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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有蔚藍曆時新——評龔曙光新書《樣範》

作者:湘封包化

兩個時代的交彙之處,往往是文化生命力最為旺盛的時候,那是江河交彙之處的激流攪動了河床的養分,是不同的水質交融掀起的粼粼碧波。由改革開放而起的八十年代是一個浪漫的時代,它意味着理想主義、自我批判和探索精神,它撐起的蔚藍影響至今,每一次回顧都使它變得更藍。

總有蔚藍曆時新——評龔曙光新書《樣範》

這是一個宏大的時代,而在新書《樣範》中,龔曙光卻以散文的方式去側寫了這個年代崛起的朋友,韓少功、張炜、殘雪、黃永玉、锺叔河、何立偉等等。身為作家,他有選擇記憶的自由,身為評論家和出版家,他也完全可以用自身的學養和曆練為作品和成就做出評價。但文化就是這樣一個奇妙的東西,它對色調和質地的籲求永遠要超過正傳和評論。欣賞一條河流,永遠是欣賞它的魚群、水生植物和薄霧,而不是它的水位和流向,是以散文就成為一種最佳選擇,唯有它具備的相容性才可以抵達文化的景深。

文化的本質是一種生命見解,它所寄托的個體生命會衰老,而恒久的沉思會不斷創造新的世界和時代。在龔曙光筆下,這些沉思化作了一個個鮮活的朋友形象——他們如今都是質樸而和藹的鄰家大叔大嬸,所記也有頗多的“一地雞毛”和“人世計較”,一些小聚,一些幫襯,一些物件,通過這種方式文化還原為生命的本真。那些文化史所瞧不上的邊角餘料,反而成為構成文化最真實的像素:“是以我要做的,就是還時代于個人,盡管我所記述的,隻是個人交往,很日常,很瑣屑,但這是他們生活的常态和底色。”

是以我們會讀到韓少功的酒窩和紅桔煙,打麻将的蔡測海,風冷月殘後的何立偉,以裁縫為業的殘雪家中懸吊的孤燈……

總有蔚藍曆時新——評龔曙光新書《樣範》

盡管是匆匆一筆,會心人都知道,那是八十年代最平凡的白熾球形燈。它不需要燈罩,也不可能去調節亮度和色彩,隻用一根電線垂下來即可,那根蒙塵的電線往往還會裸露芯材。雖然平凡,它的文化意蘊卻是如此豐富,它履行了作為燈的重要使命:照明、指引、溫暖,正好象征了那個時代的物質基礎和精神浪漫。

因為别無選擇,八十年代所有的創作者都使用過這一種燈,韓少功用它向文學尋根,張炜在它的照耀下完成了《古船》“自焚式的生命燃燒”,锺叔河奮力攀登堆積如山的史料……在這樣的記叙中,整個八十年代的光芒會洶湧而來,甚至包括很多并不見于本書的景象:阿城也是在這樣的燈下寫他的《棋王》,陳丹青完成了他的畢業作品“西藏組畫”,崔健耳噪中思考搖滾的“農民性”……

或許我們會在這樣看似毫不相幹的瑣屑中,思考八十年代為何會有如此磅礴的創造力和深刻的影響力。盡管要從當中去定論誰是巨人、何為巨著還為時尚早,但欣賞那群真切和無拘束的人,總可以了解繁盛的文化需要何等樣的“樣範”:他們是坦誠正直的人,是對藝術無止境追求的人,他們從前淡泊于物質,今天既不厭惡物質也不沉溺于物質……這些文化的品質,恰好是不需要時光沉澱就可以做出結論的。

散文的開放性給了龔曙光在八十年代自由馳騁的空間,他對瑣屑的敏銳并不妨礙他在思想上的深刻,正所謂“細微處照顧精神”。關于韓少功、張炜和殘雪,這類在卓越的審美中又飽藏深邃思想的作家往往是最難評價的,他依然能在平常叙事中給予精準的洞見,令人恍然大悟。韓少功“似乎總有一副堅硬的理性骨骼,總覺得時刻可能刺破感性的皮肉……他寫作的過程,像一個泥水匠。不停地将柔軟的泥漿敷上堅實的牆體。”張炜的《九月寓言》是“無法定義她是禮贊還是忏悔,是抒情還是述史,似傳統還是現代,如同所有的羊皮經書都昭示着未來,所有的未來預言又在回應着古老。”

總有蔚藍曆時新——評龔曙光新書《樣範》

就這樣,龔曙光在這部散文集中呈現了他睿智的文學觀,盡管這是一種非典型化的評論,有着散文的灑脫和詩歌般優雅的格律,甚至他高視闊步大聲朗誦作品的場面也曆曆在目——其實在評論家的身份之前,他總是作為讀者完成與文本的第一次神交。他是一位狂熱而有抱負的讀者,一位用羨慕來激發野心的讀者,由讀者進階為評論家,卻要在散文中重拾讀者身份,這是對散文中的人物和他們的創作最和諧的提煉方式,并最終形成了文格對人格的補充,構成完整的八十年代文化景觀。

信手拈來的議論絕不是評論,本質依然是印象,正如普魯斯特所說:“唯有印象才能把真實引到盡善盡美,進而為我們帶來純粹的喜悅。”

在《樣範》自序中,龔曙光也談到,他要呈現的是一群鮮活獨特的生命個體,而不是幹癟雷同的文化符号和空洞模糊的文化風尚。用散文為黑白的故事着色,為平面的肖像賦予動态,他所說的“樣範”,正可以和普魯斯特的“印象”畫上等号:這種“樣範”因為文化屬性失去了時間的限制,生命見解重要的是體驗和目标,而不是時間。通過每一次觀看,每一次認識,每一段失去重來的時間,在每一次輕微的喜悅和傷懷中增添一分新的力量,進而把這份名單拉得更長。

龔曙光拒絕去寫那些無法從一而終的人,是以這份名單絕不定格于過去,其中的生命力至今仍在延續,是以我們也能從中讀到環境的變化和個人的命運浮沉,在追溯中形成了更深的藍。時至今日,八十年代依然在履行它遠未完成的文化使命,那種單純而豐滿的質感可以沖散我們面對新技術時的無措,那種人格的高尚和淡泊能令人慚愧于流量焦慮,也能提醒每一個創作者,陷入套路化、類型化的寫作是多麼對不起自己的才華。

總有蔚藍曆時新——評龔曙光新書《樣範》

我們不必回歸那個年代也不必神話那個年代,卻可以從那裡發現真誠而激情的初心。文化絕不會因為物質的豐盛而成為白胖肥美的公子哥,相反它始終有一種自強與自省的本能,眺望未來是一種方式,尋找現實的間隙去填補是一種方式,向過往提請本色和從容也是一種方式。

這種時代交彙之際的回顧,也會始終拷問着每個文化人的信心:在得到時代禮物的同時,有哪些東西,是我們絕不能因之失去的。在八十年代,“樣範”們做出了他們的選擇。我們的選擇又将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