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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工口述:“我幫一個女兒殺死父親,那是她最愛的人”

作者:天才捕手計劃
社工口述:“我幫一個女兒殺死父親,那是她最愛的人”

我最近發現一種挺小衆的特殊職業,他們隻幹一件事,保護醫院裡的患者。

換句話說,隻要你去醫院看病,就會成為他們的守護對象。

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擁有三項核心技能——

像偵探一樣銳利的眼睛。及時發現被家暴的女孩,并為她們提供保護。

吵架包赢的嘴巴。替患絕症的病人和家屬溝通,由病人自己決定自己是死是生。

永遠不差錢的錢包。給無人照看的病人找到臨時庇護所,并申請資金為他們支付醫療費用。

這份工作就是在澳洲的醫療社工。

雖然國内暫時沒有類似的工作,但這個行業内,并不缺少華人的身影。我的朋友周聽緒就是其中之一。

但第一次遇見她時,她卻沒講自己如何保護患者。她給我分享一個特殊案例——

她如何幫一個女兒做出讓父親“死去”的決定。

社工口述:“我幫一個女兒殺死父親,那是她最愛的人”
社工口述:“我幫一個女兒殺死父親,那是她最愛的人”

張先生坐在輪椅上,直勾勾地看着我,他很瘦弱,臉很蒼白。

我吓了一跳,趕緊把視線轉向護士,開始問東問西。

我緩了緩,再次撇向張先生。他嘴裡是呼吸機的粗管子,衣服下面是細一點的管子,直通胃部。他穿着簡單的T恤和寬松的運動褲,能看出頭發和胡子都有定期修剪,整潔幹淨。

隻是他的視線真的可怕,好像無時無刻盯着我,又好像穿透我,落在我的身後。

張先生是一個植物人。

2015年,我在澳洲醫院的社工部門工作,他也是我轉到ICU病房後接到的第一個案子。

他的電子病曆很⻓很⻓,最初的記錄上寫着:61歲亞裔男性,急性腦溢血,急救⻋到的時候尚有意識,對急救人員提出的最後要求是:要不惜一切代價搶救。

“不惜一切代價搶救”,聽起來像是每個人都會說的話。但是實際上,更多人會說如果我不行了,請讓我平靜舒适、有尊嚴地死去,并且與家人告别。

而不惜一切代價的代價實在太大——意味着張先生除了各種管子插在身上,還要打強力的藥劑維持身體機能。此刻的他即使成了植物人,也隻能在沉默中,忍受極大的痛苦和後遺症。

我的主管說把張先生配置設定給我,是希望我們共同的文化背景能夠幫得上忙。

張先生的妻子幾年前因癌症去世,留下兩個未成年的孩子。海外華人群體最大的特點就是沒有親戚。妻子過世以後,張先生成了兩個孩子唯一的親人,是以當時的他無論如何也要活下來。

但現在他在ICU600天,已經很久沒有人來探望了。

張先生像是一個沒有家人的人,護士們決定成為他的家人。

護士把他當作一個普通病人一樣,天亮了就給他刷牙洗臉,然後把他放在輪椅上,開電視給他看;晚上到了睡覺時間,再把他挪到床上去。甚至還在他的床頭綁了一個氣球。

護士見我來了,對坐在輪椅上的人說,“Hi,張先生!你的社工來看你啦。”

于是,我也說,“Hi,張先生,今天感覺怎麼樣?“我知道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個場景很怪異,但當時的氣氛就是張先生即使是植物人,也該把他當成一個活蹦亂跳人來對待來尊重。

植物人當然沒反應,他隻是坐在那裡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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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需要呼吸機和胃造口需要特殊護理之外,他沒有什麼醫療需求,公立醫院的醫生們不敢冒險簽字讓他走,也一直沒有家人來看望他,他就一直在這裡毫無生命品質地活着。

隻有監護人有資格簽字,帶他離開這個毫無生氣的玻璃房子。

主任說,他的女兒剛好滿18歲,是唯一能申請成為他的法定監護人的人選。隻有她能讓父親遠離孤寂,但也要面對後果——她父親免疫系統很脆弱,被帶離ICU,可能就要死亡。

我的第一個任務就是找到這個剛剛成年的孩子,進行一場注定悲傷的溝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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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開始見到病曆上的張先生的名字時,我已經覺得很眼熟。

去病房看過他之後,我确認曾經見過他。剛來澳洲時,我和老公兩人開咖啡店為生。張先生和妻子是中介,剛好有生意介紹給我。

初次見面是在他家。其中供奉着觀音像,擺着傳統樣式的香爐。而我要找的他們的女兒,當時正和弟弟在房間裡寫作業,媽媽一直在跟我誇贊女兒伊林成績非常好,拿到了獎學金。

從主管那接到任務的那天,我回到家裡,和老公說在醫院看見了張先生。他突然想起來我在ICU上班,震驚道:“該不會進ICU了吧?”

我說:“他早就在ICU了,今天600天。”這個禮拜我要聯系他家裡的老大伊林,因為她成年了,想讓她簽字接爸爸出ICU。

我看見老公張了張嘴想說什麼,然而過于震驚,什麼也說不出來。

我也一樣,不知道說什麼好。我們并排坐着,沉默了好一會兒。

18歲的伊林雖然成年了,但也是最小的大人。我的專業思維告訴我,這是最好的選擇。

我們醫院社工與醫護不同,我的作用像是一座橋梁,與各方溝通,為患者提供非醫學支援。

比如確定病人能夠安全地出院;給家暴受害者找到庇護所;還負責多文化的溝通,幫助醫生在救治的過程中,尊重澳洲當地的原住民,或是我們張先生這樣外來少數族裔的傳統。

從醫學上看,張先生不能說話不能動,吃飯靠肚子上的管子,呼吸靠插在身體裡的機器。如果他有感覺,每一天都是折磨。沒有家人和社交,住在病房和坐牢沒什麼兩樣。

可是我身體裡的華人基因在說,讓伊林來做這個選擇太沉重。父母兩個字,是我們無論如何不能輕易放棄的責任。

我以每周兩次的頻率給伊林打電話。

其實我可以打得更頻繁,但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有種怕自己過度打擾别人的罪惡感。

而對于她不去醫院的原因,我沒有多聊,但也有一個自己的猜想——

很多家庭裡,是母親這個角色從情感上把所有人凝聚在一起。

曾經失去母親,對伊林全家來說,是個無法避免的創傷。而我們的文化要求“長姐如母”,也許她一直帶着創傷,卻要模仿母親的角色來修補家庭。忘了自己也是需要修補的一員。

很多家裡的“頂梁柱”,會在這個時候想:“想開一點趕快走出來,生活還要過下去”。而她們創傷被壓抑在潛意識裡,總會有一個時刻,因為其他事情而點燃爆炸。

比如伊林在這種情況下,又失去了父親。

這時讓她來醫院看望,必定會讓她重複想起這些年的經曆,她沒法面對,隻能逃避。

我告訴自己,她一定不是壞孩子,隻是一個受傷的孩子。

在醫療團隊的壓力下,我決定用中文給她留言。這其實不是非常專業的行為,就好像上着班面對客戶,突然講起方言。但是用這種隻有我和她懂的語言,也許能夠松動她的想法。

我留言道,我認識你的媽媽,還曾看見你在彈鋼琴。那時你看到我們來了,就躲回房間去了。我大概明白你的顧慮,我也不是一定要說服你做什麼,我們可以聊一聊有什麼選擇嗎?

又過了幾天,她終于接了電話。我們約在她家附近的咖啡店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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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的時候伊林已經在了,雖然努力微笑了一下,但是身體語言寫滿了防禦姿态。

她肯定覺得我是來改變她的決定,準備跟我幹一仗。這種姿态是她的自我保護機制。

她看起來有點累,我問她最近是不是挺忙的?

她點點頭沒說話,有種ABC少女面對成年人時的腼腆和倔強,簡單來說,是一種好孩子裝酷的感覺。

不管他們在學校和白人社會裡如何“沒大沒小”,在家裡,小孩子見了大人,總是會被耳提面命要喊人,要規規矩矩的。一種“長輩”和“小輩”的等級感。

我是認識她媽媽的人,對她來說,要不要跟我“幹仗”一時有點難以抉擇。

更何況,我表現出一種退讓的姿态,她也很難進攻。

我對她說:“上一次聽到你媽媽的消息,還是她去世的時候。現在說雖然晚了,但是還是請你節哀順變。”

提到媽媽,她表情松動了一點,但是很快又恢複了防禦姿态。

我問她這幾年和弟弟過得怎麼樣?她很簡短地說,“沒事。”

經曆過這麼多事情,能說一句“沒事”,是很不容易,也是很了不起的。

她像是想到了什麼, 眼眶有點紅,看起來卻像是生氣。後來我想明白,那是故作堅強。

我不想第一次見面就給她太多壓力,是以隻是很簡單地提了一下她爸爸的狀态,從醫療的角度來說很穩定,護士們把他照顧得很好,幹淨體面,連褥瘡都沒有得過。

那天早上,我去病房看張先生,給他帶了一朵我家院子裡的花。雖然不是什麼好品種,不過開得蠻好的。我跟他講我下班了會跟伊林見面。

伊林低頭喝熱巧克力,跟我說謝謝,她不知道爸爸喜歡什麼花,但知道他喜歡黃色。

我答應下次帶黃玫瑰,還要告訴她爸爸:伊林長大了,把自己和弟弟照顧得好。

她又低頭喝熱巧克力,頭壓得更低。

我明白她應該是很難過,但是在努力控制情緒。我轉而問她晚飯打算吃什麼,接着就結束了今天的會面。

她松了一口氣,拿起包站起來就想走,又不好意思把我一個人丢在咖啡店,一時僵住了。

我趕緊配合她的動作也拿起來了包,站起來跟她握手,“今天能見到你真的很高興,以後我還可以跟你聯系嗎?”

她點頭,沒有再說話。

這一次見面,總算是打破了僵局。我知道不會有什麼實質性進展。最好的結果,是建立初步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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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在伊林心中,現在有兩種角色,一種是害怕失去的至親,另一種是懸而未決的責任。

在這之前,她未成年,可以選擇逃避。而現在,她搖擺不定。

我猜想,這個女孩現在的内心是既害怕,又想讓自己成為一個很厲害很厲害的“大人。”

之後我又給她打過電話,她有時候會接,有時候不接,通話都很簡短。

我擔心好不容易打開的門,因為她過度悲傷而再次關閉,讓局面變得更加複雜。我也知道剛成年的孩子,需要很多微小成功帶來的鼓勵,而不是愧疚感的懲罰。

如果她提到一點關于醫院的話題,我就多說一些正面的資訊給她。比如我們在籌集經費,在找公益組織為她父親捐贈呼吸機等等。

如果她完全避而不談爸爸的事情,我也很少提。多跟她聊聊生活,在咖啡店打工累不累,弟弟這個年紀會不會難管。

斷斷續續地,我從她口中得知了一些散碎的過去。

爸爸入院以後,她媽媽在佛堂的好朋友劉阿姨主動站出來照管姐弟倆,也承擔了能力範圍之内與醫院溝通的責任。

劉阿姨已經年近花甲,但是住得近,而且家裡孩子都大了,是以能夠很大限度上照顧伊林姐弟倆。但是劉阿姨英文不好,很多事情也需要靠兒女幫忙。

人在海外,沒有什麼親戚,朋友們成了另外一個半球上,我們自己選擇的家人。

剛到新的環境,我們一開始都是跟華人在一起,慢慢認識了同一個頻道的人,逢年過節會幾家人聚在一起。也會互相留對方的名字電話,作為自己和小孩的緊急聯絡人。

我英文比較好,也因為工作對社會了解得比較多,是以做了很多人的緊急聯絡人,也常常義務做朋友的翻譯。

除了劉阿姨,佛堂的朋友們也常常來看孩子們。伊林說有時候從學校回來,會看見門口放着保溫購物袋,裡面有耐放的涼菜,水果,還有自家包的包子之類的東西。

好像大家都不約而同的保護着兩個青少年姐弟的自尊心,沒有人提出要上門,都隻是默默地做一些小事。

隻有大年初一、中秋和佛誕的時候,劉阿姨會問他們要不要一起去佛堂吃素齋。

幾年前,有社工幫忙聯系了伊林和弟弟的學校,遞交了申請,次年學費全免,還幫姐姐申請到了最高額度的青少年補助。

幸虧他們的房子沒有貸款,而且中國人都愛存錢,是以經濟壓力還不算太大。

澳洲的中學到了最後兩年,會要求學生自己去找一些簡短的實習工作,這是長達三個月的必修課。

這門課讓孩子對于出社會工作有了一點概念,将來要考大學也知道該選什麼更适合自己的專業。

一般家庭父母會給孩子在自己工作的機關或者熟悉的行業裡牽線,也有爸媽帶着小孩寫履歷,領着去咖啡店問老闆收不收實習的高中生來洗杯子端咖啡。

伊林當年正好高二,爸爸進了醫院。一位媽媽曾經的客戶主動聯系劉阿姨,安排孩子在自己的咖啡店工作。她幹得很好,現在還在那裡工作。

弟弟雖然讀書一般,但是爸爸出事後不久,也開始在家附近的快餐店打工。

我在社交媒體上看到過”防火防盜防青少年“的說法。

但至少從這個故事裡,我看見的全是主動伸出援手,不怕麻煩,不怕擔責任的普通人。

唯一可惜的是,當年考上了獎學金的伊林,沒有上大學。

她的聯考分數是可以上大學的,但是她選擇了在技術與繼續教育學院,讀教育專業。

這裡讀書年限短,現在對她來說,趕緊找到工作養家更重要。

這個女孩不知道,現在的她哪怕不做出什麼決斷來證明自己,她也已經是一個厲害的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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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月後的一天,我又照例給伊林打電話,這一回她說想來醫院看看爸爸。

這太好了。可是我又擔心我的主管知道她要來醫院,會不會逮住機會開始施壓。我不希望團隊給我的壓力被我無意識的轉嫁到女孩身上。

她下班之後才能來醫院,我沒有加班,隻是在醫院的咖啡店等她。她到的時候頭發有點亂,臉色也不太好,身上穿着咖啡店的黑色制服。

不知道是工作太忙,還是因為終于要見到爸爸而忐忑沒有睡好。

ICU是單獨的封閉區域,需要刷我的工作卡才能進門。

伊林在護士站登記,說出張先生的中文名字的時候,護士愣了一下想不出來是誰,查了記錄以後很高興沖她笑,“很歡迎你來,張先生會很高興的”。

張先生有單獨的一個房間,靠近走道的一面是巨大的玻璃牆,他正坐在椅子上看電視,腦袋耷拉着。

伊林走到門口就站住了,不肯再往前走,臉色發灰,像是要哭的樣子。她站了一會兒,用英文問我:“能不能握着我的手,我很害怕。”

我趕緊握着她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帶她去家屬休息區緩一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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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區人不多,兩個看起來像是兄弟的中年大叔坐着發呆。他們看見我來打了個招呼,又看看伊林,然後站起來走了,說出去抽根煙。

伊林挨着我坐着,手攥着拳頭。

我第一天調來ICU上班的時候,主管帶我四處去看了一圈,又教我各種維生儀器。說實話,那天看完病人,我在員工休息室裡面坐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

我到現在還記得,當時看到一個病人直直地躺在那裡,喉嚨裡插着管子,身體上連着電線。

旁邊的機器每發出一次氣壓聲,病人的胸口就升高一次,再聽到一次氣壓聲,他的胸口随之降下去。

如此反複,好像他的身體成了儀器的一部分。

親人躺在這裡,沒有人能做到不難過,也不害怕。

那兩個大叔的媽媽70多歲,腦梗很嚴重,估計時間不多了。她始終不肯讓兒子來看她,希望兒子隻記得她好的時候的樣子。今天是兄弟倆趁她睡着了偷偷來看一眼。

伊林開始沉默地哭,我拿了紙巾給她,陪她一起沉默。

哭了一會兒,她問我,喉嚨裡插管子是不是很痛。因為有強力止痛藥,應該不至于很痛,但是一定很不舒服。

她發了一會兒呆說要回家。我也隻能送她出去。

今天見面對她來說可能是很大的沖擊。我從随身攜帶的檔案夾裡,拿了一份“呼吸法指導”給她,讓她焦慮的時候試試,還有一份免費的咨詢電話清單,如果她想找人聊天,又不想找我的時候,可以打電話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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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之後,她特意請了一天假來找我。我們在ICU的小咨詢室見面,裡面溫暖舒适,适合聊天。

她開門見山地問我,“你直接跟我講吧,醫院的醫生就是想叫我簽字讓爸爸出院,對不對?”

她氣色不如上次,黑眼圈也很明顯。反複說一直拒絕我不好。

我隻說這是情有可原的,問她還有什麼其他想法。

她擔心弟弟不高興,又說他還小搞不懂也正常,又說弟弟肯定會跟她吵架……

伊林斷斷續續講了一個小時,一連講了很多“但是”很多“還有”,我大概明白了她的焦慮和重重顧慮。

爸爸現在的樣子,跟她記憶中的樣子大不相同了。她不敢去看他,又内疚怎麼可以害怕爸爸。

她知道爸爸确實應該出院,ICU每天的費用是一萬澳币,這不需要他自己出錢,由政府負擔。但是他住在ICU一天,就意味着另一個真正需要ICU的重症病人被拒之門外。

“而且……離開了這裡爸爸可能會死……”她說,“我已經沒有媽媽了,我不想沒有爸爸。”

就算張先生是現在這個樣子,隻要他還在ICU裡面,她和弟弟就還有爸爸。她之前不接我同僚的電話,也是這個原因。

她捂着臉号啕大哭,反反複複說“我想要爸爸,我想要爸爸。”

進醫院的第一天,我的老闆對我說,我們面對的是不幸中的不幸,而ICU裡面對的是醫院中的最不幸。

我了解,也做了足夠的心理準備。然而面對的病人,是曾經生活裡有過交集的人時,我還是産生了一種錯亂和不适感。

曾有一個研究談到講雙語的人,從心理學角度來說是擁有兩個不同靈魂的人。在這一刻,我的兩個靈魂混在了一起。我提醒自己要保持邊界感。

她正處在一個典型的需要心理支援的時刻。

在她說話的時候,我不打斷、不評判,偶爾總結一兩句對方的話;在她沉默的時候,我陪她沉默,給她整理情緒和思考的空間。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沒有看到伊林的那本經的時候,很容易認為這孩子不管爸爸,進了ICU那麼久都不去看爸爸。可是真正打開那本經的時候,我看⻅一種不知所措的愛。

不希望爸爸活得痛苦,是以該讓他有尊嚴地過完人生最後的日子,是愛爸爸;

希望爸爸⻓久地活下去,是以不讓他出ICU,也是愛爸爸;

把爸爸還能正常生活的樣子留在心裡,不去看他植物人的樣子,還是愛爸爸。

她不知道怎麼才是對的。

我反複提醒自己不能哭不能哭。說英文的時候,我似乎有一種天然的隔閡,讓我能保持職業邊界。但是講中文的時候,我會感受到“切膚之痛”。

她哭了好一會兒,慢慢緩過來了一點,跟我說不好意思,轉而又說起弟弟。

約我見面的同時,她跟弟弟講了打算簽字接爸爸出ICU的事情。弟弟摔門回了房間,好幾天沒跟她說話。

“我真的覺得很累了,隻想趕快結束算了。”

等待另一隻靴子落地是最難熬的事情。我給她解釋了接下來會有什麼選擇:

如果她同意申請成為父親的監護人,我和同僚會幫她寫申請,仲裁庭會召開一次關于監護人的聽證會。我和ICU的醫生護士會跟她一起參加,陳述我們的專業意見。仲裁庭同意以後,會給她一份監護令。

接下來就是我們繼續聯系出院的地點、裝置、人員安排,我會一直幫她到出院的那一天為止,并且交接給療養院的社工。

如果不同意的話,那麼我們在現在的公共監護人令失效後,重新申請下一份公共監護人令。同時需要給出成年家屬不願意做監護人的原因。

她發了一會兒呆,突然問我能不能陪她去看看爸爸?

張先生正在床上靠着調高的靠背“看電視”。電視裡面播到一個做飯的節目,白人廚師在做中式炒菜,居然先在鍋裡倒了一層麻油。

伊林下意識地轉頭看了一眼張先生,又因為害怕他空洞的眼神轉頭去看電視。

“要是爸爸還在家,肯定會說嗨呀,這些鬼佬隻會亂來的。”她說了這句,又流淚了,轉頭看了張先生一眼,這回好像不再害怕了,喊了一句“Daddy”。

這之後我幾次聯系她,她都不是很積極的樣子。我知道她正在情緒變化的關鍵時刻,我沒有催促她,想要給她一些時間搞清楚自己的思路。

聽護士長說伊林偶爾也會來看爸爸,但是時間都不長,會問護士一兩句關于爸爸護理的情況。

再次聯系上她時,她直接說想好了,願意申請做爸爸的監護人,“我不能不管爸爸。”

社工口述:“我幫一個女兒殺死父親,那是她最愛的人”

為了給姐弟更多的支援,也讓兩人更清楚明确目前的情況,我準備了一次家庭會議。

家庭會議如果在别的病房舉行,意味着要出院了,如果在ICU則意味着這是要做決定的艱難時刻——讓家人們準備好面對病患的死亡。

伊林和弟弟一起來的,這也是我第一次見到弟弟。

我特地去醫院大門口接他們,說不清為什麼沒有按慣例在會議室等,隻是覺得想為這兩個孩子做點什麼。

一起參加的還有主治醫師、護士長、其他相關醫療人員,陳述目前張先生的各項情況和名額,我為姐弟解釋醫生的醫療術語,并在需要的時候做心理疏導。

會議開始得很順利,直到醫護人員談到了可能會出現的風險:死亡。

伊林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但是弟弟沒有。他立刻問是不是爸爸出去了就會死?

醫生隻能解釋說感染的風險高,而且感染後醫療幹預的效果不一定夠快,是以的确增加了死亡的風險。

ICU的衛生條件無可比拟,限制來訪人數,嚴格手消,需要的時候也會穿防護衣。一對一的護士都是非常有經驗的從業人員,而且有無數監測措施。

出了ICU,感染的風險會增加,而且張先生的抵抗力已經非常非常低了。但是張先生真的沒有深度醫療的需求。

弟弟聽到這裡,轉頭沖姐姐吼道:“你是不是想爸爸死?”

護士長試圖幹預,長期住院的人,也會有院内感染的風險,畢竟醫院裡病人很多。

社工團隊已經為張先生找好了一家療養院,那裡有能夠安排一對一護士,也有滿足呼吸機使用條件的病房。此前一直住在ICU是因為醫院裡隻有這裡滿足有護士一對一監測,能夠使用呼吸機兩個條件。

護理費用從政府殘障人士特殊項目出,呼吸機有慈善機構和大學協調教學用呼吸機,療養院費用從張先生的個人殘疾津貼裡扣。

“我作為家屬不同意!” 弟弟跟醫生杠上了,“你讓他出院就是殺人。”

伊林喊他不要跟醫生吵架,回家再商量,但是弟弟情緒上來了,跟伊林當場吵了起來。

一開始伊林還表現出克制,後來越吵越兇,一會兒講英文一會兒講中文。

大多數家庭會議開完,多多少少都會吵起來。醫生見怪不怪了,看他倆吵得很厲害,給我使了個眼色。

我勸姐弟倆出去吃個午飯,透透氣,消化下一上午巨大的資訊量。

弟弟賭氣說不用商量,反正姐姐成年了,想怎麼樣就怎麼樣。轉頭跟姐姐說:“到時候晚上爸爸來家裡看你,你知道怎麼答就好!”

伊林哭了起來,然後突然爆發,拖拽着弟弟一路從會議室到爸爸的病房,逼弟弟坐在ICU的椅子上。她沖到爸爸旁邊掀開衣服,露出肚子上的管子。

“你看看他是怎麼吃飯的!他以前多喜歡吃好吃的?隔三差五帶我們去喝茶,最喜歡吃鳳爪,說有嚼頭味道又足。現在呢?他能嘗到什麼味道?”

弟弟從來沒有來過醫院,一進病房就吓住了,說不出話開始無聲地哭。

姐姐問弟弟換了是他,會願意呆在這個燈都不關的房間嗎?現在輪到他們照看爸爸了。

伊林看見我站在病房門口,跟我說他們想單獨待在這裡,我隻好離開。

下午繼續開會,兩個人眼眶紅紅的。弟弟隻問了一個問題,如果姐姐不當監護人,換公共監護人會怎麼樣。

這次沒有輪到我回答,伊林反問他:“你覺得爸爸會想外人管他,還是想我們管他?你覺得鬼佬外人盡心,但是我們兩個盡心?”

弟弟沒再說話,隻是沉默地點頭。

社工口述:“我幫一個女兒殺死父親,那是她最愛的人”

最終決定伊林能不能成為監護人的聽證會來臨。伊林很關心療養院的程序,也很關心出院的交接。

她的陳詞很簡短,但是表意很明确也很堅定。大意是:

她作為張先生唯一的成年親屬,願意承擔起監護人的責任。她很了解爸爸的喜好,所做的一切決定,都以他的利益為第一考量。就像他當年為了自己和弟弟的利益作為第一考量,而選擇全力搶救一樣。

伊林在流淚,但神情很堅毅,像是在完成一種偉大的任務。有一瞬間,她真像一個英雄,或者說是戰士。

我想起第一次見她時,她應付我的樣子。現在她臉上有一種舒緩的表情,像是放下了心中懸挂了很久的石頭。那個表情在她去病房看爸爸的時候,短暫地出現過。

張先生離開了ICU,去普通病房暫住等待出院的時候,我被調到了同醫療體系的康複醫院工作,再也沒有機會看見這家人。

醫院的舊同僚告訴我,張先生平安地度過了普通病房的幾天,也成功轉到了建立好的養老院。

我輾轉在認識的華人中打聽了一陣子,張先生似乎最終還是去世了,那兩姐弟一直沒有消息,很可能搬到别的州了。

離開醫院之前,我曾問過伊林之前一直幫他們的劉阿姨怎麼樣了,有沒有給她一些建議?

她說劉阿姨的兒子在墨爾本找到了工作機會,于是她跟去了墨爾本,隻在微信上有些聯系。伊林的中文閱讀不行,總是靠翻譯軟體,是以時間久了,也聯系得少了。

而且她自己是個要面子的孩子,不想一直靠别人幫忙,想要自己努力走下去。

對她來說,我是一個傾聽者,一個幫助她理清楚思路的“容器”。

在我這裡,沒有評判,沒有對錯,也沒有答案。她可以毫無章法、毫無邏輯地說自己的想法,從毫無頭緒到把真正想要的東⻄挖掘出來。她才是做了最多努力的人,我是她的拐杖。

拐杖是不能幫人前進的,隻能起到支撐的作用。而拐杖的宿命,是被放開。被放開是我想看⻅的成功。

“小孩子專心學習就行了,其他的事情大人幫你安排。”這句話我從小到大聽過很多次。人到中年我發現,生活才最需要學習——學習如何照顧自己,如何面對錯誤和失去,以及最重要的生死課題。

伊林被迫開始了死亡練習,反複經曆震驚、憤怒、悲傷,最終走向接受。

至于生,她很年輕,不像中年人思前想後,舉足不前。我相信,她沒有父母陪伴,以後面對悲傷與失去,會比常人更加孤獨。但沒關系,隻要她一直去體驗,去犯錯,去練習,她終将學會如何生活。

社工口述:“我幫一個女兒殺死父親,那是她最愛的人”

這個故事我看完的第一感受是,它涵蓋了太多——生死、責任,還有人需要如何度過悲傷。

我慶幸是周聽緒這樣一個社工來處理這樣複雜的事件。

感性上,她從不和姐弟倆直接談論龐大而複雜的成年人話題,她隻關注坐在對面活生生的人。

她告訴兩個孩子,你們正在經曆什麼,會有什麼感受。

理性上,她透過故事,記錄姐姐在經曆悲痛和失去的5個階段,分别是否認、憤怒、協商、抑郁、接受。她說大部分人經曆悲傷時都要面對這五個階段,看到了類似的案例,就不會驚慌。

即使這兩個孩子已經離開了故事發生地,但我想他們一定會在心裡,記住曾經幫過自己的周聽緒,還有站在他倆身後的華人鄰居們。

故事的最後,我想與你們分享在創作過程中,周聽緒跟我講過一句最複雜,卻又最被我記住的話——

“每個人的今天都是由他們自身的曆史構成的,是以每個人面對生死的态度都不一樣。

人們會來回反複經曆這5個階段,但是最終會走向接受。”

悲痛是一個複雜且個人化的過程。關鍵在于保持耐心,給予自己足夠的時間去适應。

今天的決定,又是将來的曆史。面對悲傷,我們接受過後,會有成長,會帶着力量進入下一次的循環。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編輯:林克 小旋風

插圖:大五花

本篇8951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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