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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正良 | 我和故鄉雨中相望

作者:江南時報
胡正良 | 我和故鄉雨中相望

清明前回故鄉踏青,适逢落了一場綿綿春雨。走親訪友完畢,開始步入故鄉的原野,與故鄉在雨中相望。

小時候在老家的日子,幾乎每天都要穿梭于這些田間地頭,因為低頭不見擡頭見的緣故,我對故鄉的這些美好風物就有點熟視無睹了。直到1985年9月,當我真的要離開這片熱土時,我突然感覺到對她竟是那麼的留戀和不舍。因為,這裡留下了我兒時的歡笑,兒時的故事,以及那些無法愈合的愛的傷痕。

故鄉的南面是一條蜿蜒的大河,這裡定格過我許多兒時的背影。說是大河,但一年中水流盈滿的時候并不多。常常,常常是水流僅僅蓋住河床,加之河水清澈,流速緩慢,一些水草、遊魚都能盡收眼底。

河裡有這麼多的樂趣,我們當然不會放過這條河。那天上午,隔壁的小夥伴“二歡”神神秘秘地跑到我家,喊我一起去河裡捉魚。我在征得奶奶的默許後,和二歡一溜煙跑到了河邊。下到河裡,我發現已有十幾個大人和孩子,正撅着屁股,用洗臉盆子劐水。

我們如法炮制,先選擇一段可能有魚的水域,用鐵鍁挖土築起圍堰,然後一盆一盆地把堰裡的水向外劐,眼見水幹亮底,幾條小鲫魚在那兒做窩打轉,我們激動的心情真是難以形容。我們放下手中的家夥,拎起盛魚的小水桶開始抓魚。突然,二歡在轉身跨過圍堰時踩塌了堰埂,并一個趔趄滑倒了。等他滿身污泥地爬起來,我們剛剛劐幹的河床,開始迅速注水,轉眼那些水草、小魚又重新淹沒在水中。

二歡不好意思地看着我,眼裡盈滿了懊悔。我趕忙放下魚筒,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他的身邊,一邊幫他清理污泥,一邊給他打氣,我們打上堰再來。等我們把剛才的勞動再完完整整重複一遍時,日頭已經滾到頭頂,火辣辣的陽光曬得我們的光脊背像針紮一樣生疼。有了剛剛的教訓,我們穩重了許多,為了保險起見,我讓二歡負責看着圍堰,自己下去捉魚。不一會兒,就捉到了十幾條小鲫魚、十幾條小蝦和八九條泥鳅。

就在我認為魚已捉靜準備上來時,二歡站在堰邊大喊,草叢泥窩裡還有一個。我順着二歡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一條魚在那裡掙紮,我兩個大步跨到跟前,伸手就去摁那條魚,就在我捉住那條魚的瞬間,那條魚也捉住了我。原來它是一條昂刺魚,鰓部兩根如同鋼針一樣的長刺深深地刺進了我的肉裡,我疼得一哆嗦,連忙松手跑了上來。

這回該輪到我龇牙咧嘴了。二歡拍拍我的肩膀安慰說,沒事,我被它紮過好多回了,擠點血出來,再用淤泥塗上,很快就好。我按照二歡說的法子實施,血根本不要擠,它自己突突的直往外冒。這時,本村的老光棍“宗義”二哥聞聲跑了過來,他把我的手指頭握緊,迅速地用布條包好紮上。經二哥這麼一處理,果然血被止住了,但火辣辣的疼卻直往心裡鑽。俄頃,我們席地而坐,平分了勞動果實,等我們滿身泥巴回到家裡,已過了吃午飯的時間。

那次捉的魚我家美美地喝了兩次魚湯,一次煎炒。這以後,隻要有空,我總要邀上幾個小朋友合夥捉魚,由于有了以前的教訓,捉起魚來總是小心翼翼,再也沒有被昂刺魚紮過,漸漸掌握了一些捉魚的技巧。

現在,當我坐在河邊,在雨中回想這些已經逝去四十多年的往事時,我的童心又亮麗起來。我看着河水,撿起身旁一塊即将被雨水淋透的土疙瘩,用小時候扔拉子的姿勢把它扔到了河裡。撲通一聲,我和土疙瘩一起又深深地沉入到水流裡。

故鄉的西面有一座不高的小土丘,占地大約五十畝。每到春天,土丘上爛漫的野花,彎曲的桑樹,常常成為我兒時的勝地,夢裡的樂園。至于土丘是怎麼形成的,它的下面究竟埋藏着什麼,從來沒有人考證過。它雖然在故鄉的廣袤原野裡,隻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存在,但它卻像寶石一樣鑲嵌在我的記憶中。

我小的時候,每逢星期天,都要加入割草拾柴的小朋友之列到丘上去。說是去幹點活兒,其實是三五成群湊熱鬧想法子玩。那時土丘比現在要高得多,春天是一片嫩綠,叫不上名字的野花點綴其間,絕不次于城裡的公園。夏天是一片郁郁蔥蔥,桑樹的葉子、柳樹的葉子遮住毒辣辣的太陽,濃厚的涼蔭常常擠滿納涼的鄉親。到了秋天,一些野生的枸杞子從綠葉叢中探出頭來,一顆顆紅得晶瑩紅得剔透的果實,看得人心曠神怡。即使到了大雪紛飛的日子,土丘上落了一層醉舞的雪花,那些落了葉的樹幹也像哨兵一樣挺立着,而叢生的萬年青則有了用武之地,綠得更加濃烈更加可愛了。

我們小時候登土丘,從來都不講究章法,哪兒就近哪兒就是登丘的路,時間久了,竟踩出了硬度不等的許多條路來。我們登土丘,由于都是一撥一撥地去,加之土丘容量有限,柴草有人看管,沒有幾個孩童會真的把它當作割草拾柴的地方,都是到那裡找樂趣。

那天,我和“歡迎”等四個夥伴在土丘上玩貓逮老鼠遊戲,由“文化”當貓,我們三人當鼠。等各自選擇一處密林藏好後,文化開始工作。

文化是我的鄰居,一個身材比同齡孩子都矮、但鬼點子卻比誰都多的小子,在很小的時候就表現出不同尋常的聰明才智。他害怕鑽進野棵子裡遇見蛇什麼之類的東西,就來了個令他叫絕而讓我們感到氣憤的招兒。他扯起嗓子大喊,看青的人來了——喊完撒腿就跑。

這一喊,可把我們吓壞了。我們知道看青的“懷仁”老漢性格粗暴,六親不認,要是被他逮着準得在屁股上落下幾鞋底。我用胳膊肘搗了搗藏在身邊的歡迎,歡迎吓得趴在那兒直哆嗦;我再聽聽附近的動靜,二歡他們也在商量如何躲過老懷仁的眼睛。結果,文化跑了幾步就折了回來,不費吹灰之力就發現了我們的藏身之處,赢得了我們每人為他割一把草的獎賞。

遊戲接着進入第二輪,由歡迎當貓,這一次我們警告歡迎說,不能再用吓唬人的損招了。歡迎很老實,他說我絕對不會用,要是我也喊上一嗓子,真的把老懷仁喊來了,你們都藏得好好的,我豈不是要自個兒吃鞋底。

我們互相一笑,各自尋找地點藏身。文化跟我藏在一起,他對我說,千萬别動,我剛才到高崗上撒尿,真的看見老懷仁往這邊來了,歡迎這次要倒黴了。我的心又是一緊張,輕輕地揣了文化一腳,你家夥真不夠義氣,明明看到了老懷仁卻不告訴我們,還出壞點子讓歡迎當貓,這不是有意讓老懷仁逮住歡迎嗎?文化往我跟前挪了挪,小聲告訴我,上回歡迎到他家裡打小報告,說他上課時逃學,結果被他答(父親)狠狠打了一頓,這件事他一直還記着呢!我說那你也不能這樣。文化說,歡迎個子大,一對一我打不過他,隻好這樣了。

歡迎并沒有按照遊戲規則一個一個地找我們,他一直保持沉默站在那兒沒有動彈。原來,就在我和文化交談的當兒,他也發現了老懷仁。老懷仁幾乎是踩着我的腿走到歡迎身邊的,他問歡迎,那幾個呢?歡迎往樹叢裡一指。老懷仁說,都給我出來,不然我可要打屁股了!老懷仁的一嗓子把我們吓出一身冷汗,紛紛從藏身的地點露出頭來。老懷仁說,都過來站好了,公家的東西哪能随便亂撲騰,全村的孩子要是都像你們幾個搗蛋鬼一樣,那不亂了套,那這片青還怎麼看!說完,他就在我們的屁股上每人賞了一巴掌。我們捂着隐隐作疼的屁股,依依不舍地跟着老懷仁出了土丘。

現在,當我又坐在兒時捉過迷藏的這個土丘上時,那已經逝去多年的巴掌聲又在時空裡回蕩起來。以至于從内心深處對老懷仁生出許多感激,他雖然性格粗野,但對集體卻是忠心耿耿,隻要是他負責看管的東西,就很少少過和被破壞過。如今,這個老人已經作古多年,就葬在土丘的旁邊。睹物憶舊,我一番感慨,登上土丘再也遇不着給我們教訓的故人了。是以,出于禮貌,出于對一巴掌的感激,我在絲絲雨中朝着他的墳茔深情地望了一眼。

故鄉的北面是一片綿延十幾裡的果樹園,交通幹線104國道從中間穿過。這片果園曾名列全省第三大果園,是上世紀60年代初栽種的,上山下鄉時接納了一大批從上海來的知識青年。我小的時候正是果園的高産期。是以,圍繞這片果園,也留下了許多值得咀嚼回味的情結。

那時,我們村裡隻有一個民辦教師,最高年級是一年級,二年級以上的學生都得到果園深處的果園場國小去就讀。生在果園邊,長在果園邊,但那時卻無緣大口大口地吞食果子,我們隻能一年四季周而複始、滿懷希望地望着、想着。

春二三月時,正是梨樹和蘋果樹的繁花期,一望無際的浩瀚花海,讓我們目不暇接,那到處彌漫的撲鼻花香,熏得我們兒時的步伐輕盈而矯健。有時來了興趣,偷偷摘上幾朵插在白酒瓶子裡,破舊的草屋也會頓時香飄四溢。

花期凋謝後不久,蘋果大概隻有溜蛋大小的時候,果園就基本處于封園狀态了。這時,成群結隊的知青負責看管果園。他們經常騎着自行車在園子裡穿梭,以最高的警惕提防那些可能進園破壞的人們。他們雖然看起來有點兇,但對我們這些必須穿園上學的孩童還是十分友好和關照的。在經過大隊、公社與果園場的協調後,果園場辟出一條專用線路供學生們行走。是以,我們有機會看着果實一天天、一點點地長大,直到成熟。

說真的,那時候的春天、夏初、冬天都好過,原因是春後果子小,未成熟的蘋果酸澀的不得了,一般不會有人摘食它;冬天時,到處都是光突突的一片樹幹,根本不會讓人有任何想法。但夏初以後就不一樣了。這時,那些在我們眼裡由青色而一點點變紅的蘋果,不僅個大飽滿,而且濃濃的果香直往我們的鼻子裡鑽,有時看着看着口水就出來了。

有一次放午學回家,我和兩個同學口渴的要命,一路上眼睛老往蘋果上瞟。眼見着要出果園了,我們幾乎同時作出了決定,要冒一次險,撿一個落地的蘋果解解渴。我們往四周望了望,發現的确沒有人時,就貓着腰一步一步地走到果樹下準備撿拾。

其實,我們的一舉一動都沒有逃過一個漂亮女知青的眼睛,她坐在路邊果園的第三行暗處,把我們的狼狽像看得一清二楚,之是以沒有像男知青那樣大聲地吼叫,是她怕吓着我們。就在我們暗自得意要撿拾的時候,她輕盈地走到了我們身邊,小朋友,想吃蘋果,一定是渴了吧!女知青的幾句話雖然很溫柔,但把我們吓的夠嗆,我趕緊站起身來,我的同學們則如同雕像,愣在那兒不知道如何是好。女知青說,小朋友,别害怕,過來,到裡邊來。說完,她從籃子裡拿了三個墜落的蘋果給我們每人一個。

走到女知青剛才發現我們的地方,隻見果樹底下鋪着一條用蘆葦編織的席子,席子上放着一本厚厚的外國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書旁放着一本印有果園場名字的稿紙,那稿紙的第一頁密密麻麻寫滿了字。

我說,知青大姐,我們知道錯了,你千萬不能把我們的事告訴老師,不然老師要批評我們了。說完,我和小夥伴們都流下了眼淚。知青大姐一邊幫我們擦拭眼淚,一邊笑着說,看把你們吓的,這麼好吃的東西,哪個不想吃呢,何況它是落在地上的,我向你們保證,不會向任何人說的,你們坐下來快點吃吧。

我們三個幾乎是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知青大姐為了表示誠意,又從籃子裡給我們一人拿了一個,并用粉紅色的繡花手帕把果子上的藥物擦去,然後才開始一邊看她的書,一邊和我們說話。我坐在知青大姐的旁邊,開始翻弄她寫的東西,并懷着十分好奇的心情問,大姐這是寫的什麼?大姐說,前幾頁是讀書筆記,下邊是我寫的詩。聽到是詩,我們不約而同哎呀了一聲,大姐,我們學的課本裡也有詩,你會寫詩,真了不起啊。

或許是我們爛漫的童真感動了大姐,她把書本放下,撫摸着我們的頭,大姐這是在學習寫詩,等将來發表了,我把它拿給你們看!我說,大姐,我們拉勾。大姐說,拉勾,上吊,一百年也做到!

有了這次經曆,我感到凡事可不能憑想當然,就在你作出決定的前前後後,說不準在哪個角落就有一雙眼睛在監視着你。是以,我在果園場國小讀了四年,再也沒動過一絲關于蘋果的念頭,也再也沒遇到那位漂亮善良的知青大姐。但受大姐的啟發,我也愛上了寫作,在國小三年級寫的第一篇作文《懷念母親》經國文老師推薦後,竟獲得全國少年組的一等獎,為後來走上文學創作之路開了一個好頭。

若幹年後,我在揚州的一家書店裡買到一本《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回憶錄》,偶然發現了那位知青大姐,原來她在和我們認識不久就回了上海,而且成為一名作家。我們當時的相遇被大姐完整真實地記錄下來。我讀着這段文字,心中充滿了感激,暗暗地埋怨大姐,怎麼失約了。

後來,我有機會到上海出差,找到了大姐,大姐還和記憶中一樣漂亮。她拿出一摞在報刊發表的影印詩作給我,鄭重地對我說,現在還願不算遲吧。我說,大姐,拉勾能管一百年,一百年裡哪天還願都不遲。臨别,大姐又送我她出版的幾本小說,并鄭重地簽名留念。

如今,當我又回到當初走過的園間小道,再尋找與大姐相遇的那個地方時,我失望了。原來香氣馥郁的果園,現在已成為一個大型山羊養殖場,兩棵幸運留下來的果樹,也因韶華飛逝早已老态龍鐘了。我在雨中和它們對望,一股酸楚不知不覺湧了上來。

故鄉的東面是一片洋槐樹居多的樹林,每到春末夏初的時候,洋槐樹上就開滿了乳白色的花朵,百米之外都能聞到香味。這時,成群成群的鄉親,就拿着繩子和籃子,紛紛爬到樹上采摘槐花。可别小瞧這些槐花,它在故鄉鬧饑荒的年代救過不少鄉親的命。

小時候,我也加入過采摘槐花的隊伍,那不是為了好玩,不是為了湊熱鬧,純粹是為了生存,為了改善生活。

父母親因意外事故早世後,貧窮就和我攀親結上了對子。由于我家沒有勞力,每年隻能分到少得可憐的一點麥子。而且,這些麥子要留到過年的時候才可以吃。

是以,我童年的食譜簡單得隻有山芋、玉米和青菜幾樣。夏天,等山芋栽插發葉後,我們的主食就是山芋葉;秋天,山芋收獲後,我們的主食就是剛剛刨起的山芋;冬天,則守着秋天曬好的山芋幹,看着鍋裡紅糖水一般的湯汁長久地發呆。就數春天青黃不接最難熬,這時,故鄉的洋槐樹卻救濟了我們。常常是奶奶領着我來到洋槐樹下,由我爬到樹上大把大把地采摘下來。回到家裡,奶奶竭盡想象,把它與玉米面等排列組合在一起,蒸成形态各異的窩窩頭,這種純天然的食物有時吃上一月兩月,也不覺得枯燥乏味。是以,在我最艱難困苦的童年歲月裡,家鄉的洋槐樹成了我的親人和恩人。

我伴着綿綿春雨在樹林中穿行,走到了那棵小時候經常攀爬的洋槐樹前。它已經很老邁了,當年婆娑的枝大半都已枯死,樹幹也被蟲子腐蝕得滿目瘡痍。我輕輕撫摸着它粗糙而滄桑的表皮,酸甜苦辣不知從何說起。

就這樣,我在春意闌珊和細雨綿綿中凝望了故鄉的各個方位。尋根的小路一直很靜,靜得隻能容下大自然的竊竊私語。路上也隻有我一個人在走着,那份惬意,是我在城裡怎麼也找不到的。

在這樣的氛圍裡回想,我那坎坎坷坷又匆匆忙忙的五十多年人生,就像一首如泣如訴的歌了。我凝視着那些曾經無比熟悉的故鄉風物,它那幾分蒼涼幾分惆怅幾分愉悅的情景,永遠使我心中溫暖,永遠使我充盈着一種美麗的念想。

(作者簡介:胡正良,1969年12月出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知名書法美術評論家,康德哲學研究學者,研究員,現居江蘇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