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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兵紀事」地球上留下的痕迹

作者:青煙威文學

圖文統籌:李武斌(北京)

「鐵兵紀事」地球上留下的痕迹

冉淮舟:曾任鐵道兵文化部創作組組長、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教授,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1937年11月生于河北省高陽縣舊城村。童年是在冀中平原抗日遊擊戰火中度過。1951年初在家鄉國小畢業,插班考入省城保定一中,開始愛好文學,練習寫作。1956年考取南開大學中文系,1961年畢業後相繼在天津文聯、鐵道兵、解放軍藝術學院從事文學編輯、創作、評論和教學工作。出版作品有長篇小說《不容進犯》《綠的田園紅的血》、散文集《彩雲》《農村絮語》、詩集《鄉情》等計四十餘部。

「鐵兵紀事」地球上留下的痕迹

【鐵兵紀事】

地球上留下的痕迹

冉淮舟

這裡記下的,是韋彩猷在引灤工地的事迹。接受這個寫作任務,我很猶豫。因為,他是鐵道兵有名的典型,我怕寫不好,會有損他的形象。

韋彩猷是貴州人,布依族,1959年入伍,在機械連當兵,多次被評為技術能手、技術革新标兵,一次又一次立功受獎,被鐵道兵譽為“雷鋒式的好戰士”。後來,他被提幹,任連指導員、營教導員、團副政委、師副政委,仍然先進,還是典型。他出席過黨的全國代表大會,他曾經是共青團的中央委員。他的事迹,被記者們寫成文章,在各種報刊發表。他的名聲,在鐵道兵範圍内,可以說是非同凡響的。我還能找到什麼壯麗的詞句,來描繪他的形象,來表現他的情操嗎?再說,他又在那樣一個位置上,那樣忙,也不便打擾吧。

上司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情,說:“這是工作。”這樣,我也就不好說推辭的話了。

我還不認識韋彩猷,想先見一見他。結果,就在引灤工地上,很容易地見到了。是我剛到工地的那天下午,在十五号洞口,恰巧他從洞下上來,戴着安全帽,穿着長筒水靴,拿着手電,滿身泥水。雖然春天到來了,但在山區,還是很冷,他卻穿得很單薄。從峽谷吹來一陣風,我身上感到一陣緊縮,他卻好像渾身往外冒着熱氣,這也許是他在洞下勞動,又爬了幾百級石階,但又看不出他有絲毫氣喘的樣子,這也許是他身材高大,結實有力吧。如果不是有人介紹,我會認為他是一名連長,或是一名營長。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一時我還說不清楚。但我可以這樣說,他給我的印象,和一般的基層幹部沒有什麼兩樣。心想:這是一個容易接近的人。于是對他也就有一種親切的感情了。

但是,當他知道我的來意之後,他不同意我寫他。理由是,他來這裡的時間很短,沒做多少工作。他要我去寫戰士,去寫基層幹部,去寫技術人員。他舉出很多名字,介紹他們的感人事迹,說話時眼眶裡溢滿了淚水。他特别講到老虎團,連聲稱贊:“佩服!佩服!”關于引灤工程,他說:“打洞子,鐵道兵幹過不少,這裡的洞子不比襄渝線的洞子難啃。但是,工期這樣短,還一再提前,鐵道兵又面臨整編,處于一個轉變時期,能幹到這樣,不簡單。”他就是講這些。他沒有講自己。他不讓寫他,顯然不是故做謙虛之态,他是很真誠的。我一時也不好開口問及他個人了。我知道工程任務很緊迫,也很艱苦,又看他很忙,不便耽誤他更多的時間,就告辭了。

然而,寫作的任務還是要完成的。我隻好從側面來了解他在引灤工地的情況。

近十公裡穿山引水隧洞的施工任務,是由鐵道兵和駐津部隊擔任的。韋彩猷所上司的師,隻有一個多團的兵力,配屬鐵道兵兄弟師,承擔隧洞下遊十三、十四、十五号洞的工程任務。他們師隻有一個工作組在工地,師裡的上司輪流到這裡來,協調所屬部隊的施工。韋彩猷來過三次。

去年4月初,他第一次來。當時,工程指揮部已經發出通知,“五一”在遵化召開開工典禮大會,沒有要求十五個支洞全部打到正洞,隻要求部分打到。因為支洞有長有短,石質有好有壞,坡度不一,部隊進場也有早有晚。但是,這個通知,也是一個号召,誰都願意在開工典禮大會之前打到正洞。擔任十三号支洞任務的三營,尤為焦躁,因為已經幹了兩個來月,一百二十九米的支洞,才挖了一半,到“五一”還有二十多天,拿下六十多米,誰敢說這個大話!每天進尺也就是一米左右,這還是在不出事故的正常情況下才能做到。如果遇到塌方,或是斷電,那就不堪設想了。每當抽水機一停,戰士們都急得摘下安全帽來往鬥車裡舀水。不然,隻需一個小時,就會把整個掌子面淹掉。再說,越往裡越難打,這誰心裡也明白。

可是,他們誰都不願說自己進場晚,不願說這個支洞坡度大、石質差,他們覺得說這樣一些為自己開脫的話,不光彩。他們給自己規定,“五一”前打不到正洞,就作為列席代表參加大會。他們當然知道,列席代表并不光彩。也說不清這是激勵自己,還是懲罰自己。他們就是這麼一種脾氣,争強好勝。後來,工程指揮部把開工典禮大會的日期推遲,改為5月11日舉行,他們還是認定,“五一”前打到正洞才算數。可是,他們心裡清楚,“五一”前是打不到正洞的,隻是他們不甘心,他們心裡憋着一口氣……

韋彩猷到工地後,就住在三營擔任掘進任務的十連,和戰士一起住帳篷。十連的人都熟悉他,過去在石碴場,曾有一個月,因為總下雨,施工受到很大影響,眼看萬方任務完不成,可是他一去,任務就提前完成了。現在他來了,人們問他:“五一”前能不能打到正洞?他說:他不能。他沒有這個本事,他和大家一樣,也隻長着兩隻手。但是,在全營排以上幹部會上,他卻講:

“‘五一’前,十三号支洞能打到正洞。我相信你們有這個能力。人在地球上也就是幾十年,總要留點痕迹。不然,活着還有什麼意思?我們幹引灤工程,就是要在地球上留下點痕迹嘛!”

他的話很簡短,卻撥動了人們的心:是啊,人為什麼要活在地球上?過去的年代,自己留下一些什麼痕迹?未來的歲月,又将留下一些什麼痕迹?沉默了一會兒,不知誰帶頭鼓了掌,一時就響起熱烈的掌聲。于是決定,4月11日晚上召開全營誓師大會。4月12日,這一天掘進四米,人心大振。二十四小時,四班倒,韋彩猷頂了四班。

他不是鐵人,以後每天他頂三班,剩下一個班睡覺。有人留意過,每天他也就是睡兩三個小時。教導員勸他:這樣幹不行。他說:行,他身體好。可是,身體好也病了,累的,感冒發燒,一天吃不下半斤糧,連續好幾天。誰勸也不聽,照樣去工地。他說:“我這麼高,這麼胖,一天兩天不吃飯,沒問題。”教導員讓連隊注意他的營養,指導員就讓夥房買了一袋奶粉、一斤白糖,沖了一杯,給他端去。他一看,笑了:“這東西好喝。”可是他不喝。他說,這事看起來不大,如果他喝了,就會跟着來第二杯、第三杯……剛好他回師裡開會,指導員就把奶粉、白糖,裝進他的提包裡。兩天後,他開完會傳回工地,又把奶粉、白糖帶來了,交給指導員:“拿夥房去,給受傷得病的戰士吃。”

指導員覺得,副政委這樣要求自己未免太苛刻,心裡卻佩服得五體投地:跟着這樣的上司幹工作,受苦受累,不怕,挨批評,也痛快。

戰士們議論:“我們的黨員,我們的國家幹部,如果都像韋副政委一樣,那就什麼事情都好辦了。”

4月28日,1982年這一天,對很多人來說,可能是一個很平凡的日子;但是,對三營指戰員來說,就很不尋常了。這天下午,當支洞裡一排炮響過,營長和幾個幹部就跑向掌子面,韋彩猷也沿着陡斜的長長的石階,緊緊地跟去了。到了掌子面,他借着手電的亮光,察看爆破的效果。

營長向他報告:

“副政委,我們已經打到正洞!”

進到洞裡來的人,都歡呼起來。他們握手、擁抱,順着石階向洞外沖去,快把勝利的喜訊告訴全營同志。

全營的同志,正圍在洞口等候,聽到喜訊,都高興得跳了起來。他們竭盡全身的力量呼喊,就像是向大山彙報。回聲很快傳來,是對他們的贊許和祝賀吧。他們的熱淚滾滾流下,濕了腳下的山石。幾個月來,他們流血流汗,拼死拼活。他們記起,年初進場的情景。那時,在北方,是最冷的季節。大風從長城的關口吹來,大雪揚揚灑灑地往下飄落。他們乘着敞篷卡車,整整走了一天,直到晚上才到達工地。他們沒有驚動附近村莊的群衆,他們把厚厚的積雪掃開,支起帳篷,就算住下。來不及生火取暖。帶來的幹糧凍得冰涼棒硬,可是餓了,吃起來也香甜。沒有開水,冷水也沒有,渴了,就抓把雪放進嘴裡。第二天,都感冒了,可是沒有一個人休息,全部去洞口清理場地……

現在,他們終于打到正洞,他們将以正式代表的資格,昂首闊步地去參加開工典禮大會。他們好像今天才感到春天到來了,天是這麼藍,陽光是這麼明媚,燕山是這麼美好。梨樹都長出綠葉,什麼時候開的花,他們竟然沒有注意。滿山遍野的青草,怎麼忽地就長起來了?他們整天聞到的是夾雜着濕氣的爆破的硝煙,聽到的是嘈雜的震耳欲聾的聲響。今天好像才聞到了飄香的空氣,多清爽;聽到了在栗樹枝頭跳來跳去的鳥雀的叫聲,真好聽!

韋彩猷還在洞裡,他那白淨的臉面,被硝煙熏染,蒙上了一層灰黑,不知是汗水流淌,還是淚水沖洗,有幾道明顯的痕迹。他的兩腿好像感到很沉重,在石階上慢慢地走着,每邁一步,都要用很大的力量。平日他都是多次跑上跑下,今天這是怎麼回事?他下令自己加快腳步,估計連裡要開晚飯,不能讓同志們等候。當他登上最後一級石階,出了洞口,看見指導員正在尋找他。

“副政委,該吃飯了。”

他和指導員一起回到連裡,飯菜已經擺到桌上,還有一瓶酒。指導員說:

“今天非比平常,加了兩個菜,搞了一瓶酒。”

“戰士們呢?”韋彩猷問。

“一樣。”指導員回答。

韋彩猷聽了,又從連部走出,進到一個帳篷裡去。那裡的戰士們正在碰杯,見他進來,都放下了。班長斟上一杯酒遞過來,說:

“副政委,我代表全班向你敬一杯酒!”

韋彩猷接過酒杯,舉起來,說:

“來,都來。今天大家要喝好吃好。”

他和每個戰士都碰了杯,然後一飲而盡。這些天來,戰士們都沒有從容地吃過一頓飯,上班,休息,一切都是在緊張匆忙中度過。韋彩猷看着這些戰士,本來有很多話想說,卻一時不知從何說起。他又走到另一個帳篷裡,那裡的戰士們也在喝酒。他們都向他敬酒,他又和大家幹杯。他囑咐說:

“吃過飯,痛痛快快地睡上一覺。”

韋彩猷走完全連所有帳篷,才回到連部。他招呼大家:

“來吧,幹一杯!”

指導員舉起酒杯緻詞:

“我們是在副政委的直接上司下,提前完成了支洞掘進任務……”

韋彩猷截住他的話:

“别羅嗦。我提議,為連長一路順利幹杯!”

出乎人們的意料。連長是雲南人,家庭困難,兄弟姊妹不少,都不頂事;母親常年有病,不能自理,夫妻帶兩個孩子,負擔沉重;全家靠父親支撐,可是父親突然病了,很厲害,來信來電報要他回去,他卻硬是留在工地上不走。直到4月26日,眼看“五一”前打到正洞有了把握,韋彩猷指令他回家去探親。别人探親,一家團聚,幸福快樂,他探親,等待着的卻是不幸。

大家懷着一種惦念之情,和韋彩猷一起,為他們的連長喝下了這杯酒。

接着又喝兩杯,韋彩猷說:

“今天就喝到這裡,以後再喝你們的酒。”

他吃過飯,走到帳篷外面。春夜的風還是很涼的,酒意很快消失。他望一望天空,一片深藍,星光燦爛,他好像第一次感到,北方的春夜竟然也是這樣美。于是挺一挺他那高大的身軀,向洞口走去。

「鐵兵紀事」地球上留下的痕迹

(引灤入津工程開工典禮大會)

不久,韋彩猷離開了引灤工地。他那顆心,卻時刻被火熱的工地所吸引。引灤工程是黨中央、國務院确定的一個重大工程,有關國家社會主義建設的一項重大措施。他預感到,在保證品質之下趕進度,工期一定要提前。他想,他們的部隊,必須把任務往前壓,才能免于被動。為此,他第二次來引灤工地,是在10月下旬。

秋天的燕山更美麗,各種果實都成熟了。但韋彩猷卻無心觀賞,也無心享受,他又來到十三号洞,他又住在十連。十連擔任十三号洞上遊三百八十一米的掘進任務,和兄弟部隊管區相連,如果不能按照規定的日期,或是提前打到分界線,流向天津的灤河水就要在這裡截流。這裡的石質異常頑強,一排炮響過,有時隻能炸掉幾十公分,一天的進尺超不過一米。

韋彩猷來了,先到掌子面上,看見連長正在那裡指揮施工。連長4月探親時,求醫找藥,延長了父親的生命,他按時歸隊了。9月,父親去世。他接到電報,背着同志們流出痛苦的眼淚,便又指揮施工了。韋彩猷懷着敬佩、愛戴的心情,向連長表示了深切的慰問。

吃晚飯的時候,桌上擺了酒,韋彩猷讓撤下去。指導員解釋:

“這是連長探家帶回來的,特意留着,等你來了喝。”

“現在不是喝酒的時候。”韋彩猷說,“快吃飯,我有事和你們商議。”

吃過飯,他讓把營裡的幹部找來,提出去老虎團參觀學習。老虎團是鐵道兵有名的穿山虎,全國最長的鐵路隧道,他們打了三條。在引灤工地,他們創造了單口月掘進百米紀錄。韋彩猷主張,要悄悄地去,不能聲張,免得人家招待,添很多麻煩,也不一定能學到真實有用的東西。大家一緻贊成。

說動就動,叫來一輛卡車就出發了。在離五号洞還有一段路的地方,韋彩猷讓把車停下。他們下了車,不聲不響地向五号洞内走去。剛放完一排炮,沒等煙氣排盡,就見一班人沖了上去,拉電燈,排險石,打錨眼……韋彩猷隻怕看不清楚,甩手勢招呼大家盡量向掌子面跟前移動。他感到這支部隊就是有一股虎氣,不愧為老虎團。他想在洞裡蹲一個周班,每個班怎樣作業,班與班怎樣交接,他都想弄清楚,都想學到手。半夜裡,大家肚子餓了,上到洞口外面,匆忙吃了幾口帶來的幹糧,就又下到洞裡去。

這裡每個周班已經縮短到十八個小時。第二天早晨,營長說,下面的工序還是出碴打炮眼,已經觀察很久,可以回去。韋彩猷這才表示同意,但要留下炮工,看人家怎樣裝藥放炮。

他們從洞裡走出來,韋彩猷感歎地說:

“真是名不虛傳!”

他問大家:

“都看清楚了吧?”

大家回答:

“都看清楚了。”

韋彩猷說:

“看清楚就好,我們也要這樣幹!”

大家沒再說話,都在摩拳擦掌。

大幹11月。每天四班倒,韋彩猷頂三班。一天,放過一排炮,他正在扒碴,一塊幾百斤重的大石頭掉下來,碰到他的安全帽,順着他的脊背溜下來。他被撞倒,石頭壓在他的腿上。戰士們都上前來搶救。巧得很,那是塊弓形石頭,壓着他腿的地方,正是凹進去的那面。等戰士們搬開石頭,把他扶起來,他活動活動,笑了:

“石頭也要向我敬禮!”

教導員不讓他再幹了,砸壞他誰也負不起責任。

“砸壞戰士呢?”韋彩猷問。

教導員一怔。韋彩猷說:

“你不要怕,砸壞我也不要你負責任。再說,不是也沒砸壞嗎?”

說着,就又和戰士們一起扒起碴來。

11月,十連掘進六十五米。這是當時引水隧洞最好成績,受到上級表揚。

韋彩猷第三次來引灤工地,也就是我見到的這一次。

今年春節,萬裡副總理來視察,韋彩猷也來了。萬裡副總理在施工部隊幹部會上,再次提出三點要求:保證品質,加快速度,厲行節約。總指揮宣布:7月完工,8月試水,9月驗收,“十一”通水。工期又提前三個月。兄弟部隊提出,引水隧洞3月底全線貫通。韋彩猷立即傳回師部,向黨委彙報。黨委決定:盡全力支援在引灤工地的部隊,所屬管區,3月15日以前貫通。

韋彩猷帶着師黨委的決定,回到工地。他們的管區,關鍵的部位已經轉移到十五号洞上遊。這是引水隧洞石質最差的一段,當掘進到一百二十五米處,遇到斷層破碎帶,都是片麻岩、石英岩,還出現夾泥層和洶湧的地下水。從去年12月25日就停止掘進,擔任主攻的一營二連急得嗓子眼兒都要冒火。工程指揮部派來了由十名工程師組成的攻關組。總指揮說:“整個引灤工程,引水隧洞是重點,而就引水隧洞講,十四、十五号洞既是重點,又是難點,你們就是用鐵鍁挖,也要把它挖開!”

攻關組出于對部隊的愛護,開了五十次會,先後提出幾種安全施工方案。可是,施工部隊不接受,因為費工、費時、費料,工期沒有保證……

已經停工五十多天,再不能這樣停下去。負責施工的副團長堅決主張弧形導坑掘進,指揮部攻關組反對,認為這種掘進方法,雖然比全斷面開挖危險性小一些,但仍然不是安全的。

韋彩猷支援副團長的施工主張,他認為:在這樣的石質地帶,開挖這樣長的隧洞,本來就不安全。有如打仗,沖鋒雖然危險,為了奪取勝利,一定要沖鋒。根據鐵道兵施工經驗,采用弧形導坑掘進,隻要安全措施跟上去,可以通過斷層破碎帶。幹這樣大的事業,不冒點險也是不行的。

在停工五十七天後,于2月20日又開始掘進。部隊在這樣長的時間沒有進到掌子面上,難免産生一些畏難情緒,韋彩猷估計到這一點,他要求營連幹部帶頭。他說:

“我們常說接受考驗,這就是考驗的時刻。”

他首先到掌子面上去。攻關組質問:

“這樣幹誰負責?”

韋彩猷說:

“當然由我負責。”

“出了大事故要拘捕人的。”

韋彩猷很激動地說:

“那就拘捕我吧!”

說完這句話,就把上衣脫掉,隻穿一件襯衫,扒起碴來。

他整天泡在洞裡,他放心不下。他主要不是擔心出了事故,追究他的責任,他是為戰士們的安全捏着一把汗。每一個工班,他都要叮囑,叮囑了幹部,還要叮囑戰士。大家都安慰他:

“副政委,我們會勝利突破險區的。”

就這樣,一天、兩天……到3月8日下午4時,終于和十四号洞下遊貫通。

韋彩猷被二連的同志們簇擁着去吃晚飯。這頓飯加了菜,也添了酒。人們紛紛向他祝酒,他擺一擺手,請大家坐下。他好像有一肚子話要說,卻又說不出口。看得出來,他的感情在翻騰,他的兩眼滾動着淚水。他竭力控制着自己,不讓淚水流下來。過了一會兒,他才端着酒杯,站起來說:

“謝謝大家,謝謝大家!”他的聲音,低沉,沙啞。他的話,難于繼續。大家都站立着,等候他把話講完。

“謝謝大家!”他又重複一遍剛才說過的話,這才繼續說下去,“因為大家的努力,勝利完成十五号洞上遊掘進任務,安全地通過險區,沒有發生事故,我才免于被追究責任,也免于……”

他還是沒有把話說完,也沒有說出“幹杯”二字,就把酒一飲而盡。大家跟着也都把酒喝了下去。

室内的氣氛有些沉悶。大家都屏住呼吸,一言不發。還是韋彩猷把氣氛活躍起來,他說:

“現在我們主動了。十三号洞上遊,明後天就能打到分界線。出口隻剩四米,如果不是考慮到繼續掘進,有可能導緻山體滑塌,兩排炮就可以打出去。現在出口外面正搞護坡。15日以前,我們的管區全部貫通,已經有了把握。”

大家都興奮地舉起了酒杯。韋彩猷接着說下去:

“可以告訴天津人民:流向天津的灤河水,不會在我們這裡截流。他們等着用灤河水泡龍井茶吧!”

「鐵兵紀事」地球上留下的痕迹

(引水隧洞施工)

我就是在這個時候,又見到了韋彩猷的。他也向我勸酒,當我告訴他,我從來不喝酒,他就沒勉強我,在這一點上,他也是實事求是的。我倒因為自己不會喝酒而感到遺憾,不然,我要向他敬一杯酒。我雖然對他了解不多,接觸很少,但他已經給我留下了美好的印象。

吃完飯,我和他走到外面來,他又叮囑我,不要寫他。他說,洞子不是他打通的,難關也不是他攻破的,他來這裡不過三次,加起來也沒有多少天,做的工作,很少。我沒有拾他這個話茬。知道他第二天早晨要趕回師裡開會,便想抓空和他多談幾句。我們很自然地談到鐵道兵整編。我問他個人有什麼想法,他很坦率地說:他想繼續留在部隊幹,以為自己還有條件,年輕;他想回到家鄉去,在他們布依族苗族自治州軍分區工作。

“那……”我想說“那你沒有活動活動”,卻沒有說出口。不過他已明白我的意思,于是告訴我:去年,他參加團中央召開的一次會議,總政一位同志很關心地問他,鐵道兵整編,個人有什麼打算,他便把自己的想法談了。前不久,上級上司部門還真地通過組織問及此事,但鐵道兵上司不同意他走。

“那……”我又想說“那你沒有找一找”,也沒有說出口。他會意地笑了:

“不同意就留下來呗!我是鐵道兵培養出來的,還真舍不得離開呢。和鐵道兵同命運,跟大家一起幹吧!”

對于這樣一個有關個人後半生的問題,他竟然談得這樣輕松,他很快又把話題轉到基層幹部和戰士身上。他舉例十連連長,家庭那樣困難,自己又患疾病,家屬不能随軍,自己又不能回去,因為沒有那麼多轉業名額,他的負擔該有多麼沉重,可他首先想到的是工作,幹得多好。當韋彩猷講到這些,他好像對自己不滿起來,他還不能解決這些同志的困難。其實在我看來,他對自己的要求末免過嚴了一些,也過高了一些。他忽然講了這麼一句:“我們總說,國家富強,民族振興。我想,還是首先從自己做起吧!”

他這句話,強烈地震撼着我的心,也使我想到他所走過的路,他正是首先從自己做起的。他下部隊,有火車就不坐汽車,有順路卡車就不要小車,上工地堅持步行。一次,從北京到駐江西的部隊檢查工作,在上海轉車時,随行同志考慮到淩晨4點才能到站,車站離部隊駐地又有幾裡路,就想打個電話,要部隊派車接一下。他立即制止,說淩晨三四點,大夥睡得正香,一打電話,就會攪得人們一夜不安甯。他們是去幫助工作,不能先添麻煩。就這樣,下了火車,他和随行人員摸黑步行到部隊,輕輕叫醒公務員,找個房間就睡下,沒有驚動其他人。

他在那裡,遇到很多戰友,駐地幾個縣他去接過兵,上司也很熟。當時正趕上有部隊轉移北方,不少戰友和地方上司,聽說他夫妻要随軍,就想幫他買點木料,趁部隊移防,捎到機關做家具。他都謝絕了。入伍二十多年,他夫妻去年才随軍,除了配發的幾件生活用具,他自己隻有兩隻舊木箱和一個紙殼箱,全部家當,一擔子就能挑起。

他的一些戰友轉業回家,有的當了縣委組織部副部長,有的當了人事局長,有的當了他家所在區的區長、區委書記。過去見他夫妻一直在農村沒随軍,幾次提出要給他夫妻安排工作,他都婉言謝絕了。

他每次探家,縣上司考慮縣城離他家還有四十多裡山路,又不通公共汽車,就要派車接送。他卻每次回家都不驚動他們,自己拿着東西步行。1981年元月,他探家到達縣城,住在旅館裡,縣上司知道後,非要派車送他回家不可。第二天清早,小車就開來了,可是他已經提前出發。去年家屬随軍,他回去搬家,縣長一定要他告訴歸隊日期,好派車幫着拉東西。他仍然沒有這樣做。臨走那天,突然下起雨雪,兩個小孩子走路困難,他就找了匹馬馱着,自己和夫妻、兄弟扛着行李走……

入伍三十多年來,韋彩猷就是這樣做的。在我看來,這确實不容易。他這樣做,顯然不是因為一時克制,或是出于某種考慮,他這樣做,已經成為生活的準則,人生的信念。

他好像已經感覺到,鐵道兵整編後,他肩負的擔子将會加重。他在考慮今後的改革,他認為,眼下将是一個很困難的時期,可能需要三年才能度過。他感歎地說:“很複雜,很困難。”他望着星空下的大山,像是對山發誓:“阻力總是有的,但能沖過去!”

這句話,使我想到戰士們對他的歌頌:“神啦,韋副政委一來,什麼難關都能沖過去!”韋彩猷還很年輕,他才四十三歲,未來的路還很長,他還要走下去。坦途也好,坎坷也好,他都能沖過去的。他會在地球上留下很多痕迹。我想,這些痕迹一定是鮮明的,燦爛的,有益于國家和人民的。

我懷着這樣的祝願和韋彩猷分了手。晚上他還有很多工作要處理,他向工地走去了。我直直地站在那裡,向着那高大的身影表示了我的深深的敬意。我聽着他那一步一響的沉重的腳步聲,這聲音就像石夯一樣堅實有力。很快,他的腳步聲就和工地的轟響融彙在一起;他的身影,也和大山的影子結合在一起了……

1983年3月于燕山

「鐵兵紀事」地球上留下的痕迹

(通水啦)

編輯:李武斌/李勳修《青煙威文學》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