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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羽為什麼攻襄陽

作者:讀者報

第二次荊州風雲醞釀于孫劉十年的聯盟曆史,拉開序幕的卻是關羽的北攻襄陽之師。關羽盡銳攻襄陽,開啟呂蒙襲荊州之機,并導緻孫劉在夷陵的大火并,孫劉在南方分據吳蜀的局面才基本定型。

一般戰史把關羽開始攻襄陽的時間定為建安二十四年(219年)七月。關羽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北攻襄陽?不少學者認為是關羽自作主張。我在《布局天下——中國古代軍事地理大勢》一書中讨論“三國鼎立與荊州的争奪”時,也曾以關羽的行動既不具備諸葛亮《隆中對》中所說的“天下有變”的條件,也不是西線戰場的需要,而将關羽的行動歸結為擅啟兵釁。此處做一修正。

關羽北攻襄陽,不是自作主張,而是劉備一個階段性布局的一部分。我們隻需要厘清兩個問題,即可對此事做出判斷。一是在事前關羽與劉備有無溝通;二是關羽攻襄陽與劉備的整體布局在戰略意圖上有無關聯。

《蜀書·先主傳》載,劉備在建安二十四年五月取得漢中後,“遣劉封、孟達、李平等攻申耽于上庸”。當時,劉封與孟達并不在一起,劉封從漢中的南鄭東下,孟達從荊州的秭歸北上。《蜀書·先主傳》這樣叙述,顯示劉封和孟達的行動是一個整體的部署。

孟達受命從荊州的秭歸北上攻房陵(今湖北省房縣)。先此,孟達與法正各領兩千兵赴荊州;後來,劉備與法正入蜀,而令孟達并領法正之兵,留屯江陵;劉備定益州後,以孟達為宜都太守,屯秭歸;與此同時,劉備拜關羽董督荊州事,全權統領荊州軍政事務。身為宜都太守的孟達應受關羽節制。而到建安二十四年十一月陸遜攻宜都時,“備宜都太守樊友委郡走”。也就是說,孟達北上後,劉備任命了新的宜都太守。劉備令孟達從秭歸北攻房陵,并引發荊州人事變動,這樣的事,劉備不可能不跟“董督荊州事”的關羽溝通,也不可能不就此舉的戰略意圖跟關羽溝通。是以,在關羽攻襄陽之前,劉備部署攻東三郡的行動,實際上已跟荊州的關羽發生了關聯。

《蜀書》關于此間劉備與關羽聯系的記載,就是劉備稱漢中王後派費詩赴荊州拜關羽為前将軍,假節钺。此時,關羽已耀師于襄陽城下。從劉備遣孟達北上到劉備稱漢中王,時間并不長。關羽起兵北上,劉備醞釀稱王,都發生在這期間。劉備對于稱王這樣的大事,不可能不跟關羽溝通。劉備籌備稱漢中王時,關羽列名于上漢帝表上。可知劉備在派費詩拜關羽為前将軍之前,劉備與荊州之間其實保持着密切的聯系。關羽起兵北攻襄陽,劉備不可能事先不知道。

關羽北攻襄陽,顯然得到了劉備的積極支援。《後漢書·獻帝紀》載,“秋七月庚子,劉備自稱漢中王”。據陳垣《二十史朔閏表》推算,建安二十四年七月并無庚子日。庚子疑為庚午之誤,即七月二十。這正是關羽北攻襄陽期間。劉備拜關羽為前将軍,假節钺。按漢魏之際的慣例,使持節為上,持節次之,假節為下。将軍而假節,“得殺犯軍令者”。此時劉備集團中,除關羽外,假節者隻有左将軍馬超、右将軍張飛。假钺則更是權重已極。黃钺本是“恭行天罰”的王者之器。武王伐纣,誓師于牧野,右手秉白旄,左手杖黃钺。故為臣子者隻能是假钺——臨時授予之意。《宋書·百官志》對漢魏以來假钺的情況總結說,“假黃钺,則專戮節将,非人臣常器矣”。假钺确實“非人臣常器”。在整個蜀漢的曆史上,假钺者隻有關羽和諸葛亮。但諸葛亮在拜丞相時,隻是假節;諸葛亮假钺,是在建興三年(225年)春征南中時;建興五年(227年)春,諸葛亮出屯漢中以事北伐,後主下诏曰“今授之以旄钺之重,付之以專命之權”。可見在蜀漢曆史上,并非根據地位,而是在有事于征伐時,才假钺。人臣而假钺,意謂代行王者之誅。九年前,劉備剛剛得到南郡,即任命關羽為襄陽太守,關羽或許已為攻襄陽而籌備經年。此時,關羽北攻襄陽,劉備假關羽以節钺,此事不可能由費詩臨時承制而授,顯示劉備不僅事先知道,更将此舉視為代自己行王者之誅,作為劉備稱漢中王後“撲讨兇逆”的行動展現。

劉備在得漢中後的主要軍事行動就是部署攻東三郡。這與關羽攻襄陽在戰略意圖上有什麼關聯呢?《蜀書·劉封傳》載,孟達攻下房陵後,将進攻上庸,劉備“陰恐達難獨任,乃遣封自漢中乘沔水下統達軍”,孟達自此受劉封指揮。孟達自房陵向西,劉封則自漢中沿沔水(今漢水)東下,途經西城郡,再從堵水南向,始達上庸。劉封和孟達會攻上庸,曹操所置上庸太守申耽舉衆投降。劉備以申耽為征北将軍,繼續領上庸太守,以申耽弟申儀為建信将軍,領西城太守。至此,西城、上庸、房陵——曆史所說的“東三郡”——落入劉備的控制之中。

田餘慶先生曾詳考東三郡的曆史地理沿革,并分析其在荊益二州之間的地位。西城郡,治今陝西安康;上庸郡,治今湖北竹山;房陵郡,治今湖北房縣。西城、上庸、房陵三郡在西漢時都是漢中郡的屬縣,屬益州刺史部;東漢末,始升格為郡。三郡與漢中南鄭之間的聯系主要依靠沔水:西城就在沔水邊上。沿沔水東下,經由沔水支流堵水(今堵河)可達上庸,經由沔水支流築水(今築河)可達房陵。這樣,三郡借沔水而連成一片,經由沔水,向上可延伸至漢中南鄭,向下可延伸至襄陽。

劉備在取得漢中後,旋即派孟達、劉封分别從荊州的秭歸和漢中的南鄭兩個方向,以對進的方式拿下房陵、西城和上庸三郡,其戰略意圖顯而易見:即通過控制東三郡而銜接荊州與漢中,以使荊、益之間的聯系更加緊密。這樣,今後無論是求更穩固地“跨有荊益”,還是從事北伐,其态勢都會更加有利。

東三郡之間的聯系,以及通過東三郡而聯結荊州與漢中,最重要的聯系紐帶卻是沔水;沔水在流出秦巴山地後,最重要的戰略樞紐即為襄陽。從襄陽沿沔水幹流,可通江陵、江夏方向;沿沔水的幾條支流,向北可輻射南陽盆地的諸戰略據點。

如果說沔水是漢中與荊州之間的聯系紐帶的話,那麼,要想拉起這條紐帶,進而撐開一種局面,卻有賴于控制這條紐帶兩端的重要戰略據點:南鄭和襄陽。是以,如想通過東三郡而聯結漢中與荊州,就必須占領襄陽;如不控制襄陽,則東三郡在荊州與漢中之間的銜接作用将大打折扣。

從劉備集團在建安二十四年夏天的一系列行動看——劉備在那年五月占領漢中,随即動用荊州和漢中兩方面的兵力以攻占東三郡,而關羽北攻襄陽之師差不多是緊随而出——關羽在那年七月間率軍北攻襄陽,應是劉備一個階段性布局的一部分,而不是關羽自作主張。這個階段性布局就是打通經由沔水而連接配接漢中與荊州的通道,以求荊益之間能有更緊密的聯系。

不過,應該指出的是,劉備的這個布局,仍是一個有限的目标。劉備稱漢中王後,拔魏延為都督,鎮守漢中,劉備本人卻率大衆還治成都。由此看來,劉備并沒有在那年即大舉北出的打算。

關羽北攻襄陽,并不意味着關羽在建安二十四年就打算按《隆中對》所規劃的,“将荊州之軍以向宛、雒”。呂思勉先生在叙述關羽北攻襄陽這段曆史時,先述及建安二十三年冬十月宛城守将侯音反曹一事,暗示這兩件事之間或許有聯系。建安二十三年正月,漢太醫令吉本、少府耿紀等人在許昌反曹時,有“南援劉備”之議;十月,侯音在宛城反曹時,也有“與關羽連和”之說,但相信這兩件事與關羽的北攻并無直接的聯系。侯音反曹時,曹操令曹仁從樊城率軍圍攻宛城,到建安二十四年正月,曹仁始破宛城而斬侯音。曹仁從樊城調來軍隊,圍攻宛城達三個月之久。顯然,在這三個月的圍攻期間,樊城方向并沒有受到來自關羽的壓力。換句話說,關羽并沒有對宛城的反曹事件做出反應,更不用說十個月前發生在許昌的反曹事件。是以,發生在許昌和宛城的反曹事件,與關羽的北攻襄陽并無直接的聯系。

人們傾向于以《隆中對》的戰略規劃來衡量關羽攻襄陽之戰,可能跟該戰的影響有關。關羽北攻樊城、襄陽,開局非常順利。入秋後,他借水淹七軍之機擒于禁,斬龐德,遂圍曹仁于樊城,圍呂常于襄陽。中州一帶也出現騷動。《蜀書》載,“梁、郏、陸渾群盜或遙受羽印号,為之支黨,羽威震華夏。曹公議徙許都以避其銳”。這樣的影響,不免讓人傾向于從中原方向去展望關羽的目标所指,進而聯想到關羽是不是已經在“将荊州之軍以向宛、雒”。

關羽北攻襄陽,連同劉封、孟達攻占東三郡,旨在打通荊州與漢中之間的聯系通道。為這一目标收最後之功的,便是攻占襄陽。

建安二十四年初秋,沒有人懷疑關羽将攻占樊城、襄陽。

(摘自《大漢帝國在巴蜀》 饒勝文/著 北京聯合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