舅家,然後在放飛回來了。有時候。婉兒就把一個小紙條放在鴿王的腳環裡,這樣老烏在收鴿子的時候,就可以看到那封秘密的信了,然後再交給二老爺。信的内容經常是:

“我想在舅舅家住兩天,行嗎?阿瑪您幫我同讷讷說說呀!”

那會兒一看到女兒的鴿信,老父親便會感覺自己返老還童了,和女兒一邊大了,向兩個要好的小朋友,擁有他們共同的秘密。可此時距女兒離家已經有三年了,這個小朋友已經好久沒有給他傳來資訊了……

剛到這,老頭的心裡不禁撲騰撲騰的跳,他再也坐不住了

二老爺猛地一下站起來對兒子說:“你讓他們給我準備茶,我去加件衣服。我一會兒過來。”

哎,大少爺聽了這話,略應了一聲,隻見老頭此時已經站起來,大踏步的向前走了……

出了這屋門,下了台階,他直接向斜對面走去,正在廊下澆花的玉兒,一見老頭要過來,趕緊放下手裡的噴壺,跑到屋門口幫他挑簾子。二老爺滿臉嚴肅的向裡走,等他進去之後,玉兒剛要跟過去,誰知老頭揚手說:

“你去外邊待着,把門給我帶上。不許人進”。

哎!

玉兒乖乖的退了出去,關好門。足足等了一盞茶的功夫,二老爺才又從屋裡推門走出來。他滿臉凝重,下台階兒的時候,玉兒發現老頭兒的腿微微的有些抖了。

以至于差點摔了一個列傾。小丫頭本能的,想上去扶他一把,卻被二老爺伸手推開了。他面上冷冷的,沒有帶一絲表情,隻是略略的住了腳步,在定了定神之後,老頭輕輕的拽了拽自己的袖口,深吸了一口氣,然後便朝廂屋走去。

二老爺今天是怎麼了?

明明知道老姑奶奶沒醒啊,那他在屋裡幹什麼?去吃東西了?還是去找什麼?

想到這裡。玉兒突然又覺得自己可笑了,哎呀,這些事和我這份小小的差事有什麼關系?我想多了,于是她晃了晃小腦袋,又拎起了那把大噴壺……

父親,您沒加件衣服啊!大少爺承樹一見老頭進來了,站起來問。

哦,不用了,我覺得還行。

二老爺一捋錦袍坐了下來,大少爺一見此景,轉頭出去了,回來的時候手裡多了一件開司米的灰薄羊毛外套,他把自己這衣服披在了老頭的身上,就這麼一個小小的動作,弄得老頭心裡挺暖的!他不禁擡起頭對承樹笑了笑,随後對他說:“你也坐。”

看桌上已經沏上了熱茶,二老爺便拉着兒子坐在了一旁,溫聲對他說:

“昨天折騰到幾點。晚上你們那邊什麼時候散的?”

大概一點多吧,一點多他們陸續就走了,然後。嗯。對不起。父親,我酒後失德了。說到這句話的時候,大少爺承樹已經站了起來。

老頭手裡的茶杯略住了一下,他那顆驚魂未定的心,這會兒又受了一遍刺激。二老爺愣愣地看着承樹,問了一聲:“你,這怎麼說?”

“父親。我。我昨天和他們喝酒喝的有點多,到了晚上,我陪着他們在前院打麻将,後來客人散了,有個在邊上唱的小丫頭,然後,我。我就把她帶回房間了……

哪個丫頭?

二老爺這會兒聽明白了,他趕緊追問了一句,大少爺承樹的臉,此時已經微微有些泛紅了,但還算是保持着他平日裡的那份沉穩氣度,隻見他微微的吸了一口氣,說:

我也不知道她的名字!

·

你荒唐!連名字都不打聽。這就是你母親不高興的原因?二老爺直直的對兒子說。承樹此時已經站在那兒,低着頭一言不發了。

看着兒子那油淺變深的臉色,這位父親似乎也不好意思太批評他了,畢竟在二老爺看來,這也是人之常情,既然叫了唱歌陪酒的歌妓,那麼兒子一時興起做的這件荒唐事,也就算是有情可原。

是以他略沉了片刻,便點了點手,那意思是讓程樹坐下,随後,二老爺開口了:

·

“你也這麼大了,過年都26了,因為戰事。是以不得不在美國滞留這麼多年,把你的婚事也給耽誤了!你在芝加哥的那份家眷,如今談判到什麼程度了?

到什麼程度?

大少爺聽了這話,把頭低下去了,他小聲說:

凱瑟琳是不願意同我回國的,而且她們家人也不同意她跟我走,我勸了很多次,沒辦法,我說不動她們。她父母隻有她這麼一個女兒,是以……

那孩子呢?孩子你也帶不回來。

孩子太小了,才五個月,坐船颠簸,飛機現在的安全,還是沒法完全保證。更何況凱瑟琳說,中國的衛生條件太差了。她怕太小的孩子會容易出事。芝加哥那邊好歹醫療水準要高一些,那孩子本來就是早産兒!我隻是給他們娘倆寄生活費,昨天我又給她們彙去1000美金!

唉,二老爺聽了這話,長長的出了一口氣,說道:

孩子母親擔心的也不是沒有道理,這樣吧。這事先擱下,不行,過一陣子我給你跑一趟,就算是坐船,我也得去趟美國呀,拼了老命,我也得去把孫女接回來呀!承樹,這件事情你和你們那個部長,沒說過吧?”

二老爺擡起眼睛,看着兒子。

承樹聽了這話,點了點頭。老父親一看,立刻着急了,他揚聲道:“你全都跟他說了?”

“哦,不不,父親。您誤會了,我沒說,什麼也沒說。

一方面,陳部長并沒有直接對我提招婿的事兒,隻是讓我幫他女兒補習一下英文,說是要投考上海的大學。

再一方面,我也不願意同外人講我在美國結過婚的事兒。我和凱瑟琳的事很棘手,雖說我們已經協定離婚,但後續有許多問題,比如孩子的撫養權,如今還都在談。”

二老爺聽了這話,又重重的點了點頭,說道:

“是啊,這事情很棘手,不好辦。昨天陳專員已經向我暗示了,你也知道陳部長和陳專員是同宗的堂兄弟。

是,這我知道,我知道。

承樹在那裡一再的點着頭。

在此之後,父子倆又全都沉默了,過了片刻,承樹又站了起來,他微彎着腰,低着頭,以一份很謙恭的姿态,站在二老爺面前問道:

父親,您覺得這件事情能往下推進嗎?我是說我和陳部長女兒的事兒。

我當然不想往下推進,一方面這是國内,你知道在中國婚姻是非常神聖的,你一旦娶了陳部長的女兒,那你就和他死綁在一艘船上了。而且,我更舍不得讓你去給那些官老爺當什麼女婿。看看老五如今的處境,我就心疼。那時候我是實在沒法子了,讓姓關的攥在手裡,可如今不同往日了。讓我們赫家再舍一個孩子,我是斷斷不願意的。

再者說那個女學生,身子嬌弱的像紙糊的,一看就不是個有福氣的人。唉,我正在托人給你說親呢!我看好了一位北大教授的女兒,是一個很好的閨秀。

這樣,你再拖一拖,橫豎他那個閨女也不大,今年不才17嗎,還上中學呢,那麼着急嫁人幹嘛?我呢,也給你擋一擋,實在不行就直告訴他,你在美國曾經結過一次婚。如今離婚官司還沒打完呢。

我想你們那個部長,不會讓她閨女做小老婆吧。唉,你也是。弄個洋女人來。你……

唉。

說到這裡,二老爺用手狠狠的敲了一下椅子的扶手,随後顯示出很不耐煩的表情。

大少爺承樹這會兒才略略地出了一口氣,他知道這一關總算是過去了,其實對于那個丫頭的事,他倒并不怎麼放在心上,

憑感覺他就知道,父親會把這件事情遮掩的很好。承樹實在是不明白,為什麼梅珍太太對此事很是惱怒。又是哪個快嘴的人,在那麼一大清早的時間就看到了那個歌姬,從他的院子裡出去。

想到這裡,大少爺不禁覺得這府裡如今真是讨厭,到處都是眼線,他打算過了年之後就走,實在是不想在這多待了。

不過想到這兒,他又擡頭看了一眼自己的父親,老父親已經兩鬓斑白了,眼角的魚尾紋也多了一些,不知道是不是這兩天太累了,父親的氣色不太好。眼睛下方有一點泛青。

承樹覺得,一定是這場壽宴把老頭累的夠嗆,于是他想換個輕松的話題。他又坐下開口說道:

父親,沒想到昨天的事兒辦的還比較順。吳秘書還真把那段提到軍統的頒獎詞給删了。

嗯。二老爺聽了這話點點頭說:

“這給我省了不少事兒,就像你說的,如今戴老闆的船,已經是千瘡百孔了,我們還是離這些人遠點為好!”

是呀父親。如今大戰初定,國疆太平。不像是戰時那會兒,還得和日僞方面做各種周旋,咱們可以踏踏實實的做實業了,是以和這些特務慢慢的拉開距離吧。畢竟和他們粘的太近,實在是不好。

老頭聽了這話,也深深的點了點頭,他說:

“的确,你看連關廣雄現在都另尋主子了,你瞧他最近那麼捧吳秘書長,這裡面定有緣由。哼!算了,我如今跟他合作的還算不錯,咱家紗廠那兩成股份,我也不算白掏,先讓他美兩天,不過等我緩過手來,一定要把關家踢出去,他們在咱們的生意裡,終究是個禍害!這一家子人,除了那個小三子之外,個個都不是善茌。

承樹聽了老爹的話,也不禁點頭,随後他又拿起旁邊的暖瓶給二老爺的茶水裡添了點熱水。父子倆終于可以坐下來舒口氣,慢慢聊會兒天兒了……

“你也是。都這麼大了,還沒家沒業的,盡給我找麻煩”。老頭在那又埋怨上了!

老陽兒高懸正中天的時候,院裡有一個甘甜的女孩聲傳了過來:“二老爺,我們老姑奶奶起身了,她讓您過去呢!”

哦!

坐在那的二老爺一聽這話,立刻站了起來,他随口對承樹說道:“我上你姑姑那兒瞧瞧去,行了,你該幹嘛幹嘛吧。哦,對了,别去你母親面前轉悠了,淨給我惹事兒。”說完,他起身一抖落袍子,推門正步走去……

後院兒姑奶奶的卧室裡。這會兒已經收拾停當了。

被卧,有的拿出去曬了,有的裝進了大躺箱裡,大炕上平平展展的。小炕桌也擺上了,坐在炕桌邊的老姑奶奶,這會兒已經梳洗好了。她那一頭略摻銀絲的長發,盤成一個簡單的圓發髻。邊上插着一隻紅珊瑚發簪。

一件湖綠色的雙皺加長棉襖,下面是一條松花色的緞面小棉褲,用兩條帶子卷着褲腳,下面呢,是一雙手縫的細布面襪子!

老姑奶奶盤着腿兒坐在炕上,用手摩擦着自己的眼睛,這是她每天早晨必做的保眼操,蘸一點隔夜的桑菊花茶汁子,抹在眼皮上,随後在那裡略略的揉啊揉啊!

這會兒哥哥已經進來了,老姑奶奶都不用睜眼看。二老爺身上的那股水沉香的味道,已經傳到了老妹妹這了。

“你吃飯了嗎?我這兒還沒吃呢,不過也一點兒都不餓。”

老姑奶奶揉着眼睛,随後抻了個懶腰。

小烏木炕桌上,玉兒進進出出的端上來幾個葷素小碟子。配上了夾牛舌的芝麻火燒,和黃絲糕,小棗花糕,有兩碗用豆粉沖的豆乳。

看着麻利幹活的玉兒,姑奶奶那微睜開的雙眼,略帶着些得意了,她對二哥說:“瞧,我這丫頭不錯吧?如今這差當的越來越順了。嗯,我可離不開她了。”

可她這話,二哥卻沒有接,二老爺此時隻是冷冷的看着玉兒在這兒忙活着,等她幹完之後,老頭張嘴來了一句:“玉兒出去,到院兒裡,去把門給我關上。”

小丫頭聽了這話,一擡眼,隻見老頭這臉上冷如寒冰。她立刻就低下頭了,曲了一下腿,随後扭身就出去了,放下了裡屋的軟簾。很快外屋關門的聲音和撂大綿門簾子的聲音也傳來了……

等聲音都安靜下來之後,二老爺脫鞋上了大炕,又朝着窗外張望了一下。這副表情倒讓老姑奶奶有些詫異了,她手捂着茶杯問了一聲:

“怎麼了?二哥。有事兒啊?”

二老爺一片身子,從兜裡掏出了那支鴿信,随後他把老姑奶奶榻邊的一個小方瓷枕拉了過來,那方方正正的瓷枕就成了一個小桌子,二老爺用手很輕很輕,萬分小心的,把那隻微小的鉛筒打開,随後磕呀磕呀,從裡面磕出一個細小的布卷。此時老姑奶奶的眼睛已經完全直了,她意識到眼下這是個大事兒……

站在院裡,四處無聊瞎張望的玉兒,看到了一個男人的背影,向前面走去了,她估摸着那是大少爺承樹吧。在府裡隻有他穿那種挺拓的洋衣裳。哦,對了,還有五哥,不過五哥的身影跟他不一樣,要比他魁梧出一大圈來呢。估摸着,五哥現在正在醫院裡,守着他媳婦兒呢。

大少爺順着花廊向前走,與此同時呢,從另一邊,有個腳步輕快的老媽正向這邊來,他們兩個人如同戲台上的出将入相,這邊走了蕭何,那邊又跑來了韓信。

從前院急忙忙過來的人是劉娘,她一雙大腳倒是麻利,三步兩步的就竄到了玉兒面前,張嘴來了一句:“喲,你這花還沒澆完呢。”

玉兒一聽這話,趕緊伸出手指頭放在嘴邊噓了一聲。

随後,她向屋裡使勁的指了指小聲說道:“說事兒呢?”哦。劉娘聽了這話,捂了一下自己的嘴,她拉着玉兒往老五他們那個小跨院兒裡走。

進跨院還沒站穩,劉娘這嘴便開始對着玉兒叨叨上了:

你猜誰回來了?

誰呀?

哎,我跟你說,我這倆眼要是看錯了,你就把它摳出去扔在地上當炮踩。

哎呀劉娘,你别鬧了,我還得趕緊回去給二老爺他們看着門呢!

玉兒不想裹入這種人事糾紛,至于誰回來了,這話簡直沒頭沒尾,她哪知道誰回來了,誰回來和她又有什麼關系。于是這小丫頭便掙脫了劉娘,想趕緊回去,回到自己的崗位上。

可劉娘她不幹呀,她一把拉着小丫頭嘴裡一邊不停歇的說:“你聽我說呀!小惠,是小惠回來了啊。”

什麼?真的呀!

這下連玉兒都驚呆了:“不是說她讓拐子給拐了嗎?”

哪有什麼拐子,她是去外面的小公館當差了。傻佬,這府裡就你不知道。

哦,是嗎?我好像聽他們說過,可沒說準呀,興許是看錯了呢!

看不錯,那丫頭可鬼了,誰都看不出她是什麼變的。我跟你說吧,可不得了了,小惠又勾搭上大少爺了。這下壞了。太太生氣了。今天早晨在房間裡,砸鍋砸碗的,還把小惠叫過去給臭罵一頓,然後就把她轟出去了。你說說這叫什麼事兒!

跟大少爺有什麼關系呀,到底是什麼呀?哎呀,我鬧不清啊。

哎呀算了,我不跟你說了,整個一個傻佬。跟你說,我還不如對着木頭樁子說呢,真沒勁。去吧去吧,看你的門去吧,我瞧你比小巴狗也強不了多少!

可能是玉兒太過愚鈍,無法滿足劉娘的傳播欲,這個快嘴的老婆子,在玉兒的臉上沒有看到任何驚詫的表情。

這簡直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無聲無響,哎,真讓人掃興。劉娘此時幹脆放走了這個傻子。她又回過頭去打算到院子的犄角旮旯處找找老夏媽。嗯,那個胖子還算是聰明,跟她還能談出點味兒來。

于是乎,一拍兩散了,玉兒又轉過頭去回到正房門口,當她的小巴狗去了。

這個中午,府裡别别扭扭的。老姑奶奶的屋裡,關着門,誰也不讓進。前院呢?梅珍太太的屋裡也關着門,說是針灸的時候怕進風,如今也不見人。

秀點就回到自己的跨院去了,她也不好意思在大太太面前總賠笑臉了。

和府裡若幹年前的情況一樣,每當承樹犯錯誤的時候,替他受罰挨呲對的,總是老姨奶奶秀點。以至于秀點那胖胖的肚子都是這麼憋呀憋呀,給憋出來的。她實在是不想在這府裡出現了,即便是兒子回來,她也懶得再進入這個大宅院了。

秀點隻盼着自己能夠早早回到自己的小天地去,能夠住在自己那個兩進的小院子裡,清清靜靜的過日子。在那裡,起碼不用早起晚睡的站班,不用陪笑臉呀。

秀點覺得自己如今已經50多歲了,身體真不行了。每到當這種差事的時候,她就出汗,無論是前胸後背還是腋下,感覺一大堆的汗,嘩啦嘩啦的流,口也渴,唇也幹。

其實秀點這時候已經知道自己得了消渴之症,但是她不願意跟其他人說,說了又有什麼用?中醫西醫,土大夫洋大夫都瞧了,說是得這病也沒什麼可治的,

就是每天吃上一把藥,随後呢?便是無頭無盡的處方和服用,每半個月去大夫那看一次。秀點去了兩次之後便厭了,至于那些藥想起來就吃吃,不想起來就算了,如今這個歲數她總是懶懶的,什麼事都不願意再去強求了。

大少爺承樹在府裡尴尬地轉了一陣子之後,他換了身中山裝,随後拿着禮帽向外走,走到門房的時候,他問了一聲:“家裡的車在嗎?”

司機老曹一聽便跑了出來,滿口裡喊着:“在呢,在呢,車在庫裡呢,我給您倒出來,您用車!”

老曹一溜小跑的往外面奔……

而管家老何呢?這會兒也端着碗粥從門房裡出來,他抻着脖子看了看,又想了想,覺得大少爺出門應當同二老爺講一句。于是,他也抹了抹嘴,又用茶漱了漱口,轉過身子往裡邊去了。

可是他在府裡轉了一圈,也沒打聽到二老爺去哪兒,直到遇到了劉娘,劉娘告訴他,在老姑奶奶那屋呢。

老何一聽,趕緊跑了過去,可真等到老姑奶奶的門口處,他又吃了閉門羹。因為有個小叭狗玉兒正在那忠心耿耿的守護着呢!

這會兒,玉兒已經站了半天了,她朝老何搖着手說:“不行,二老爺和老姑奶奶說話呢,誰也不讓進。”

負責看門兒的玉兒覺得自己挺盡重要,要不是自己在這兒,你瞧,就真有人往裡闖了。

可是這會兒,她覺得身上都些冷了,哎呀,他們怎麼說了那麼久啊?

玉兒沒有進屋,如果要進了屋,她就明白了,此時二老爺和他的老妹妹已經滿面淚痕了,那張寫在白羅上的,細細的紙條,他們看了許多遍,橫過來豎過來的看,在陽光下看,在被光下看。仔細的摸索揉捏着。

白色的绫羅條子上,寫着一行非常小的字,是用鋼筆寫的。

“遙叩雙親,五十壽辰。婉安好,勿念。”

這熟悉的筆迹讓老姑奶奶覺得心如刀絞。她剛才已經哭了好一陣子了,這會兒她瞪着兩隻通紅的眼睛,盯着字條,皺着眉問哥哥:

你說承婉這會,是不是在北平呢?

二老爺聽了這話,略略的搖了搖頭,他說:“我覺得不一定,咱家的鴿子,能停落在好幾個地方呢,比如說,紅橋梅珍的大哥家。秀點在東城的小院,還有雍和宮,還有……

·

是雍和宮!

老姑奶奶聽了哥哥這話,突然斬釘截鐵的說:

“一定是雍和宮,是多吉喇嘛。肯定是他。一片雪,當時就是多吉送給婉兒的,這鴿子是認人的,能夠讓人走近,并且把它拿起來,在它的腳腕上裝鴿信,這不是熟人做不到啊!而且你聞,這張白羅子條上,有一點淡淡的藏香煙火味,這是撚紙條的人手上的味道,可見,此人是天天上香的。”

二老爺聽了這話,把那隻布條放在唇上聞了一下,随後點了點頭說:“還真是。”

那就是說婉兒給多吉的信,然後,多吉趁着咱家鴿子落在他那兒的功夫,再把這封信送到了府裡。這條鴿子帶信的法子,估計也是婉兒告訴多吉的。

要知道,如果一個喇嘛往咱家走,恐怕會引人注意,而且,咱府裡人多嘴雜,也不友善。于是就想了這麼個萬全的法子。

·

那就是說,多吉知道承婉在哪?

二老爺聽了這話,立刻騰的一下子從大炕上跳了下來,他慌慌張張的在地上找鞋,此時老姑奶奶也欠起身子,看着二哥急慌慌的往外走。姑奶奶又喊了一句:

“你别帶人去,就自個兒。”

我知道,我知道!

就這樣在門口看門的玉兒,突然被吓了一跳,原來是二老爺砰的一下子,在裡面把門打開了,随後撩簾便出。

他腳步匆匆的朝外走,騰騰滕的一直朝外走,這讓玉兒覺得有些奇怪。

诶。二老爺,這是有什麼急事嗎?怎麼走的這麼匆忙啊?想到這裡,玉兒又覺得自己看門的任務應當完成的差不多了,于是她一扭頭進屋去了。

小丫頭看見炕桌上七零八落的碗筷,就知道他們吃完了,剛想上去撤,可就這麼一擡頭,哎呀,玉兒看到了老姑奶奶那雙滿是淚水的眼睛。

呀!您怎麼了?您不舒坦呀,我給您拿手巾把子吧!

這天下午,老姑奶奶把梅珍太太叫到了自己的房間,接下來還是關着門,玉兒接着在門口當小巴狗,不過這回她倒是學乖了,玉兒給自己套上了一頂絨線帽子,又披上了一件狐皮大襖。

那是老姑奶奶家常時在院裡練功的時候常穿的,此時玉兒把它蓋到了身上,因為她知道這一看門,也得需要很長時間。

玉兒琢磨着今天府裡的人都怪怪的,似乎每一個人都有一團心事,有的人是興奮,有的人是激動,有的人是慌張,而有的人呢,卻又滿臉陰沉,步履焦急,就像是那個穿着中山裝的大少爺一樣。

玉兒坐着在廊下,覺得身上有些僵了,便站起來,從旁邊的台子上拿出小毽子,就在那兒一下一下的踢着,踢得身上熱了,她就把那件狐皮大氅脫在一邊,然後又回到了院中間,接着踢,嘴還唱着歌謠:

三月三,鳥兒歡,骊山老母下了山,桃花杏花開一片……

此時,坐在裡屋的人,可以坐在大炕上,透過那垂着淡紗的玻璃窗看到在外面歡快踢毽子的玉兒,而眼中出現這副情景的梅珍太太,這會兒早就哭成了淚人兒:

我的婉兒,你為什麼走啊?娘想你呀!

這都走了三年了,怎麼也不回來看看我呀?這仗都打完了,還要等到什麼時候啊?你這孩子,你狠不狠心呀?

早知道孩子走了,當初幹脆把我也帶上得了,這府裡我也不想待了,那些各人,我也不想見了,幹脆咱們娘兒倆一塊兒遠走天涯得了。

梅珍太太坐在那裡,哭着哭着,突然身子一傾,撲倒在了炕上,她一把抓起老姑奶奶常用的那隻錦緞枕頭,把它抱在懷裡,宛如抱着一個嬰兒一般,在那兒,盡情地嚎啕。

有路難走,那禁得這番離亂,

無巢可落,雙親盼月圓人寰。

民國南柯夢(122)雲中錦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