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買書瑣記:那些書癡的故事

作者:善本古籍
買書瑣記:那些書癡的故事

這是有書癖的人,講述自己或别人買書的故事:有的是收藏“癖”,在版本、版次上頗有所得;有的是興趣所至,在某幾類上收獲頗豐;有的是随心所欲,隻要喜歡就是好的,更有囊中羞澀者,立讀于書鋪、書攤。終日不願離去……

書癡與書賈,誰也離不開誰,又常常鬥智鬥勇;但買的又沒有賣的“精”,給書癡留下深刻印象的,除了自己的微少的“優勝紀略”,就是許多精明而又富人情味的書店老闆和夥計,被他們稱之為書友,甚至當作老師。許多文人學者,是在書攤攤主或書店老闆的關照下,與書結下不解之緣的。

書癡幾乎都是“窮人”,但其富有又是令人咋舌的:他們往往學富五車,收藏甚豐,然而,卻往往是以舉債度日,生活窘迫。是以,舊書店、舊書攤就成了他們的樂園。幾經周折,在舊書攤裡淘到心儀已久而價錢又公道的書,那喜悅便躍然紙上……

來重慶的人,常常被街道的新舊名稱弄得頭痛。當然新名稱有它友善的地方,可是你雇人力車時如果隻說一個“中正路”,那恐怕你就不大受歡迎。因為中正路并不短,車夫們懶得多費口舌問明你究竟要到中正路的哪一段,舊名稱卻比較的富于精确性了。然而一位不知道重慶街道舊名稱的“特點”的新客也往往有點小煩惱;譬如說,他會站在“小梁子”的口上問人:“小梁子在何處?”因為重慶街道的舊名稱往往是在一直線上分段而題名的,和别處的一條街隻有一個名稱不同。從這些街道的舊名稱看來,可知舊時重慶各街也頗“專業化”。例如“雞街”、“騾馬市”、“打鐵街”之類,單看名目便可想像從前這些街的特殊個性了。

我不知道舊時重慶有沒有一條舊書鋪集中的街道,但照今日重慶還儲存着舊日面目那一小段連衡對宇的舊書鋪集團看來,這或者也就是從前的舊書街了。不過這段街的舊名稱卻叫做“米亭子”。這裡的舊書鋪集團,共計不過六七機關(連攤子也在内),說多呢實在不多,可是說它少麼,似乎今日重慶市内也還找不出第二處有這樣多的機關集中起來的舊書市場。當然不是說這裡的舊書最多,比這裡各機關所有舊書的總數還要多些的大舊書鋪,我想重慶市内也不是絕對沒有,可是機關之多而叉集中,俨然成為小小一段的“舊書街”,則恐怕除此以外是沒有的。

至于塊然獨處的大大小小的舊書鋪——或文具而兼舊書之鋪,則在今日重慶市内外,幾乎是到處可見的了,可是也得說明:無論是“米亭子”或其他單獨的舊書鋪,舊書誠然是舊書,可不能用抗戰前我們心目中的所謂“舊書”來比拟,今天的舊書,隻是“舊”書而已,戰前一折八扣的翻版書,今天也在那些舊書鋪内,俨然珍如宋椠元刊;一九三○年香港或上海印的報紙本小說(其實也有土紙本在發售),也成為罕見之珍品。合于往日所謂“舊書”的标準的舊書,自然也不是沒有,隻是太少了,說不上比例。差可說是約占百分之一二的,是木闆的線裝書(這比一折八扣的版本自然可以說是“舊”些了罷),然而這又是醫蔔星相之類占多數,我曾在兩處看見兩部木闆線裝的——一是《曾文正日記》,一是《詩韻合璧》——那書鋪老闆視為奇貨可居,因為這兩種是在醫蔔星相之外的。

但是千萬請莫誤會,今日重慶的這些舊書鋪對于讀書人是沒有貢獻的,比方說,從淪陷區來的一位青年,進了這裡的某大學,他來時身無長物,現在至少幾本工具書非買不可了,那他就可以到那些舊書鋪去看看,隻要不怕貴,他買得到一部十年前出版的《綜合英漢大辭典》——這是現在此地可能買到的最好的英文詞典。又比方說,一位寫作者如果打算随便“搜羅”一點舊材料,破費這麼幾天工夫,上城下城,上坡下坡,出一身臭汗,總也可以略有所獲,十年前的舊雜志有時竟能淘到若幹,但自然,怕貴是不行的。

當真不是誇大其詞,這些舊書鋪有時真有些“珍貴”的書本。原版的外國文書籍,極專門而高深的,也會丢在報紙本的一折八扣書之間,有一位朋友甚至還找到了一冊有英文注釋的希臘古典名著,是以竟引起他學習希臘文的興趣。不過這是可遇而不可求罷了。有些英文或法文的原版叢書,雖隻零落數冊,而亦非難得之書,可是扉頁上圖記宛在,說明這是戰前某某大學或某某學術機關的故物。這樣的書,如何颠沛流徙了數千裡,又如何落在舊書鋪中,想像起來真不能叫人不生感慨;這樣的書,放在家裡雖不重視,但在别一意義上,可實在算得是具有“藏珍”資格的“舊書”了罷?可喜而又可怪者,是這樣的書,近來愈見其多,常常可以遇到了。這—件小事,如果推想開去,卻又叫人覺得可憂而又可悲。

最後,我們來談一談舊書的價錢。先述一二近事,桂柳淪陷之時,有人流亡到貴陽,旅費不繼。賣掉一部丙種《辭源》,得價一萬元——這還是急等錢用賤賣了的,獨山克複以後,有人在重慶買得一部報紙本的《魯迅全集》,出價二萬五——這也是沾了時局的光的。看了這兩件“買賣”,舊書的時價,略可概見,一句話,舊書時價雖然趕不上米布,更趕不上進階化妝品,可也夠驚人了;今日重慶一家小小舊書鋪,論其貨價,誰敢說它沒有幾百萬;倘以舊時币值計,直堪坐擁百宋千元!但今天不過是白報紙本道林紙本的鉛印書而已。

舊書價格之提高,似與供求關系無涉。舊書價是跟着糧價走的,這也有一個小小故事不可不記。有人在“米亭子”某鋪看到了一部《綜合英漢大辭典》(袖珍本),索價二千六百元,買不起,隔了兩天再去看,卻已漲為三千元了。問何以多漲四百,則答日:“這幾天糧價漲了呀!”書是精神食糧,書價跟着糧價走,似亦理所當然。但是今日重慶的舊書鋪老闆計算他的貨價尚有另一原則,此即依紙張(白報紙或道林紙)及書之頁數為伸縮,即使是極不相幹的書,隻要紙好,頁數多,則價必可觀,這簡直是在賣紙了!

自有舊書鋪以來,這真是曆史的新的一頁。對于這樣的“現實主義”,版本權威隻能搖頭歎息。是以今日重慶跑舊書鋪的人,決不是當時在北平跑琉璃廠,在上海跑來青閣的人們了。今天是一個“偉大”的“現實主義”的時代,今天重慶跑舊書鋪的人,絕大多數是為了某一個小小的“現實”的目的,“發思古之幽情”者,恐怕百不得一二罷?舊時也還有坐在舊書鋪裡看了半天書的人,今天也沒有了;今天如果有這樣的好學者,那不是在舊書鋪中,而在“新書店”内了。不過,舊書鋪的内容雖然變了,但從“市上若無,則姑求之于舊書鋪”這一點看來,今天重慶的舊書鋪還是“舊書鋪”,隻是所有者是現實意義的“舊”書罷了。可以說舊書鋪也染上了戰時的色調了,這也是“今日重慶”之一面。(範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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