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洋子也是個能“呼風喚雨”的街頭古惑仔，但如今他不過是監區裡一個很不起眼的小角色。可洋子還是有自己的追求，他說：“人生這麼短，一定得活得精彩。”這“精彩”的程度可大可小，但隻要活着，就有希望。
洋子當時酒精上頭，
拿着砍刀，又從朋友那裡借了一枝槍，
帶着弟兄們叫嚣着，
匆忙奔向基哥說的工地。
像極了電影《古惑仔》裡的情節。
帶着弟兄們來到工地後，
洋子拿出手槍上了膛，
“砰砰”朝天開了兩槍。
兩槍之後，
便是六年半的牢獄之災。
“起點”，意為使自己所處的地位有所提高。
在看守所裡的犯人有點高點低之分。“号長”是一個監室裡“點”最高的，通常都是在外面有頭有臉的人物，也就是我們平常說的混社會的大哥。其次有幾個“管号的”，威望不及号長，新人進來時他們負責教教規矩，安排号子裡的一些日常事務。那些“點”低的在号裡最沒有地位，吃飯喝水處處受限，床鋪不夠的時候他們隻能睡地闆。
新人如果想提升自己在号裡的地位，也就是俗稱的“起點”，一般是通過在号裡幹一架，打服了号裡的厲害人物。
那天洋子所在的監室804打得沸反盈天，驚動了總監控室。
1
洋子進來看守所有一年的時間了。比我來的時間還要長。
和絕大多數混社會的一樣，洋子身上布滿紋身。
我是第一年來看守所，第一次見到這麼多的紋身。剛入職時老李告訴我：“你不要怕，紋身的人都是因為心裡恐懼，想通過紋身吓唬别人。”後來我看到有紋無名佛像的，有紋惡魔骷髅的，有紋騰龍戲珠的，有紋武聖關羽的。
我注意到洋子身上紋得花花綠綠，仔細分辨能夠看出大概是一條魚。
洋子說這是條錦鯉，前些年都說錦鯉能帶來好運，就紋了。
然而錦鯉沒能給他帶來好運。24歲的洋子這是二進宮了。
出事那天洋子正在外面喝酒，正喝得興起。有個叫基哥的人給他打電話說：“洋子，出事了，你叫些弟兄趕緊來工地！”據說洋子當時酒精上頭，啪地一聲就摔了一個啤酒瓶子，然後給身邊的朋友們打電話，很快就攢了兩車人。帶着砍刀，又從朋友那裡借了枝槍，帶着弟兄們叫嚣着，匆忙奔向基哥說的工地。
像極了香港電影《古惑仔》裡的情節。
工地裡的兩撥人因為工程問題協商不成，蓄勢待發。
應該是洋子他們的到來促成了這場血拼。洋子同監室的老回說，當時自己特别嗨。
兩車人來勢洶洶地到了工地後，洋子拿出手槍上了膛，“砰砰”朝天開了兩槍。
兩槍之後，便是六年半的牢獄之災。
那天死人了，死的是另一撥人的頭兒，叫秃鷹。死亡原因是大腿動脈出血。然而誰都不願意承認那一刀緻命傷是出自自己的手。
警察剛開始抓了幾個人，兩撥人便開始互咬，互相舉報，結果牽扯的人越來越多。洋子是跑掉之後在另一個縣被抓到的。
被抓的時候是晚上。後來我在本市的大案要案宣傳片裡，看到了那天的鏡頭：洋子光着膀子，被兩個警察從房子裡帶出來。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他那滿身的紋身。
對，就是那條錦鯉。
2
804監室的号長就是給洋子打電話的基哥。
雖然原則上同案犯不能關在一個監室裡，怕互相串供。但是他們的案子早就過了偵查階段，到了檢察院，前段時間已經開庭了。
我記得開庭那天法院來了好幾輛警車，四五十個法警，給他們戴了手铐腳鐐，蒙上頭。開庭的路上浩浩蕩蕩。
開庭後不久，804原來的号長投牢，去了監獄服刑。基哥從808調到了804當号長。
而這次804監室打架，正是洋子和幾個點低的犯人把804“現任”号長打了。
号長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存在。是民警“封”的一個“職位”？還是他們這個群體自然而然形成的頭領？
後來上頭發了檔案，打擊“牢頭獄霸”現象，不讓有号長的存在，于是下面換了一個委婉的叫法，叫“安全值班員”。再後來安全值班員也不讓有了。監室内所有的工作必須由民警親力親為。但實際上，每一個群體總有它自然而然形成的頭領，不管是人群還是其他群體。
基哥作為他們的頭領，管理方式好像引起了一撥人的不滿。老号長走後他的小弟可能不太适應新号長，加上一部分點低的可能想起點，于是爆發了804的這場群架。
但洋子不是因為這些原因。
洋子動手是因為——基哥想甩鍋。
那天去工地争地盤時，基哥一個電話，洋子二話沒說拉着兩車人到位。然而據洋子說，開庭那天，在法庭上，基哥矢口否認他讓洋子喊人。
洋子說他很生氣。
我們檢視804監室打架時的錄像，洋子下手很重。拿塑膠闆凳往頭上砸，闆凳壞了好幾個。
群架之後洋子很快被加戴了械具，然後調到了其他号裡。包号民警對其進行談話教育，洋子依舊是不服氣的樣子，大概是因為這個年齡段年輕氣盛在作祟，也就是俗話說的一根筋，或者是——
偏執型人格。
腦子完全被自認為對的道理占據，并且不斷強化，最終陷入狹隘的想法中無法自拔。完全聽不進别人的話。
洋子就是這樣。我在的這段時間裡，他打過兩次架。還有一次和獄醫争執起來，他用粗俗的語言辱罵獄醫，還好有一道鐵欄把他們兩人隔開，不然又是一場災難。
3
洋子的童年和少年時光不能用安穩來形容。
八個月的時候，他爸就因為尋釁滋事進了看守所。後來，他爸被送去監獄服刑，他媽媽就抱着他去監獄探監。但在他三歲的時候，他媽媽便抛下他回了四川。
洋子很早就辍學，在蛋糕店裡學做蛋糕。
然而生活這個東西，環境太重要。你生活的環境決定了你的人生走向。跟社會上的一些青年玩鬧了一陣之後，洋子很快就融入了他們。
而這個社會環境，學壞太容易。
無所事事的洋子流連于酒吧、KTV、棋牌室等場所，整日夜夜笙歌，燈紅酒綠。而且不知從何時起，他開始“溜冰”。
“冰毒這種東西，在社會上混，很容易就會沾上。”洋子說。
這個世界上吸毒的人很多，遠遠多于我在學生時代對毒品的想象。有時候我們看到外面的世界一片祥和，一次我和一個還在上大學的朋友談起毒販，他甚至一臉天真：“毒販？我們這個地方還有人吸毒嗎？”
再後來洋子慢慢從小弟熬成一撥人的小頭頭。
外面的牌局上是有洋子的股份的。麻将、牌九，組織者在其中抽頭漁利。有的人在裡面輸光了錢，還有人在賭場裡放高利貸，比如你借一萬塊，能拿到手的隻有九千。
在牌局上入股，跟着人家放高利，洋子混得有頭有臉。然而他這樣的人心浮氣躁，不知天高地厚，是以在接到電話的那晚，才會帶着人拿着槍，叫嚣着沖到了現場。
那天我問洋子，有沒有女朋友。
洋子說：“如果去年沒有進來，今年就應該結婚了。房子已經買好了，正打算裝修。”
我說：“你進來了你女朋友怎麼辦？”
洋子陷入了沉思。
人都是天性多疑的。若是三年五年不能與她見面，外面的世界是不是早已經天翻地覆。
我聽和洋子同監室的老回說，在監獄裡面，經常會有人擊碎你剛剛建立起來的一點點信任。比如總是有人和你說，你女朋友在外面可危險了，外面誘惑這麼多，你都不知道被綠了多少次。
看守所裡可以給外面寫信，寫些家長裡短，隻要内容不涉及案情就可以往外寄。也可以收外面的來信。有的犯人隻要超過一個月接不到家裡的來信就會變得焦慮，心裡浮想聯翩。
我不想讓洋子也焦慮不安浮想聯翩，是以很快岔開這個話題。
4
807監室躺着一個特殊的犯人。
我自打來到看守所之後，他就一直閉着眼，躺在床上。叫他聽不見，拍他沒反應。
那天在工地火拼的有兩撥人。
秃鷹一撥人和基哥一撥人。剛開始，從整體上看是基哥他們人多，秃鷹也不服氣，叫手下打電話喊人。後來，拿着砍刀氣勢洶洶而來的那個人外号叫豹子。
豹子身上真的紋着一隻露出兇狠目光的金錢豹。那天他暴露出豹子的野性，手起刀落，一個人被他砍成了輕傷，還有幾個輕微傷。
807躺着的就是那個當時無所畏懼的豹子。
我以為是他在火拼的時候受了傷，是以才生活沒辦法自理。可是老李告訴我，他什麼事也沒有，就是在一直裝傻裝病。
我來的時候他就一直穿着綠色病号服，是重點關注人員。
這一年多，他都是閉着眼躺在床上，從來沒有說過一句話，大小便往褲子裡拉。
看守所不能眼睜睜地看他餓死，就給他下了胃管，每天一日三餐有獄醫給他喂流食。同監室的人對他也算照顧，每天找人擡着他去廁所。
大家一緻認為豹子是在裝病是有原因的。
豹子之前因為尋釁滋事被判過刑，在監獄裡裝瘋賣傻被監外執行。現在，監外執行刑期還沒滿，就又出了這檔子事。
洋子說：“當時他拿着砍刀，比誰砍得都歡，這會兒在這裝孫子。”
這次尋釁滋事被判六年，再加上之前沒有執行完的六年，豹子還需要再有十二年才能重見天日。
上面的意思是，堅決不能給他取保，這家夥就算死也要死在裡面。
最近這些天豹子的情況像是惡化了。由于一直躺在床上不活動，背後長了褥瘡。體重也由剛入所時的兩百斤驟減到了現在的一百斤。骨瘦如柴，有點讓人害怕。
身上紋的金錢豹似乎也萎縮得沒有了之前的神氣。
豹子到底是想裝病裝傻被取保候審，還是有别的原因，誰都不得而知。
不過能有如此驚人的毅力，一年多不睜眼不翻身，也是讓人咋舌。
5
開庭之後沒多久就下判決了。
第一被告被判無期徒刑，也就是砍出緻命傷的那個人，餘生大概要與監獄相伴了。
洋子被判六年半。出來之後正是三十歲，錯過了最好的年紀。且不說這六年半外面會有什麼翻天覆地的變化，戀人的離去，各種機會的喪失等。這六年半他與外面社會接觸的機會很少，等到出來後與社會脫節嚴重，都不知該怎麼融入進去。
老李跟我說，在這裡面待久了，人的心眼兒都會變得很小，屁大的事就會吵起來，甚至大打出手。
洋子說自己在裡面總是愛用一些極端的詞表達自己的情緒。
我問他什麼極端的詞。
洋子說：“比如我想表達‘我很生氣’，我就總是說成‘我弄死你’。”
他說這話的時候一本正經，倒是把我逗笑了。
記得很久之前看過一個電影叫《肖申克的救贖》。老布在監獄裡待了五十年，重獲自由後，發現與外面的世界格格不入，最終留下了“老布到此一遊”的絕筆，在茫然無措中自殺。
電影《肖申克的救贖》
當時電影裡提到了一個詞，“體制化”。在監獄待了那麼久，早已經對那裡的生活産生了依賴。
我不知道老布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是怎麼樣的心态。焦灼，失望，或者是平靜？
我也不知道洋子是不是真正後悔過。
《無間道》裡有句台詞，出來混，遲早要還的。
生活中看似需要做衆多的選擇，其實決定我們人生走向的路口，也就隻有那麼幾個吧。
八個月大的時候，洋子就已經注定做不了警察，因為他連政審都通過不了。很多時候的選擇，也都沒得選。
但是如果他依舊這麼自大到目空一切，等待他的一定是法律最嚴厲的制裁。
6
看守所裡有兩種人是可以在監區内的樓道裡滞留的。一種叫“外勞”，就是協助民警打掃打掃樓道衛生，做點倒垃圾這樣的工勤工作。還有一種是理發的，每隔一段時間給監室裡的犯人理發，他們就可以呼吸呼吸樓道裡的新鮮空氣。
洋子就給他們理發，而且手法還算不錯。
我問洋子之前在外面就會理發嗎？
洋子說：“不會，在裡面學的。”
洋子說理發師可以“出來玩”，就學理發了。
他笑着說：“要不要給你也理一個。”
我擺手說不用了。
總算是沒有完全荒廢了時光。
我見過有的人在号裡讀《論語》、《道德經》，每天和同監室的犯人盤道。
我見過有的号長帶着全監室的人背誦《心經》，每天早晨誦讀一遍。
我也見過有的犯人欺負犯人，試圖樹立自己的權威。
洋子在監區裡隻是一個很不起眼的小角色。
其實誰不是這樣，我自己又何嘗不是衆多民警中一個不起眼的小角色。
洋子有天說：“人生這麼短，一定得活得精彩。”
每個人對精彩的了解不同，我不知道他說的精彩是什麼樣子的，夜夜笙歌，姑娘左擁右抱，大概就是他們這些人所說的精彩了吧。
又何必在乎什麼點高點低。
都是小人物，别說什麼大話。
活着就行了。
題圖 | 圖檔來自《卑劣的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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