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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水葉原創小說丨歲月的斑痕(二十三)

作者:真言貞語
姚水葉原創小說丨歲月的斑痕(二十三)

歲月的斑痕(二十三)

文/姚水葉

清晨的一場大雨滂沱了幾個時辰,山坡薄田和小道被雨水滲透,到處都像溪水橫溢,嘩嘩流淌,正午過後大雨似乎逐漸變小,夾雜着電閃雷鳴的烏雲停息了它的肆無忌憚,殘淡的日光沖破了雲層,劃出了道道銀白色的光照。被雨水沖過的疙瘩路上看不到一個行人,這種狀況是三伏中最常見的天氣。小芳正在做午飯,門宗的小榮哥急沖沖走進門顯得有些焦慮,語無倫次地說道:“小芳,快給個盆,在醫療室急用。”

小芳順手給個和面的搪瓷盆,小榮哥飛快地出了門,又轉過身對小芳說道:“你也快來,醫療室人少!”

小芳她媽見小芳沒聽明白,便對小芳說道:“快去,能叫你就是急事!”

“我能做啥?”

程有良也對女兒說道:“快去快去!”

小芳跟着小榮哥飛快的背影去了醫療室。醫療室的方凳上坐着小榮哥的姐姐榮新。她比小芳的堂姐大幾歲,烏黑的頭發梳着流行的齊肩發辮,鴨蛋形的臉上鑲嵌着蔥直的鼻梁,一雙眼睛透着善良的神色,乍看都比堂姐漂亮卻沒有堂姐的福分,自幼失去爸爸,又被爸爸先房的兒子攆出家門,長達四年的時光與弟弟、妹妹和三娘一起在下河灘蝸居在轉不過身的茅草棚,先房哥哥又剝奪了三娘掙工分的權利,逼迫她們過上了遭人白眼,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日子,方圓幾裡更沒有哪個光棍敢收留她們。一九六五年的伏天,洪水上了河岸,沖走了她們蝸居的茅草棚,三娘帶着九歲的榮新姐,七歲的小榮哥和四歲的遺腹女,流落到上坡村,被門宗三大拽了小榮一隻手,并說道:“這幾個娃太可憐了。”又被跟在身後的桂賢嬸聽見此言打趣道:“有才,你進門一口鍋,出門一把鎖,這都是現成的,少出多少力,領回去就能過日子。”

雖是玩趣的一句話,三大沒吱聲,桂賢嬸拉着榮新姐的一隻手,對三娘悄悄地說了兩句話,三娘便尾随着三大的背影上了高坡,六六年又為三大添了一個寶貝女兒,有了同母異父的妹妹,榮新姐隻上了三年國小就回生産隊幫大大過日子了。三大對三娘帶來的幾個孩子也視如己出,百般疼愛,分回的糧食優先照顧了幾個孩子的溫飽,至于自己饑一頓餓一頓早已成為習慣,這時候的三大就像魯迅筆下翻闆的駱駝祥子,兩隻手也瘦得如同雞爪子一樣,為了刨回一日三餐早出晚歸。前年秋季體弱多病的三大委托他老表又給榮新姐找了婆家,好讓他自己走得安心,當時說好的一百六十元的彩禮,卻遲遲沒有兌現,言說要等結婚時再給三大,可三大沒等到榮新姐結婚,自己卻在田真叔死後的兩天也命歸黃泉了。

因為剛下着雨,醫療室隻有兩個患者,一個赤腳醫生,這個赤腳醫生是一隊的,住在上坡村最偏僻的鍋台梁,成分有點高,好識字有文化,但上坡村的老少爺們沒有一個人低看他,社員們很禮貌地稱他大夫。大夫很不耐煩地從小榮哥的手裡接過搪瓷盆,在離地面還有幾寸高就咣當一聲擱了下去,才緩緩地彎下腰從藥櫃的底層取出了藥袋,用櫃子底下一個生鏽小勺從藥袋裡挖出了一勺赤色的藥粉,放進了瓷盆,便對小榮哥說道:“弄一盆水端來!”

小榮對小芳說道:“你用力扶住榮新姐,我去弄水。”

小芳被榮新姐的症狀吓得一句話也沒敢問,隻是用雙手使勁地扶着木凳上面如土色,渾身無力的榮新姐,十幾分鐘後小榮哥端着滿滿一盆赤紅色的藥水放在地上,焦急地等待着大夫的動靜,大夫不緊不慢地問道:“又不拿缸子又不拿碗,咋喂麼?”

小榮哥又飛快地出門了,另外兩個人也是看大夫的臉色沒有一點焦急的神色,三娘跌跌撞撞地來了,她隻穿了一隻鞋,另外一隻鞋肯定被泥巴留在了原地,她用央求的聲音指了指地上的藥水問道:“大夫,是用這藥灌嗎?”

大夫愛答不理地嗯了一聲,三娘焦急地叫道:“榮新,媽錯了,不該讓你早早地訂婚。”

小榮哥拿了一個粗瓷碗,小芳一看都知道這盆裡的水和小榮哥手裡的碗是自己屋裡的,小芳不相信醫療室裡沒有這些東西,她下意識的往對門的房間裡窺探了一下,那個門裡有水桶,有盆,桌上還有喝水用的搪瓷缸,她的心一下子對這個大夫由平時的敬佩提升到憎恨,爸爸經常罵人的一句“早出了窯沒上色的磚”此時正适合用在這裡,她随之而來的眼淚奪眶而出,卻還遮遮掩掩地說道:“三娘,先給榮新姐喂藥!”

榮新睜開眼睛用力摁住小榮哥的手,斷斷續續囑咐道:“小榮,前晚上說事,我跟那邊頂實了,那一百六十元的彩禮錢表叔沒給咱大,小心表叔倒打一耙賴賬!”

大夫聽完這幾句話,才拿了碗在盆裡舀了一碗藥水說道:“把人扶穩,灌不進嘴把藥就糟蹋了。”

有了大夫的幫忙,三娘和小榮哥的表情像是得到了安慰,然而,榮新姐喝了敵敵畏的時間太長了,她說完話後上下牙齒緊緊咬合,整齊潔白的牙齒用捏子撬都撬不開,另外一個年長的患者可能沒聽清楚榮新說的話,努力地直起他的羅鍋腰,幸災樂禍地說道:“這下好了,撇了婆家撇娘家,白養了這些年,跟她大去了。”

三娘急得從大夫的手裡接過碗,又在盆裡舀了半碗藥水說道:“榮新,聽媽的話,喝下藥,吐出來就好了。”

一碗接着一碗的藥水沒有灌進榮新姐的嘴裡,卻澆透了榮新姐早已穿着整齊的衣褲裡,藥水順着整個前襟後背流向地面,圍觀的人多了,同情的人更少,還有人咬着别人的耳朵譴責道:“把娃慣得沒點樣子,不給她媽争氣倒惹出禍了。”

程有良也很快出現在小芳的背後說道:“可惜娃了,她大跟這女子還享了幾天福,小榮,把你姐想辦法往回擡!”

小榮哥看了看圍觀的人,哽咽地說道:“我能背我姐下坡,就能背我姐上坡,橫豎都沒活路,何必髒了别人的手。”

程有良說道:“卸下伯的一扇門闆,往回擡,伯不嫌。”

鐵匠叔的兒子大虎過來說道:“小榮,咱倆卸門咱倆擡!”

趕來圍觀的幾個婦女一個接着一個毫不留情地說道:“媽呀,不敢往回擡,橫死鬼!”

“把墳地瞅好,年輕輕地不惜命!”

一個年輕的生命像春天裡含苞待放的牡丹,沒有來得及供人欣賞,卻被鐵公雞似的黑爪剝奪了芬芳的權利而凋零了。首期過後,三娘從她的梳裝櫃裡取出了她平時節衣縮食積攢的嫁妝,一對鯉魚戲水枕巾,一個鋼殼熱水瓶,一套茶具帶飯碗,一套被面被單,這都是她精心挑選的,還有用生字本的背面寫了不太通順的遺書:“媽,我活夠了,人家瞧不起我,先哄我結婚,彩禮錢肯定給不了,你養我這大,我掙得不多,這些是我釆藥掙的東西,給咱屋用。”

三娘就像王文壇老師講述的祥林嫂,瞅着榮新姐的遺物一遍又一遍反複地哭訴着說道:“瓜女子,苦命的娃,你自己上世來帶的命麼!”

當小芳接到錄取通書後,才緩解了害怕的情緒,十多天的晚上她都用被子蒙着頭,但榮新姐在她眼前那揮之不去的土色模樣時常在夢中驚擾着她,三個姐姐的命運成了她生命中無可替代的典型。小芳用千個萬個的理由都說服不了對榮新姐的思念。同樣是堂姐,一個是在衆人眼裡有着“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肯定能嫁吃商品糧的人”的優越感,一個卻是為了生計讓生活百般揉搓的人,是與新時代的封建婚姻抗争的犧牲品,她用結束自己生命為代價來證明自己的桀骜不馴,卻仍然擺脫不了世人偏見的唾棄。

已經對上高中從沸騰的熱度快速地變成了冷淡情緒的小芳,親眼目睹了榮新姐所經曆的悲情遭遇,她緊捧着錄取通知書暗下決心,這高中一定要上,不為吃商品糧,也要為自己的将來拼一把。

姚水葉原創小說丨歲月的斑痕(二十三)

【作者簡介】姚水葉(女),陝西西安人,于一九七八年畢業于太乙宮中學,以耕農、養殖為生,更愛文學,喜歡用筆寫方式向讀者傳遞善良,傳遞親身體會過的人間美德,歌頌祖國的大好河山,對生活抱以崇高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