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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裡君來訪我

作者:經濟觀察報
三千裡君來訪我

趙柏田/文

天寶十三載(754)春,李白遊金陵,五月至揚州,遇到了千裡追他而至的王屋山人魏萬。

魏萬,博州攝城人,是李白的超級崇拜者。魏萬告訴李白,上一年秋天,他離王屋,經嵩山、梁園,至東魯,又往江東,輾轉經吳地,入越中,循着李白的行蹤,自北向南足足追了三千裡。這一回,好不容易在揚州追上了。“雪上天台山,春逢翰林伯”,這是何等的欣悅。

這一年,李白五十四歲。自天寶三載出長安,江湖飄蕩,意興蕭索,欲回宮阙無門,欲求解脫不得,現在有個年輕人一路追随而來,自也燃起了他生命的熱情。兩人在揚州盤桓數月,意猶未盡,又同舟入秦淮,重遊金陵。行前,李白告訴魏萬,江甯縣令揚子雲是他朋友,做官很有賢名,人也風雅知趣,正好乘興一行。

他們初遇時,魏萬眼中的大詩人,雖過知天命之年,兀自氣度不凡:“眸子炯然,哆如餓虎,或時束帶,風流蘊藉”。魏萬還注意到,因曾受道箓于齊,李白随身還帶有“青绮冠帔一副”。李白對魏萬也很欣賞,說初次見面就知道這個年輕人不是愚鈍無知的“儓儗人”,稱贊魏萬“愛文好古”,說他日後“必著大名于天下”。

不知道李白說這話,有多少虛應客套的成分。但有一點是真的,他喜歡這個青年。魏萬平生自負,在老家的時候早有狂名,這一點與李白尤其對路。李白眼中的這個年輕人,“身著日本裘,昂藏出風塵”,似乎有着自己年輕時的些許影子哩。那一襲日本裘,是他們共同的日本朋友晁衡送的。前些日子,坊間盛傳晁衡回日本途中翻船而死,魏萬穿着這襲裘,也是為了紀念。

由春至夏,這對忘年交親密地度過了幾個月。用魏萬不無吹噓的話來說,是“一長複一少,相看如兄弟”。秋天,兩人在金陵分别。或許意識到老境将至,李白把自己的全部詩文交給了魏萬,請他編集,還囑咐魏萬,将來成名後不可忘了自己和兒子明月奴。還寫了一首很長的五言詩送給魏萬,說“黃河若不斷,白首長相思”。

魏萬也有詩回贈,詩題是沿用賀知章昔年誇李白“谪仙子”的舊稱,《金陵酬李翰林谪仙子》。在魏萬心中,老了的詩人依然是降落凡間的仙子。他勸李白,“君遊早晚還,勿久風塵間”。

魏萬說,“此别未遠别”,有機會他們還要一起去朝拜仙山。但此後他們再未相見。

長達六十韻、一百一十句的《送王屋山人魏萬還王屋》,是李白送友贈别詩中最堪稱奇的長篇巨制,其篇幅比杜甫《自京赴奉先詠懷五百字》長五分之一,比李白本人的《蜀道難》長出一倍有餘,可謂古代惜别長詩之冠。

詩前,李白還破例寫了一篇序,簡述魏萬遊曆的大緻行蹤,說他的放浪遠遊頗具方外仙人之姿,其“愛文”“好古”更與自己契合,因而臨别之際“述其行而贈是詩”。

王屋山人魏萬,雲自嵩宋沿吳相訪,數千裡不遇。乘興遊台越,經永嘉,觀謝公石門。後于廣陵相見,美其愛文好古,浪迹方外,因述其行而贈是詩。

詩分三部分,第一部分是對魏萬的贊賞之語,把潛心學道、到處雲遊的魏萬比作漢代的東方朔,又誇他詩筆、口才、韬略都甚是了得,都快比得上春秋時的魯仲連了。初次會面,前輩嘉勉客套幾句,本當不得真,但從魏萬回贈詩中的“君抱碧海珠,我懷藍田玉”看,這小子一點也不謙虛。

第三部分叙述魏萬登姑蘇山望五湖、至廣陵和詩人相見之事及依依惜别之情。

詩的主體部分,自“逸興滿吳雲,飄飖浙江汜”,至“釣台碧雲中,邈與蒼嶺對”,共六十四句,所述全是魏萬的越中遊蹤。其中又可分兩部分,以“側足履半月”為界,前叙遊台、越之事,後叙自台州泛海至永嘉,再遍遊缙雲、金華、桐廬諸名勝之事。

所謂“飄飖浙江汜”,“浙江”即錢塘江,江北為餘杭,江南為會稽,一江之隔,揮手間已由杭至越。李白細數魏萬遊蹤所至,依詩序是:

其一為樟亭觀錢江潮。“濤卷海門石,雲橫天際山。白馬走素車,雷奔駭心顔”,從樟亭驿可觀湧入海門的浪濤奔騰沖擊,駭人心目。

其二為會稽的若耶溪與鏡湖。此處有南朝顧長康所稱的千岩競秀、萬壑争流的山川之美,更有“人遊月邊去,舟在空中行”的空靈之色。

其三為曹娥江和剡溪。“此中久延伫,入剡尋王許。笑讀曹娥碑,沉吟黃絹語”,此處可尋訪王羲之、許邁這些曆史名人的遺迹,還可去解讀曹娥碑前蔡邕所題八字隐語的真正含義。

其四為緊挨着的天台山與四明山。“天台連四明,日入向國清”,沿着靈溪姿意遊賞,觀五峰月色,聽百裡松聲,國清寺擡擡腳就可以到了,登上天台最高處的華頂,再往前,就是進入仙界的石梁了。“石梁橫青天,側足履半月”。

其五為濱海的永嘉。“赤城漸微沒,孤嶼前峣兀。水續萬古流,亭空千霜月”。此處是謝靈運的舊遊之地,近海落帆,看赤城山的霞光,正可體味謝詩“挂席拾海月”“孤嶼媚中川”的意境。

其六為處州的缙雲山、石門山和惡溪。缙雲山為黃帝煉丹處,石門山為謝靈運所發掘,惡溪源出大壅山,高岩筆立,湍流處處,李邕任括州刺史時曾辟有陸路。兩山皆有飛瀑,風吹如素雪。“瀑布挂北鬥,莫窮此水端。噴壁灑素雪,空濛生晝寒”。

其七為婺州。此地有著名的雙溪,有赤松子得道飛升的金華山,有南朝沈約的八詠樓。“亂流新安口,北指嚴光濑。釣台碧雲中,邈與蒼嶺對”,新安江彙入錢塘江處,又有孤峰聳立的嚴子陵釣台,遙對着衆山翠色。

全篇以水貫串,滔滔如大河之勢,曲折處又萦回纏繞,曆代選家鐘愛此詩,多因其自然雄曠,又意境清絕。《唐宋詩醇》雲:“就彼所述,鋪叙成文,因其曲折,緯以佳句,大有帆随潮轉、水到渠成之緻。”

至此,魏萬在浙的旅行,如同畫了一個巨大的圓圈,由錢塘江始,又收尾于錢塘江,直是一幅“全浙山水志并路程本”(嚴評本載明人批語)。

這一幅唐人在浙的行旅圖,亦可作越中唐詩的總綱看:

從杭州渡錢塘江,至西陵,入浙東運河到越州;遊覽若耶溪、鏡湖,經曹娥江,到剡中,登天台山;遊曆赤城、華頂、石梁、國清寺,入始豐溪,至臨海;轉入靈江,往黃岩,曆溫峤,到永嘉,訪孤嶼;上溯瓯江,于青田石門;再上溯好溪,遊缙雲鼎湖;由梅花橋翻山,入雙溪,下武義江,到金華;上八詠樓,入蘭溪江,至新安江口;轉入富春江,詣嚴光濑;順流而下,入錢塘江,從杭州前往吳郡。

如果按照水道和館驿分布,越中唐詩是這樣開枝散葉的:

一條線路為,自錢塘江南岸的西陵渡,一路行至明州,南行經台州,至永嘉。沿途館驿有:西陵驿—蓬萊驿—鏡波館—苦竹館—凫矶江館—剡源館—南陳館—靈溪館—上浦館。

另一條線路為:從漁浦潭開始,入浦陽江,經諸暨、義烏向婺州方向,再至永嘉,沿途館驿有:樟亭驿—諸暨驿—待賢驿—雙柏驿—婺州水館。

唐代兩浙境内有驿二十四座,館二十座,驿程一千三百多裡,這條旅行線上的館驿,占到了三成以上。

現在我們知道,《送王屋山人魏萬還王屋》不是李白自叙遊蹤,詩中所叙旅行線路,是魏萬的,李白是聽了魏萬的轉述,激發詩興,臨别寫下的這首詩。

于是,我們可以還原天寶十三載秋天這首詩問世的場景:在揚州,或者在揚州去往金陵的舟中,有一個叙述者,一個傾聽者。當叙述停止,那個傾聽者開始了寫詩。開始的詩思,他有被叙述的人牽着走,但當進入到他熟悉的浙東,更多的記憶浮現了,于是全詩隻剩下了詩人自己的聲音了。

且慢,一個名滿天下的大詩人,竟有興趣聽一個文青絮叨旅途中所見所聞?他不嫌聒噪麼?但這個年輕人不一樣,他是為了追随自己,才離開舒适的王屋山,一路經嵩山、梁園,又由吳入越,再到揚州才與自己相逢的,“東浮汴河水,訪我三千裡”,此情可感!是以魏萬這個人在李白眼裡變得重要了起來,他的尋訪之路也變得重要了起來。詩中對魏萬的吳越之行鋪叙愈詳盡,這情誼,也就愈重。

而一一排考李白遊越詩系年,我們自會發現,魏萬天寶十二年(753)吳越之行的線路,與李白初遊吳越的行程何其相似爾!

開元十四年(726),二十六歲的李白心念着“此行不為鲈魚鲙,自愛名山入剡中”,首次踏上越中,令他印象深刻的就是那些素足新妝、眉目如月的越女,以及她們蕩舟、采蓮、浣紗的日常細故。那次,若耶溪、鏡湖、東陽江一路行去,素舸郎、采蓮女,青春男女,繁春盛景,五首《越女詞》,一言以蔽之,思無邪。爾後的十多年,他又數次遊越,二上天台,一登四明,泛溟渤,攬海月,一次次湍遊冥搜,他對越中山水的喜愛,說是“耽溺”怕也不為過。這魏萬,舟車勞頓三千裡,又像個戀愛中的男子般對剛剛遭遇過的佳山水喋喋不休,這一切,無疑激起了李白數度出入越中的記憶,更激起了他的青春回憶。

若耶溪傍采蓮女,笑隔荷花共人語。

日照新妝水底明,風飄香袂空中舉。

岸上誰家遊冶郎,三三五五映垂楊。

紫骝嘶入落花去,見此踟蹰空斷腸。

(《采蓮曲》)

那時世界明亮,從溪影裡也辨得出耶溪女鮮豔的新妝。所有的感官都是張開的,聽得清棹歌,聞得見少女香。

凡好山水,都是要好的時代去看才好。一到亂離季,山水也罷,人也罷,盡皆破敗相。李白寫這首詩的天寶十三載,盛世也快要破相了。

李、魏揚州别後第二年,安史之亂就爆發了。

從天寶十四載(755)開始,長達八年的安史之亂,給了盛唐這個巨人攔腰一擊。

安祿山從靖邊重臣到反幟縱橫,自是唐朝走入了死局的邊疆政策自食惡果。當安祿山反狀漸露時,有人示警,唐玄宗偏不信,破格晉升之外,又厚兵增馬,還把這些吹哨子的人縛給安祿山,任憑處置。可憐一邊是漁陽鼙鼓動地來,一邊長生殿裡還上演着一場華美愛情。範陽一把烽火,叛軍如泥石流滾滾向南,承平日久的唐軍,連弓弦都拉不開了。

太平日腳,日子過得慢,亂世一來,急景流年。接下來,明皇幸蜀,馬嵬兵變,兩都失陷,肅宗靈武登基,不隻星辰無光,連草木之上都搖蕩着殺氣了。眼見得“中原走豺虎”“連兵似雪山”,至德元年(756),李白最後一次來到剡中,想在這裡覓地避禍。他要是真的留下就好了,剡中的湖光山色,也能再添幾分顔色。孰不料,這一年暮春,興沖沖自宣城赴越中,初秋他就現身杭州,留連在一場場酬酢中不可自拔了。看來詩人都是不甘寂寞的呀。

及至成了玄宗十六子永王璘的入幕之賓,都處身危崖了,他還以救萬民于水火自任,作《永王東巡歌》雲,“南風一掃胡塵靜,西入長安到日邊”,陶醉在虛幻的愛國激情裡。永王兵敗丹陽,他也稀裡糊塗陷身浔陽獄,成了一個在押政治犯。雖蒙恩人看顧,判流夜郎中途放還,命是保住了,想做大鵬的想法卻沒有了,晚歲流落江南,來往于金陵、宣城、溧陽、當塗等地,無處可栖,入越的說法,也不大見他提起了。

越地說一個人做了錯事,無地自容,有諺“箬葉覆了當帽戴”,他是自覺無顔見越中山水麼?

但他還是時常想念越中,一次次地提起越中的西施、王羲之、謝靈運和戴安道。蕩舟東魯門,他疑心是在剡溪上。溯泾川往遊宣州陵岩寺,他會不由自主想到越州的若耶溪、雲門寺。即便到了廬山,或者兖州,恍惚中,也時不時會有置身越中的錯覺,在他,是舉目無一不剡中了。

何處我思君,天台綠蘿月。

會稽風月好,卻繞剡溪回。

雲山海上出,人物鏡中來。

一度浙江北,十年醉楚台。

(《贈王判官,時餘歸隐,居廬山屏風疊》)

随着時光的流逝,他記憶中的天台、會稽、剡溪、鏡湖,變得越來越清晰。這裡的山,這裡的水,成了形塑他的生命的重要載體,或者說,已經化成他生命的一部分。

唐肅宗上元元年(760),魏萬登進士第,入仕為官。那時他已經改名魏颢。

據魏颢自己說,他與李白揚州别後這五六年,盡管戰亂頻仍,他一直關注着李白的動态,沒有忘記李白所托。他的耳邊總是回響着李白當年對自己說的話,“爾後必著大名于天下,無忘老夫與明月奴”。

但糟心的是,這幾年為了躲避叛軍東奔西走,李白交給他的詩文散失了不少,也沒有時間安靜地坐下來編集。

直到魏颢登第後第二年,在山西绛縣,一個偶然的機緣,他重新得到了李白的部分詩作殘卷,編集的念頭又冒了出來。于是“沉吟累年,一字不下”,醞釀了好久,文集編定了,他寫了一篇序,詳說此事原委,也算不負故人。

魏颢說,這個詩文集的順序,他是按曆年所得而編次,“積薪而錄”,就像堆柴垛一樣,一塊一塊往上壘。詩文有異本的,全都收錄。顧念當年李白揚州贈詩之情,魏颢把《送王屋山人魏萬還王屋》和他自己的回贈詩《金陵酬翰林谪仙子》放在了卷首,往下是《大鵬賦》、古樂府諸篇。

他還說,現在日子又重歸太平了,如果李白還沒有就此絕筆,他希望這個文集可以一直編下去。

但這個文集編定的次年,代宗寶應元年(762)冬天,病中的李白在當塗去世了。

臨終前,李白将手邊著作手集盡付族叔、當塗縣令李陽冰,托之編集。但他交給李陽冰的文稿,已是十喪其九的孑遺,李陽冰沒有馬上着手編集。

魏颢在上元二年編的李白詩文的第一個集子,李白也未及親見。可惜這個集子到宋朝就散佚了,現在看到的《李翰林集》,是南宋鹹淳年間編的。

(本文參考文獻:《唐代兩浙驿路考》,華林甫/文,《浙江社會科學》1999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