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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導師和學生陷入「隐形沖突」

當導師和學生陷入「隐形沖突」

人物

2024-05-06 09:20釋出于北京人物官方賬号

當導師和學生陷入「隐形沖突」

近年來,關于高校師生關系的讨論越來越多。不久前,華中農業大學和北京郵電大學研究所學生聯名舉報導師事件,再次将導生沖突問題推至我們眼前。在現行的導師負責制下,導師手中握有學生能否畢業、升學的權力,一旦涉及沖突,權力的天平極易向導師一方傾斜,學生打破沉默往往要付出高昂的代價。

北京師範大學教育學院教授林傑和當年還是碩士的劉業青從2020年起關注導生沖突話題,對28位國内不同高校的碩士及博士研究所學生進行過訪談。他們的研究發現,導生沖突是非常普遍的教育現象,而相比公開爆發的顯性沖突,「隐性沖突」是導生關系中更為普遍的現實。

由于導生之間的權力結構,面對無法避免的沖突和摩擦,學生往往會采取消極對抗的方式,不敢說,不願說,也沒必要說,用「不主動」來維持一種和導師的安全界限。最終,有些學生日漸麻木被動,待到心力耗竭,喪失解決問題的意願,師生關系無可挽回。也有些學生經曆了漫長的掙紮之後,決定和自己和解,不再過多投入情感,隻期盼完成手頭的事,盡早畢業。

根據2021年《中國國民心理健康發展報告》的資料,35.5%和60.1%的研究所學生有一定抑郁與焦慮問題,與導師關系是該群體心理健康的四大影響因素之一。這也意味着,如何處理導生關系,已經成為我們無法回避的問題。

那兩年,林傑和劉業青也經曆了導生關系的跌宕。升入研二後,學業的壓力開始變大,學生和導師的學術合作越來越多,磨合與對抗、期望和現實的落差中,他們開始重新思考,什麼才是真正良好的師生關系。

林傑意識到因材施教的難。哪怕他當了二十年的導師,面對一個新生的時候,以前的經驗依然會失靈。他開始主動溝通,站在學生的角度去了解、去體諒。劉業青也意識到,就像任何其他社會關系,人和人的交往裡免不了摩擦,當她卸下對導師固有的「濾鏡」之後,才能真正看見,并且了解人的複雜。

四月下旬,《人物》作者在北師大見到了林傑和劉業青。這是一間不大的辦公室,堆滿了林傑從各地淘回來的小擺件和毛絨玩具。他告訴我,這是為了讓學生能稍微放松一點,「至少他們不用成天對着我的這張老臉。」 我們聊起導生沖突的研究,也聊起最近兩起學生集體舉報導師的事件。

采訪中,林傑多次提到,導生沖突不隻是個體的失德問題,更是學術生态的整體「異化」。審計主義與管理主義的盛行,教育中原本應該被保留的「空間」被各種量化的資料所侵占、填滿。所謂的「卷」,最後都會轉嫁到導生關系上。「隻有重新營造一個自由的寬松的環境,才能從根本上減少導生沖突,回歸以人為本的這種教育的本質。」

以下,是林傑和劉業青的講述。

文|王青

編輯|槐楊

林傑:

「隐性沖突是更為普遍的導生現狀」

這兩年大家可能會覺得,各類導生沖突事件變得越來越多,師德問題、研究所學生意外數見不鮮。我一直做的是高等教育研究,也做了二十年的導師,無論是從學術的角度還是個體經驗層面,我都想去看一看,為什麼這幾年導生沖突和沖突越來越多,它意味着什麼?我們國家高校的導生關系又發生了什麼樣的變化?

2020年,我和業青開始着手做這方面的研究。遵循研究倫理,我們沒有在本校進行田野采樣,而是選取了國内八所不同層次、不同類型的高校,前後采訪了28位左右的碩博研究所學生。為了避免采訪對象因為我的導師身份而不敢吐槽,所有的采訪工作由業青主要完成。

調研的結果,說實話,我很意外。我們發現,導生沖突是一種非常普遍的教育現象,幾乎存在于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導生關系裡。而相比顯性的公開沖突,絕大部分學生表現出來的是間接的、非公開的對抗狀态,我們後來将它命名為「導生隐性沖突」。

什麼意思呢?隐性沖突裡的學生,其實并沒有真正跟老師發生正面的沖突,前台行為幾乎了無痕迹,最常見的表現形式就是「不主動」,會下意識地疏遠、回避導師的訴求。比如導師讓學生做一個選題,學生不敢說不做,但就一直拖着。老話說,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這個時候,學生可能就不修行了,一直拖到拖無可拖的地步為止。老師也有可能會對學生産生誤解,覺得對方不上進,就此撂下不管。

原因也很好了解。和一般的社會關系不同,朋友之間有了沖突,不聯系就好了,導生關系一旦締結,無論是導師還是學生,都沒辦法随意解除。我們國家大部分院校又是單一導師負責制,導師的權力很大,在不對等的結構之下,學生很容易會覺得不敢說,不願說,也沒必要說。

田野中,有些學生說得比較委婉,「導師很忙」,意思其實是不想聯系;也有些學生會認為自己的聲音不重要。比如有個學生說:「有一次我對他(導師)布置的一項任務提出異議,他直接打電話質問:你憑什麼這麼說,你什麼意思!我當時又懵又害怕,後來卻很困惑,大學教師不應該更包容與民主嗎?反正後來就不會說了。」

這種溝通障礙,也和導生交往中可意會不可言傳的默會地帶有關。當學生摸不清什麼程度的問題适合溝通、解決時,就會傾向「按兵不動」。有些學生會想象性地預演導師的反應,「被批還好,更怕被煩,索性就不問了」;還有些學生則會參考師兄師姐的經驗做法,前輩怎麼做,我也跟着怎麼來。

帶來的結果是,很多學生在導生交往中日漸麻木被動、暮氣沉沉,堆砌出自我保護的心牆。待到心力耗竭,喪失解決問題的意願,師生關系無可挽回。而導師原本就處在權力結構的上位,即使後來認識到了自己的問題,也很難有動力改變。

從社會學的視角出發,「沖突」本身是一個中性概念,有人的地方就會有沖突,你讓它呈現、爆發出來,是更有利于社會整體的和諧和穩定的。但就像剛才說的,隐性沖突的特殊性就在于,它大多數情況下隻停留在心理層面的内耗、對抗,沒有導向正面的解決和管理。而這樣的模式又會被處于弱勢一方的學生不斷整合、内化,導緻不是在沉默中滅亡就是在沉默中爆發,喪失許多沖突覺察、幹預、和解的機會。

當導師和學生陷入「隐形沖突」

林傑辦公桌上,放着毛絨玩具

劉業青:

「用不主動去維持一種相對安全的界限」

調研的時候,我們一共訪談了不同高校、不同專業的28位研究所學生。我印象最深的,是很多受訪者都和我表達過,導師擁有「扼住你命運的咽喉」的權力。它不僅會影響學生的表達意願,也是很多沖突發生的原因。

最典型的隐性沖突就是利益沖突,比如給導師打工、幹私活,能否給予相應的勞務報酬;尤其涉及學生是否能按時畢業,沖突和沖突會更容易發生。很多學生會直接說,我怎敢跟導師對着幹,我隻想順利畢業。我記得有一個采訪對象,他隻是因為沒按照老師的要求去聽講座,就被導師威脅是不是不想畢業了。

還有一類是觀念或者經驗層面的沖突。比如導師以「過來人」的經驗要求自己,講自己年輕的時候怎麼努力留一線城市,說學生不努力,但學生會覺得不同代際競争壓力不同,現在「内卷」這麼厲害,不是努力就能成功。

也有行為習慣方面的沖突。很多學生其實能夠認同導師的學術理念,分歧點是方式。有一個采訪對象和我說,導師布置一些任務或者否定他的建議時,會缺乏一些解釋,直接一句話,「你執行就行,我不要你覺得。」這時候,他會不敢再和老師說,也會感到很困惑,為什麼越長大反而越難和老師對話?

還有一個印象比較深的感受,至少有一類學生和我很像,從小在尊師重道的文化裡成長起來,遇到沖突的時候,很少會認為老師有問題,指責老師,會歸因于自己,怎麼能和導師有沖突呢,為什麼會這樣,有一個很強的心理鬥争過程。

往往越認同導師、重視求學的學生,越容易被喚起害怕情緒。其中一個采訪對象是這麼描述内心那種微妙的恐懼:「導師很用心在指導學生,我也很想學好,但是我比别人都怕他,怕他發火、失望,很多時候不會找他,跟他交流需要鼓起勇氣。是以也造成誤解,他認為我閉門造車,不能發現我中間出什麼問題。」

周遭環境也在影響着學生的表達意願。我遇到過很多學生,當他們主動跟同學或者家裡人說的時候,經常得不到了解,對方可能覺得這是一件普通的小事,一句吐槽,但對于學生而言可能已經積壓很久了。同一件事情,在不同人的視角下,落差真的特别大。這時候,他們就會覺得「說出來矯情,吞下去卡嗓子」。

另一個普遍的情況是學生的情緒困境。就像林老師剛才說的,導師處于強勢位置,很難切身體會到學生心裡的羞恥、卑微、驚惶不安和挫敗無助,很多時候,還會直接向學生發洩不滿、厭惡與無視。而學生隻能是這些情緒的承受方,如果不是極端的情況,他們不會表露憤怒。

在現實生活裡也是這樣,身份與權力更高者就是會擁有更多的情緒特權。而弱勢一方則會傾向用「不主動」去維持一種安全界限。尤其當導師沒有主動釋放溝通信号,營造包容的交往氛圍時,缺乏安全心理感覺的學生,往往會用沉默和回避來應對。

當導師和學生陷入「隐形沖突」

圖源電影《不求上進的玉子》

林傑:

「我感覺我就是别人家的導師」

研究導生沖突的這三年,我的心情一直很複雜,因為很多我身為導師的感受被确認了。那兩年我越來越覺得,早年和學生那種亦師亦友的關系變了,主要是 「友」的部分流失了,更多時候像是如師如父。

可能研一還好,到了研二階段,學生面對發表的壓力、繼續讀博還是工作的壓力,這種時候你還想和學生保持朋友的關系,真的很難。比方說當他們東西寫不好,研究思路不對,我就很容易着急批評,是以慢慢的,我也發現學生對我的變化,從原來很親近、很積極,轉化到不親近,甚至是用政策應對我的狀态。

一旦遇到沖突、摩擦,學生願意當面鑼、對面鼓的越來越少。當然,這裡面也有北師大的文化影響,學生整體比較乖,我不知道「乖」這個詞在他們看來是不是一個好詞,但我執教這麼多年,的确很少遇到學生怼老師的,哪怕當面争論,我不同意你觀點,都很少見,更不要說公開的當面沖突。但是這樣一來,師生關系就會疏遠,會停滞,這些我都經曆過。

導生沖突這個選題,最早也是業青提出來的。2020年10月,我們去外校開會,在計程車上,她講起自己的觀察,說和周圍同學、朋友聊天,發現大家對師生的相處都有困擾,又都不太敢正面說。她問我,能不能做這個方向的研究。

我想,業青提出這個課題,可能也和這方面的經曆有關。我記得當時看田野筆記,裡面有學生提到:「導師在課堂和朋友圈時而比較親切幽默,時而朋友般溫和,時而頤指氣使,變化大的時候很難适應。」我一下子就想到了自己。

後來我意識到,人都是多面的,相處久了,不同僚情、不同場合,我會變換不同的身份,我自己可能覺得切換得挺順暢,但學生沒辦法接受我變得那麼快,怎麼昨天我還和風細雨的,今天就忽然暴風驟雨了。如果跟學生換一個位置,我也會覺得自己有時候面目可憎。

做完這個研究,我也會反思,自己在師生關系的處理上存在哪些問題,比如是不是要更多尊重學生選擇的多元性,适當降低我的主觀期待;後來遇到沖突的時候,我會坦陳自己的不當,甚至向學生認錯。但直到現在,我依舊覺得,研究做好了,未必實踐也能做得好,大部分時候,我的感受是成就感與挫敗感并存。

成就感是當有的學生能跟得上,或者跟你比較投緣,在你的影響下,成長很快,這時候作為老師自然會有成就感。挫敗感是學生都有自己的想法,我能改變學生的地方微乎其微,有時候遇到學生的不了解,我也會很沮喪,有深深的無力感。

我經常跟他們講,「我感覺我就是别人家的導師。」因為我的确發現,相比自己師門的學生,别的老師的學生更願意主動來找我。剛才還有一個以前的畢業生來看我,他甚至都不是我們學部的學生,隻上過我的一門通識課,但畢業了,還會記得回來看我。

這大概就是距離産生美。

當導師和學生陷入「隐形沖突」

圖源電影《大學》

劉業青:

「我開始原諒自己」

回過頭看,提出這個選題,的确有我的困惑在。大概是研究所學生二年級,我忽然發現,很多事情都變了。

拿寫論文來說,研一的時候,我隻要完成課程論文、實作導師的想法,但到了研二,有論文發表的壓力,我開始要把自己當成一個研究者,獨立解決問題,直接和很多博後、青椒(青年教師)去競争。對當時的我來說,是有挑戰和難度的。

我在河南鶴壁出生、成長,從小到大都比較聽話。大學階段,我在華南師範大學讀的教育管理專業,做過很多小調研,去支教做過農村留守兒童研究,很投入研究的過程,也覺得自己适合學術這條路。研究所學生考到北師大國際與比較教育研究院,算是轉了專業,是以無論是經驗還是知識層面,我都有從0到1的跨越過程。

導師對我的期待也變了。出錯的時候,他以前可能會簡單地批評,哪裡需要改進,但那段時間,他會特别直接、鋒利地指出來。有時候批評很難把握對人和對事的尺度,我一下子就會覺得,自己不再是一個安逸的學生,沒有人會輕易原諒我。

包括剛才說人的多面性,我是有體會的。那段時間,有時候我會覺得老師待人很平等,像朋友一樣,但遇到學術層面的摩擦,他又有很強的權威感,我在體驗老師不同角色的轉變之間,會遇到一些困難,不知道怎麼溝通、合作。

不光是我自己。平時和室友、同學聊起來,導生關系是非常主要的話題之一,我會發現,許多人都遇到過類似的困擾。比如導師對學生的論文構思幾乎完全否定;導師要做太多項目、課題,對自己的學術成長沒有幫助。是以,那次和導師外出開會,我就提出想要研究導生沖突的想法,他也很支援。

後來,随着田野的深入,我接觸到更多案例,也慢慢意識到,為什麼老師說的那種亦師亦友的關系很難做到,因為「師」和「友」這兩種身份,本身就存在權力勢差。

當我們說導師更有權力時,它是一種多形态交織的權力,不僅有制度規定的法定權力,還有倫理道德權威、社會影響力等等。當導師習慣了在學生面前的高地位、尊敬待遇,日常交流中就很容易出現一些不對等的話語或情緒。田野裡不少受訪學生就和我提到,導師批評的語言有時會無所顧忌,上升到個性打壓,或者給你的論文總結「幾宗罪」,很形象化也很紮人。

現在想來,這個研究對我最大影響就是,我開始原諒自己了。最早碰到沖突,我會覺得,為什麼總是我跟老師有沖突,别人就沒有,是我不行嗎?是我做得不夠好嗎?現在我會覺得,學生會犯錯,導師也會犯錯。很多時候,可能雙方都是出于自以為的好意,反而産生了誤解和分歧。

社會化方面,我也成長了很多。我一直生活在學校的環境裡,對老師、學生這些身份會有一個刻闆印象,會投射自己的期待。尤其在基礎教育、大學大學時,師生關系相對松散,更容易感受到導師對學生的尊重關心、無私幫助。我對自己的定位也是一個初學者、初出茅廬的小輩,被帶領被包容。

但到了研究所學生階段,整體學術生态近似職場和微縮社會了,不再是純粹以師生主體、偏重教育關系的「學校」。相比以前,師生交往會涉及更多面向,而人與人之間的差異其實特别大,難免會有碰撞,經曆了那段時間後,我會更加了解什麼是一個真實的人,人的複雜性和多面性。

老師說,這個研究對他有影響,我能感受到。後來,當他意識到我在回避,會主動找我,和我解釋當時說一些很重的話,内心是怎麼想的,即使彼此還有認同分歧,但至少我對他有了更多的了解,更願意妥協。另外,導師在指導論文的時候,也會更尊重和了解學生。

當導師和學生陷入「隐形沖突」

圖源電視劇《英文系主任》

林傑:

「不良的師生關系可以緻病」

導生沖突隻是近年來師生關系問題的一個表現。更早之前,我和另一個博士生還做過師門文化的類型研究。那幾年,關于研究所學生和導師關系異化的問題逐漸浮出水面,我的主要研究方向之一是組織理論,就想要從組織形态角度,研究師門對研究所學生學術發展的影響。

當時,我們給不同的師門文化分了四種類型:散養式師門、部落式師門、家庭式師門、科層式師門。

散養式師門很好了解,導師除了要求學生完成學位論文之外,對學生、對師門活動規定很少甚至不作任何要求,師生之間的交流僅限于必要的學術活動,師門成員各行其是,互動很少。

部落式師門,它的上司風格類似于民主集中制,導師就像是一個部落的長老,會充分考慮學生的意見之後做出最終決策,對學生也非常負責。

家庭式師門,就像一個大家庭,師門成員之間不僅是學術指導或學術夥伴關系,而且形成了非常親密的私人關系。

最後一種是科層式師門。師生關系更像是一種等級鮮明的上下級關系,導師就像管理嚴格的老闆,會制定一些不成文的規章制度。師門成員之間的關系較為疏遠,多限于工作交流。

聽上去,你可能會覺得散養式師門更好。而實際上,我們在調研中發現,四種師門都不能說絕對的好或者壞。從導生關系來講,越自由、松散的師門,的确越少發生沖突和沖突。人際關系就是這樣,你們相處得越密集,交往暴露的面越多,摩擦的可能性越大。

但是,也會有散養型師門的研究所學生和我們表達不滿。我記得有一個受訪者是這麼說的:「我這一年什麼都沒幹,可能我比較倦怠,但我覺得是因為沒有沖動和想法,也可能我之前這方面做得還是太少了,久而久之就會形成惰性,越來越不想鑽進去。如果跟一個非常嚴肅的老師,你學不進去他逼着你學,很可能過上一段時間也會好點。」

是以,一方面,學生的需求是多種多樣的,另一方面,和其他社會組織相比,師門的特殊性就在于,它遵循的不僅是理性邏輯,更是情感的邏輯。包括後來做導生沖突的研究,也會有學生和我們表達,「我和導師的關系裡,最大的問題就是沒有問題。」

那次做完師門研究回來,我就在想,我到底是哪種師門?我要塑造一種什麼樣的組織文化?我現在覺得,自由的精神還是最重要的,但是自由不是放任,尤其像學術的很多東西,你不能完全由着學生來,是以對我來說,這個問題就變成了,在自由和管束之間,怎麼去做一個平衡。很多時候,這種平衡關系非常難。

當導師和學生陷入「隐形沖突」

圖源電影《死亡詩社》

剛才業青提到導生權力的不平等。其實做完導生沖突的研究後,我也會疑惑,為什麼這幾年出問題的師門越來越多?師門文化真的有毒嗎?

我後來想到,師門文化,它其實跟中國傳統的師父文化有很大關系,很強調「父親」的角色,或者說「父權」,這裡面就會存在天然的不平等,很容易出現人身依附的現象。對我來說,很重要的一點,就是要警惕師門的封閉性和導師把學生私有化的問題。

比如最近兩起學生集體舉報導師的新聞,嚴格意義上,它們都屬于學術欺淩的範疇。我記得2020年,《仙人掌心理健康調查》做過迄今為止對學術場域欺淩現象的最大規模調查,超過1.3萬名全球受訪者中,37%的人表示在職業生涯中經曆過職場騷擾或欺淩。

我也做過學術欺淩的研究。和職場欺淩不太一樣,學術欺淩往往不是一個人欺淩另一個人,而是有旁觀者、協助者、支援者。有些人可能比其他人更容易遭受欺淩,但如果沒有環境支援,一些人偶爾為之的不文明行為不太可能演變成持續性的欺淩行為。

具體到這兩起事件的處理,我是有質疑的地方的。拿北郵的事情舉例,學生集體寫了23頁的控訴内容,這不是小事,對學生的發展和名譽來講,是一種巨大的損失,那麼,在他們不得不上網控訴之前,有沒有嘗試跟學院和學校相關部門溝通,他們是怎麼處理的?

我還注意到一點。從新聞被爆出來到學校的處理結果通報,隻隔了一天。從法律上來講,這個人殺人了,也需要走法律程式,經過舉證、調查、庭審,最後才走到審判結果。那麼當學生控告導師,也應該有一個正當程式,核查事實。

同時,這個正當程式應該适當公開,讓老師有申辯的機會,學生也可以提供更多的材料。哪怕最後依舊是同樣的處理結果,至少有一個公平、公正的處理過程。對于學生、導師還是大衆,都能起到警示的作用。

我記得2018年,武漢理工大學研究所學生陶崇園墜樓案發生後,教育部曾出台規定,要求「建立健全師德失範行為受理與調查處理機制,指定或設立專門組織負責,明确受理、調查、認定、處理、複核、監督等處理程式……」

從北郵的情況通報來看,的确成立了工作組,但是1天的時間就能調查完23頁内容的全部事實嗎?這也就是說,學校的快速處理很可能是為了應對輿論危機。

我不否認這個老師确實存在失德行為,但是學生控訴導師是很嚴肅的事情,23頁的内容,不僅涉及學術不端、學術欺淩的問題,還有大量涉及日常指導行為的事實細節。我看完真的覺得細思極恐,就像業青剛才說的,導生關系作為一種特殊的社會關系,從老師和學生的視角看,會有不同面貌。我甚至會懷疑,我自己日常指導當中很多事情是不是也可能被列舉成「罪狀」?

是以,23頁的控訴内容裡,哪些是有悖教師倫理,哪些存在一定的争議,這一定需要經過事實甄别。一旦被社會輿論輕易裹挾,沒有任何事實認定,就直接蓋棺定論說這是一個「渣」導,對導師群體來說也不公平。

還有重要的一點是,學術欺淩根植于高等教育系統的組織文化與組織結構,對它的辨識與處理難度也遠高于一般欺淩。我們不能僅把欺淩看作個體道德問題,也要看成組織問題和系統問題。我也想說一句,大學是不是應該将破除學術欺淩納入組織學習,使得學術欺淩的隐性知識轉化為顯性知識,再由知而行,塑造競争、公平的學術生态呢?

我們的研究裡雖然沒有碰到這種特别極端的案例,但說句實話,不極端的案例,結果也很讓人痛心。我記得有一個碩士研究所學生,她的天資很好,但因為和導師的理念不合,雙方都沒有處理好,最終她徹底斷了學術的念想。

美國心理學家埃裡克森有一句話我印象很深,良好的師生關系可以「治」病,後來我還給這句話加過後半句:「不良的師生關系可以『緻』病。」師生關系不是單方面的關系,無論對學生還是導師,關系出了問題,隻能是兩敗俱傷。

當導師和學生陷入「隐形沖突」

圖源電影《下一個素熙》

劉業青:

「反抗的代價和求助的困境」

看到這兩起舉報事件,我沒有很震驚,在學術圈,這類事情并不鮮見,尤其是理工科的「實驗室文化」,科研任務重,大導下面還有小導,學生很容易變成被各方壓榨的學術零工。

訪談的時候,有些學生碰到類似的情況,會偷偷跟學院的心理醫生或者輔導員說,但最後大多隻起到了疏導的作用,有的還會被反映給導師,至少在我了解的學校裡,沒有一個有相對完善的制度去保護學生的權益。其實如果制度健全,我相信這兩起事件中的學生也不會走到破釜沉舟的地步。

我比較關注的一個點,是學生「集體」控告導師。我之前調研和聽聞的案例中,一些導師并不是無差别地欺負所有學生,更有可能的情況是單獨針對某一個或兩個學生。這個時候,同門的其他同學很可能是不會幫這個學生的,甚至會勸TA忍一忍。

之前網上也有過很多報道,單個學生受到學術欺淩,最後基本是悲劇收場。我也覺得很奇怪,為什麼隻有學生集體控告導師這樣的極端事件,才能獲得處理,單個學生,哪怕上網控訴,隻要沒有引發很大的輿論,就很難得到正義。是以我看到這兩起事件的處理結果時,并不覺得開心,因為需要改變的空間還很大。

林老師剛才說,不健康的導生關系,最終會兩敗俱傷。但是從學生的角度,就像剛才提到的,很多隐性沖突之是以沒有爆發出來,就是學生意識到如果和導師産生正面的沖突,有的導師會不給寫推薦信,或者給學生「穿小鞋」。

這幾年,碩士博士師生階段,又很重視學術績效,學生很需要和導師合作。我之前遇到過一些采訪對象,本來要繼續讀博士,但跟了幾年後,意識到導師是「渣」導,最後就退學了。

大部分時候,能夠撐下去的學生,也經曆過一定階段的心理鬥争,在親人朋友的支援下,最終自洽、和解,變得「清醒」,形成自己的「尺子」。面對導師發脾氣也好,要求學生做一些科研無關的事情也好,TA已經可以做到情緒免疫,不影響自己内心的評斷,忍下去,做好手上的事情,盡可能不影響自己的生活,将沖突的影響最小化。

當然,學生在其中也有一定的能動性。比如有一些學生最後成功換了專業,或者換了導師。但在大部分情況下,這是不太可能的。國内當下的高校環境,換導師行為存在一定程度的污名化。大家會認為,至少是師生一方出了問題,你想換,其他老師未必敢收。我在田野裡就遇到過一些學生,他們還沒涉及換導師的狀況,就會擔心和别的老師關系太好,有失自己導師的面子。

另一方面,在現有的制度下,學生反抗的代價太大了。很多受訪對象和我表達過,有時候導生關系還不如企業裡的老闆和下屬的關系,至少在市場裡,你可以跳槽、流動,但在導師負責制的師門裡,你想要退學或者換導師,有些約等于自絕于專業所在的學術圈。

回到調研裡,我還有一個感受,為什麼一件普通的小事情,比如師生理念、性格上不和,或者說有利益沖突,這是每個人生活裡都可能遇到的事情,但就是沒有一個合理的解決辦法,隻能壓着,導緻很多不正常的情緒、行為後來都變得正常化,被很多人理所當然地接受下來,就像皇帝的新裝那樣。

有一些學生跟老師的關系其實達不到隐性沖突的标準。比如那些在外界看來已經很不符合教育關系的行為,幫老師跑腿幹雜活,幫忙照顧家人,他們會覺得是正常甚至是可以接受的,并不會是以跟導師不合,不願意跟導師合作,也不會有内心的糾結。他們好像接受了這樣的現實,接受了和導師就是這樣一種依附性的關系。某種程度上,我會覺得,這是導生關系異化裡更為極緻的版本。

回過頭來,我覺得我現在能跟林老師維持良好的師生關系,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可溝通性。對于導生關系來說,溝通是信任的基礎。有了信任之後,再遇到一些小摩擦,雙方的耐受力和容忍度會提高,不會因為一句話,一個想法不同,就上升到很嚴重的層面上。

當導師和學生陷入「隐形沖突」

圖源電影《下一個素熙》

林傑:

「理想的導生關系是彼此成全」

今天的導生關系,和我讀書時候相比,真的變了。

我是上世紀90年代讀的碩士和博士。我和身邊的同學、朋友,都沒有經曆過導生沖突,或者覺得,導師把我工具化了。那個時候,無論是大學的管理、氛圍,還是師門文化,都要比現在寬松很多。

哪怕我剛當上導師的時候,每年評估,隻要彙報上了幾門課,發了幾篇論文,就可以了。當時沒有C刊制度,沒有分級,也沒有規定一個教授要發多少篇論文。在那樣一種時代背景下,更多的是放養型的導生關系,師生之間沒有那麼多學術合作,沖突也會比較少。

但這十幾年來,高等教育的市場化,重視大學的評估和排名,審計主義與管理主義的盛行,研究所學生培養與評價模式轉向名額與論文取向,所有教育原本應該被保留的「空間」被各種量化的資料所侵占、填滿。不僅學生沒有自由,導師也沒有自由。

舉個最簡單的例子,以前我一年的論文發表任務隻有一篇。但現在一年的論文發表任務翻倍還多,再加上其他的考核壓力,憑個人的能力、精力和時間,是不可能把所有的活都幹完的,隻能依賴學生完成一些硬性任務。

當導師和學生陷入「隐形沖突」

圖源電影《下一個素熙》

自下而上的學生需求被自上而下的制度要求禁锢,導師也很容易淪為外部壓制的直接轉嫁者。所謂的「卷」,最後都會轉嫁到導生關系上。

我在論文裡也寫過,學術生态的惡化、教育理念的失落、導生關系的異化,都展現了文化引發的高期望在實作中遇到結構性障礙。大學作為社會的微縮場域,導生共同面對現代理性的壓制。自由自主的話語觀念在現代社會中看似占據主導地位,卻始終存在一種由資本和知識等形式擴張的外在壓制作為霸權束縛。

在我的教育理念裡,我一直不想因為自己的科研壓力去綁架師生關系。但是這幾年,我開始思考導生關系的異化,這可能說明我也變了。我剛才還和來看我的畢業生說,以前自覺是很有人文精神的一個人,這些年我逐漸地堕落為社會科學工作者。無論是對自己還是學生的要求,越來越強調理性和邏輯,這讓我對學生抓得越來越緊。

你問我,面對這樣的情況,有什麼樣的解法?我覺得沒有完美的解法,這不是簡單的導師出了問題,而是制度環境的問題。我們在研究裡也發現,學術壓力小的學校,以及放養式導生關系中隐性沖突程度低,任務傳導與互動少,沖突發生機率自然就會低。

有一本叫作《慢教授》的書,裡面有一段話我印象很深:「科研之運作并非如同一台機器;研究有它自身的節奏,其中就包括暫停稍息,也要經曆些看似沒什麼生産力的階段。慢下來,就能讓我們擺脫對年度工作總結的恐懼,轉而思考,長遠看來到底什麼才是可持續的。更何況,可持續的意義,不隻展現在我們的個體身上,還能擴充成群體的智識探索的活上。」

就像作者說的那樣,隻有重新營造一個自由、寬松的環境,回歸以人為本的教育本質,我們才能從根本上去除導生關系的異化,也隻有學術生态好了,不良的師生關系和導生的惡性沖突才能被徹底根除。

我記得北大博士畢業後,有一年回去看導師,我問他,為什麼在我們讀書的時候,您不多管我們一些?他說,你們不需要管。這是讓我非常意外的一句話。那時我才了解,老師的自由之風氣是怎麼來的。

現在,随着恢複聯考後那一代老教師的退休,新的高校教師的代際文化已經形成了,也就是大家所說的「内卷性」文化。我不知道我該怎麼去抵擋,因為不可能外部環境風雲變幻,我們師門内還能從容行事,隻做我們想做的事。

回到導師這個身份,這幾年,我也打破了原來我有點自以為是的理想主義魔咒。以前,我真的希望我的學生能繼承我的衣缽,培養一兩個得意門生。但是做導師這二十年,我發現,人能改變的事情真的不多。每一屆學生畢業,我都會總結經驗,後來發現,哪怕你帶過100個學生,當再面對一個新生時,所有的經驗還是會失靈,因為每個人都不一樣。是以因材施教,真正難的不是「施教」,而是「因材」。

是以說到最後,我認為在現有的環境裡,理想的導生關系,大概就是這四個字:彼此成全。無論畢業之後,他們是繼續從事學術,還是轉行,隻要開心自在,成為自己想成為的樣子。否則,我們接受那麼多高等教育,甚至讀完博士之後,依舊很痛苦,依舊覺得生活在别處,那還有什麼意義呢?

當導師和學生陷入「隐形沖突」

圖源電影《死亡詩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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