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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雨樓的三段“人生” | 一場持續千年的變形記

作者:嘉興正春和文化

文 | 楊自強

簡述

明代的嘉興,有“浙西首藩”“江東一都會”“長雄浙湄”之稱,經濟社會空前繁榮,與此相表裡的,是經濟結構和經濟增長方式發生了重大轉型,對當時的中國經濟有着引領作用。

自孫吳割據江東開始,嘉興的經濟開始持續增長,隋唐開鑿大運河而使與中原交流頻繁、宋代氣候變冷而導緻農作物的南移,都極大地推進了嘉興的發展。

到了明代,嘉興人口急劇增長,以萬曆六年(1578)為例,全國每縣平均人口為9333.42戶、53332.91人,而嘉興為63148戶、153734人,分别是全國平均數的6.77倍和2.88倍。與此同時,嘉興的賦稅也是超乎尋常的繁重。江南七府一州貢獻了全國近三分之一的稅賦,而嘉興則屬重中之重。

萬曆六年時的稅賦,杭州府為5573石麥、234072石米,湖州府為13597石麥、469119石米,而嘉興府為27629石麥、629211石米,分别相當于杭州的4.96倍和2.69倍,湖州的2.03倍和1.34倍,幾乎是全國最高。

人口膨脹、耕地緊張、賦稅繁重,成為壓在嘉興頭上的三座大山。在這樣的背景下,如宋代這樣的精耕細作已經無濟于事,農業的商品化成為唯一的出路。

自明代中葉以後,嘉興的種植結構發生了重大的變化,原來用以種植糧食的耕地,改種了棉花、桑樹等經濟作物,紡織業也由副業變成了農家的主業。在經濟利益的引導下,也是在生存壓力的驅使下,農民紛紛棄糧而種桑、棉。

宋代的“蘇湖熟,天下足”,到明代成了“湖廣熟,天下足”,嘉興由糧食的高産區變成了缺糧區,秀水縣“其待籴而炊者,市日不下千石”,以緻嘉興的米市成了僅次于絲綢的第二行業。這是對宋元以來的傳統農業生産結構的超越,有着劃時代的意義。

以蠶桑棉麻等經濟作物為主的商業性農業的日趨發達,促成了嘉興一大批以蠶絲、棉花及絲綿紡織品為主導産業的工商業市鎮的興盛與繁榮。濮院鎮是當時全國最大的絲綢市場,所謂“制造尤工,擅絕海内”:桐鄉的烏鎮、石門,秀水的王店、王江泾、新塍,海甯的硖石,都是有名的絲綢小鎮。同時,還有不少其他的特色小鎮。嘉興的市鎮由宋代的20個,增加到明代的41個,形成了遍地開花、各具特色的市鎮經濟。

與經濟發展相得益彰的,是文化的繁榮。明代的嘉興文人,其生存狀态面臨着兩方面的壓力,一是因科舉之路的日益狹窄而形成的政治困境,二是因工商業的漸趨發達而造成的社會地位下降。

于是他們試圖以一種藝術化的生活方式,來消解内心的失落,維持自身的尊嚴,這在很大程度上推動了明代嘉興文化的藝術化、高雅化、精緻化,嘉興也是以而湧現了許多在中國文化史上有獨特地位的文學家、藝術家,如項元汴、馮夢祯、李日華、周屋靖、項聖谟等,他們出離了“經世濟民”的傳統文人的理想,展現出高出世俗、充滿藝術情趣的精神氣質和生活方式,對明清乃至民國的土大夫文化産生了深遠的影響。

煙雨樓的三段“人生”:一場持續千年的變形記

煙雨樓的三段“人生” | 一場持續千年的變形記

“妙手誰烘染,梳煙沐雨姿。一聲長笛晚,人在倚樓時。”這是宋張堯同《嘉禾百詠》中的一首,詩中所脈之樓,便是名列中國九大名樓的南湖煙雨樓。

說起來,煙雨樓已有千年曆史了。

五代吳越國王錢镠的第四個兒子叫錢元瓊(886-942),字德輝。吳越國都杭州後,錢元璙以戰功遷蘇州刺史、中吳建武軍節度使,駐守蘇州。錢元璙以“好治林圃”出名,是個狂熱的園林愛好者,他在蘇州時,建起了蘇州史上最大的園林-南遠,鼎鼎大名的滄浪亭,當年隻是南園的一部分。

錢元琦又在晉代王珣、王珉舍宅所建的景德專舊址上,建了一座金谷園,就是現在環秀山莊的前身。接着,錢元即來到嘉興,在鴛鴦湖邊建起一座樓台,明萬曆《秀水縣志》載:“元,邀上親朋好友,在南湖畔作幾日休閑之遊。這個樓的樓名,當時詩句,漸漸就以“煙雨樓”名之,宋朝建立後,吳越國歸順大宋,保境安民,嘉興避免了兵火之災,這煙雨樓也得以保留了近200年,直到金兵南下,在建炎年間毀于戰火。

南宋嘉定年間,吏部尚書王希呂緻仕回到嘉興,王希呂為官清廉,到嘉興後竟然無宅可居,隻能住在廟裡。宋甯宗聽說了,就賜他一筆錢讓他造房子。王希呂的宅院在嘉興城内,人稱“聽履坊”。造好房子錢還剩不少,王希呂自然不會把皇上賜的錢留作己用,就做起了公益事業,在當年錢元璙的舊址上重建了煙雨樓。

煙雨樓就此漸成“缙紳遨遊”的一方名勝。宋理宗時的名相吳潛,在嘉興作了首《水調歌頭·題煙雨樓》的詞,這也是“煙雨樓”第一次出現在詩詞中,到了明朝,煙雨樓迎來了一次華麗的轉身,開啟這煙雨樓第二段人生的,是嘉靖年間的嘉興太守趙瀛。

煙雨樓的三段“人生” | 一場持續千年的變形記

明萬曆年間的煙雨樓(作者提供)

煙雨樓的三段“人生” | 一場持續千年的變形記

趙瀛(生卒年不詳),字文海,号左山,關中三原人。趙瀛于嘉靖然,治最諸郡”。清康熙《嘉興府志》說趙瀛“政剛毅,多所興革”,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富有改革創新精神。趙瀛重建煙雨樓,就是一個典型的創新樣本。

趙瀛到嘉興時,發現嘉興城河已有100多年未曾疏浚,淤塞嚴重,而嘉靖二十六年(1547)嘉興大早,“水泉盡涸”,河道更是無法使用,于是,趙瀛決定動工疏浚河道。當時反對者頗衆,認為這是勞民傷财,但趙瀛覺得此舉有利于嘉興的水利建設和農業生産,頂住壓力,以一年時間完成了這項工程。

“渠之湮沒者浚之,民居之侵隘者卸之.橋堍之垢滞者辟之”,既有利于舟楫往來,更有利于農田灌溉,還改進了市容市貌,疏浚河道時清理出來的淤泥、雜草、瓦礫,趙瀛也很有創意,把它們堆積在了滮湖蟲,“絕流而成洲,因其勢而崇之,積五土尺,廣袤三百尺,傍植兼葦榆柳桃杏”,這個人工小島,就是今天的南湖湖心島。

趙瀛木來不過是要解決個垃圾堆放問題,不料歪打正着,垃圾變成了美景,正應了現在的一句話:“垃圾不過是放錯了地方的資源。”

趙瀛站在湖心島上四跳,湖景實在不錯,随即想再在島上起一座樓台,不料還是反對者頗衆,就暫時擱置了下來,過了兩年,估計趙瀛是做了充分細緻的說服,“謀諸察佐,諸寮佐日可,谕諸父老,父老亦日可”,萬事俱備,于是開工建樓,工程剛開了個頭,趙瀛就升任山西按察副使,為了不半途而廢,趙藏弧緊施工,左兩個月豁,一覽而嘉禾可盡也”((明)李春芳《重建煙雨樓記》)。

樓建成後,尚未有名,當時嘉興的“騷人墨客時時道煙雨景象,恍若斯樓之存者”,對200年前湖畔高氏花園中的煙雨樓,感情頗深,時常道及,念念不忘,于是,将潮心島的這一小樓,自然而然地稱作了“煙雨樓”。

就這樣,煙雨樓一個漂亮的轉身,從湖邊轉到了湖心。湖中有島,島上有樓,湖與樓融為一體,“樓之勝,瑣窗飛閣,四面臨湖水,如坐鏡中。春花秋月,無不宜者”(〔明)王士性《遊煙雨樓以四月望日》)。煙雨樓由此“較昔更饒景趣”,廣為人知。

到了明萬曆九年(1581),無錫人龔勉就任嘉興知府。龔勉(1536--1607),字子勤,号雲屋,後又改号毅所,明清兩代的人一般都稱他龔毅所。此前煙雨樓在倭寇侵擾下破敗不堪,“天星渚上春解蕪,煙雨樓中燕子飛”,一日龔勉登臨煙雨樓,見“樓已圮不可登”,喟然感歎說:“此郡之大觀也,豈宜久湮?”于是,第二年七月,龔勉主持重修煙雨樓的工程。“樓仍其樸,而易其材,務令可久”,重修之後,“樓之勝益奇”,龔勉對此事也十分自得,他欣喜之餘,親自寫了一篇《重修煙雨樓記》以記其事。

煙雨樓的三段“人生” | 一場持續千年的變形記

此前,湖嘉兵備道沈奎在煙雨樓前壘了一石台,以“極目從遊,浩然遠适”,龔勉又把這石台增高,列級而降,可以臨湖垂釣。龔勉把這一石台命名為“釣鼈矶”,還親自寫下了“釣鳌矶”三個大字,嵌在石台之下,期望嘉興府城中的讀書人,在進京赴試時都能得中功名,獨占鳌頭。有意思的是,釣鳌矶築成的下一年,即萬曆十一年(1583),秀水縣舉人朱國祚得中狀元,果然應了“釣鳌”的吉兆,從此之後,煙雨樓不再僅僅作為登臨遊覽的勝地,更是“有關一郡文風”的象征了。

也是在這一年,龔勉在南湖湖心島上建了太土閣、文昌祠、武發祠、浮玉亭、凝碧亭、禅定室、觀空室、栖鳳軒等景,号稱“瀛洲土二勝景”。站在煙雨樓上,“左憑郊野,諸園亭榭,近列檻前。右俯城涉,一望煙雨查霭,恍然蓬瀛也”(龔勉《重修煙雨樓記》)。真是有如蓬萊仙境的感覺。

過了200年,煙雨樓又來了一次轉身。這次是實實在在地轉了個180度,那是在清乾隆皇帝下江南的時候。

要說這乾隆皇帝對煙雨樓也是真愛。他從乾隆十六年(1751)到乾隆四十九年(1784)的30多年間,六下江南,竟然八上煙雨樓,賦詩、題詞之類的正常動作就不用說了,還興緻勃勃地在龍舟上仿米芾筆法繪了煙雨樓圖,又命畫師繪了嘉興煙雨樓全貌,在熱河承德避暑山莊照模照樣仿建了一座煙雨樓。

乾隆第一次登煙雨樓前,嘉興的官員遇上了一個難題。這煙雨樓自當年趙瀛移上湖心島後,幾百年間都是坐南朝北,對着城垣的。但皇帝必須是朝南坐的,乾隆在煙雨樓上,能讓他“敗北”嗎?也不知是哪個嘉興人腦袋一拍,想出個妙計:皇帝不能動,煙雨樓可以動嘛,于是重修煙雨樓,把煙雨樓改成朝南了。現在站在煙雨樓上,能面對南湖茫茫煙雨,乾隆皇帝是有功勞的。

煙雨樓朝南一改,還改出了一個“副産品”。原來在樓後的栖風軒變成了在樓前,如此一來,煙雨樓更顯雅緻,也算是無心插柳。此後,嘉興建造樓堂館所,往往依樣畫葫蘆,在樓前加上一個軒,稱之為“反軒”。這反軒,一度成為嘉興建築工藝上的一個特色。

鹹豐年間,煙雨樓在太平天國戰亂中遭到損壞,幾近坍塌。同治三年(1864),湖南善化人許瑤光出任嘉興知府之職。這位“近世少有之賢太守”,三任嘉興知府,任期長達18年。

許瑤光到嘉興的第二年,就開始着手對煙雨樓進行整治和美化,他在煙雨樓小島的沿湖堤岸上,種植了一些桃李和楊柳等花木,還寫了《尋煙雨樓舊址并栽桃李于湖堤》四首以記其事,此後,許瑤光不斷地在煙雨樓附近增光添彩,建了清晖堂、菱香水榭、菰雲簃、八詠亭、亦方壺、寶梅亭等景看到的煙雨樓,大緻也還是許瑤光那個時候的格局。

就這樣,從五代到清末,煙雨樓叢吳越國始建,到明代移人湖中,再到乾隆時改變朝向,這三段人生足是持續了近1000年,幾經共廢,曆盡滄桑,方才成就“風雲出沒有時有,煙雨空漾無日無”的遼南名樓。

【來自嘉興文史記憶.嘉興卷】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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