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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土散文:1982,一隻蘆花雞

作者:億聰起名鄉土文學社
鄉土散文:1982,一隻蘆花雞

文:夏冰

你不知道我抱起它來時,它有多麼溫潤。它黑豆子似的圓眼睛滴溜溜地轉着,像是在問我:你要把我抱哪兒去呀?  

我隻很快地掃視了它一眼,就把目光移開了。可是,你真的不知道,它溫暖的身體給予我的雙手是怎樣一種細緻入微的觸感。關于生命的一連串思緒忽然間在我腦海裡泛濫成災。街巷裡,那個騎着自行車走村串戶收雞的男人,很有耐心地等着。他把剛卷好的一枝小蘭花銜在嘴角,左手握火柴盒,右手撚根火柴,欲劃未劃,斜着眼角問我:“養這隻雞幾年了?”  

說真的我沒在意他的話。他這句話跑進我耳朵裡的時候,缺乏應有的作用。我甚至不能明白這句話的确切意義。我隻顧了這隻蘆花雞的體溫了。這體溫,通過我的手心,那樣堅決自然,點點滴滴,絲絲縷縷,滲透進我的身體裡。我被這隻雞洋溢着的體溫包圍了。我隻能注意到這些。  

那個男人可能看出了我的不舍,“嚓”地劃着火柴點着小蘭花,猛吸一口,把火柴梗一丢,說:“要不你抱回去吧,我走啦。”他踢起自行車的後支架,本來安安靜靜在車把上垂挂着的雞們咕咕呱呱亂叫起來,有的還撲騰個不停。一枚一枚的羽毛,在陽光裡飄舞。  

我騰出一隻手來,揉了揉眼窩,似乎被雞們撲騰形成的塵土眯了眼。懷裡的蘆花雞動了一動,換成一種更為舒服的姿勢蜷伏着。它溫熱的氣息不管不顧沖擊着我。有一刹那我真有些猶豫了——要不跟媽說說看?我眼前閃現出媽堅決的眼神。我想到這隻蘆花雞的淘氣甚至是惡意行徑——一俟有人進得院子,它會出其不意騰空而起,在人頭上臉上猛啄幾下,就逃之夭夭。驚魂甫定之餘,人都弄不清楚它是打哪兒跳出來的,現在又躲到了哪兒。不僅僅是外人,就連自家人也不能幸免,好像蘆花雞是在炫耀什麼絕世武功。雖然頂多不過啄個米粒大的血泡,但也足以駭人的了。每每惡作劇般上演這出好戲,挨啄的人氣惱不已,我們是哭笑不得,蘆花雞倒是很淡定,事後一點事兒都沒,該咋的照樣咋的。如是者三,媽終于忍無可忍,斬釘截鐵道:“賣掉它吧!”  

于是,當聽到街巷裡傳來收雞的吆喝聲時,媽先喊人家等等,然後和我捉起雞來。我們把一院子的雞攆得呱呱亂叫,上房的上房,爬牆的爬牆,鑽柴禾洞的鑽柴禾洞,活像是日本鬼子進了村。經過一番圍追堵截,我們終于擒獲了它。于是,蘆花雞被我抱在了懷裡。也怪,抱在懷裡的它,徹底沒有了那種乖戾模樣,溫順乖巧得像是天底下最聽話的雞了。  

于是,它的小時候,它的點點滴滴,一幕一幕全在我腦海裡浮現。1981年,媽剛調回本村任教,就喂養了十來隻小雞,一年過去,除了賣掉一兩隻公雞,大多數母雞都存活了下來,而且一個個長得膘肥體壯,羽順毛滑,整天滿院子的跑,趁人一個不注意,就會竄進屋裡,在竈坑前胡亂刨食。在那個以高粱面玉米面為主食、吃肉得憑票證供應的年代,這些雞讓我們一家隔三差五能享受到雞蛋的美味,當然是有限的,那些積攢下的雞蛋,則變成了家人的油鹽醬醋,變成了我們弟妹們的學費書費。是以全家人見它們進屋也隻是将它們友善地轟出去,舍不得動粗。蘆花雞是我家每天産蛋最多的雞之一,而且一向不居功自傲,不像那隻大黃雞,一旦下蛋了就一而再再而三的嚷嚷,惟恐全世界不知道。更難能可貴的是,喂食時,蘆花雞總是最後一個揀食吃,而且看到哪隻雞很霸道地搶食,它就飛快地上前啄一下,以示懲戒,俨然“雞警”。而一院子八九隻雞也十分聽從它的“指揮”,沒有一個反抗的。這隻蘆花雞不像其它雞,不到屋裡惹是生非,但它頑劣不改見人就啄的秉性,卻屢次三番,毫不收斂。按說過是過,功是功,過再大,功勞還是應該肯定的。而且沒有功勞,總有苦勞吧?不過,看來這次我也救不了它了。  

我站在街巷裡,浮想聯翩。我看不清了街巷,看不清了收雞的男人,看不清了懷裡的蘆花雞。我惟一能看清的,是蘆花雞曾經鮮活的樣子。它跟夥伴們滿院跑的樣子,它旁若無人、悠閑自在地溜達的樣子,它氣勢洶洶跳到人腦袋上的樣子……要是我再跟媽求一次情,沒準能改變它的命運?  

這個念頭隻是在我腦子裡一閃,到底沒能變成行動。人啊,很多時候,無法捉摸。你的一個選擇,事關重大。就像此刻,我們輕而易舉就可以決定一隻雞的命運了。媽和我一起導緻了這隻雞在它生命曆程裡的變故。很顯然,它跟其它被收走的雞一并被送到了某個地方,變成了人們餐桌上的佳肴。這幾乎是一定的。它們不再有産蛋的權利,隻剩下了被人吃掉的意義。我覺得,就算是一隻雞,也應該有它合理的生存方式。事實上,我這個還沒從家庭獨立出來的18歲青年能有什麼作為呢?除了服從,我别無選擇。  

我把它親手遞到了那個男人手裡。然後,我眼睜睜看着他很熟練地把蘆花雞頭朝下挂在了自行車車把上。它尖銳地鳴叫着,激烈地撲騰着,引得車把上挂着的雞們也紛紛騷動起來,銳叫連聲,撲騰不止,空氣裡雞毛亂飛。我如泥塑木樁,杵在了那裡……  

如果能夠,我情願時光倒流,那麼,蘆花雞還在我懷裡。我緊緊地抱着它。它溫熱的氣息通過我的雙手,一直抵達我的心底。接下來會是什麼情形呢?我想起電影《小武》的結尾:小武被警察铐在電線杆上,警察走開了。小武看着路人;路人看着小武。路人指指點點。這個時候出現了一個可以令人廣泛想象的空間。在這個空間裡,小武會怎樣?編導不說,随我們去想。同樣的,蘆花雞會有什麼轉機?也是可以讓我們随心所欲去想的。隻是,我還沒有想好。就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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