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李零:說金轱辘棒

作者:考古研史

金箍棒是讓中國人小時候特别着迷的兵器,但它并非僅存于神話或小說裡。李零借為考古學者李水城《耀武揚威:權杖源流考》一書撰寫書評,在原書關于中外考古的“權杖”做源流與比較的基礎上,繼續動用更多文獻資料,加以補充和發微。尤其“金箍棒”和“金轱辘棒”的引申,頗為精彩。

水城的新作

我有很多朋友,除從小一起淘氣的小朋友,主要是從事“三古”研究的大朋友,特别是考古界的朋友。我來往最多的是這類朋友。我特别佩服戰鬥在考古一線又頗具理論思考的考古學家。

過去,大家有個印象,考古學家很辛苦,調查累,發掘累,整報告累,沒工夫讀書,更沒時間寫書,好像毛澤東自謙自嘲書贈傅斯年的那首詩所說,“劉項原來不讀書”(唐·張碣:《焚書坑》)。但水城不然,他挖了很多,讀了很多,也寫了很多。過去寫的,西北考古、鹽業考古、考古講義,非常專業,讓行外人莫測高深看不懂,但手頭這本有點不一樣。它是講一種大家很少留心幾乎成為知識盲點因而令人好奇的器物——權杖。水城與我同住藍旗營,他去四川前,每天早上,我倆常在清華遛彎,邊走邊聊,我早知道他在寫什麼,但收到新書,還是有點意外。書印得很漂亮,打開一看,插圖很多,腳注密密麻麻,中國的資料,外國的資料,應有盡有,從史前一直說到眼跟前兒,内容豐富,文筆生動,非常有趣。

李零:說金轱辘棒

《耀武揚威:權杖源流考》,李水城著,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版(來源:dangdang. com)

此書是“獻給柳元”,他的老同學的。我見過柳元,一起吃過飯。他患病多年,臨走前在電話裡跟水城告别。這四個字,滿懷深情。

水城已經七十歲,我想為他寫點什麼,算是祝壽吧。我把他的新書重讀了一遍。

什麼是“權杖”

水城講權杖,“權杖”是外來語,書名英譯稱之為 Mace-Scepters。書前的“楔子”是考語源,他是把 mace當世界各地原始古老做工粗糙的權杖,有些隻是打人的棍子,砸東西的錘子(包括敲敵人腦瓜的錘子),scepters不一樣,是歐洲中古以降國王和宗教上層人士手中豪華貴重的節杖,但我更關心前者與“殳”有什麼差別,作者是放在下編第十章講。

李零:說金轱辘棒

中國古代形态各異的殳(來源:baidu.com)

什麼是“權杖”?從工藝角度講,可能并不複雜。舊石器時代,人類早就會玩石頭、木棍。石頭變石器,分砍砸器、刮削器、尖狀器,加個棍兒,就是趁手的工具和兵器。青銅工具和兵器是這三類石器的延伸。中國古代兵器,戈矛、刀劍、斧钺是從刮削器、尖狀器發展而來,也叫鋒刃器,殳則是從砍砸器發展而來。這個字,象形,原本像手裡拿個石頭塊兒或經過加工的石錘。古人手裡拿這玩意兒幹什麼?砸東西。投字從殳,指使用殳的動作,動作小點,從上往下砸,大點,從近往遠扔,夠不着了,還有投石器。大衛戰勝歌利亞,就是靠投石器。骰字從殳,是用來抛投的賭具。投茕博彩的茕就是骰子,也叫色子。這些字都跟殳字有關。

但“權杖”之為“權杖”,首先得“耀武揚威”,象征“權”。其次它得是個“杖”,杖是棍子,上面加個金屬帽,筒形最簡單,複雜點,做成球形、花瓣形、瓜瓣形,再複雜,加乳突、狼牙、尖鋒,千變萬化,皆屬杖首,水城叫“權杖頭”。

這玩意兒,外國有,中國也有,兩者是什麼關系?

西方的“耀武揚威”

水城的書,上編講中外考古發現,下編講中外比較研究,所舉各例,覆寫甚廣,五大洲全都涉及。

西方,本指歐羅巴。安納托利亞是歐洲的老鄰居,本來意義上的“東方”,從安納托利亞往南走,加上兩河流域、巴勒斯坦和埃及,習慣上叫“近東”。再往東是伊朗、阿富汗和中亞。再往東才是“遠東”。這裡,我說的“西方”是從中國角度講。歐洲和西亞,從大傳統講,屬同一文化圈,西亞更古老,更有資格代表西方。我說的“西方”是大西方。伊朗離中國近,從我們的角度講,屬于“近西”。

西方傳統,王者耀武揚威,主要靠三樣,一錘(mace),二弓(bow),三斧(axe),不光近東如此,歐洲如此,伊朗也一樣。

有個例子很能說明問題。伊朗克爾曼沙赫省(舊譯克爾曼沙阿省)有個叫薩爾波勒紮哈蔔(SarPol-e-Zahab)的小鎮。這個小鎮離兩伊邊境上的席林堡很近(二〇一七年大地震,那裡死過很多人),附近有個著名的阿努巴尼尼岩畫(Anubanini RockRelief)。畫面上就有這三樣東西。

李零:說金轱辘棒

阿努巴尼尼岩雕

畫面左側是盧盧比王阿努巴尼尼。他腳踏敵酋,左手拿着一張弓和一件有柄似乎是錘的兵器,右手提着一把雙孔斧,斧頭是用三個鉚釘釘在木柄上。

李零:說金轱辘棒

阿努巴尼尼岩雕(線圖1)

畫面右側是伊什塔爾,近東的戰神和愛神。她站在一個小台上,右手持環,向阿努巴尼尼祝賀,左手牽着兩個俘虜,俘虜背縛雙手,用鼻環系繩,攥在她手裡。值得注意的是,她背後插着六件兵器,好像平劇的靠旗:左肩後兩錘夾一斧,兩錘作球形,一斧同阿努巴尼尼所持;右肩後模糊,似乎相同。

畫面下方,左邊是六個背縛雙手的俘虜,魚貫而入,右邊是阿卡德銘文。

這幅岩畫,年代約在公元前二三〇〇年,其風格影響深遠。比如同在克爾曼沙赫省的貝希斯頓岩畫就有類似的獻俘畫面;阿契美尼德石刻,王者站像,左手拄弓,坐像,右手執圓頭錘杖;薩珊石刻,王者馬踏敵酋,立于左,阿胡拉·馬茲達授環于王,立于右,全都不難看出這種影響。

李零:說金轱辘棒

阿努巴尼尼岩雕(線圖2)

我想說,這三樣都很重要,不光是錘杖。

中國的“耀武揚威”

水城引林沄說,王字本身就是斧钺之象。中國的“耀武揚威”,主要象征物是斧钺,這話沒錯。

證據很多,首先是先秦文獻。

一、《詩·商頌·長發》:“武王載旆,有虔秉钺。如火烈烈,則莫我敢曷(遏)。”武王以武為号,标準形象是立在戰車上,車上插着旌旗,手裡拿着斧钺。

二、《書·牧誓》:“王左杖黃钺,右秉白旄以麾。”武王克商,陳師牧野,形象是左手拄着有柄的“黃钺”,右手拿着“白旄”。

三、《逸周書·和寤解》講武王克商,“手太白以麾諸侯”,“先入适王所,乃克射之,三發而後,下車,而擊之以輕呂,斬之以黃钺。折,縣諸太白”,“乃适二女之所,既缢,王又射之三發,乃右擊之以輕呂,斬之以玄钺,縣諸小白”,他是先用“黃钺”斬商王,懸首級于太白,後用“玄钺”斬其寵愛的兩個女人,懸首級于小白。

四、《周禮·夏官·大司馬》:“若師有功,則左執律,右秉钺,以先恺樂獻于社。”五、《禮記·王制》:“諸侯,賜弓矢然後征,賜鈇钺然後殺。”六、《六韬·龍韬·立将》講将帥出征,出兵前要在廟堂上舉行拜将授命的儀式,王在儀式上要把象征王權和殺伐決斷的钺授給他,讓他“無天于上,無地于下,無敵于前,無君于後”。《淮南子·兵略》略同。

其次是西周金文。

一、虢季子白盤講周王賞賜虢季子白,銘文說:“王曰白(伯)父,孔有光。王睗(賜)乘馬,是用左(佐)王;睗(賜)用弓,彤矢其央;賜用戉(钺),用政(征)蠻方,子子孫孫,萬年無彊(疆)。”

二、師克盨講周王賞賜師克,所賜有“駒車”“朱旂”“馬四匹”“素戉(钺)”等。

這裡有三種钺,“黃钺”“玄钺”“素钺”。钺固然重要,弓也很重要。射禮,左射歌《貍首》,右射歌《驺虞》,以不肯朝貢稱臣者(“不廷方”)為射侯(箭靶)。

弓矢代表征伐,斧钺代表刑罰,這些都是代表王的權威,很清楚。問題是,殳往哪裡擺?

從殳到金吾、骨朵、金瓜

“殳”是“五兵”之一,很重要,先秦文獻多有記載。

水城的書,講“權杖在中國的命運”(第十章),繞不開“殳”。商周時期的“殳”和漢以來的“金吾”“骨朵”“金瓜”是我建議他補寫的。他請教過楊泓,對有關材料窮搜盡讨,有詳細論述。我了解,他是把權杖當外來之物,而把三代中原地區的類似出土物當“權杖的仿制”,強調傳播、仿制與改造。

李零:說金轱辘棒

劉家窪墓地出土的金杖首

商代西周,他隻引商代甲骨文中的殳字和以殳字為偏旁的字(攴旁和殳旁有别,似應剔除),說明當時已有殳。但實物怎麼叫,他吃不準,在缺乏自名的情況下,出于謹慎,他并不把商代出土的帶柄“石錘”“玉錘”歸入“殳”。西周的發現也如此。他講殳,隻限東周以來。商周遺物,隻能算“權杖的仿制”,放在“殳”以前,跟“钺”擱一塊兒講。但這類材料很寶貴,水城下大力搜集,還是做了詳細介紹。

東周以來的殳,曾侯乙墓所出有自名,自然是“殳”。水城把東周以來的殳分為 A、B兩類,A類上出矛鋒(注意:宋以來的狼牙棒也有矛鋒),下為球箍,矛鋒為三棱,球箍分無刺和多刺兩種,B類無鋒無刺,隻是個尖頭或圓頭的帽箍。

金吾,漢代職官有執金吾,執金吾是一種負責京師禁衛的武官,他手裡拿的兵器叫“金吾”。《漢書·百官公卿表》:“中尉,秦官,掌徼循京師,有兩丞、候、司馬、千人。武帝太初元年更名執金吾。”金吾什麼樣?晉崔豹《古今注·輿服》的描述是“漢朝執金吾,金吾亦棒也。以銅為之,黃金塗兩末,謂為金吾”。看來,金吾是一種銅棍,兩頭鎏金。水城引陸羽《茶經》有“木吾”,則是類似的木杖,明代叫“吾杖”,仍保持着曆史連續性。

骨朵,亦作胍肫,即檛(讀若瓜)。檛即錘首。錘,亦作椎或槌。水城引宿白《白沙宋墓》,對這個詞的語源、音變有詳細考證,指出骨朵即杖頭大腹如花蕾(也叫花骨朵)、瓜瓣者。此名流行于宋遼金元,史書頻見“執骨朵”,似與“執金吾”同,但骨朵之名起,金吾之名未廢,二名并行,一直到清代,似仍有差別。

金瓜,水城引宋《武經總要前集》卷十三,指出骨朵分蒺藜、蒜頭兩類。蒜頭類似花蕾或瓜瓣,蒺藜類似同書的狼牙棒、杵棒,有刺。《大明會典》《三才圖繪》,則把“金瓜”分為“立瓜”“卧瓜”,以别于“骨朵”“吾杖”“镫杖”“金節”。可見同屬一大類,下面仍有許多小類。

李零:說金轱辘棒

十三陵神道上的金瓜将軍

“金箍棒”和“金轱辘棒”

過去讀小說,看戲,我們有個印象,漢地用錘(如“八大錘”)很晚,屬于“胡風”,這個印象不一定對。

最後,讓我們做一點歸納。

金吾、骨朵、金瓜皆鹵簿儀仗所用。儀仗的仗是杖,多半是木頭棒,上加各種銅頭,戈有戈鐏、矛有矛镦,斧钺的柄類似戈柲,也有銅鐏。杖首加銅,杖尾也可以加。

金吾是銅棒,木吾是木棒,銅棒金塗兩頭,木棒往往有銅帽,屬于棒類。

骨朵、金瓜是杖首銅帽如花蕾、瓜瓣者,屬于錘類。

這兩大類,從形态上講,不僅仍然延續殳的兩類,而且與西亞的 mace大同小異。如伊朗著名的洛雷斯坦青銅器,其 mace也分筒狀、球形,球形往往帶乳突、尖刺,水城有詳細介紹。

李零:說金轱辘棒

洛雷斯坦青銅器,mace(來源:timevaultgallery.com)

《急就篇》“鐵棰、檛、杖、梲、柲、杸”,把錘類的棰、檛與棒類的杖、梲、柲、杸同歸一類,杸就是殳。《廣雅·釋器》“

李零:說金轱辘棒

、棓、桲、梲、柍、欇、殳、梃、度,杖也”,也把殳與各種棒類的器物同歸杖類。

國術分徒手、器械兩大類。宋以來,國術流行棍術。棍術是器械類國術的基本功。當時有個詞,叫“杆棒”。“樸刀杆棒”是說書的一大類,杆棒就是棍。衙役手中的棍叫水火棍(上黑下紅,上圓下扁),也叫殺威棒。棍、棒是梃、杖類器物的俗稱。

《西遊記》,孫悟空的趁手兵器是金箍棒。金箍棒,就是兩頭帶金箍的棒子。金箍、金瓜與金吾音近,北京兒歌也叫金轱辘棒。金轱辘棒就是這位“齊天大聖”的“權杖”。

一九〇〇年,有個自稱北京彙文書院美國何德蘭(Isaac TaylorHeadland)的傳教士在紐約出版過一本《孺子歌圖》,收入一百五十首北京兒歌。其中有首兒歌是:

金轱辘棒,銀轱辘棒,爺爺兒打闆奶奶兒唱,一唱唱到大天亮。養活個孩子沒處放,一放放在鍋台上,滋兒滋兒的喝米湯。

李零:說金轱辘棒

原書配照片,附英譯。北京話習用兒化音,但“爺爺”“奶奶”後的“兒”字多餘。“養活個孩子沒處放,一放放在鍋台上”,譯文作 They place the child by the pot on the ground(他們把孩子放在地上的鍋旁),也不太準确,但此公把“金轱辘棒,銀轱辘棒”翻成 gilt-wood mace卻蠻有意思。在他心目中,這種棍子就是木柄而兩頭鎏金的mace。

中國的王者或皇上,很少端坐寶座,拄根 mace或拿把axe,axe是授給将軍,mace是禁衛所執,東西的長相差不多,但結構性的功能不一樣。

我了解,中國與西北,常來常往,外來影響肯定有,但接力式的遠端傳播,恐怕有遞衰趨勢,中原的 mace并非嵌入式傳播的直接後果,恐怕是母本加父本,屬于嫁接物。

(《耀武揚威:權杖源流考》,李水城著,上海古籍出版社二〇二一年版)

* 文中圖檔未注明來源者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