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偵騎四出
一百零三個精明幹練的武林好手,價值三千五百萬兩的金珠珍寶,竟在一夜之間全部神秘失蹤。
這件事影響所及,不但關系着中原十二家最大镖局的存亡榮辱,江湖中至少還有七八十位知名之士,眼看着就要是以而家破人亡,身敗名裂。
那天晚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知道這秘密的,普天之下,隻有一個人!
崔誠若知道自己現在已變得如此重要,一定會覺得自己此生已非虛度。
可是他并不知道。
他已整整昏迷了三天。
這一百零三個人都是中原镖局的精英,護送着镖局業有史以來最大的一趟镖,經太行,出撞關,卻在太行山下一個小鎮上忽然失蹤。
崔誠是群英镖局的趟子手,也是這次事件中唯一的生還者。
根據一天後就已緊急号召成的搜尋隊首腦熊天健說:"我們是在當地一家客棧的坑洞裡找到他的,當時他已昏迷不醒,奄奄一息。"據陪同搜尋隊到太行的名醫葉星士說:"他身上共有刀傷六處,雖然因為流血過多而昏迷,拿好傷不在要害,隻要能找個安全的地方讓他靜養三五天,我保證他一定能恢複清醒。"搜尋隊的另一首腦鷹眼老七說:"現在他已被送到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休養,不經我們全體同意,連一隻蒼蠅都飛不進去。"熊天健是中原大俠,也是群英镖局總镖頭司徒剛的舅父,俠義正直,在江湖中一向很有威望。葉星士是少林鐵扇大帥的唯一俗家弟子,也是江湖中久著盛譽的四大名醫之一,醫術精絕,天下公認。
鷹眼老七是十二連環塢的總瓢把子,十二連環塢的勢力遠及塞外,黑白兩道中都有他的門人子弟,這次護镖的四十位镖師中,就至少有五六個人曾經在他門下遞過貼子。
他們被牽入這件事,隻因為他們都是這十三家镖局的保人。
這趟镖的來頭極大,甚至已上動天聽,若是找不回來,非但所有保人都難免獲罪,連委托他們護镖的太平王府都脫不了關系。
所有的保人當然也都是江湖中極有身分的知名之土,中原武林的九大幫,七大派,幾乎全都有人被牽連在内。
他們是在端陽節的第一天找到崔城的,現在已是五月初八。
根據負責照顧崔誠的十二連環塢第三寨程寨主說:"他昨天晚上已醒過一次,還喝了半碗參湯,解了一次手,等我們替他換過藥後,他才睡着的:"據鷹眼老七的如夫人蕭紅珠說:"他解出的糞便中已沒有血絲,今天早上已經能開口要水喝,還看着我笑了笑:"程中和蕭紅殊都是鷹眼老七最親信的人,隻有他們才能接近崔誠。
以崔誠的傷勢來看,現在雖然還不宜勞累,但是這件事卻無疑遠比他的傷勢重要得多,隻要他能開口說話,就絕不能再等。
是以所有和這件事有關的人,現在都已到了十二連環塢的總寨,連太平王的世子都帶着他的護衛來了。
現在崔誠絕不能死!
十二連環塢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地方,江湖中幾乎從來沒有人能真正了解過,那不僅是個地方,也是個極龐大的組織。
這組織的勢力分布極廣,分支複雜,黑白兩道上,他們都有一份,可是他們都能謹守一個原則:
"不傷天害理,不乘人之危,不欺老弱婦孺,不損貧病孤寡:"這也許就他們能存在至今的最大原因。
十二連環塢有十二寨,從外表看來,和普通的山莊村落并沒有什麼分别,其實他們的防衛卻極森嚴,組織更嚴密,沒有他們的腰牌和密碼,無論誰都很難進入他們的山區。
總瓢把子鷹眼老七的駐轄地,就叫做"鷹眼,十二連環塢屬下的所有行動,指令都是由鷹眼中直接發出的。
端陽正午,崔誠就已被送入鷹眼的密室中,要經過五道防守嚴密的鐵栅門才能進入這秘室,能自由出入的,隻有程中和蕭紅珠。
現在他們就在這裡陪着崔誠。
程中老誠持重,而且略通醫術,蕭紅珠溫柔聰明,心細如發,秘室四面牆避,都是整塊的花崗石,鐵門外不但整天都有人換班防守,而且還配着名匠鑄成的大鐵鎖,除了蕭紅珠和鷹眼老七貼身秘藏的兩把鑰匙外,無論誰都打不開。
對這種防守,連太平王的世子都不能不滿意:"你說得不錯,這地方實在連隻蒼蠅都飛不進去。
可是當他們通過五道鐵栅,進入秘室後,才發現崔誠已經死了!
蕭紅珠和程中也已死了!
他們身上既沒有傷痕,也找不到血痕,但是他們的屍體都已冰冷僵硬。
根據葉星士的判斷:
"他們死了至少已有一個半時辰,是被一柄鋒刃極薄的快刀殺死的,一刀就是緻命。""因為刀的鋒刃太薄,出手太快,是以連傷口都沒有留下。""緻命的刀傷無疑在肺葉下端,一刀刺入,血液立刻大量湧入胸腔,是以沒有血流出來。"這一刀好準,好快!
可見殺人的兇手不但極擅使刀,而且還有極豐富的經驗。
防守秘室的人,跟随鷹眼老七都已在十年以上,都是他的心腹死士。
他們指天誓曰:"在這兩個時辰中,除了蕭夫人和程寨主外,絕沒有第三個人出入過。"這一班防守的有三十六個人,三十六個人說的當然絕不會全是謊話。
那麼兇手是怎麼進去的。
太平王的世子冷笑道:"照你這麼說,除非他是個隐形的人:"正午。
布置精緻的大廳内沉悶煩熱,連風都似已被凝結,散亂的頭發一落下來,立刻被汗水膠住,雖然随時都有酒水供應,但大家還是覺得嘴唇幹裂,滿嘴發苗。
鷹眼老七顯得憔悴,悲傷而疲倦。
他本是個活力充沛,看起來很年輕的人,就在這一刻問,他似已蒼老了許多。
"兇手是怎麼進去的?這世上當然絕沒有真能隐形的人:"他想不通。
沒有人能想得通。
大家隻知道一件事,這三千五百萬兩镖銀若是找不回來,他們就得負責賠償。
那足以讓他們每個人都傾家蕩産,就算傾家蕩産,也未必能賠得出!
以他們的身分地位,當然更絕不能賴帳。
幸好太平王的世子并不是個不通情理的人:"可以給你們四十天的限期,讓你們去把這批珠寶追回來,否則……"他沒有說下來,也不必說下去,後果的嚴重,大家心裡很明白。
說完了這句話,他就帶着他的護衛們走了,不管怎麼樣,四十天期限已不能算短。
隻可惜這件事一點線索都沒有。
鷹眼老七站起又坐下,坐下又站起,熊天健滿身大汗,已濕透了内外二重衣服,有些人隻有鼻子出汗,就看着汗珠一滴滴從鼻尖上滴落。
這些人都是坐鎮一方的武林大豪,平時指揮若定,此刻卻已方寸大亂,竟完全想不出一點對策來。
葉星士忽然道:"這已不是第一次:"
大家都不能完全了解他這句話的意思,隻有等待着他說下去。
葉星士道:"上個月底長江水上飛,在作每日例行的巡查中,忽然暴死在水中,我也曾被他們幫中的子弟請去檢定他的死因:"熊天健立刻問:"他的死因也跟崔誠一樣?"
葉星士點點頭,道:"他身上也完全沒有傷痕血迹,我整整花了三天功夫,才查出他内腑肺葉下的刀傷,也同樣是一刀就已緻命:"熊天健道:"他是在水中被刺的了?"葉星士道:"不錯:"熊天健臉色更凝重,水上飛的水性号稱天下第一,兇手能在水下一刀刺入他的要害,水底的功夫當然比他更精純。
他沉思着,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我也想起了一件事。"以鷹爪力著稱的淮南武林世家長公子王毅搶着問道:"什麼事?"熊天健道:"今年年初,篙陽鐵劍山莊的老莊主在他的藏劍閣中練劍時,忽然暴斃,至今還沒有人知道他的死因。"他長長吐出口氣:"現在我才想到,他很可能也是被同一個刺客暗殺的:"篙陽郭家的劍法,一向為不傳之秘,郭莊主在練劍時.絕不許外人偷看。
他的藏劍閣建造得也像是銅牆鐵壁一樣。任何人都難越雷池一步。
葉星士皺眉道:"他當真是在練劍時被刺的,這刺客的刀就未免太可怕了。"鷹眼老七忽然冷笑,道:"那麼我們是不是就應該坐在這裡,等着他來将我們一個個殺光?"沒有人跟他争辨,自己最心愛的女人被刺殺,無論誰心情都不會好的。
鷹眼老七握緊雙拳,額上青筋…根根凸起.大聲道:"就算這刺客真有三頭六臂,真的會隐形,我也要把他找出來。"怎麼找呢?
經過了徹底商議後.大家總算決定了三個對策。
将所有的人手分成三批,分頭辦事。
第一批人由熊天健率領,再回太行山下那小鎮去,看看镖師們投宿的那家客棧中,是不是會有些蛛絲馬迹留下來。
最好能将當地每一房人家都仔細查問清楚,出事前幾天,有沒有可疑的陌生人到過那裡?
他們已将江湖中所有善于使刀的武林高手都列舉出來,由葉星士帶領第二批人去分别查訪。
最主要的是,要問出他們從五月端陽的淩晨到正午的這兩個時辰中,他們的人在哪裡?
第三批人由王毅領頭,到各地去籌款,想法子湊足三千五百萬兩。
這兩件事雖然都很不容易,大家忍不住要問鷹眼老七:
"你準備到那裡去?"
"我去找陸小鳳。"
"就是那個有四條眉毛的陸小鳳?"
鷹眼老七點點頭:"假如世上還有人能替我們找出那兇手來,一定就是陸小鳳:"他說得很有把握。
經過了幽靈山莊那一件事後,他對陸小鳳的機智和能力都充滿信心。
"據說這個人是個浪子,浪迹天涯,四海為家,你準備到哪裡去找他?""哪裡的粽子做得最好,我就到那裡去找:"對這一點,他也很有把握。
他知道陸小鳳不但好吃,而且很會吃,端午節的時候若是不吃粽子,豈非是件很煞風景的事?
"據說卧雲樓主人的家廚名動公卿,做出來的湖州粽子風味絕佳,當地官府每年都要用八百裡加急的驿馬送到京城去,而且卧雲樓主人好像也正是陸小鳳的老朋友。""我正準備到那裡去。"鷹眼老七已站起來:"卧雲樓主人一向好客,端陽才過三天,他一定不會放走陸小鳳的。"隻可惜他還是去遲了一步。
卧雲樓主人昔年本是江湖聞名的美男子,近年來想必因為吃得太好,肚子已漸漸凸起,這一點無疑也使得他自己很煩惱。
是以他說話的時候總會在不知不覺中拍打着自己的肚子。
"陸小鳳來過,端午前後,他幾乎每年都要來住幾天。"卧雲樓主人親自為鷹眼老七倒了杯酒:"這就是我特地為他挑選的竹葉青,你嘗嘗怎麼樣?"鷹眼老七雖然不是為品酒而來的,還是将這杯酒一欽而盡,立刻問道:"現在他的人呢:"卧雲樓主人歎了口氣,道:"今年他的興緻好像不如往年,總顯得有點心事重重,連這壇酒都沒有喝完,就一定要走,連我都留不住!"看來他顯然對陸小鳳很關心,搖着頭歎道:"他太喜歡管鬧事,什麼事都要管,不該管的也要管,卻忘了替自己打算打算,一個人到三十歲還沒有成家,心情怎麼會好得起來I"鷹眼老七隻有苦笑:"你知不知道他會到什麼地方去?"卧雲樓主人沉吟着,道:"我好像聽他說過,他要到海外去散散心:"鷹眼老七的臉色一下子就已變得蠟黃:"你是說他要出海去?"卧雲樓主人遙望着窗外的一朵白雲,緩緩道:"現在他想必已到了海上:"鷹眼老七開始喝酒,一口氣喝了八大碗,站起來就走。
卧雲樓主人也留他不住,隻有送到門口:"他秋深的時候就會回來的,一定還會到我這裡吃月餅,你有什麼事,我可以轉告他。"鷹眼老七道:"到了那時候,我隻有一件事找他做了。"卧雲樓主人道:"什麼事?"
鷹眼老七道:"找他去擡棺材。"卧雲樓主人皺了皺眉,問道:"誰的?"鷹眼老七道:"我的。"
第二章 追蹤神秘客
陸小鳳還沒有出海。
他怕暈船,他選了最大最穩的海船,這條船卻還在裝貨。
已收了他五百兩銀子的船主人,是條标标準準的老狐狸,口才尤其好!
"貨裝得越多,船走起來越穩,就算你沒有出過海,也絕不會暈船的,反正你又不急,多等兩天有什麼關系?"他用長滿了老繭的手,用力拍着陸小鳳的肩:"我還可以介紹個好地方給你,到了那裡,說不定你就不想走了。
陸小鳳忍不住問:"那地方有什麼?"
老狐狸朝他霎了霎眼睛:"隻要你能想得出來的,那地方都有。"陸小鳳笑了:"那地方是不是你開的!"
老狐狸也笑了,大笑道:"你是個聰明人,是以我第一眼看見你,就已經開始喜歡你。"那地方當然是他開的,是以就叫做"狐狸窩"。
是以陸小鳳隻有在狐狸窩等着他裝貨,已足足等了三天。
在人們心目中,狐狸總是最聰明狡猾的動物,而且很自私,是以他們的窩,至少總該比其他動物的窩舒服些。
事實上也如此。
終年飄浮在海上的人們,隻要提起"狐狸窩"這三個字,臉上就會露出神秘而愉快的微笑,心裡也會覺得火辣辣的,就好像剛喝了杯烈酒。
隻要男人們能想得到的事,在狐狸窩裡都可以找得到。
男人們想的,通常都不會是什麼好事。
用木闆搭成的屋子,一共有二十多間,前面四間比較大的平房就算是廳,屋子已破舊,但是大家都不在乎。
到這裡來的人,不是來看房子的。
溫暖潮濕的海風從窗外的海洋上吹過來,帶着種令人愉快的鹹味,就好像老爸爸身上的汗水。
屋子裡是煙霧騰騰,女人頭上的刨花油香味和燒魚的味道混合在一起,足以激起男人們的各種欲望。
大家賭錢都賭得很兇,喝得也兇,找起女人來更像是餓鬼。
隻有一個人是例外。
他年紀還很輕,黝黑英俊的臉上,帶着幾分傲氣,又帶着幾分野氣,眼睛黑得發藍,薄薄的嘴唇顯得很堅強而殘忍。
開始的時候女人們都對他很有興趣,然後立刻就發現他外表看來像一頭精力充沛的豹子,其實卻冷得像是一塊冰。
陸小鳳一走進來就看見了他,他正在剝一個雞蛋的殼。
他隻吃煮熟的帶殼雞蛋,隻喝純淨的白水。
陸小鳳并不怪他,他們本是從一條路上來的,陸小鳳親眼看見,就有人在短短的半天之中,已經有三次幾乎送了命。
若不是他反應特别快,現在他已死過三次。
他當然不能不特别小心。
一個胸脯很高,腰肢很細,年紀卻很小的女孩子,正端着盤中肉走過去,眼睛裡充滿着熱情,輕輕的說:"這裡難得有牛肉,你吃一點。"他根本沒有看她,隻搖了搖頭。
她還不死心:"這是我送給你吃的,不收錢,你不吃也不行:"看來她年紀雖小,對男人的經驗卻不少,臉上忽然露出種很職業化的媚笑,用兩根并不難看的手指,撿起塊牛肉往他嘴裡塞。
陸小鳳知道要糟了,用對付别的男人的手段來對付這少年,才真的不行。
就在他開始這麼想的時候,整盤牛肉都已蓋在她臉上。
牛肉還是熟的,湯汁滴落在她高聳的胸脯上,就像是火山在冒煙。
屋子裡有的人大笑,有的人大叫,這女孩子卻已大哭。
少年卻還是冷冷的坐在那裡,連看都沒有看她一眼。
兩個臉上長着水鏽的壯漢,顯然要來打抱不平了,帶着三分酒意沖過來。
陸小鳳知道又要糟了。
也就在他開始這麼想的時候,兩條海象般的大漢已飛了起來,一個飛出窗外才重重跌下,另一個卻眼看着就要掉在陸小鳳的桌子上。
陸小鳳隻有伸手輕輕一托,将這個人也往窗外送了出去。
少年終于擡起頭,冷冷的瞪了他一眼,陸小鳳笑了笑,走過去跟他一起吃雞蛋,這少年卻已沉下臉,又開始去剝第二個雞蛋。陸小鳳一向是個很容易就能交到朋友的人,可是遇着這年,卻好像遇見了一道牆壁,連一點反應都沒有。陸小鳳無疑也是個很能讓女孩子們感興趣的男人,剛找位子,已有兩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來了,頭上刨花油香味,香得令人作嘔。隻不過陸小鳳在這方面一向是君子,君子從不會擺臉色給女人看的。
可是他也不想嗅着她們頭上的刨花油味道喝酒。
他隻有移花接本,想法子走馬換将:"剛才那個小姑娘是"這裡的小姑娘有好幾十個,我怎麼知道你說的是哪一個。"就是臉上有牛肉湯的那個。"付出了一點"遮羞費"之後,兩個頭上有刨花油的,就換了一個臉上有牛肉湯的。她臉上當然已沒有牛肉湯,卻也沒有笑容,對這個長着道眉毛般怪胡子男人,她顯然沒有太大的興趣。
幸好陸小鳳的興趣也不在她身上,兩個人說了幾句比刨油還無味的話之後,陸小鳳終于轉人了他感興趣的話題!"那個隻吃煮雞蛋的小夥子是誰?姓什麼?叫什麼?"那少年在客棧的賬簿上登記的名字是嶽洋,山嶽的嶽,洋的洋。
"我隻希望他被雞蛋活活噎死了:"這就是她對他的最後結論。
隻可惜他暫時已不會被噎死了,因為他已連蛋都不吃。
他已站起來準備要走。
就在這時,窗外忽然有"格"的一響,一排九校鴛箭飛進來,直打他的後背。
箭撅破空,風聲很尖銳,箭上的力道當然也很強勁。
陸小鳳正在喝酒,兩根手指一彈,手裡的酒杯就飛了出去,一個酒杯忽然碎成了六七片,每一片都正好打在箭撅上。
一片破酒杯打落一根箭:"叮,叮,叮:"幾聲響,七根箭掉在地上。
剩下的兩根當然傷不了那少年,陸小鳳已箭一般竄出去,甚至比箭還快。
可是等他到了窗外,外面已連人影都看不見,他再回來時,少年嶽洋也不見了。
"他回房睡覺去了,每天他都睡得很早。"說話的正是那臉上已沒有牛肉湯的小姑娘,卻好像忽然對陸小鳳有了興趣。
年輕的女孩子,有幾個不崇拜英雄?
她看着陸小鳳,眼睛裡也有了熱情,忽然輕輕的問:"你想不想吃牛肉?"陸小鳳笑了,也壓低了聲音,輕輕的說:"我也想睡覺。"後面的二十多間屋子更破舊,可是到這裡來的就不在乎。
對這些終年漂泊在海上的男人來說,隻要有一張床就已足夠。
牛肉湯拉着陸小鳳的手。
"我外婆常說,要得到一個男人的心,最快的一條路就是先打通他的腸胃。"她歎了口氣:"可是你們兩個為什麼對吃連一點興趣都沒有?""因為我怕發胖。"
他們已在一間房的門口停下,她卻沒有開門。
陸小鳳忍不住問:"我們不進去?"
"現在裡面還有人,還得等一下:"她臉上帶着不屑之色:"不過這些男人都像餓狗一樣,用不了兩下就會出來的:"在餓狗剛啃過骨頭的床上,這滋昧可不太好受。
陸小鳳已準備開溜了,可是等到她說嶽洋就住在隔壁一間房時,他立刻改變了主意。
他對這少年顯然很有興趣,這少年的樣子,幾乎就跟他自已少年時一樣,唯一不同的是,他從來不會将牛肉湯蓋到女孩子們臉上去。
房門果然很快就開了,一條猩猩般的壯漢,帶着小雞般的女孩子走出來。
奇怪的是,小雞還在鮮蹦活跳,猩猩卻好像兩條腿已有點發軟了。
兩個女孩子吃吃在笑着,偷偷的擠眼睛。
"你嘴上的這兩條東西,究竟是眉毛,還是胡子?"小雞好像很想去摸摸看。
陸小鳳趕緊推開了她的手,突聽"砰"的一聲,隔壁的房門被撞開:"拍"的一聲,一條東西被重重地摔在地上,赫然竟是條毒蛇。
女孩子們尖叫着逃了,陸小鳳竄過去,就看見嶽洋還站在門口,臉色已有點發白。
床上的被子剛掀起,這條毒蛇顯然是他從被窩裡拎出來的,這已是第五次有人想要他的命了。
陸小鳳忍不住歎了口氣,道:"你究竟做了什麼事,是搶了人家的飯碗,還是偷了人家的老婆?"嶽洋冷冷的看着他,擋在門口,好像已決心不讓他進去。
陸小鳳也擋住了門,決心不讓他關門:"别人想要你的命,你一點都不在乎?"嶽洋還是冷冷的看着他,不開口。
陸小鳳道:"你也不知道暗算你的人是誰?"
嶽洋忽然道:"我隻在乎一件事。"
陸小鳳道:"什麼事?"
嶽洋道:"若有人總喜歡來管我的閑事,我就會很想讓他以後水遠也管不了别人的鬧事:"他忽然出手,仿佛想去切陸小鳳的咽喉,可是手一翻,指尖已到了陸小鳳眉心。
陸小鳳隻有閃避,剛退後半步,房門被"砰"的一聲關起。
接着屋裡發出"砰的一響,他好像将窗子都關上了。
陸小鳳站在門口怔了半天,忽然轉過身,從地上把那條死蛇拎起來,就着走廊上的一盞燈籠看了半天,又輕輕的放了下去。
蛇的七寸已斷,是被人用兩根手指捏斷的,這條蛇不但奇毒,而且蛇皮極堅韌,連快刀都未必能一下子斬斷。
這少年兩根手指上的功夫,居然也好像跟陸小鳳差不多。
陸小鳳隻有苦笑:"幸好他也有二十左右了,否則别人豈非要把他做我的兒子:"也許連他自己都會認為這少年是他的兒于。
夜終于靜了。
剛才外面還有人在拍門,陸小鳳隻有裝作已睡着,堅持了很久,才聽見那熱情的小姑娘狠狠在門上踢了一腳,恨恨的說:"原來兩個人都是死人:"然後她的腳步聲就漸漸遠去。
現在外面已隻剩下海濤拍岸聲,對面房裡男人的打鼾聲,左面房裡女人的喘息聲。
右面嶽洋的房裡卻連一點聲音都沒有。
這少年不但武功極高,而且出手怪異,不但出手怪,脾氣更怪。
他究竟什麼來曆,為什麼有那些人要殺他?
陸小鳳的好奇心已被他引了起來,連睡都睡不着。
睡不着的人,最容易覺得餓,他忽然發覺肚子餓得要命。
雖然夜已深,在這種地方總算可以找到點東西吃的,誰知房門竟被牛肉湯反鎖住。
幸好屋裡還有窗戶。
這麼熱的天氣,他當然不會像那少年一樣把窗子關上睡覺。
屋裡既然沒有别的人,他也懶得一步步走到視窗,一轉身就已竄出窗戶。
一彎上弦月正高高的挂在天上,海濤在月下閃動着銀光。
他忽然發現嶽洋的窗外竟有個人蹲在那裡,手裡拿着個像仙鶴一樣的東西,正對着嘴往窗裡吹氣。
陸小鳳從十來歲時就已闖江湖,當然認得這個人手裡拿的,就是江湖中隻有下五門才會用的雞鳴五鼓返魂香。
這個人也已發現旁邊有人,一轉臉,月光正好照在臉上。
一張又長又狹的馬臉,卻長着個特别大的鷹鈎鼻子,無論誰隻要看過一眼就很難忘記。
陸小鳳淩空翻身,撲了過去。
誰知這個人不但反應奇快,輕功也高得出奇,雙臂一振,已輕煙般掠過房脊。
一個下五門的小賊,怎麼會有如此高的輕功?
陸小鳳沒有仔細去想,現在他隻擔心嶽洋是不是已被迷倒。
他落下地時,就發現窗子忽然開了,嶽洋正站在視窗,冷冷的看着他。
有人在窗外對自己吹迷香,這少年,等人走了才開窗戶。
陸小鳳實在不明白他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嶽洋忽然冷笑道:"我實在不明白你究竟是怎麼的一個人三更半夜的,為什麼還不睡覺?"陸小鳳隻有笑:"因為我吃錯了藥。"
這一夜還沒有過去,陸小鳳的麻煩也還沒有過去。他回房去時,才發現牛肉湯居然已坐在床上等着他!
"你吃錯了什麼藥?春藥?"她瞪着陸小鳳:"就算你吃了春,也該找我的,為什麼去找男人?你是不是有什麼毛病?"陸小鳳也隻有苦笑:"我的毛病還不止一種。""你還有什麼病?"
"餓病:"
"這種病倒沒關系。"她已經在笑:"我剛好有種專治這種的藥。
"牛肉?"
"饅頭夾牛肉,再用一大壺吊在海水裡凍得冰涼的糯米送下去,你看怎麼樣?"陸小鳳歎了口氣:"我看天下再也找不出比這更好的新藥。"喝得太多,睡得太少,陸小鳳醒來時還覺得肚子發漲,疼如裂。
還不到中午,前面的城裡還沒有人,剛打掃過的屋子看起來就像是口剛洗過的破鍋,油煙煤灰雖已洗淨,卻更顯得破舊醜陋。
他想法子找來壺開水,泡了壺茶,剛坐下來喝了兩口,看見嶽洋和另外一個人從外面新鮮明亮的陽光下走了進來。
兩個人正在談着話,卻赫然竟是昨天晚上想用雞鳴五更魂香對付他的,那張又長又狹的馬臉,陸小鳳還記得清清楚楚。
陸小鳳傻了。
真正有毛病的人究竟是誰?事實上,他從來也沒有見過任何人的毛病比這少年更大。
看見了他,嶽洋的臉立刻沉下,兩個人又悄悄說了幾句話,嶽洋居然走了過來,在他對面坐下。
陸小鳳簡直有點受寵若驚的樣子,忍不住問道:"那個人是你朋友?"他問的當然就是那長臉,現在正沿着海岸往西走,走得很快,仿佛生怕陸小鳳追上去。
嶽洋道:"他是我大哥。"
陸小鳳又傻了,正想問問他,知不知道這位大哥昨天晚上在于什麼?
嶽洋卻不想再談論這件事,忽然反問道:"你也要出海去"陸小鳳點點頭。
嶽洋道:"你也準備坐老狐狸那條船?"
陸小鳳又點點頭,現在才知道這少年原來也是那條船的乘客。
嶽洋沉着臉,冷冷道:"你最好換一條船。"
陸小鳳道:"為什麼?"
嶽洋道:"因為我已付了五百兩銀子,把那條船包下來。"陸小鳳苦笑道:"我也很想換條船,隻可惜我也付了五百兩銀子,把那條船包下了:"嶽洋臉色變了變,宿醉未醒的老狐狸正好在這時出現。
他立刻走進去理論,問老狐狸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在老狐狸嘴中說來,這件事實在簡單得很:"那是條大船,多坐一個人也不會沉的,你們兩位又都急着出海。"他又用那隻長滿了老繭的大手,拍着少年的肩:"船上的人越多越熱鬧,何況,能同船共渡,也是五百年修來的,你若想換條船,我也可以把船錢退給你,可是最多隻能退四百兩。"嶽洋一句話也沒有再說,掉頭就走。
老狐狸眯着眼睛,看着陸小鳳,笑嘻嘻的問:"怎麼樣?"陸小鳳抱着頭,歎着氣道:"不怎麼樣:"
老狐狸大笑:"我看你一定是牛肉湯喝得太多了。"午飯的時候,陸小鳳正準備勉強吃點東西到肚子裡,嶽洋居然又來找他,将一大包東西正從桌上推到他面前:"這是五百兩銀子,就算我賠給你的船錢,你一定要換條船:"他甯可賠五百兩給陸小鳳,卻不肯吃一百兩的虧,收老狐狸的四百兩。
這是為什麼?
陸小鳳不懂:"你是不是一定要坐老狐狸那條船?卻一定不讓我坐!"嶽洋回答得很幹脆:"是的。"
陸小鳳道:"為什麼?"
嶽洋道:"因為我不喜歡多管鬧事的人:"
陸小鳳看看他,伸出一根手指,又把包袱從桌上推了回去。
嶽洋變色道:"你不肯"?
陸小鳳的回答也很幹脆:"是的:"
嶽洋道:"為什麼?"
陸小鳳笑了笑,忽然道:"因為那是條大船,多坐一個人也不會沉下去:"嶽洋瞪着他,眼睛裡忽然露出種奇怪的表情:"你不後悔?"陸小鳳淡淡道:"我這一輩子從來也沒有後悔過一次。"他做事的确從不後悔,可是這一次,他倒說不定真會後悔的。
隻不過那當然也是很久以後的事了。
從中午一直到晚上,日子都過得很沉悶,每件事都很乏味。
頭一天晚上喝多了,第二天總會覺得情緒特别低落的。
整整一天中,唯一令人興奮的事,就是老狐狸忽然宣布:"貨已裝好,明天一早就可以開船了:"第二天淩晨,天還沒有亮陸小鳳就已起來,牛肉湯居然一晚上都沒有來找他麻煩,倒是件很出他意外的事。
這一晚上他雖然也沒有睡好,可是頭也不疼了,而且精神抖擻,滿懷興奮。
多麼廣闊壯觀的海洋,那些神秘的,绮麗的海外風光,正等着他去領略欣賞。
經過了那麼多又危險,又可怕,又複雜的事件後,他總算還活着,而且總算已擺脫了一切。
現在他終于已将出海。
他要去的那扶桑島國,究竟是個什麼地方?島國上的人,和中土有什麼不同?是否真的是為秦皇去求不死藥的方士徐福,從中土帶去的五百個童男女生下的後代?
聽說那些女孩子,不但美麗多情,對男人更溫柔體貼,丈夫要出門的時候,妻子總是跪在門口相送,丈夫回家時,妻子已跪在門口等着替他脫鞋。
一想到這件事,陸小鳳就興奮得将一切煩惱憂愁全部抛到九霄雲外。
一個嶄新的世界正等着他去開創,一個新的生命已将開始。
天雖然還沒有亮,可是他推門走出去時,嶽洋已在海岸上,正面對着海洋在沉思。
這少年究竟有什麼心事?為什麼要出海去?
第一線陽光破雲而出,海面上金光燦爛,壯闊輝煌。
他忽然轉過身,沿着海岸慢慢的走出去。
陸小鳳本來也想追過去,想了想之後,又改變了主意。
反正他們還要在一條船上飄洋過海,以後機會還多得很。
風中仿佛有牛肉湯的香氣。
陸小鳳嘴角不禁露出微笑,上船之前,能喝到一碗熱熱的牛肉湯,實在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嶽洋沿着海岸慢慢的向前走,海濤拍岸,打濕了他的鞋子,也打濕了他的褲管。
他好像完全沒有感覺到。
他的确有心事,他的心情還比陸小鳳更興奮,更緊張。
這一次出海,對他的改變更大,昨天晚上他幾乎已準備放棄,連夜趕回家去,做一個安分守已的孝順兒子,享受人間的榮華富貴。
隻要他聽話,無論想要什麼,都可以得到。
可惜他要的并不是享受,而是一種完全獨立自主的生活,完全獨立自主的人格。
想到他那溫柔賢慧,受盡一生委曲的母親,他今晨醒來時眼中還有淚水。
可是現在一切都已太遲了。
他決心不再去想這些已無法改變的事,擡起頭,就看見胡生正在前面的一塊岩石下等着他。
胡生一張又長又狹的馬臉,也在旭日下發着光。
看着這少年走過來,他心裡有種說不出的得意和驕傲。
這是個優秀的年輕人,聰明,堅強,冷靜,還有種接近野獸般的本能,可以在事先就嗅得出災難和危險在哪裡。
他知道這少年一定可以成為完美無缺的好手,這對他和他的朋友們都極有價值。
現在少享受,能被訓練成好手的已不多。
他目中帶着贊許之色,看着這少年走到他面前:"你睡得好不好?"嶽洋道:"不好,我睡不着:"
他說的是實話,在他這大哥面前,他一向都隻說實話。人們通常都隻因尊敬才會誠實。
對這點胡生顯然也很滿意:"那個長着四條眉毛的人還有沒有來找你麻煩?"嶽洋道:"沒有。"
胡生道:"其實你根本就不必擔心他,他根本就是個無足輕重的人。"嶽洋道:"我知道。"
在别人眼中,陸小鳳變成了無足輕重的人,這隻怕還是第一次。
胡生從懷中拿出個密封着的信封,交給了嶽洋:"這是你上船之前的最後一次訓示,你完成之後,就可以上船了。"嶽洋接過來,拆開信封,看了一眼,英俊的臉上忽然露出了恐懼的表情,一雙手也開始發抖。
胡生問道:"訓示中要你做什麼事?"
嶽洋沒有回答,過了很久,才漸漸恢複鎮定,将信封和信紙撕得粉碎,一片片放在嘴裡咀嚼,再慢慢的吞下去。
胡生目中又露出贊許之色,所有的訓示都是對一個人發出的,除了這個人自己之外,絕不能讓任何第三者看見。
這一點嶽洋無疑也确實做到。
胡生又問道:"這次是要你做什麼?"
又過了很久,才一字字道:"要我殺了你。"
胡生的臉突然扭曲,就好像被抽了一鞭子:"你能有今天,是誰造成的?"嶽洋道:"是你。"
胡生道:"但你卻要殺我。"
嶽洋目中充滿痛苦,聲音卻仍然冷靜:"我并不想殺你,可是我非殺不可。"胡生道:"反正也沒有人知道的,你難道就不能抗命一次?"嶽洋道:"我不能。"
胡生看着他,眼色已變得刀鋒般冷酷,緩緩道:"那麼你就不該告訴我。"嶽洋道:"為什麼?"
胡生冷冷道:"你若是乘機暗算,也許還能得手,現在我既然已知道,死的就是你:"嶽洋閉上嘴,薄薄的嘴唇顯得更殘酷,忽然豹子般躍起。
他知道對方的出手遠比他更兇狠殘酷,他隻有近身肉搏,以體力将對方制服。
胡生顯然沒有想到這一着,高手相争,本來絕不會用這種方式。
等到他警覺時,嶽洋已撲到他身上,兩個人立刻滾在一起,從尖銳峥嵘的岩石上滾人海中,像野獸般互相撕咬。
胡生已開始喘息。
他年紀比這少年大得多,體力畢竟要差些,動作看來也不比這少年野蠻。
他想去扼對方的脖子時,嶽洋忽然一個肘拳撞在他軟肋上反手猛切他咽喉,接着就翻身壓住了他,揮拳痛擊他的鼻梁。
這一拳還沒有打下,胡生忽然大呼:"等一等,你再看看我身上的另一訓示:"嶽洋微一遲疑,這一拳還是打了下去,等到胡生臉上濺出了血,無力再反抗時,他才從胡生的懷中取出另一封信,身子騎在胡生的身上,用一隻手拆開信來看了看。
他神色變了,慢慢的站起來,臉上的表情也不知是欣慰,還是悲傷。
胡生也掙紮着坐起,喘息着道:"這不過是試探你的,看你是不是能絕對遵守指令。"他滿面鮮血,鼻梁已碎裂,使得他的臉看來歪斜而可怕。
但他卻在笑:"現在你已認證了這一關,已完全合格,快上船去吧:"嶽洋立刻轉過身,大步向前走。
他轉過身的時候,目光似又有了淚光,可是他勉強忍住。
他發誓絕不再流淚。
這一切都是他自己選擇的,他既不能埋怨,也不必悲傷。
對他說來:"感情"已變成了件奢侈的事,不但奢侈,而且危險。
危險得足以緻命。
他一定要活下去,如果一定有人要死,死的一定是别人!
開船的時間又改了,改在下午,因為最後一批貨還沒有完全裝上,本已整裝待命的船夫水手們,又開始在賭錢喝酒,調戲女人,把握着上船前的最後機會,盡情歡樂,然後就開始過苦行僧的日子,半夜醒來發現情欲勃起時,也隻有用手解決。
陸小鳳肚裡的牛肉湯也已快完全消化了,正準備找點事消遣消遣,就看見衣服破碎,滿身鮮血的嶽洋,從海岸上走回來。
他怎麼會變成這樣子的?剛才他去幹什麼去了?是不是去跟别人拼命?去跟誰拼命?是不是他那長着馬臉的大哥?
這次陸小鳳居然忍住了沒有問,連一點驚訝的樣子都沒有露出來,嶽洋正在找水喝。
無論誰幹吞下兩個信封和兩張信紙後,都會忍不住想喝水的。
屋裡的櫃台上,恰巧有壺水,那裡本來就是擺茶杯水壺的地方,隻不過一向很少有人光顧,這裡的人甯可喝酒。
這壺水還是剛才一個獨眼的老漁人提來的,一直都沒有人動過。
現在嶽洋正需要這麼樣滿滿的一壺水,甚至連茶杯都沒有找,就要對着嘴喝下去。
一個人在剛經過生死惡鬥後,精神和體力都還在虛脫的狀況中,對任何事的警戒都難免松懈,何況他也認為自己已絕對安全了。
陸小鳳卻忽然想到一件事。
那個獨眼的老漁人,這兩天來連一滴水都沒有喝過。為什麼忽然提了壺水來?
這想法使得陸小鳳又注意到一件事,在狐狸窩裡喝水的,本就隻有這少年一個人,他喝水并不是件值得看的事,那個獨眼的老漁人,卻一直在偷偷的盯着他,臉上的表情,就好像恨不得他趕快将這壺水完全喝光。
嶽洋的嘴已對上了水壺的嘴,陸小鳳突然從懷中伸出手,兩指手一彈,将一錠銀子彈了出去:"叮"的一聲,打在壺嘴上。
壺嘴立刻被打斜,也被打扁了。
嶽洋隻覺得手一振,水壺已掉在地上,壺水傾出,他手也濺上幾滴水珠,湊近鼻尖嗅了嗅,臉色立刻改變。
陸小鳳用不着再問,已知道水中必定有毒。
那個獨眼的老漁人轉過身,正準備悄悄的開溜,陸小鳳已竄過去。
老漁人揮拳反擊,出手竟很快,力道也很足,隻可惜他遇着的是陸小鳳。
陸小鳳更快,一伸手,就擰住了他的臂,另一隻手已将他整個人拎了起來,送到嶽洋面前:"這個人已經是你的了。"嶽洋看着他,竟似完全不懂,冷冷道:"我要這麼樣一個人幹什麼?"陸小鳳道:"你難道不想問問是誰想害你?"
嶽洋道:"我用不着問,我知道是誰想害我!"
陸小鳳:"是誰?"
嶽洋道:"你!"
陸小鳳又傻了。
嶽洋冷冷道:"我想喝水,你卻打落我的水壺,不是你害我,是誰害我!"那老漁人慢吞吞的站了起來,道:"你不但害了他,也害了我,我這條膀子已經快被你捏斷了,我得要你賠:"陸小鳳忽然笑了:"要我賠,這錠銀子就算我給你喝酒的!""老漁人居然一點都不客氣,從地上撿起銀子就走,連看都沒有看嶽洋一眼。
嶽洋居然也沒有看他,狠狠的盯着陸小鳳,忽然道:"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陸小鳳道:"你說:"
嶽洋道:"離我遠一點,越遠越好:"
嶽洋坐下來,現在陸小鳳已離他很遠了,事實上,他已連陸小鳳的影子都看不到。
這個天生喜歡多管閑事的人,不知道又去管誰的閑事了。
那個獨眼的老漁人,也走得蹤影不見。
嶽洋忽然跳起來,沖出去。
他一定要阻止陸小鳳,絕不能讓陸小鳳去問那老漁人,他們幾乎是同時找到他的。
因為他們同時聽見了海岸那邊傳來一聲驚呼,等他們趕過去時,這個一輩子在海上生活的老漁人,竟活活的被淹死了。
善泳者溺水,每個人都會被淹死的。
可是他明明要去喝酒,為什麼忽然無緣無故,穿得整整齊齊的跳到海水裡去?
陸小鳳看着嶽洋,嶽洋看着陸小鳳,忽聽遠處有人在高呼!
"開船了,開船了!"
第三章 突遭暗算
"起錨!"
"揚帆。"
"順風!"
嘹亮的呼聲此起彼落,老狐狸的大海船終于在滿天夕陽下駛離了海岸。
船的吃水很重,船上顯然載滿了貨,狐狸唯一的弱點就是貪婪,是以才被獵人捕獲。
看來老狐狸也一樣。
陸小鳳也很想抓住這隻老狐狸來問問,船上究竟載了些什麼貨,會不會因為載貨太重而有危險。
他沒有抓住老狐狸,卻險些撞翻了牛肉湯。
主艙的門半開,他想進去的時候,牛肉湯正從裡面出來。
陸小鳳吃驚的看着她:"你怎麼會上船來的?"
牛肉湯眨了眨眼:"因為你們上船來了。"
陸小鳳道:"我們上了船,你就要上船來的?"
牛肉湯反問道:"我問你,你們在船上,是不是也要吃飯?"當然要,人隻要活着,随便在什麼地方都一樣要吃飯,要吃飯就得有人煮飯。
牛肉湯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就是煮飯的,不但燒飯,還煮牛肉。
陸小鳳道:"你什麼時候改行的?"
牛肉湯笑了,笑得很甜:"我本來就是燒飯的,隻不過偶爾改行做做别的事而已:"主要的艙房一共有八間,雕花的門上嵌着青銅把手,看來豪華麗精緻。
牛肉湯道:"聽說乘這條船的,都是很有身分的人。"陸小鳳歎了口氣,苦笑道:"這點我倒能想得到,否則怎麼付得起老狐狸的船錢:"牛肉湯用眼角瞟着他,道:"你有沒有身份?"
陸小鳳道:"沒有!"
牛肉湯道:"你隻有錢?"
陸小鳳道:"也沒有,付了錢後,我就已幾乎完全破産。"他說的是實話。
牛肉湯又笑了:"沒有錢也沒關系,如果你偶爾又吃錯了藥,我還是可以偶爾再改一次行的。"陸小鳳隻有歎氣,他實在想不出這麼樣一個女孩子,怎麼會燒飯。
牛肉湯指着左面第三間艙房道:"這間房就是你的,隻吃雞蛋的那個混蛋住在右面第一間:"陸小鳳道:"我能不能換一間?"
牛肉湯道:"不能:"
陸小鳳道:"為什麼?"
牛肉湯道:"因為别人房裡都已住着人。"
陸小鳳叫了起來:"那老狐狸勸我把這條船包下來,可是現在每間房裡都有人?"牛肉湯淡淡道:"不但這裡八間房裡全都有人,下面十六間也全都有人,老狐狸一向喜歡熱鬧,人越多他越高興。"她帶着笑,又道:"隻不過住在這上面的才是貴客,老狐狸還特地叫為你們燒幾樣好菜,今天晚上你想吃什麼?"陸小鳳道:"我想吃燒狐狸,燒得骨頭都酥了的老狐狸:"晚飯雖然沒有烤狐狸,菜卻很豐富,牛肉湯居然真的能燒一手好菜。
"因為我外婆常說,要得到男人的心,就得先打通他的腸胃,隻有會燒一手好菜的女人,才會嫁得到好丈夫。"她這麼樣說的時候,貴客們笑了,隻有陸小鳳笑不出。
他實在想不通老狐狸從哪裡把這些貴客們找出來的,竟一個比一個讨厭。
而且嶽洋也一直沒有露面,他進了艙房後,就沒有出來過。
好容易等到夜深人靜,陸小鳳一個人坐在船舷上,遼闊的海洋,燦爛的星光,天地間仿佛隻剩下他一個人,他才覺得比較自在些。
"孤獨"有時本就是種享受。卻又偏偏要讓人想起些不該想的事。
太多傷感的回憶,不但能令人老,往往也會令人改變。
幸好陸小鳳并沒有變得太多。
陸小鳳還是那個熱情、沖動,有時傻得要命,有時卻又聰明絕頂,自己對什麼事都不在乎,卻偏偏喜歡管别人閑事的陸小鳳。
嶽洋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他衣着不但質料很好,而且剪栽很考究,對于銀錢并不在乎,随随便便就可以給人五百兩銀子。
他的一雙手雖然長而有力,卻絕不像做過一點粗事的樣子,一舉一動氣派都很大,好像别人天生就應該受他指揮。
從這幾點看來了他總該是個生在豪門的世家子,可是他又偏偏太精明,太冷酷,世家子通常都不會這麼樣的。
他連連遭人暗算,都幾乎死于非命,可是他自己非但一點都不在乎,而且也不想追究。
那獨眼的老漁人明明想毒死他,他明明知道,卻偏偏要裝糊塗。
這是不是在逃亡中,早已知道要對付他的是些什麼人。
但是他偏偏又沒有掩飾自己的行藏,并不像在逃避别人追蹤的樣子。
他反而像是在逃避陸小鳳,一定不願和陸小鳳同船,可是陸小鳳卻連一點傷害他的意思都沒有,隻不過想跟他交個朋友。
這些疑問陸小鳳都想不通。
他正在想的時候,突聽"格嚎"一聲,一根船闆向他壓了下來,接着又是一陣輕風帶過,又有一條船闆橫掃他的腰。
他的人在船舷上,唯一的退路就是往下面跳。
下面就是大海。
等他自己再聽到"撲通"一聲響的時候,他的人已落在大海裡。
冰冷的海水,鹹得發苦。
他踩着水,想借力躍進,先想法子攀住船身再說。
可是上面的長橹又向他沒頭沒臉的打了下來。
船舷很高,他看不見上面的人,海水反映星光,上面的人卻能看得見他。
他隻有後退,船卻在往前走,人與船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他就算有水上飛那樣的水性,也沒法子再追上去,就算暫時還不會淹死,也一定支援不了多久,明天太陽升起時,他一定已沉了下去。
一向無所不能,無論什麼困難都能解決的陸小鳳,怎麼會忽然就糊裡糊塗的被淹死?
他當然不會這麼容易就被淹死的。
一個人掉進大海裡,并不是一定非淹死不可。
就在這一瞬間,他已想出了好幾種法子來渡過這次危機。
盡量放松全身,讓自己飄浮在海上,隻要能挨過這一夜,明天早上,很可能還有出海的船隻經過,這裡離海口還不太遠,又正在航線上。
想法子抓魚用生魚的血肉來補充體力,再用魚泡增加浮力。
這些法子雖然未必能行得通,可是他至少要試試,隻要遇有一線希望,他就絕不放過。
他相信自己對于痛苦的忍受和應變的力量,總要比别人強些。
最重要的是,他有種不屈不撓的求生意志,也許就因為這種堅強的意志,才能使他度過無數次危機,活到現在。
他還要活下去!
誰知這些法子他還沒有用出來,水面上又有"吧啦。"一聲響,一樣東西從船舷上落下來,竟是條救生的小艇。
将他打落水的人,好像并不想要他死在海裡,隻不過要迫他下船而已。
除了嶽洋外,還有誰會做這種事?
小艇從高處落下來,并沒有傾覆,将小艇抛下來的人,力量用得很巧妙。
陸小鳳從海水中翻上去,更确定了這個人就是嶽洋。
艇上有一壺水,十個煮雞蛋,還有很沉重的包袱,正是那天嶽洋從桌上推給他的,裡面包着的當然是補償他的五百兩船錢。
這少年做出來的事真絕,非但完全不想隐瞞掩飾,而且還好像特地要告訴陸小鳳:"我就是不要你坐這條船,你能怎麼樣?"陸小鳳歎了口氣,又不禁笑了。
他喜歡這年輕人,喜歡這種做法,但是現在看起來,他很可能已永遠見不到他了。
大海茫茫,四望無際,是拼命去追趕老狐狸的大海船,還是從原來的方向退回去?
當然是拼命去追趕。
他們的船出航才不過三四個時辰,若是肯拼命的劃,再加上一點運氣,天亮前後,他就又可以坐在狐狸窩裡喝酒。
隻可惜他忘了兩點。
船出海時是順風。兩條漿的力量,絕不能和風帆相比。
而且他最近的運氣也不太好。
還在太陽露出海面之前,他兩條手臂已因用力劃船而僵硬麻木,這種單調而容易的動作,做起來竟比什麼事都吃刀。
他就着白水吃了幾個蛋,隻覺得嘴裡淡得發苦,想躺下去休息片刻,誰知一倒下去就睡着了。
等他醒來時,陽光刺眼,一眼望過去,天連着海,海連着天,還是看不見陸地的影子。
但是他卻看見了一點帆影,而且正在向他這個方向駛過來。
他幾乎忍不住要在小艇上連翻八十七個筋鬥表示慶祝,就算乞兒忽然看見天上掉下個大元寶來,也絕沒有他現在這麼高興。
船來得很快,他忽然又發現這條船的樣子看來很面熟,船頭迎面站着一個人,樣子看起來更熟,赫然竟是老狐狸。
老狐狸也有雙利眼,遠遠就在揮動着手臂高呼,海船與小艇之間的距離,已近得連他臉上的皺紋都可以看得見。
陸小鳳忽然發覺這個老狐狸這張飽經風霜的臉,實在比小姑娘還可愛。
他幾乎忍不住要跳起來大叫,可是他偏偏忍住,故意躺在小艇上,作出很悠閑的樣子。
老狐狸卻在大叫:"我們到處找你,你一個溜到這裡來幹什麼?"陸小鳳悠然道:"我受不了牛肉湯做的那些菜,想來釣幾條魚下酒:"老狐狸怔住:"你釣到了幾條?"
陸小鳳笑道:"魚雖然沒釣着,卻釣着條老狐狸。"他忍不住要問:"你們明明已出海,又回來幹什麼?"老狐狸也笑了,笑得就正像是條标标準準的老狐狸!"我也是回來釣魚的。"陸小鳳道:"那邊海上沒有魚?"
老狐狸笑道:"那邊雖然也有魚,卻沒有一條肯付我五百兩船錢。"陸小鳳終于忍不住叫了起來:"你這人的心究竟有多黑?"老狐狸又笑了笑,悠然道:"隻不過比你釣起來的那條老狐狸黑一點。"他當然不是回來釣魚的。
船上的貨裝得太多,竟忘了裝水,在大海上,就連老狐狸也沒法子找到一滴可以喝的淡水。
他們隻有再回來裝水。
也許這就是命運,陸小鳳好像已命中注定非坐這條船出海不可。
這究竟是好運?還是厄運?
誰知道?
船已靠岸。
陸小鳳和老狐狸一起站在船頭,不管怎麼樣,能夠再看到陸地,總是愉快的。
遠處的岩石旁,有個人正在往這邊眺望,一張又長又狹的馬臉上,帶着種很驚訝的表情。
陸小鳳假裝沒有看見,從另外一邊悄悄的溜下船,岩石旁的人一直都在注意這條船上的動靜,沒有注意他。
他繞了個圈子,悄悄的溜過去,忽然在這人面前出現,大聲道:"你好。"他以為這個人一定會大吃一驚的,誰知這人隻不過眼睛眨了眨,目光還是同樣鎮定冷酷,冷冷的看着他,道:"你好!
這人全身上下每一根神經竟好像都是鐵絲。
陸小鳳反而有點不安了,勉強笑道:"你是不是在奇怪,我們為什麼又回來了?"胡生并不否認。陸小鳳道:"我們是回來找你的:"胡生道:"為什麼找我?"
陸小鳳道:"因為你要運的那批貨太重,我們怕翻船,隻有回來退給你!
他虛放了一槍,想刺探刺探這個人的虛實。
誰知胡生這次連眼睛都沒有眨,冷冷道:"貨不是我的,船也不是你的,這件事跟你我都沒有關系,你我我幹什麼?"陸小鳳這一槍顯然是刺到石壁上了。
但他卻還不死心,又問道:"如果貨不是你的,你是到這裡來于什麼的,特地來用雞鳴五更返魂香對付你的兄弟?"胡生冷酷的目光刀鋒般盯在他臉上,身子卻忽然躍起,旱地拔蔥,鹞子翻身,魚鷹入水,霎眼間換了三種輕功的身法:"撲通"一聲,躍入了海水中,一身輕功競不在名滿天下的獨行俠盜司空摘星之下。
無論誰身懷這樣的絕頂輕功,都一定是個大有來頭的人。
陸小鳳看着一層層卷起又落下的浪濤,心裡想了幾百個問題,轉過頭,就發現嶽洋一雙冷酷的眼睛也在刀鋒般瞪着他。他索性走過去,微笑道:"奇怪吧,我們居然又碰面了:"嶽洋冷冷道:"我奇怪的隻不過是連十個蛋你都吃不完:"陸小鳳笑道:"是以下次你若還想打我落水時,最好記住一件事。"嶽洋道:"什麼事?"
陸小鳳道:"我不喜歡吃白水煮蛋,我喜歡黃酒牛肉。"嶽洋道:"下次你再落水時,恐怕已隻有一樣東西可吃。"陸小鳳道:"什麼東西?"
嶽洋道:"你自己的肉。"
陸小鳳大笑,海岸上卻有人在驚呼,有個人被浪濤卷起來。落在岸上,赫然竟是個死人。
他們趕過去,立刻發現這死人竟是剛才躍人水中的那位朋友。
他的輕功那麼高,水性竟如此糟,怎麼會一下子被淹死"這個人不是被淹死的:"發現他屍體的漁人說得很有把握:"因為他肚子裡還沒有進水。"可是他全身上下也一點傷痕血迹都找不到。
"他是怎麼死的?"
陸小鳳轉臉去看嶽洋:"他死得好像跟那獨眼老頭子差不多:"嶽洋卻已轉身走了,低着頭走的,顯得說不出的疲倦悲傷。
要殺胡生并不容易。
殺他的當然不是嶽洋。
這附近一定還有個可怕的殺人者,用同樣可怕的手法殺了胡生和那老漁人。
這兩個人之間唯一相同之處,就是他們曾經暗算過嶽洋。
難道這就是他們緻死的原因?
那麼這殺人者和嶽洋之間又有什麼關系?
陸小鳳歎了口氣,拒絕再想下去,現在他隻想痛痛快快的洗個澡。
水裡泡過一陣子之後,都一定會想去洗個澡的。
無論他是不是殺過人都一樣。
洗澡的地方很簡陋,隻不過是用幾塊破木闆搭成的一排三間小屋,倘若有人想偷看人洗澡,随便在哪塊木闆上都可以找出好幾個洞來。
除了這些大洞小洞外,裡面就什麼都沒有了,想洗澡的人,還得自己提水進去。
陸小鳳提了一大壺水進去,隔壁居然已有人在裡面,還在低低的哼着小調,竟是個女人。
平時到這裡洗澡的人并不多,有勇氣來的女人更少,知道自己洗澡的時候随時都可能有人偷看,這種滋味畢竟不好受。
幸好陸小鳳并沒有這種習慣,令他想不到的是,木闆上的一個小洞裡竟有雙眼睛在偷看他。
他立刻背轉身,偷看他的人卻"噗吃"一聲笑了,笑聲居然很甜。
"牛肉湯"。陸小鳳叫了起來,他當然聽得出牛肉湯的聲音。
牛肉湯吃吃的笑道:"想不到這個人還蠻喜歡幹淨的,居然還會自己來洗澡:"陸小鳳道:"你是不是為了想來偷看我洗澡,才來洗澡的。"牛肉湯道:"我可以偷看你,你可不能偷看我"這句話還沒有說完木闆忽然跨了,牛肉湯的身子本來靠在木闆上,這下子就連人帶木闆一起倒在陸小鳳身上,兩個人身上可用來遮掩一下的東西,加起來還不夠做一塊嬰兒的尿布,是以現在他們誰也用不着偷看誰了。
過了很久,才聽見牛肉湯輕輕的歎了口氣,道:"你實在不是個好東西。
"你呢?"
"我好像也不是!"
兩個不是好東西的人,擠在一間随時都會倒塌的小屋裡,情況實在不妙。
更不妙的是,這時遠處又有人在高呼!
"開船了,開船了!
船行已三日。
這三天日子居然過得很太平,海上風和日麗,除了每天要跟那些貴客吃頓晚飯是件苦差外,陸小鳳幾乎已沒什麼别的煩惱。
所的麻煩都似已被海風吹得幹幹淨淨,血腥也被吹幹。
嶽洋好像已沒有再把他打下水的意思,他也不會再給嶽洋第二次機會。
船上的貨,隻不過是些木刻。
他已問過老狐狸,而且親自去看過。
"扶桑島上的人,近來罵信佛教,是以佛像和木魚都是搶手貨:"老狐狸解釋道:"他們那裡雖然也有人刻佛像,卻沒有這麼好的手藝:"佛像的雕刻的确很精美,雕刻本就是種古老的藝術。當然不是那些心胸偏狹,眼光短淺的矮兒們能夠領會的。
他們喜歡這些精美的藝術品,也許隻不過因為一種根深蒂固的民族自卑感,隻要能從炎黃子孫的手裡拿去一點東西,無論是買、是偷、是搶,他們都會覺得很光榮愉快。
這種事陸小鳳并不太了解,也并不太想去了解,因為在那時候,還沒有人将那些縮肩短腿,自命不凡的暴發戶看在眼裡。
這些佛像和木魚的貨主,就是那幾位俗不可耐的"貴客"願意和暴發戶打交道的人,本身當然也不會很讨人喜歡。
幸好陸小鳳可以不理他們,他想聊天的時候,甯可去找老狐狸和牛肉湯。
他不想聊天的時候,就一個人躺在艙房裡,享受他很少能享受的孤獨甯靜。
就在他心情最平靜的時候,這條船卻忽然變得很不平靜。
他本來好好的船在床上,忽然一下子被彈了起來,然後就幾乎撞上船闆。
這條船竟忽然變得像是個笆子,人就變得像是笆子裡的米。
陸小鳳好不容易才站穩,一下子又被彈到對面去,他隻好先抓穩把手,慢慢的打開門,就聽見了外面的奔跑驚呼聲。
平靜無波的海面上,竟忽然起了暴風雨。
沒有親身經曆過的人,實在很難想像到這種暴風雨的可怕。
海水倒卷,就像是一座座山峰當頭壓下來,還帶着凄厲的呼嘯聲,又像是一柄柄巨大的鐵錘在敲打着船身,隻要有一點破裂,海水立刻倒灌進去,人就像是在烘爐上的沸湯裡。
龐大堅固的海船,到了這種風浪裡,竟變得像是個孩子的玩具!
無論是什麼樣的人,無論他有多大的成就,在這種風浪裡,也會變得卑賤而脆弱,對自己完全失去了主意和信心。
陸小鳳想法子抓緊每一樣可以抓得到的東西,總算找到了老狐狸。
"這條船還挨不挨得過去?"
老狐狸沒有回答,這無疑是他第一次回答不出别人問他的話。
可是陸小鳳已知道了答案,老狐狸眼中的絕望之色,已經說明了一切。"你最好想法子抓住一塊木闆:"這就是他最後聽見老狐狸說的話。
又是一陣海浪卷來,老狐狸的人竟被彈丸般的抛了出去,一轉眼就連影子都看不見了。
也可惜陸小鳳并沒好好的記住他的話。
陸小鳳現在抓住的不是木闆,而是一個人的手,他忽然看見嶽洋。
嶽洋也在冷冷的看着他,眼睛裡卻又帶着很難明了的表情,忽然說了句很奇怪的話:
"你現在總該知道,我為什麼一定不讓你坐這條船了吧!""難道你早就知道這條船在沉?"
嶽洋也沒有回答,因為這時海倒了下來。
一層巨浪山峰般壓下來,這條船就像玩具般被打得粉碎。
陸小鳳眼前忽然什麼都看不見了,然後他才發現自己竟已沉人海水中。
漆黑的海水。
第四章 冒險探挑源
暴風雨終于過去,海面又恢複平靜,就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但卻已不知有多少無辜的生命被它吞了下去。
海面上飄浮着一塊塊破碎的船闆,還有各式各樣令人想像不到的東西,卻全都像是它吐出來的殘骨,看來顯得說不出的悲慘絕望。
又過了很久,才有一個人慢慢的浮了上來,正是陸小鳳。
他還活着。
這并不是因為他的運氣特别好,而是因為他這個人早巳被千錘百煉過,他所能忍受的痛苦和打擊,别人根本無法想象。
一樣閃閃發光的東西從他眼前飄過,他伸手抓住,竟是個青銅鑄成的夜壺。
他笑了。
在這種時候居然還能笑得出,實在也是件令人無法想象的事。
可是不笑又能怎麼樣?哭又能怎麼樣?若是能救活那些和他同經患難的人,他甯願從現在一直哭到末日來臨的時候。
現在海面上卻連一個人都看不見。連死人也看不見,就算所有的人都已死在這次災禍中,他們的骸骨還應該飄浮在附近的。
也許他們還沒有浮上來。
陸小鳳也希望他還能找到幾個劫後餘生的人,希望找到老狐狸、牛肉湯、嶽洋……
可是他找不到。
海船上的人都像是已完全被大海吞沒,連骨頭都吞了下去。
剛才他的身子恰巧被嵌在船身殘存的龍骨裡,而且還曾經昏迷過一陣,難道就在那短短的片刻中,所有的人都已被救走?
他希望如此,他甯願一個人死,隻可借他也知道這是絕不可能的事。
沒有人會預料到暴風雨的來臨,更沒有人能預料到這條船會遇難。
在那樣的風雨中,也沒有人能停留在附近的海面,等着救人。
陸小鳳忽然想起了嶽洋,想起他眼睛裡那種奇怪的表情。
"現在你總該已明白,我為什麼一定不讓你坐這條船了。
難道他真的早巳知道這條船會翻?是以要救陸小鳳,因為陸小鳳也救過他。
可是他自己為什麼又偏偏要坐這條船?難道他本來就正找死?
他若是真的想死,早就可以死了,至少已死過八次。
這些疑問隻伯已永遠沒有人能回答了,陸小鳳隻有自己為自己解釋,那小子一定是故意這麼說來氣我的,他又不是神仙,怎麼能在三天前就已知道這條船會翻?"現在陸小鳳能夠思想,隻因為他已坐在一樣很安全可靠的東西上。
他坐在一尊佛像上。
一丈高的佛像,恰巧是仙佛中塊頭最大的彌陀佛,倒卧征海面,就像是條小船上。
隻可惜這條船上非但沒有黃酒,連白水煮蛋都沒有。
"下次你若再掉下海,唯一能吃到的,就是你自己的肉。"陸小鳳真想把自己身上的肉割一塊來嘗嘗,他忽然發現自己餓得要命。
放眼望去,海天相接,一片空蒙。
這種意境雖然很美,隻可惜無論多美的意境都填不飽肚子。
經過了這場暴風雨後,附近的海面上,連一條魚都沒有。
他唯一還能看得見的一秤魚,就是木魚。
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木魚,也在順着海流向前飄動。
隻可惜他并不想念經。
一若是和尚們看見這些木魚,心裡不知會有什麼感覺?是不是也同樣希望這些木魚是有血有肉的活魚?
海洋中仿佛有股暗流,帶動着浮在海面上的木魚和佛像往前走。
前面是什麼地方?
前面還是海,無邊無際的無情大海,就算海上一直這麼樣平靜無波,就算這笑口常天的彌陀佛能渡到彼岸,陸小鳳也不行了。
他不是用木頭刻成的,他要吃,不然就要餓死,不餓死也要渴死。
四面都是水,一個人卻偏偏會渴死,這豈非也是種很可笑的諷刺。
陸小鳳卻已連笑都笑不出,他的嘴唇已完全幹裂,幾乎忍不住要去喝海水。
黃昏過去,黑夜來臨,漫漫長夜又過去,太陽又升起。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的人已幾乎完全昏迷,忍不住喝了口海水,然後就開始嘔吐,又不知吐了多久,好像連腸子都已吐了出來。
昏昏迷迷中,仿佛落入一面大網中,好大好大的一面網,正在漸漸收聚,吊起。
他的人仿佛也被懸中吊了起來,就真的完全暈了過去。
他實在無法想象,這次昏迷後.他會不會再醒,更不可以想象自己萬一醒來時,人已到了哪裡?
陸小鳳醒來時已到了仙境。
陽光燦爛,沙灘潔白柔細,海水湛藍如碧,浪濤帶着新鮮美麗的白沫輕拍着海岸,晴空萬裡無雲,大地滿眼翠綠。
這不是仙境是哪裡?人活着怎麼會入仙境!
陸小鳳還活着,人間也有仙境,但他卻沒法子相信這是真的,從他在床上被彈起的那一瞬間,直到此刻發生的事,現在想起來都像是場惡夢。
那笑口常開的彌陀佛也躺在沙灘上,經過這麼多災難後,還是雙手摻着肚子,呵呵大笑。
陸小鳳狠狠的瞪着它:"跟你同船的人都已死得幹幹淨淨,你躺在這裡大笑,你這算是哪一門的菩薩?
菩薩,卻隻不過是用木頭刻出來的,别人的死活,他設法子管,别人罵他,他也聽不見。
陸小鳳又歎了口氣:"你對别人雖然不義,卻總算救了我,我不該罵你的。"災難已過去,活着的卻隻剩下他一個人,心裡是欣慰還是悲傷?别人既不知道他也無法訴說,竟仿佛将這木偶當作了唯一曾經共過患難的朋友。
你若經曆過這些事後,也一定會變成這樣子的。
現在他雖然還活着,以後是不是還能活得下去,卻連他自己都沒有把握。
天地茫茫,一個人到了這完全陌生的地方,就算這裡真是仙境,他也受不了。
他掙紮着,居然還能站起,第一件想到的就是水。
若是沒有水,仙境也變成了地獄。
他拍了拍彌陀佛的大肚子,道:"你一定也渴了,我去找點水大家喝。"看來這地方無疑是個海島,島上的樹木花草,有很多都是他以前很少見到的,芭蕉樹上的果實累累,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個大饅頭。
吃了根芭蕉後,渴得更難受,鋤下根樹枝,帶着把芭蕉再往前走,居然找到了一灣清泉。
直到現在他才知道,原來水的滋昧竟是如此甜美,遠比最好的竹葉青還好喝。
吃了根芭蕉後,他才想到一件可怕的事
"若是沒有船隻經過,難道我就要在這荒島上過一輩子?沒有船隻經過。
他在海岸邊選了塊最高大的岩石,坐在上面守望着好幾天,也沒看見一點船影。
這荒島顯然不在海船經過的路線上,他隻有看着彌陀佛苦笑。
"看來我們已隻有在這地方耽一陣子了,我們總不能就這麼樣像野狗一樣活了去,我們好歹也得像樣子一點。"他身上從不帶刀劍利器,幸好飄來了,将夜壺剖開,用石頭打平,夾上兩片木頭做柄,再就着泉水磨上一兩個時辰,居然就變成了一把可以使用的刀。
他并不想用這把刀去殺人。
現在他才知道,除了殺人外,原來刀還有這麼多别的用處。
他砍下樹枝作架,用棕擱芭蕉的葉子作屋頂,居然在泉水旁搭了間還不算太難看的屋子,再去找些柔軟的草鋪在地上,先讓他唯一的朋友彌陀佛舒舒服服的躺下去。
然後他自己才躺在旁邊,看着月光從蕉葉間漏下來,聽着遠處的海濤拍岸,忽然覺得眼睛濕濕的,一滴眼淚沿着面頰流了下來。
三十年來,這還是他第一次流淚。
無論遇着什麼樣的災禍苦難他都不怕,他忽然發現世上最可怕的,原來是寂寞。
一種空蕩蕩,無依無靠,覺得什麼事都沒有主宰的寂寞。
他決心不讓自己再往這方面去想,他還有很多事要做。
第二天一早他就沿着海灘去找,将一切可以找得到的東西都帶回來,其中有佛像,有木魚,還有各式各樣的貝殼。
下午他的運氣比較好,潮退的時候,他居然在海灘上找到一個樟木箱子。
他小心翼翼的擡回去,先吃了幾根芭焦,喝飽了水,才舉行開箱大典。
打開箱子時,他隻覺得自己一顆心像小鹿般亂撞,從來也沒有這麼興奮緊張過。
箱子裡還有個小小的珠寶箱,裝滿了珍珠首飾,隻可惜現在卻連一點用都沒有。
最有用的是把梳子,幾根金替,還有兩本坊間石刻的通俗小說,一本是《玉梨嬌》,一本是《俠義風月錄》。
箱子裡當然還有衣服,卻全是花花綠綠的女人衣服。
這些東西平時陸小鳳連看都不會看一看,現在卻興奮得像個孩子剛得到最心愛的玩具,興奮得連覺都睡不着。
木魚剖開可以當作碗,用不着再用手揍着水喝,金替可以當作針,再用麻搓一點線,就可以把那些花衣服改成窗簾,門簾,亂得像稻草一樣的頭發,也可以梳一梳了,還有那兩本書若是慢慢的看,也可以打發很多空虛寂寞的日子。
他躺在用草葉作成的床上,翻來複去,想着這些事,忽然跳起來,用力給了自己兩個耳刮子。
笑口常開的彌陀佛若有知,一定會認為這個人又吃錯了藥。
他打了自己兩耳光還嫌不夠劈劈拍拍又給了自己四下,指着鼻子大罵。
"陸小鳳,陸小鳳,你幾時變得這麼沒出息的,隻會像女人一樣盤算着這些婆婆媽媽的事,難道你真想這麼樣過一輩子?"天還沒有亮,他就選了個最大的木魚,在上面打了個洞,裝滿了水,再用一條花綢長裙,包了兩紮芭蕉,一起系在身上,拍了拍彌陀佛肚子,道:"我可不像你一樣,整天躺在這裡,從明天開始,我也不能整天陪着你了。"他已決定去探險。去看看這島上有沒有人?有沒有出路。
就算他明知那濃密的叢林中到處都有危險,也已改變不了他的決心。
他每天早上出去,晚上回來,腳底已走破,身上也被荊棘刺傷。
叢林裡到處都有緻命的毒蛇蟲蟻,甚至還有會吃人的怪草。
有幾次他都幾乎送了命,可是他不在乎。
他相信一個人隻要有決心,無論在什麼地方都可以打出一條出路來的。
時光易逝,匆匆一個月過去,他幾乎已将這島上每一寸地方都找遍了。
除了一雙又疼又腫的腳,和滿身傷痕外,他什麼都沒有找到。
這島上非但沒有人,連狐兔之類的野獸都沒有,若是别的人,一定早巳絕望。
可是他沒有。
他雖已精疲力竭,卻還是絕不灰心,就在第三十三天的黃昏,他忽然聽見一面長滿藤蘿的山崖後,仿佛還有流水。
撥開藤蘿,裡面竟有條裂隙,僅容一個人側身而過。
可是再往裡面走,就漸漸寬了。
山隙後仿佛有光,本已幾乎聽不見的流水聲,又變得很清晰。
他終于找到了一條更清澈的泉水,沿着流泉往上走,忽然發現一樣東西從泉水中流了下來,卻隻不過是一柬已枯萎了的蘭花。
他還是将蘭花從水中撈了起來,他從來沒有在這裡看見過蘭花,隻要有一點不尋常的現象,他就絕不肯放過。
這次他果然沒有失望。
蘭花雖已枯萎,卻仍然看得出葉子上有經過人修剪的痕迹。
他興奮得連一雙手都在發抖,這島上除了他之外,一定還有人,他忽然想起陶淵明的《桃花源記》。
一口氣再往前走了半個時辰,山勢竟真的豁然開朗,山谷裡芬芳翠綠,就像是個好大好大的花園,其間還點綴着一片亭台樓閣。
他倒了下去,倒在柔軟的草地上,心裡充滿了歡愉和感激,感激老天又讓他看見了人。
隻要還能看得見人,就算被這些人殺了,他也心甘情願的。
住在這種世外桃源中的當然不會是殺人的人!
現在無論誰都已想得到這島上一定有人的了,但是無論誰隻怕都想不到,陸小鳳在這島上第一個看到的人竟是嶽洋。
嶽洋非但沒有死,而且衣着華麗,容光煥發,看來竟比以前更得意。
綠草如菌的山坡下,有條采石小徑,他就站在那裡冷冷的看着陸小鳳。
陸小鳳一看見他就跳了起來,就好像看見了個活鬼一樣,尖聲道:"你怎麼會在這裡的?"嶽洋冷笑道:"我不在這裡在哪裡?"
陸小鳳道:"翻船的時候你到哪裡去了?我怎麼找不到你?"嶽洋道:"翻船的時候你到哪裡去了?我怎麼找不到你?"他問的話,竟和陸小鳳問他的一模一樣,翻船的時候,陸小鳳的确沒有立刻浮上來。
陸小鳳隻好問别的,是誰救了你?"
嶽洋道:"是誰救了你?"
陸小鳳道:"這些日子來,你一直都在這裡?"
嶽洋道:"這些日子來,你一直都在這裡?"
他還是一字不改,将陸小鳳問他的話反問陸小鳳一遍。
陸小鳳笑了。
嶽洋卻沒有笑,他們大難不死,劫後重逢,本是很難得的事。
但是他卻連一點愉快的樣子都沒有,竟好像覺得陸小鳳死了反而比較好。
幸好陸小鳳一點都不在乎,他早就知道這少年是個怪物。
"你是不是本就要到這裡來的,根本就沒有打算要到扶桑去,可是你怎麼會知道老狐狸的船會在哪裡遇難?怎麼會來到這裡?"這些話就算問了出來,一定也得不到答複的,陸小鳳索性連提都不提。
現在他最關心的隻有一件事,這裡還有些什麼人?老狐狸、牛肉湯他們是不是也到了這裡?"嶽洋冷冷道:"這些事你都不必問。"
陸小鳳道:"我既然已經來了,怎麼能不問?"
嶽洋道:"你還可以從原路回去,現在還來得及。"陸小鳳笑道:"你就算殺了我,我也絕不回去的。
嶽洋沉下臉,道:"那麼我就殺了你。
他右掌上翻,左掌斜斜劃了個圈子,右掌突然放圈子裡穿出,急砍陸小鳳左頸。
他的出手不但招式怪異,而且又急又猛,就在這短短的二十天裡,他武功竟似又有了精進。
武學一道,本沒有僥幸,但他卻實在進步得太快,簡直就像是奇迹。
就隻這一招,已幾乎将陸小鳳逼得難以還手。
陸小鳳這一生中也不知遇見過多少高手,當真可以算是身經百戰,久經大敵,卻還很少見到武功比這少年更高的。
這種變化詭異的招式,他以前居然從來沒有見到過。
他淩空一翻,後退八尺。
嶽洋居然沒有追擊,冷冷道:"你退回去,我不殺你。"陸小鳳道:"你殺不了我,我也不退。"
嶽洋道:"你不後悔?"
陸小鳳道:"我早就說過,我這一輩子從來也沒有後悔過。"嶽洋冷笑,再次出手,立刻就發現陸小鳳的功夫也遠比他想象中高得多。
無論他使出多怪異的招式,也沾不到陸小鳳一點衣抉,有時他明明已将得手,誰知陸小鳳身子一閃,就躲了開去!
陸小鳳本來明明有幾次機會可以擊倒他的,卻一直沒有出手,仿佛存心要看看他武功的來曆,又仿佛根本就不想傷害他。
嶽洋卻好像完全不懂,出手更淩厲,突聽花徑盡頭一個人帶着笑道"貴客光臨,你這樣就不是待客之道了。"花徑盡頭是花,一個人背負着雙手,站在五色缤紛的花叢中,圓圓的臉,頭頂已半秃,臉上帶着種很和氣的笑容,若不是身上穿的衣服料質極好,看來就像是個花匠。
一看見這個人,嶽洋立刻停手,一步步後退,花徑的兩旁也是花,他退入花叢中,身子一轉,忽然就無影無蹤。
那和和氣氣的小老頭卻慢慢的走了過來,微笑道:"年輕人的禮貌疏慢,閣下千萬莫要怪罪。
陸小鳳也微笑道:"沒關系,我跟他本就是老朋友。"小老頭撫掌道:"老友重逢,那是再好也沒有的了,少時我一定擺酒為兩位慶賀。"他又笑道:"山居寂寞,少有俠客,隻要有一點小事可以慶賀,我們都不會錯過的,何況這種大事!"他輕描淡寫的說着,一種安樂太平滿足的光景,不知不覺的從言語之間流露出來,聽在久經憂患的陸小鳳耳裡,真是羨慕得要命。
小老頭又問道:"卻不知貴客尊姓大名?"
陸小鳳立刻說出了名姓,在這和和氣氣的小老頭面前,無論誰都不會有戒心。小老頭點點頭,道:"原來是陸公子,久仰得很。"他嘴裡雖然在說久仰,其實卻連一點久仰的意思都沒有。
陸小鳳少年成名,名滿天下,可是他聽起來,卻和張三李四,阿貓阿狗全無分别,這倒也是陸小鳳從來沒有遇見過的,小老頭又笑道:"今天我們這裡恰巧也有個小小的慶典,卻不知貴客是否願意光臨?"陸小鳳當然願意,卻還是忍不住要問:"今天你們慶賀的是什麼?"小老頭道:"今天是小女第一次會自己吃飯的日子,是以大家就聚起來,将那天她吃的菜飯再吃一次。"連這種雞毛蒜皮的事都要慶賀,世上值得慶賀的事也未免太多了。
陸小鳳心裡雖然在這麼想,嘴裡卻沒有說出來,隻希望他女兒那天吃的不是米糊稀粥,這些日子來他嘴裡實在已淡得出鳥來。
小老頭道:"陸公子心裡一定好笑,連這種雞毛蒜皮的事都要慶賀,世上值得慶賀的事也未免太多了,差可告慰的是,小女自幼貪吃,是以自己第一次吃飯,就要人弄了一大桌酒菜。"他雖然說出了陸小鳳的心事,陸小鳳倒并不驚奇,他的想法本是人情之常,無論誰聽到這種事,都難免會這麼樣想的。
小老頭又笑道:"這裡多年來未有外客,今日陸公子忽然光臨,看來倒也是小女的運氣。"陸小鳳笑道:"等我吃光了你們的酒肉時,你們就知道這不是運氣了。
小老頭大笑,拱手揖客。
陸小鳳道:"主人多禮,我若連主人的尊姓大名都未曾請教,豈非也不是做客之道?"小老頭道:"我姓吳,叫吳明,口天吳,口月明。
他大笑又道:"其實我最多隻不過有張多嘴而又好吃的口而已,日月之明,是連一點都沒有的。"他笑,陸小鳳也笑。
經過了那些艱苦的日子後,能遇見這麼好客多禮,和氣風趣的主人,實在是運氣。
陸小鳳心裡實在愉快得很,想不笑都不行。
走出花徑又是條花徑,穿過花叢還是花叢,四面山峰滴翠,晴空一碧如洗,前面半頃荷塘上的九曲橋頭,有個朱欄綠瓦的水閣。
他們去的時候,一閣裡已經有十來個人,有的站着,有的坐着,年紀有老有幼,性别有男有女,有的穿着莊嚴華麗的上古衣冠,有的卻隻不過随随便便披着件寬袍。
大家的态度都很輕松,神情都很愉快,紅塵中所有的煩惱憂傷,都早已被隔絕在四面青山外。
這才是人生,這才是真正懂得享受生命的人,陸小鳳心裡又是感慨,又是羨慕,竟似看呆了。
小老頭道:"這裡大家都漫不拘禮,陸公子也千萬莫要客氣才好,陸小鳳道:"既然大家都漫不拘禮,為什麼要叫我陸公子!
小老頭大笑,拉起他的手,走上九曲橋。
一個穿着唐時一品朝服,腰纏白玉帶,頭戴紫金冠的中年人,手裡拿着杯酒,搖搖晃晃的走過來,将手裡金杯交給陸小鳳,又搖搖晃晃的走了。
小老頭笑道:"他姓賀,隻要喝了點酒,就硬說自已是唐時的賀知章轉生,是以大家就索性叫他賀尚書,他卻喜歡自稱四明狂客。"陸小鳳也笑道:"難怪他已有了醉意,既然是飲中八仙,不醉就不對了。"他嘴裡說話的時候,眼睛卻在注意着一個女人,值得注意的女人,通常都不會難看的。
她也許太高了些,可是修長的身材線條柔和,全身都散發着一種無法抗拒的魅力,臉部的輪廊明顯,一雙貓一般的眼睛裡動着海水般的碧光,顯得冷酷而聰明,卻又帶着種說不出的懶散之意,對生命仿佛久已厭倦。
現在她剛離開水閣中的一群人,向他們走過來,還沒有走得太近,陸小鳳就已覺得喉頭發于,一股熱力自小腹間升起。
她仿佛也看了他一眼,貓一樣的眼睛中充滿輕蔑譏消的笑意。
然後她就立刻轉過臉,直視着小老頭,慢慢的伸出手。
小老頭在歎息,道:"又輸光了?"
她點點頭,漆黑的長發微微波動,就像是黑夜中的海浪。
小老頭道:"你還要多少?"
她伸出五根手指,纖長有力的手指,表現出她内心的堅強。
小老頭道"你什麼時候還給我?"她說:"下一次。"小老頭道:"好,用你的首飾做抵押,還給我的時候再付利息"她立刻同意,用兩根手指從小老頭手中抽出張銀票,頭也不回的走了,連看都不再看陸小鳳一眼。
小老頭卻在看着陸小鳳微笑,道:"我們這裡并沒有什麼規距,可是大家都能謹守一個原則。"陸小鳳眼睛還盯着她的後影,随口問道:"什麼原則!"小老頭道:"自食其力。"
他又解釋道:"這裡有世上最好的酒和最好的廚子,無論哪一種享受都是第一流的,可是收費也很高,沒有能力賺大錢的人,很難在這裡活得下去。"陸小鳳的目光已經從她身上移開了,他忽然想到自己的身上唯一的财産就是那把用夜壺改成的刀。
小老頭又笑道:"今天你當然是客人,隻要不去跟他們賭,完全用不着一文錢。
今天是客人,明天呢?
陸小鳳忽然問道:"他們在賭什麼?"
小老頭道:"在賭銀子,他們喜歡賭得痛快。"陸小鳳道:"我可不可以去看看?"
小老頭道:"當然可以。"
他笑得更愉快,"隻不過你若要賭,就一定要小心沙曼"沙曼,多麼奇怪的名字。
陸小鳳道:"沙曼就是剛才來借錢的那個?"
小老頭笑道:"她輸得快,赢得也快,隻要一不小心,你說不定連人都會輸給她。"陸小鳳也笑了。
若是能将自己輸給那樣的女孩子,倒也不壞,隻不過他當然還是希望赢的。
桌上堆滿了金珠和銀票,沙曼的面前堆得最多,陸小鳳一走過去,她就赢了。
他們賭得果然簡單而痛快,隻用三粒殿子,點數相同的"豹六子"當然統吃,四五六"也不小,麼二三"就輸定了。
除去一對外,剩下的一粒骰子若是六點,就幾乎已可算赢定。
她居然一連擲出了五次六點,貓一樣的眼睛中已發出綠玉般的光。
輸錢的莊家是個已開始發胖的男人,看來和你平日在茶樓酒館看見的那些普通人完全沒有什麼兩樣,但卻出奇的鎮定,一連輸了五把,居然還是面不改色,連汗珠都沒有一滴。
他們賭得比陸小鳳想象中還要大,但輸得并不太精,既不會找門子,更不會用手法。
隻要懂得最起碼的一點技巧,到這裡來賭,就一定可以滿載而歸。
陸小鳳的手已經開始癢了。
第五章 一場豪賭
最近幾年來陸小鳳都沒有賭過錢,他本是個賭徒,六七歲的時候已經會玩骰子。
到了十六七歲時,所有骰中的手法,他都已無一不精,鉛被子,水銀銀子,碗下面裝磁石的銑鍛子,在他眼中看來,都隻不過是小孩玩的把戲。
普普通通的六粒骰子,到了他手裡,就好像變成了活的,而且很聽話,他若要全紅,骰子絕不會現出一個黑點來。
賭就跟酒一樣,對浪子們來說,不但是種發洩,也是他們謀生方法的一種。
最近他沒有賭,并不是因為他赢得太多,已沒有人敢跟他賭,而是因為他自己覺得這種事對他已完全沒有刺激。
他當然也用不着靠這種方法來謀生,是以他能去尋找着更大的刺激。
可是現在的情況卻不同了,他想留在這裡,就得要有賺大錢的本事,現在他好像已不能不留在這裡了,這裡唯一能嫌到大錢的機會,好像就在這三粒骰子上。
莊家反抓起骰子,在碗邊敲得"叮叮"直響,大聲道:"快下注,下得越大越好。"陸小鳳忽然道:"這一注我押五百兩,"他雖然沒有五百兩,可是他有把握一定不會輸的。
可惜别人對他卻沒有這麼大的信心了,莊家冷冷的瞟了他一眼,道:"我怎麼還沒有看見你的五百兩!"陸小鳳道:"因為我還沒有拿出來。"
莊家道:"我們這裡的規矩,要看見銀子才算數。
陸小鳳隻有拿出來了,拿出了他那柄用夜壺改成的刀。
莊家道:"你用這把刀押五百兩?"
陸小鳳道:"嗯。"
莊家道:"我好像看不出這把刀值五百兩。"
陸小鳳笑道:"你看不出,隻因為你從來沒有看見過這樣的刀。"莊家道"這把刀很特别?"陸小鳳道:"特别極了。"莊家道:"有什麼特别。"陸小鳳道:"這把刀是用夜壺改成的。
他自己忍不住笑了,别的人卻沒有笑,在這裡賭錢的六個人身分性别年紀雖然都不同,卻有一點相同的地方每個人都顯得出奇的冷靜,連笑都不笑。
大家都冷冷的看着他,眼色就像是在看着個小醜一樣。
羞刀難入鞘,陸小鳳再想将這把刀收回去,也很難了。
他正不知道該怎麼下台,忽然看見一隻手,推着五百兩銀子過來,拿起了他的刀。
一隻很好看的手,手指纖長而有力,雖然有點像男人的手,卻還是很美的。
陸小鳳吐出口氣,感激的看了她一眼,笑道:"總算有人識貨的。沙曼冷冷道:"我若識貨,就不會借這五百兩給你了。她臉上全無表情:"我借給你,隻不過你好像替我帶來點運氣,這一注我又抵得特别多,是以不想讓你走而已。"賭徒們本是最現實的,她看來正是個标标準準的賭徒。
莊家低喝一聲:"統殺"銀子擲在碗裡,兩個都是六點還有一點仍在不停的滾。
莊家叫"六"别人叫"麼"陸小鳳卻知道擲出來的一定是三點。
因為他已将兩指手按在桌面下,他對自己這兩根手指一向很有信心。他實在希望莊家輸一點,這個人看來輸得起。
銀子停下來,果然是三點。
三點已不算太少,居然有兩個人連三點都趕不出,輪到沙曼時,擲出來的又是六。
她輸不起,她已經連首飾都押了出去。
陸小鳳這兩根手指,不但能夾住閃電般刺來的一劍,有時也能讓一粒滾動的銀子在他想要的那個點子上停下來。
他對自己這種做法并不覺得慚愧。
讓能輸得起的人,輸一點給輸不起的人,這并沒有什麼不對。
現在銀子已到了他手裡,他隻想要一對三,一個四。
四點赢三點,赢得恰到好處,也不引人注意。
他當然用不着别人的手在桌下幫忙,雖然他已久疏練了,可是骰子一定還是會聽他話的。
他有把握,絕對有把握。
"叮啷"一聲響,殿子落在碗裡,頭一粒停下來是三,第二粒也是三,第三粒當然是四。
他看着這粒滾動的骰子,就好像父母們看着一個聽話的孩子。
現在他已經可以看見骰子面上的四點了,紅紅的,紅得又嬌豔,又好看,就像是五百兩白花花的銀子那麼好看。
骰子已将停下來,銀子已将到手。
誰知就在這最後的節骨眼上,骰子突又一跳,停下來的竟是兩點。
陸小鳳傻了。
他做夢也想不到,這賭桌上居然還有高手,很可能比他還要高些。
沙曼冷冷的看了他一眼,"你雖然為我帶來點運氣,你自己的運氣卻不好。"在那粒子上做手腳的人當然不會是她,她本來已經輸了很多,是陸小鳳幫她赢回來的。
莊家正在收錢。
這個人不但輸了,而輸得不少,若是能夠控制骰子點數,就不會輸了。
别的人看來也不像,陸小鳳實在看不出誰是這位高手。
他就好像啞巴吃了黃連,有苦也說不出,又像是瞎子在吃馄饨,肚裡有數。
隻要再來一次,他就一定可以看出來的,隻要注意一點,就絕不會輸。
他還是很有把握。隻可惜他已沒有本錢了,那個又客氣,又多禮的小老頭,忽然已蹤影不見,就好像生怕陸小鳳要找他借錢一樣。一個年紀還很輕,卻留着兩撇小胡子的人忽然笑道:"我都是小胡子,我們交個朋友。"他居然"仗義勇為,真的撿出五百兩銀票.陸小鳳大喜,正想接過來,誰知道這小胡子的手又收回,道:"刀呢?""什麼刀?""你剛才那樣的刀。""沒有刀,沒有銀子,"是以陸小鳳隻有苦笑,像那樣的,找遍天下恐怕也隻有一把。小胡子歎了口氣,又将銀票壓了起來,莊家骰子已擲七,竟是個"麼二三統賠"。陸小鳳隻覺得嘴裡發苦,正想先去找點酒喝再說,一回,就發現那小老頭正站在擺着酒菜的桌子旁,看着他桌上有各式各樣的酒,陸小鳳自己選了樽竹葉青,自斟飲,故意不去看他。小老頭卻問道:"手氣如何?"陸小鳳淡談道:"還不算太壞,隻不過該赢的沒有赢,不該輸卻輸了:"小老頭歎了口氣,道:"世上有很多事都是這樣的,倘若你對一樣事情太有把握了,反而會疏忽,是以該赢的反輸,是隻要還有第二次機會,就一定可以把握住了。"這正是陸小鳳心裡的想法,又被他說中。陸小鳳眼睛亮了,道:"你若肯投資,讓我去賭,赢了我們對分。"小老頭道:"若是輸了呢?"陸小鳳道:"輸了我賠。
小老頭道:"怎麼賠?用你那把天下無雙的夜壺刀來賠?隻可惜夜壺刀現在也不是你的。"陸小鳳道:"不管怎麼樣,我反正一定不會輸的,你借給我一萬兩,這場賭散了之後,我一定還你一萬五千兩。"他本不是這種窮兇惡極的賭鬼,賣了老婆都要去賭,可是他實在太不服氣,何況這區區一萬兩銀子,在他看來,根本就不算什麼。
他一向揮金如土,從來也沒有将錢财看在眼裡。
奇怪的是,越是這種人,借錢反而越容易,連小老頭的意思都有點動了,遲疑着道:"萬一你還不出怎麼辦?"陸小鳳道:"那麼就把我的人賠給你。
小老頭居然什麼話都不再說,立刻就給他一萬兩銀票。陸小鳳大喜道:"你放心,我絕不會讓你後悔的。
小老頭歎了口氣,道:"我隻怕你自己會後悔。"莊家還沒有換人,陸小鳳走了後,他連擲了幾把大點,居然又搬回去一點。
沙曼卻每況愈下,幾乎又輸光了,看見陸小鳳去而複返,那張冷若冰霜的臉上,居然露出了微笑:"老頭子借了賭本給你?他信得過你?"陸小鳳笑"他倒并不是相信我這個人,隻不過相信這次一定會轉運的。"沙曼:"我也希望你轉運,把你的刀贖回去,這把刀五分銀子别人都不要。"莊家已經在叫下注,陸小鳳:"等我先赢了這一把再說。"他本來想把銀票疊個角,先押一千兩的,可是到了節骨眼上,竟忽然一下子将整張銀票都押了産去。
賭鬼們輸錢,本就輸在這麼一下子。
慶家冷冷的看了他一眼,随手一擲,擲出了兩個點,居然還是面不改色。
幾個人輪流擲下去,有的赢,有的輸,沙曼一擲成六,忍不住看着陸小鳳一笑,:"你好像又替我帶來了運氣。"她不笑的時候陸小鳳已經動心,這一笑陸小鳳更覺得神魂颠倒,忽然拉住她的手,:"我帶給你的好運氣,你能不能借給我一點?"她想掙脫他的手,怎奈陸小鳳握得太緊,立刻沉下臉:"我的手又不是骰子,你拉住我幹什麼?"這句話雖然是闆着險說的,其實誰都看得出她并沒有真的生氣。
陸小鳳慢慢的松開她的手,一把抓起骰子,本來也許隻有八分信心的,現在已變成了十分,大喝一聲:"豹子。"要殺兩點根本用不着豹子,真正的行家要殺兩點,最多也隻不過擲出個四點就夠了,就算不用手法,要赢兩點也不難。
可是陸小鳳現在卻好像忽然變成了個孩子,隻要自己喜歡的人在旁邊看着,孩子們無緣無故也要去翻兩個跟頭的。
現在陸小鳳的心情也差不多,一心要在她面前賣弄賣弄,擲出個三個六的豹子來。
"叮鈴鈴"一聲響,般子擲在碗裡,他的手已伸入桌下。
這一次就算有人想弄鬼,他也有把握可以把點子再變回來。
兩粒銀子已停下,當然是兩個六點,第三粒骰子卻偏偏還是在碗裡打轉。
莊家眼睛瞪着骰子,冷冷:"這骰子有鬼。"
陸小鳳笑:"鬼在哪裡,我們大家一起來找找看。"他的手一用力,桌子忽然離地而起。
剛才想跟陸小鳳交個朋友的小胡子,一雙手本來按在桌上,桌子離地,隻聽"蔔"的一聲,兩塊掌形的木闆落在地上,他的一雙手竟嵌入桌面。
碗卻還在桌上,骰子也還在碗裡打轉。
一陣風吹過,落在地上的那塊木闆,竟變成了一絲絲的棉絮,眨眼就被鳳吹走。
陸小鳳眼睛本該盯着碗裡那粒骰子的,卻忍不住去看了小胡子兩眼,他實在看不出這個打扮得像花花大少一樣的年輕人,手上竟有武林中絕傳已久的"化骨綿掌"功夫。
"綿掌"是武當絕技,内家正宗,可是"綿掌"上面再加上"化骨"二字,就大大不同了。
這種掌力不但陰毒可怕,而且非常難練,練成之後,一掌打在人身上,被打得人渾如不覺,可是兩個時辰後掌力發作,全身骨頭就會變得其軟如綿,就算神仙也萬萬救不活,比起西藏密寺的"大手印",西方墾宿海的"天絕地域手"都要厲害得多。
自從昔年獨闖星宿海,夜入朝天宮,力殺黃都教大喇嘛的化骨仙人故去後,江湖中就已沒有再出現過這種掌力,卻不知這小胡子是怎麼練成的。
陸小鳳想不出,也沒空去想。
那粒骰子竟然還在碗裡打轉,每當快要停下來時,坐在陸小鳳身旁一個白發老翁的手輕輕一彈,骰子就轉得更急。
這人滿頭白發,道貌岸然,看來就像是個飽讀詩書的老學究,一直規規矩矩坐在陸小鳳身旁,在坐的人,隻有他從未正視過沙曼一眼。
陸小鳳平生最怕跟這種道學先生打交道,也一直沒有注意他。
直到這次骰子又将停下,陸小鳳忽然聽見"吃"的一響,一縷銳風從耳邊劃過,竟是從這老人的中指上發出來的。
他的手枯瘦蠟黃,留着一寸多長的指甲,想必用藥水泡過,十根指甲平時都是卷起來的,可是隻要他手指一彈,卷成一圈的直,晶瑩堅白,閃閃發光,就像是刀鋒一樣。
難道這就是昔年和張邊殷氏的"一陽子"華山"彈指神通"并稱的"指刀"。
這也是武林中絕傳已久的功夫,甚至連陸小鳳都沒有見過。
他自己的靈犀指也是天下無雙的絕技,忽然伸出兩根手指來,隔空往那粒骰子上一夾,滾轉不息的擻子竟忽然停下,上面黑黝黝的一片點子,看來最少也是五點。
誰知就在這一刹那間,大家還沒有看清上面的點子,莊家忽然攝唇作勢,深深吸了口氣,骰子就忽然離碗而起。
白發老翁中指一彈"波"的一聲,這粒子竟變得粉碎,一片粉末落下來,還是落在碗裡,卻已沒有人能看得出是幾點了。
陸小鳳大賭小賭,也不知賭過多少次,這件事倒還是第一次遇見,這一來是算不分輸赢?還是算莊家輸的?連他也不知該如何處理。
沙曼忽然轉臉看着陸小鳳,:"兩個六點,再加上個一點,是幾點?"陸小鳳:"還是一點。"
沙曼:"為什麼還是一點?"
陸小鳳:"因為最後一粒骰子的點數,才算真正的點。"沙曼:"最後一粒若是沒有點呢?"
陸小鳳:"滑點就是沒有點。"
沙曼:"是沒有點大,還是一點大?"陸公鳳道"當然是一點大。"沙曼:"兩點是不是比一點大?"
陸小鳳歎了口氣,:"兩點當然比一點大,也比沒有點大。"其實沙曼一開口問他第一句話,他已經明白是什麼意思了,若是别人問他,他至少有好幾十種法子可以對付。
陸小鳳的機智伶俐花樣之多,是江湖中人人見了都頭疼的,可是在這個長着雙貓一般眼睛的女孩子面前,他卻連一點也使不出來。
因為他根本就不願意在她面前使出來,她若一定要他輸這一把,他就輸了又何妨!
區區一萬兩銀子,又怎能比得上她的一笑。
沙曼果然笑了,"兩點既然比沒有點大,這一萬兩銀子你就輸了。
陸小鳳:"我本來就輸了。"
沙曼:"你輸得不心疼?"
陸小鳳笑:"莫說隻輸了一萬兩,就算輸上十萬八萬,我也不會心疼的。"這句話本來并不是吹牛,他說出來之後,才想起自己現在連十兩八兩都輸不起。
隻可惜,莊家早巳将他的銀票掃了過去,居然還是面不改色,冷冷:"有銀子的下注,沒有銀子的走路。"陸小鳳隻好走路。
那小老頭好像全沒注意到這邊的賭局,還坐在那裡低斟淺啜,一臉自得其樂的樣子,好像正在等着收陸小鳳的一萬五千兩。
陸小鳳隻有硬着頭皮走過去,搭汕着問:"你在喝什麼?"小老頭:"竹葉青。"
陸小鳳:"我也喜歡喝竹葉青』"
小老頭:"我本來不常喝的,現在好像也受了你的傳染。"陸小鳳:"好,我敬你三杯。"
小老頭:"三杯隻怕就醉了。"
陸小鳳:"一醉解幹愁,人生難得幾回醉,來,喝。"小老頭:"你年紀輕輕的,你有什麼愁?"
陸小鳳苦笑:"我輸的雖然是别人的錢财,心裡還是難免有點難受。
小老頭笑了笑,:"那可不是别人的錢财,是你的。"陸小鳳又驚訝,又歡喜,:"真是我的?"
小老頭:"我既然已将銀子借給了你,當然就是你的。
陸小鳳大喜道:"想不到你竟是個如此慷慨的人。
小老頭苦笑:"慷他人之慨,本就算不了什麼,隻不過。"他慢吞吞的接着:"銀子雖然是你的,你的人卻已是我的。"陸小鳳叫了起來:"我姓陸,你姓吳,你不是我兒子,我也不是你老子,我怎麼是你的?"小老頭淡淡:"因為你還不出一萬五千兩,就隻好将你的人賠給我,丈夫一言,快馬一鞭,為了成全你的信譽,我想不要都不行。"陸小鳳又傻了,苦笑:"我這人又好酒,又好色,又好吃,又好賭,花起錢來像流水一樣,我若是你的,你就得養我。"小老頭:"我養得起。"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可是我倒想不通,你要我這麼樣一個大混蛋幹什麼?"小老頭笑:"我的銀子太多,正想找個人幫我花花,免得我自己受罪。"陸小鳳道:"你認為花錢是受罪?"
小老頭正色:"怎麼不是受罪,若是喝得太多,第二天頭疼如裂,就像生了場大病,若是賭得太兇,非但神經緊張,如坐針氈,手氣不來時,說不定還會被活活氣死,若是縱情聲色……"他歎了口氣,接着:"這種對身體有傷的事,像我這種年紀的人,更是連提都不敢提。"陸小鳳:"除了花錢外,你還準備要我幹什麼?"小老頭:"你年紀輕輕,身體強健,武功又不錯,我可以要你做的事,也不知有多少。"他說到了"武功又不錯"這句話時,口氣裡仿佛帶着種說不出的輕蔑之意,不管是他真有此意也好,是陸小鳳疑心也好,反正,總有這麼點意思。
陸小鳳少年成名,縱橫江湖,雖然不能說天下無敵,真能擊敗他的人,他倒也從來未遇見過,他當然一萬個不服。
可是今天他擲了兩把骰子,就輸了兩把,若說那隻不過因為别人在玩手法,他自己又何嘗沒有玩手法?
那小胡子的化骨綿掌,白發老翁的指刀,本都已是江湖罕見的武功絕技,最後莊家攝口一吸,就能将七八尺外的一粒骰子吸起,旁邊的兩粒骰子卻還是紋風不動,這一手氣功更是不可思議。
這看來一片祥和的世外桃源,竟是個藏龍卧虎之地。
還有這和和氣氣的小老頭,看來好像誠懇老實,其實别人的心事,他一眼就可能看透,正是大智若愚,扮豬吃虎的那種人。
說不定這賭局本就是他早就布好的圈套,現在陸小鳳已一腳跌了下去,還不知道他有什麼稀奇古怪的事要陸小鳳去做。
無論那是什麼事,卻一定不會是什麼好事。
陸小鳳想來想去,越想越不是滋昧,心裡已經開始覺得自己根本不該來的。
小老頭笑:"現在你心裡一定已經在後悔,覺得自己不該來的,卻又偏偏猜不出我究竟在玩什麼花樣,難免動了好奇,是以又舍不得走。"他又一語道破了陸小鳳的心事,陸小鳳卻笑了,大聲:"不對不對,完全不對。
小老頭:"什麼事不對?"陸小鳳:"你說的完全不對。"他将杯中酒一飲而盡,拈起塊牛肉,開懷大嚼,又笑:"這裡有酒有肉,有天仙般的美女,還有準備給銀子讓我花的人,我還有什麼不滿意的,為什麼要後悔?"小老頭含笑看着他,:"因為心裡還是嘀咕,猜不透我究竟要你幹什麼?"陸小鳳大笑:"像我這樣的人,還有什麼不能幹的?就算要我去殺人,我也一刀一個,而且還絕不管埋。"小老頭:"真的!"
陸小鳳:"當然真的。"
小老頭看着他,眼睛裡忽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微笑着:"隻要你能記住今天的話,我保證你一輩子平安快樂。"他雖然在笑,口氣卻很認真,就好像真想要陸小鳳去替他殺人一樣。
可是這裡藏龍卧虎,高手如雲,化骨掌和指刀更都是絕頂陰毒的功夫,用這種武功去殺人,本是再好也沒有的,又何必舍近求遠,再去找别人。
陸小鳳總算又想開了,他已嘗過三樣菜,一盤切得薄薄的擄牛肉鍵子,一碗炖得爛爛的紅燒牛肉脯,一碟炒得嫩嫩的母毛油牛肉,誰知一筷子夾下去,第四樣菜還是牛肉。是樣帶着點辣味的陳皮牛肉。
湯是用整個牛脯清蒸出來的,一味燴牛肚絲細軟而不爛,火候恰到好處,還有樣水鋪牛肉,是用稍帶肥甘的薄頭回片,用佐料拌好,放在高湯裡一覺,撤上胡椒即吃,湯鮮肉嫩,更是少見的好菜。
其餘紅燴牛舌,生炒毛肚,火爆牛心,牛肉丸子,紅炯牛頭,清蒸牛尾,拘把牛鞭,蛋炒腦花,味道也全都好吃得很。
隻不過每樣菜都是中身上的,滋昧再好,也會吃得厭煩。
陸小鳳:"這裡的牛是不是也跟你的銀子一樣多?"小老頭:"今天做的中是全牛宴,因為小女特别喜歡吃牛肉。"陸小鳳終于想起,今天這些菜,都是他女兒第一天會自己吃飯時吃過的。
那時她最多也隻不過三五歲,就弄了這麼大一桌子牛肉吃。陸小鳳心裡歎了口氣,看來這小老頭的女兒,無疑也是個怪物。
小老頭:"其實她别的地方也并不怪,隻不過每飯非吃牛肉不可,吃了十幾年,也吃不膩,若有人認為她是怪物,那就錯了。"陸小鳳瞪着他,忍不住問:"我心裡在想什麼,你都知道?"小老頭笑:"這種察言觀色的本事,我倒也不敢妄自菲薄。"陸小鳳眼珠子轉了轉,:"你知道我現在心裡在想什麼?"小老頭:"你本來想故意去想些稀奇古怪的事,好來難倒我,可是你又偏偏忍不住想要看看我那專吃牛肉的女兒。"陸小鳳大笑:"不對不對,你女兒又不嫁給我,我去看她幹什麼?"他嘴裡雖然在說不對,其實心裡卻不能不佩服,忍不住又:"今天她是主客,為什麼反而一直蹤影不見?"小老頭:"她是誰?"
陸小鳳:"她就是你女兒。"
小老頭:"你既然連看都不想看她,問她幹什麼?"陸小鳳說不出話來了。
原來這小老頭外表雖和氣老實,其實卻老奸巨滑,比那老狐狸還厲害幾百倍。
小老頭:"隻可惜你就算真的不想看見她,遲早還是會看見她的。
陸小鳳:"我不想看見她都不行?"
小老頭:"不行。"
陸小鳳:"為什麼?"
小老頭:"因為你現在隻要一回頭,就已看見她了。"陸小鳳一回頭,就看見了牛肉湯。
現在牛肉湯臉上當然已沒有了牛肉湯。
若不是因為陸小鳳看她看得比别人都仔細,現在也絕對看不出她就是那可憐兮兮,到處受人欺負的牛肉湯。
她現在已完全變了個樣子,從一個替人燒飯的小丫頭,變成了個人人都想找機會替她燒飯的小公主。而且是公主中的公主,無論誰看見她,都會覺得自己隻要能有機會替她燒飯,就是天大的光榮。
人都會變的。
陸小鳳認識的人之中,有很多都變了,有的從赤貧變成豪富,從君子變成了小人,從英雄變成了狗熊,也有從豪富變成了赤貧,從小人變成了君子,從狗熊變成了英雄,但卻從來也沒有任何人變得像她這麼快,這麼多。
她簡直好像已完全脫胎換骨。
陸小鳳若不是因為看她看得特别仔細,連她身上最不能被人看見的地方都看過,簡直不能相信她就是那個牛肉湯。
牛肉湯冷冷的看着他,卻好像根本從來都沒有見過這個人。
小老頭:"你認得她。"
陸小鳳:"本來我以為我是認得她的。"
小老頭:"現在呢?"
陸小鳳歎:"現在看起來,她也不認得我,我也不認得她。
牛肉湯既不承認,也不否認,這些話她似已聽見,又似根本沒聽見。
小老頭也不再理睬陸小鳳,走過去拉起她的手,目中充滿慈愛,:"我叫你早點去睡的,你怎麼偏偏又要溜出來。"牛肉湯:"我聽丫頭說,剛才外面有人回來,卻不知道育沒有九哥的消息?"小老頭霎了霎眼:"你猜呢?"
牛肉湯眼睛裡立刻發出了光,:"我知道一定有,九哥絕不會忘了我的。"小老頭笑:"我本來想明天早上再告訴你的,老九不但有消息捎回來,還叫他新收的随從木一半帶了些禮物回來給你。
牛肉湯笑顔如花,眼睛發光,好像又變了個人,:"這個木一半的人呢,趕快叫他來,把九哥的禮物也帶來。"小老頭微笑揮手,手指一彈,九曲橋上就有十六個赤膊秃頂.隻穿着條中皮褲的昆侖奴,搶着八口極大的箱子走過來。
走在他們面前的還有個人,獨臂單足,按着根鐵拐,右腿齊根而斷,右臂也被人連肩削掉,臉上一條刀口,從右眼上直挂下來,不但右眼瞎,連鼻子都被削掉一半,耳朵也不見了。
這個人從前也不知是醜是俊,現在看起來,卻顯得說不出的詭秘可怖。
牛肉湯看見他卻好像很開心,帶着笑:"我聽九哥說起過,你一定就是木一半了。"木一半左腿彎曲,恭恭敬敬的行了個大禮,:"小人木一半,參見公主。"他還沒有跪下去,牛肉湯已伸手扶起了他,對這個又醜又怪的殘廢,遠比對陸小鳳客氣得多,想必是看在她哥的面子上,愛屋及烏。
陸小鳳遠遠的看着,心裡實在有點不是滋味,隻見她的手在陽光下看來潔白柔美,和以前手上滿是油垢的樣子已大不相同,想到那天在狐狸窩沖涼房裡發生的事,又不禁有點心動。
木一半已監督那些滿身黑得發光的昆侖奴,打開了五口箱子,箱子裡裝滿了绫羅綢緞,姻脂花粉,第五口箱子打開來,珠光寶氣,耀眼生花,裡面竟裝滿了各式各樣的翡翠瑪瑙,金珠寶玉。
這些東西沒有一樣不是女人們最心愛的,平常的小姑娘看見,隻怕早已歡喜得暈了過去。
牛肉湯卻連正眼都沒有去看一眼,反而掀起了嘴,道:"九哥又不是不知道我不稀罕這些東西,為什麼巴巴的叫你送來?"木一半笑:"公主再看看這三口箱于裡面是什麼?"他笑得仿佛很神秘,連陸小鳳都不禁動了好奇心,怎麼想也想不出,世上還有什麼能比珠寶首飾更能讨女孩子歡心的東西。
等到這二口箱子打開,陸小鳳簡直忍不住要叫了起來。
箱子裡面裝的竟是人,一口箱子裡裝着一個人,三個人之中陸小鳳倒認得兩個。
第一個人頭發花白,相貌威武,雖然被裝在箱子裡面關了很久,一站起來腰杆仍然筆直,竟是群英镖局的總镖頭"鐵掌金刀"司徒剛。
這人的鐵沙掌力已練得頗有火候,一柄金背砍刀山,施展着五虎斷門刀法,江湖中更少有對手,怎麼會被人裝進箱子的?
第二個人精悍瘦削,兩邊太陽穴高高凸起,看來無疑也是個内外兼修的武林高手。
真正讓陸小鳳吃驚的,還是第三個人。
這人赤足草鞋,穿着件舊得發膩的破布袈裟,圓圓的臉上居然還帶着微笑,赫然竟是"四大高僧"中名排第三的老實和尚。
誰也不知道這和尚究竟是真老實還是假老實,但是人人都知道,他武功之高,确是一點不假,若有什麼江湖匪類惹到了他,他雖然總笑嘻嘻的一點都不生氣,可是這個人卻往往會在半夜裡不明不白的送掉性命。
是以近來江湖中敢惹這和尚的人已越來越少了,就連陸小鳳看見他也頭疼得很。
最近半年來他忽然蹤影不見,誰也不知道他幹什麼去了,卻想不到會在這口箱子裡忽然出現,能把他裝進箱子的這個人,武功之高,簡直駭人聽聞,陸小鳳若非親眼看見,簡直無法相信。
老實和尚好像并沒有看見他,雙手合十笑嘻嘻的看着牛肉湯。
看見這三個人,牛肉湯果然開心極了,也笑:"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箱子裡忽然鑽出個和尚來!"老實和尚:"小姑娘受了氣,大和尚進箱子,阿彌陀佛,善哉善哉!"木一半:"九少爺知道這三個人得罪過公主,是以要小人趕緊送來,好讓公主出氣。
他一口一聲公主,牛肉湯居然也受之無傀,就好像真的是公主一樣。
木一半又道:"卻不知公主想要怎麼樣出氣?"
牛肉湯眨了眨眼,:"我一時倒還沒有想起來,你替我出個主意怎麼樣?"木一半道:"這就要看公主是想大出氣,還是小出氣了"牛肉湯仿佛覺得他這名詞用得很有趣,吃吃的笑:"小出氣怎麼樣?"木一半:"脫下他們的褲子來,重重打個七八十闆,也就是了。
牛肉湯:"大出氣呢?"
木一半:"割下他們的腦袋來,腌幹了賞給小人下酒。"牛肉湯拍手笑:"好主意,真是好主意,難怪九哥喜歡你。"木一半出的主意确實陰毒,腦袋被割下倒也罷了,知道自己的腦袋被割下後還要被人腌幹下酒,已經很不是滋味,若是真的脫褲子打屁股,那更是比死更難受。
高瘦精悍的黑衣人臉上已全無血色,老實和尚卻還是笑嘻嘻的滿不在乎。
司徒剛性如烈火,脾氣最剛,厲聲:"我們既然已落在你手裡,要殺要刮,絕不皺一皺眉頭,你若是故意羞侮我,我……我死了也不饒你。"司徒剛縱橫江湖,本不是那種輕易就會示弱認輸的人,可是這句"我死了也不饒你,卻說得洩氣得很,顯然已自知他不是牛肉湯的對手,情願認命了。
牛肉湯嫣然:"你活着也不能對我怎麼樣,死了又能怎麼樣不饒我,難道想變成個木頭鬼,半夜來扼我脖子?"司徒剛咬緊牙齒,滿頭冷汗雨點般落下,忽然大吼一聲,反手一掌重重的向自己天靈拍下。
他的手五指幾乎同樣長短,指甲全秃,掌心隐隐發黑,鐵砂掌至少已練到八成火候,這一掌拍下,雖然是拍在自己頭頂上,也同樣緻命。
誰知牛肉湯身子一閃,纖長柔美的手指蘭花般輕輕一指,司徒剛的手臂立刻垂了下去,連動都不能動了。
木一半立刻大聲喝采。"好功夫。"
牛肉湯淡淡:"這隻不過是如意蘭花手中最簡單的一着,算不了什麼好功夫!"她說得輕描談寫,陸小鳳聽了卻大吃一驚,這如意蘭花手名字雖美,卻是武林中最可怕的幾種功夫之一,分筋錯脈,傷人于無形。司徒剛現在看來好像傷得并不重,其實這條手臂已永遠廢了,一個對時後傷勢發作,更是疼苦不堪,除了把這條手臂齊根砍斷,絕沒有第二種解救的法子。
司徒剛面如死灰,大聲:"你……你連死都不讓我死。"他雖然大聲的呼喝,聲音還是不免發抖,顯然心裡恐懼已極。
牛肉湯歎了口氣,:"好死不如歹活,你為什麼偏偏想死?就算你自知得罪了我,犯了死罪,也可以找個人來替你死口?。"木一半:"這裡的人我看他連一個都不敢找。"牛肉湯笑:"一個他不敢找,半個人呢?"
木一半歎了口氣,:"我算來算去,他最多也隻能找我是半個人"司徒剛大喝:"不錯,我正是要找你。
喝聲中他已出掌。
群英镖局威名遠播,總镖頭的年傣五萬石,幾乎已經跟當朝的一品大員差不多。
他的妻子溫柔賢慧.臨行的晚上還跟他親密宛如新婚。
他的子女聰明孝順,長女已許配給他舅父中原大俠熊天健的長孫,名當戶對,親上加親。
隻要能活着,他當然不想死。
他雖然右臂已不能動,幸好他練的本就是雙掌,這一掌擊出,招沉力猛,不愧是金刀百勝,鐵掌無敵。
木一半卻已隻剩下半個人。身子斜斜一穿,腋下鐵拐斜刺,竟以這根銑拐當作長劍,一招笑指天南,正是嫡傳的海南派劍法。
海南劍術專走偏鋒,他隻剩下半個人恰巧能将海南仙術的精髓發揮得淋漓盡緻,隻聽"赤,赤,赤"三聲響,一聲慘呼,四尺長的鐵拐刺入,右背穿出,一股鮮皿箭一般噴了出來,化做了滿天的血雨。
牛肉湯拍手笑:"好劍法。"
木一半笑:"這隻不過是天殘十三式中最簡單的三招,算不了什麼好劍法。"他學着牛肉湯剛才的口氣,故意說得輕描淡寫,陸小鳳卻又吃了一驚。
天殘十三式本是海南派鎮山劍派,可惜三千年前就已絕傳,連海南派當代的掌門人也隻練成其中兩式,這半個人卻随随便便就使出了三招來,将司徒剛立斃于劍下。
這半個人究竟是從哪裡來的?
以他的武功劍法,為什麼要屈身為奴,做那位九少爺的随從?
那高瘦精悍的黑衣人顯然認出了他的劍法,正吃驚的看着他,目中充滿恐懼。
木一半笑:"羅寨主的燕子飛雲縱和一着飛燕去來,縱橫天下,殺人無算,我也久仰得很了,卻不知羅寨主是否也看上了我這半個人。"這黑衣人竟是十二連環塢第一寨的寨主黑燕子羅飛,此人以輕功成名,一招飛燕去來,的确是武林少見的殺手絕技。
他眼睛看着木一半,腳下卻在往後退,突然轉身掠起,向醉卧在九曲橋頭欄杆上的一個人撲了過去。
這一招正是他的絕技飛燕去來,身法巧妙,姿勢優美,就算一掌不中,也可以全身而退。
欄杆下這個人卻已爛醉如,頭上一頂紫金冠也幾乎掉了下來,口水直滴,看來簡直就像是個死人。
死人當然比半個人更好對付,羅飛顯然早就看準了他。
陸小鳳在心裡歎了口氣,不管怎麼樣,這位賀尚書剛才總算給了他一杯酒喝,現要若是糊裡糊塗的在醉夢中死了,他倒有些不忍。
隻聽一聲慘呼,接着又是"撲通一聲,水花四濺,一個人落入池水中,一個人的臉就像是花瓣般在荷葉間露出,卻是羅飛。
賀尚書翻了個身,又睡着了,頭上的紫金冠終于落下。
木一半立刻走過去,恭恭敬敬的将這紫金冠又為他戴在頭上,:"醉卧流雲七殺手,惟有領者得真傳,賀尚書真好功夫。
牛肉湯笑:"木一半真好眼力,連絕傳已八十年的醉中七殺手都能看得出來。"老實和尚歎了口氣:"一不要已要了命,又何必七殺?"牛肉湯:"和尚也想試試?"
老實和尚:"和尚還清醒得很,為什麼要去跟醉鬼糾纏。"牛肉湯:"你準備找誰?"
木一半:"是不是想找我!"老實和尚道:和尚至少還是一個人,不跟半個人鬥。
牛肉湯:"我是一個人。"
老實和尚:"和尚至少還是個大男人,不跟女人鬥。"牛肉湯:"我爹爹是個男人。"
老實和尚:"和尚還年輕力壯,不跟老頭子鬥。"那邊幾個人還在聚精會神的擲着骰子,這裡人己死了兩個,他們卻看都不看一眼,這種事他們好像早已司空見慣。
别人的性命,在他們眼中看來,好像還不及一粒骰子重要。
牛肉湯:"你看那幾個人怎麼樣?"
老實和尚:"和尚四大皆空,看見賭兒們就害怕。"牛肉湯:"你左挑右選都看不中,倒不如讓我來替你選一個人。"老實和尚:"誰?"
牛肉湯随手向前一指,:"你看他怎麼樣?"
她的纖纖玉手,指着的正是陸小鳳。
陸小鳳的心一跳,老實和尚回頭看着他,笑:"和尚說老實話,和尚若是想活命,好像也隻有選他了。…牛肉湯大笑,:"原來和尚眼力也不差。"陸小鳳立刻搖頭,大聲:"差差差,簡直差上十萬八千裡"牛肉湯:"差在哪裡?"
陸小鳳:"我跟這和尚是朋友,他絕不會想要我的命,我也不想要他的命。"老實和尚:"和尚本來的确不想要你的命,可是現在……"他歎了口氣,道:"别人的性命再珍貴,總不如自己的性命重要,和尚這條命再不值錢,好歹總是和尚自己的。"這确實也是老實話,老實和尚說的都是老實話。
陸小鳳:"可是和尚既然四大皆空,若連朋友的命都要,豈非大錯特錯,大差特差?"者實和尚:"好死不如歹活,活狗也能咬死獅子幾口,到了性命交關時,就算差一點,也說不得了。"陸小鳳歎了口氣,:"你為什麼不去找别人,偏偏要找上我?"老實和尚:"因為你差。"
陸小鳳:"我差在哪裡?"
老實和尚:"你既不會天殘十三式,又不會如意蘭花手,豈非大差特差?"陸小鳳:"可是我并不想要你的命。"
者實和尚:"你不想要和尚的命,和尚卻想要你的命,是以你更差得厲害,非差死不可。"牛肉湯冷冷:"像這樣的人,差死一個少一個,你還不動手。"老實和尚道:"姑娘說的是,和尚這就動手。"他居然說動手就動手,破布架緞的大袖一卷,一股勁風直卷陸小鳳的面目。
原來陸小鳳那兩根手指他還是害怕的,生怕自己身上一樣什麼東西被捏住,就算不被捏死,也是萬萬受不了的。
可是一隻破布袋裝的袖子,随便他怎麼捏,都沒關系了,何況衣袖上真力貫注,利如刀鋒,能捏住他這一着的人,江湖中已不多。
小老頭一直袖子旁觀,忽然:"陸小鳳,你是要替這和尚死,還是要替自己留着這條命,你可得仔細想清楚。"其實這問題陸小鳳早已想過無數遍,他雖然不忍看着老實和尚死在這裡,卻也不願讓老實和尚看着他死。
小老頭這句話剛說完,隻聽"嘶"的一聲,老實和尚一隻衣油已被撕了下來,露出條比女人還白的手臂,顯然已多年沒有曬過太陽。
人影閃動間,仿佛有無數雙蝴蝶飛舞,他身上一件破布袈裟,轉眼間已被撕得七零八落。
陸小鳳大聲:"和尚若是再不住手,小和尚隻怕就要露。出來了。
這句話說得實在不雅,可是要想讓老實和尚住手,就隻有說這種話讓他聽了難受。
誰知老實和尚居然一點也不在乎,嘴裡喃喃:"小和尚露面,總比大和尚挺屍好。"一句話沒說完,腳下忽然被司徒剛的屍體一絆,幾乎跌倒。
這正是陸小鳳的大好機會,陸小鳳卻似還在考慮,是不是應該乘機出手。
老實和尚卻不考慮,乘着這一絆之勢,忽然抱住了陸小鳳的腰,自己先在地上一滾,忽然間已壓到陸小鳳身上。
牛肉湯拍手笑:"想不到和尚還會蒙古人摔膠的功夫。
老實和尚:"這不是蒙古摔膠,這是扶桑島上的柔道,除了和尚外,會的人倒真還不多,陸小鳳隻連見都沒有見過,是以才會被和尚制住。"這也是老實話,陸小鳳的确已被壓得死死的,連動都不能動。
小老頭卻:"這句話不老實。"
老實和尚:"和尚從來不說不老實的話。"
小老頭:"他就算沒見過這種功夫,本來也不會被你制住的,若不是因為他不忍殺你,現在和尚隻怕連老實話都不能說了。"老實和尚想了想,:"就算他真的讓了和尚一手,和尚也可以裝作不知道。"小老頭歎了口氣,:"這倒真是老實話。"
陸小鳳伏在地上,腰眼被他膝蓋抵住,手臂也被反擰過去,想到自己剛才痛失良機,再聽見這種老實話,幾乎要被活活氣死。
真的被氣死倒也痛快,現在他還不知道自己要怎麼死法。
那邊的賭局終于散了,仿佛有人在問J
"我輸了七萬兩,你呢?"
"我比你隻多不少。"
既然有人當然也有人要滿載而歸了,隻可借這個滿載而歸的人并不是他。
他非但早巳将自己的人輸了出去,現在看起來,連這條命都要賠上。
第六章 神秘地穴
幾個人從那邊走過來,隻有一個人的腳步聲比較重,身上想必已裝滿了金珠銀票。
陸小鳳很想看看這人是誰,卻連頭都擡不起,隻聽見牛肉湯道:"你們都來見見九哥這位新收的随從,他叫木一半。好像是海南孤雁的門下,九哥還特地要他帶了好多好多禮物回來給我。"她聲音中充滿歡悅,立刻就有人問。這幾天老九又到哪裡去了?什麼時候回來?最近他身子可還安好,有沒有喝醉過?"木一半立刻恭恭敬敬的一一答複,可是這位九少爺的行迹,卻連他都不清楚。
聽見九少爺歸期無定,大家都仿佛很失望,聽見他身子健康,大家又很開心。
對這個遠在天涯,行蹤不定的浪子,大家都顯得說不出的關懷,可是對這個剛剛還跟他們賭過錢,此刻就躺在他們面前的陸小鳳,卻根本沒有人問,這個人的死活,他們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就連沙曼也沒有看他一眼,牛肉湯正在問她。"九哥這次有沒有送你什麼?"沙曼淡淡道:"他知道我對這些身外之物一向沒有興趣,又何必多此一舉?"牛肉湯道:"你對他的身外之物沒興趣?是不是隻對他的人有興趣?"沙曼居然預設。
牛肉湯冷笑道:"隻可惜他也絕不會把自己的人送給你的。"兩個人言來語去,仿佛都帶着很濃的醋意,陸小鳳聽了更不是滋味。
他一向是江湖中的寵兒,認得他的人都以他為榮,無論走到那裡都極受歡迎,卧雲樓主人珍藏多年的名酒隻有他才能喝得到,就連孤僻高傲的苦瓜大師,看見他去了,都會親自下廚房燒幾樣素菜給他吃。
女孩子們見到他,簡直完全無法抗拒,連冰山都會溶化。
可是到了這裡,他卻好像忽然變得不值一文,要替那位九少爺擦鞋都不配。
一個人活到這種地步,倒真的還不如死了算了,老實和尚卻偏偏還不動手。
牛肉湯似已不願再跟沙曼說話,回頭瞪着老實和尚,道:"你還不動手?"老實和尚道:"動手幹什麼?"
牛肉湯道:"動手殺人。"
老實和尚道:"你們真的要殺他?"
牛肉湯道:"當然不假。"
老實和尚道:"好,你們随便找個人來殺吧,和尚隻要赢了一招半式就夠了,和尚不殺人。"他拍了拍手,站起來就走,轉眼間就走出九曲長橋,居然沒有人攔阻,看來這裡的人雖然行事詭秘,倒還都是言而有信的好漢。
牛肉湯冷笑道:"要找殺人的還不容易,你們誰殺了這個人,我給他一萬兩。"陸小鳳躺在地上,索性連站都不站了,要殺這麼樣一個人,看來并非難事,牛肉湯卻出手就是一萬兩,也不知是因為她的銀子來得太容易,還是因為在這裡要人殺人,本就得付這種價錢。
随随便便殺個人就有一萬兩,陸小鳳本來以為會有很多人搶着動手。
誰知大家連一點反應都沒有。
沙曼冷冷道:"你要殺人,為什麼不自己殺?難道你沒有殺過人?"牛肉湯也不理她,瞪着那些擡箱子來的昆侖奴道:"你們辛辛苦苦擡幾天箱子,最多也隻不過賺個百兒八十的,殺個人就有一萬兩,這種好事你們都不幹?"一個個昆侖級還是像木頭人般站在那裡,原來竟完全聽不懂她的話。
牛肉湯道:"木一半,你怎麼樣?"
木一半歎了口氣,道:"我本來是想賺這一萬兩的,隻可惜九少爺吩咐過我,每天最多隻能殺一個人,我可不敢不聽九少爺的話。"牛肉湯顯然也不敢不聽九少爺的話,冷笑道:"我知道你們嫌太少,我出五萬兩,先付後殺。"陸小鳳忽然一躍而起,道:"我來。"牛肉湯道:"你來幹什麼?"
陸小鳳道:"不管淮殺了我,你都肯先付他五萬兩?"牛肉湯道:"不錯。"
陸小鳳道:"我來賺這五萬兩。"
牛肉湯道:"你要自己殺自己?"
陸小鳳道:"自己殺自己并不是難事,五萬兩銀子卻不是小數目。"牛肉湯道:"你的人已死了,還要銀子幹什麼?"陸小鳳道:"還債。"
他歎了口氣,道:"現在我已欠了一屁股債,若不還清,死了做鬼也不安心。"牛肉湯冷冷的看着他,忽然冷笑道:"好,這五萬兩就讓你賺了。"她随随便便從懷裡抓出一把銀票,面額最小的也有五千兩,陸小鳳選了幾張,正好五萬兩,先交給小老頭一張,道:"這裡是一萬五千兩,一萬兩還給你,五千兩算利錢。"小老頭喜笑顔開,道:"這利錢到真不小。"
陸小鳳道:"是以你本該多借點給我的,我這人出手一向大方。"小老頭歎道:"實在大方,大方得要命。"
陸小鳳又在找沙曼,道:"這裡是五千五百兩,五百兩贖刀,五千兩算利錢。"沙曼道:"五百兩的利錢也有五千兩?"
陸小鳳道:"反正五百兩和一萬兩都是一把就輸了,利錢當然一樣。"沙曼看着他,冷漠的眼睛裡竟似有了笑意,道:"現在我才知道你為什麼會這麼窮了,像你這麼樣花錢,怎麼會不窮。"陸小鳳笑道:"反正這錢也來得容易,現在我才知道.天下隻怕再也沒有比殺人更容易賺錢的事。"沙曼臉上又變得冰冰冷冷,全無表情,拿出了他那把夜壺刀,道:"你是不是準備用這把刀殺你自己。"陸小鳳立刻搖頭,道:"這把刀不行,這把刀上有點騷味他看了看手上的銀票,喃喃道:"還了兩萬零五百,還剩兩萬九幹五,銀子還沒有花光,死了豈非冤枉?"牛肉湯道:"那麼你就快花"
陸小鳳想了想,又去找小老頭,道:"剛才你說這裡有天下最好的酒,隻不過價錢很高。"小老頭道:"我也說過,今天你是我的客人喝酒免費。"陸小鳳冷笑道:"你女兒出錢要殺我,我還喝你的酒,來,這九千五百兩拿去,我要最好的酒,能買多少就買多少。
那小胡子忽然笑了笑,道:"又花了九幹五,好像還剩兩萬?"陸小鳳道:"剛才你輸了多少?"
小胡子道:"我是大赢家。"
陸小鳳道:"我們再來賭一把怎麼樣?索性輸光了反而痛快。"小胡子大笑道:"好,我就喜歡你這樣。"牛肉湯冷冷道:"他不但痛快,而且很快就要痛了,無論抹脖子還是砍腦袋,都很痛的。"陸小鳳笑道:"我倒知道有種死法一點都不痛。"牛肉湯道:"怎麼死?"
陸小鳳道:"輸死。"
骰子又擺在碗裡,酒也送來了,整整十大壇酒,有女兒紅,也有竹葉青。
九千五百兩隻買了十壇酒,價錢未免太貴了些,陸小鳳卻不在乎,先開了壇竹葉青,對着嘴灌下了小半壇,大聲道:"好酒。"小胡子笑道:"像這麼樣牛飲,居然還能分得出酒的好壞,倒真不容易。"陸小鳳道:"其實我也未必真能分得出,隻不過價錢貴的酒,總是好的,好酒無論喝多少,第一天頭都不會痛。"牛肉湯冷冷道:"頭若是已掉冊來了,還管他痛不痛。"陸小鳳不理她了,拿起骰子在碗邊敲了敲,道:"你賭多少?"小胡子道:"一萬兩如何?"
陸小鳳道:"一萬太少,最好兩萬,咱們一把就見輸赢。"小胡子道:"好,就要這麼樣才痛快。"
他的銀票還沒有拿出來,陸小鳳的骰子已擲了下去,在腕裡隻滾了兩滾,立刻停住,三粒銀子都是六點,莊家統吃,連趕的機會都沒有。
陸小鳳大笑道:"一個人快死的時候,總會轉運的。"小胡子手裡拿着銀票,大聲道:"可是我的賭注還沒有押"陸小鳳笑道:"沒關系,我信得過你,反正我已快死了,你當然絕不會賴死人賬的。"小胡子心裡雖然一萬個不願意,嘴裡卻連一個宇都說不出。
陸小鳳接過他的銀票,又問。還賭不賭?"
小胡子道:"賭當然還要賭的,隻不過這一把卻得讓我來做莊。"陸小鳳道:"行,大家輪流做莊,隻要你能擲出三個六,見錢就吃,用不着客氣。"他将剛赢來的兩萬兩銀票也押了下去,笑道:"反正我看你也擲不出三個六來。
小胡子眼睛亮了,一把抓起骰子,卻回頭去問站在他身旁的白發老學究。"你看我這把能不能擲得出三個六?"白發老人微笑道:"我看你是應該擲得出的,若是擲不出,就是怪事了。"小胡子精神抖擻,大喝一聲,骰子一落在碗裡,就已經看得出面前都是六點,誰知其中卻有粒骰子突然跳起,在空中打個轉,又彈起好幾尺,落下來時,竟變成了一堆粉末。
碗裡的銀子已停下來,正是兩個六點。
陸小鳳忽然問沙曼。"兩個六點,再加上個一點,是幾點"沙曼道:"還是一點,因為最後一粒殿子的點數,才算真正的點數。"陸小鳳道:"最後一粒骰子若是沒有點呢?"
沙曼道:"沒有點就是沒有點。"
陸小鳳道:"是沒有點大,還是一點大?"沙曼道:"當然是一點大。
陸小鳳道:"既然連一點都比沒有點大,莊家擲出個沒有點來怎麼辦?"沙曼道:"莊家統賠。"
陸小鳳大笑,道:"三十年風水輪流轉,想不到你這次也擲出個沒有點來。
小胡子一句話都不說,立刻賠了他四萬兩,把碗推給了陸小鳳,道:"這次又輪到你做莊,隻希望你莫要再擲出個沒有點來。"他嘴裡雖然這麼說,心裡卻在想。這次你擲的不是沒有點才怪。
别人的想法當然也跟他一樣,就算陸小鳳換上三粒鐵打的被子,他們要毀掉其中一粒,也比捏死個螞蟻還友善。
賭錢弄鬼,本是偷偷摸摸,見不得人的事,現在卻好像已變得光明正大。
那白發蒼蒼的老學究搶着先押了三萬兩,道:"可惜莊家的賭本隻有八萬。
小胡子道:"我是輸家,他賠完了我的,你們才有份。"他已将身上銀票全部掏出來,一個人押的已不止八萬兩,這一把除非他沒有輸赢,才能輪得到别人,可是大家都看準陸小鳳是非輸不可的。
那老學究歎了口氣,道:"看來我們這一把都隻有喝湯。"輪到要賠自己時,莊家已無錢可賠,就叫做喝湯,在賭徒們眼中看來,天下隻怕再也沒有比喝湯更倒黴的事了。
他正想把三萬兩收回來,突聽一個人道:"這一把我幫莊,有多少隻管押上來,統殺統賠。
說話的竟是那小老頭,将手裡拿着的一大疊銀票"吧"的摔在陸小鳳面前,道:"這裡是一百三十五萬兩,就算我借給你的,不夠我還有,要多少有多少。"陸小鳳又驚又喜,道:"你幾時變得這麼大方的?"小老頭笑道:"你借錢不但信用好,付利息又高,我不借給你借給誰?"陸小鳳道:"這一把我若輸了,人又死了,你到哪裡要債。"小老頭道:"無論做什麼生意,都得要擔些風險的。"牛肉湯道:"這一次的風險未免太大些,隻怕要血本無歸。
小老頭淡淡道:"我的銀子早已多得要發黴,就算真的血本無歸,也沒什麼關系。"賭本驟然增加了一百三十五萬兩,不但陸小鳳精神大振,别的人更是眉開眼笑,就好像已經将這疊銀票看成了自己的囊中物,七八隻手一起伸出來,金珠銀票立刻押滿了一桌子,算算至少也有百把萬兩。
旁邊一個紙匣裡,整整齊齊的擺着幾十粒還未用過的骰子。
陸小鳳抓起了三粒,正要擲下去,忽然又搖搖頭,喃喃自語。"這裡的骰子有點邪門,就像是跳蚤一樣,無緣無故的也會跳起來,再大的點子也禁不起它一跳,我可得想個法子才好。"他忽然從後面拿起個金杯,将杯中酒一飲而盡,右手的骰子擲下去,左手的金杯也蓋了下去,隻聽骰子在金杯下"骨碌碌"的直響,陸小鳳道:"這次看你還跳不跳得起來。"老學究,小胡子,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誰也沒提防到他這一着。
等到金杯掀起,三粒殿子已停了下來,果然又是三個六陸小鳳大笑,道:"三六一十八,統殺。
七個字說完,桌上的金珠銀票已全都被他掃了過去。
小胡子歎了口氣,苦笑道:"這一次你倒真的是統殺了,我連本帶利都已被你殺得幹幹淨淨。"陸小鳳道:"有賭不算輸,再來。"
小胡子又歎了口氣,道:"今天我們連賭本都沒有了,怎麼賭。
他用眼角瞟着陸小鳳,歎氣的聲音也特别重,雖然沒有說下去,意思卻已很明顯。
一個像陸小鳳這樣慷慨的人,在這種情況下,本該把赢的錢拿出來,每個人借一點讓大家可以再繼續賭下去。誰知陸小鳳卻完全不通氣,一把掃光了桌上的銀票,立刻就站起來,笑道:"今天不賭,還有明天,隻要我不死,你們總有機會翻本的。"小胡子道:"你若死了呢?"
陸小鳳也歎了口氣,道:"我若死了,這些銀票隻怕就得跟我進棺材了。
他先抽出一百四十萬兩,還給小老頭,算算自己還剩下九十多萬兩。
小老頭眉開眼笑,道:"一下子就賺了五萬兩,這種生意下次還可以做。
陸小鳳把剩下的銀票又數了一遍,忽然問道:"你若有了九十三萬,還肯不肯為了五萬兩銀子殺人?"小老頭道:"那就得看殺的是誰?"
陸小鳳道:"殺的若是你自己呢?"
小老頭道:"這種事誰也不會幹的。"
陸小鳳道:"是以我也不會幹的。"
他又将早已準備好的一張五萬兩銀票還給牛肉湯。"你還是另請高明吧。"這句話還沒有說完,他的人已到橋頭,大笑道:"不管你們是想要我的錢,還是要我的命随時都可以找得到我,反正我也跑不了的。"這句話說完,他的人早已鑽入花叢裡,連至看都看不見大家眼睜睜的看着他揚長而去,居然都沒有阻攔。
夕陽滿天,百花燦爛。
陸小鳳心裡實在愉快得很,不管怎麼樣,今天他總算還是滿載而歸了。
至于以後别人是不是還會找他?他是不是能跑得了?那已都是以後的事,就算吃烙餅還難免會被噎死的,以後的事誰管得了那麼多?
他本已看準了出路,可是在花叢中七轉八轉,轉了十來個圈子,還是沒有找到他進來時的那條花徑,搶起頭一看,暮色卻已很深。
夕陽早已隐沒在西山後,山谷裡一片黑暗,連剛才那九曲橋都已找不着。
他停下來,定定神,認準了一個方向走,又走了半個時辰,還是在花叢裡,躍上花叢,四面一看,花叢外還是花,除了花之外,什麼都看不見,就連花影都已漸漸模糊。
山谷裡竟連一點燈火都沒有,也沒有星光月色,花氣襲人,雖然芬芳甜美,可是他已被熏得連頭都有點發暈。
這地方的人晚上難道都不點燈的?
如果就這麼樣從花叢中一路掠過去,那豈非等于盲人騎瞎馬,不知道什麼時候一下子掉進個陷阱去,死了也是白死。
無論誰都應該看得出這地方絕不是随便讓人來去自如的。
他要走,别人就讓他走,那也許隻不過因為别人早就算準他根本走不了。
這地方的人,除了那小老頭外,每個人都是身懷絕技的武林高手,卻偏偏都從來沒有在江湖中露過面。
就算他們在江湖中走動過,一定也沒有人能看出他們的武功來。
陸小鳳眼力一向不錯,可是這一次他遇見牛肉湯的時候,就看走了眼。
那獨眼的老漁翁和那個馬臉的人,很可能都是死在牛肉湯手下的。
馬臉死在海水裡之後,陸小鳳去洗澡的時候,牛肉湯豈非也正好在那裡洗澡?
老狐狸的船随時都可能要走,船上的人就算有空下來溜溜,也絕不會在那種時候去洗澡的,除非她恰巧剛在海水裡殺過人。
那獨眼的老漁人淹死時,也恰巧隻有牛肉湯有機會去殺人。
陸小鳳現在雖然總算已明白了很多事,卻還是有很多事不明白。
她為什麼要殺那兩個人?那兩個人為什麼要暗算嶽洋?嶽洋和她之間又有什麼關系?又怎麼會知道老狐狸那條船一定會翻。
陸小鳳歎了口氣,隻覺得武當後山那柴房裡腌蘿蔔的味道。都比這裡的花香好嗅些。
他心裡已經開始有點後悔,也許他真該聽嶽洋的話,不要上老狐狸的船,那麼他現在很可能已經在扶桑島上,摟着那裡又溫柔,又聽話的女孩子們喝特級清酒了。
聽說那裡的"月桂冠"和"大名"這兩種酒都不錯,就像那裡的女孩子一樣,入口甜絲絲的,後勁卻很足。
陸小鳳又不禁歎了口氣,正準備在花叢裡找個地方先睡一覺再說,忽然看見前面亮起了一盞燈。
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忽然亮起的一盞燈,實在比骰子上的六點還可愛得多。
陸小鳳立刻就像是隻飛蛾般朝燈光撲了過去,就算要被燈上的火焰燒死,他也不在乎。
能死在光明中,至少總比永遠活在黑暗中好得多。
燈光是從一扇雕花的窗戶裡露出來的。
有窗戶,當然就有屋子。
一棟三明兩暗的花軒,朱欄回廊,建築得極華美精緻。
一扇窗戶斜斜支起,遠遠看過去,就可以看見屋裡有九個人。
一個人坐着,八個人站着。
坐着的人白面微須,錦袍珠冠,正在燈下看一幅畫。
站着的八個人神态恭謹,肅立無聲,顯然是他的門下侍從。
這九個人剛才都不在那水閣裡,裝束風範,看來都比那裡的人高貴的多。
陸小鳳卻還是看不出他們的來曆。當然也不敢随便闖進去。
院子裡有個水池,水清見底,燈光照過來,水波反映,池底竟似有個人動也不動的躺着。
陸小鳳忍不住走過去看看,下面果然有個人,兩眼翻白,也在直乎乎的朝上看。
除了死人外,誰也不會這麼樣看人的。
陸小鳳先吃了一驚,又松了口氣,這個人當然已是個死人。
"他是什麼人?怎麼會死在這裡?"
陸小鳳想了想,忽然發覺不對了,人死了之後,一定會浮起來,怎麼會一直沉在地底?
看來這地方的怪事實在不少。
"不管他是活人也好,是死人也好,跟我又有什麼關系?陸小鳳決定不管這件事,正準備走開,突聽"撲通"一聲響,一樣東西遠遠飛過來,落人池水中,竟是條黑貓。
水花剛激起,池底下的人也突然遊魚般竄起來,手裡竟拿着把薄刀。無聲無息的割開水波。
刀光一閃,已刺入了黑貓的腹下。
這條貓"眯鳴"一聲還沒有叫出來,就已送了命,這個人卻又沉人池底,動也不動的躺着,看來完全像是個死人。
殺條貓雖然并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可是這人的出手實在太快,太狠,而且行迹怪異,太詭秘,看得陸小鳳都忍不住機伶伶打了個寒噤。
池水中一雙死魚般的眼睛又在瞪着他。好像也将他看成條黑貓。
陸小鳳忽然轉身,掠入了窗戶。
不管怎麼樣,坐在燈下看畫的人,總比躺在池底等着殺貓的人可愛些。
燈光并不太亮,這個人還是聚精會神的坐在那裡,還是在看那幅畫。
陸小鳳實在也早就想去看看畫上究竟畫的是什麼了,能讓一個人聚精會神看這麼久的畫,多少總有些看頭的。
他早已算準了部位,一掠進窗戶,淩空翻身,剛好落在這個人的案前。
他也早就想好了幾句讓人聽了愉快的客氣話,隻希望這個人一高興起來,非但不趕他走,還拿出好酒來招待招待地。
誰知道這些話他連一句都沒有說出來。根本沒有機會開口。
就在他身子落地的那一刹那間,站着的八個人已同時向他撲了過來。
這八個人動作雖然并不十分靈活,可是配合得卻天衣無縫,滴水不漏。
八個人有的揮拳,有的踢腿,有的劈掌,有的橫臂,四面八方的撲過來,霎那間就将陸小鳳圍在中央,八招齊擊,都是緻命的殺手。
陸小鳳接過了六招,接着了一拳一掌,正想解釋解釋,叫他們且慢動手。
可是他剛接住其中一個人的手掌,就發現無論怎麼解釋都一定沒有用的,因為這八個人一定聽不見他說的話。
這八個人竟赫然全都是木頭人!
木人也有很多種,有一種木人甚至比人還可怕。
陸小鳳雖然沒有打過少林寺的木人巷,可是在木人巷中受傷慘重的少林弟子,他卻是見過的,其中有的武功已練得很不錯。
他一直很奇怪,為什麼活生生的人竟會傷在木人手裡?
若不是鐵扇大師再三勸阻,他早就想去少林寺領教領教那些本人的厲害。
現在他總算領教到了。
這八個人,無疑也是根據少林木人巷的原理造出來的,比諸葛征蠻時所用的木牛流馬更精巧,也更霸道,不但銅臂鐵骨,招猛力沉,而且機招一發動,竟施展出少林神拳,布下了羅漢陣。
這羅漢陣本就是少林的鎮山絕技,昔年篙山,連敗少林七大高僧,卻被困在羅漢陣中,苦鬥三日三夜都沒有闖出去,到最後竟精疲力竭,被活活的累死。
自此之後,羅漢陣的威名天下皆知,江湖中也不再有人敢輕犯少林。
這種陣法在木人手中施展開來,威力甚至更大,因為木人是打不死的,你就算打斷它一條手臂,鋤斷它一條大腿,它也不會倒下去,對陣法也毫無損傷。
可是它一拳打在你身上,你卻是萬萬受不了的,是以它發拳發招之間,可以全無顧忌,你既難閃避,也不能硬拆硬擠,若想闖出去,更是難如登天。
陸小鳳忽然發現自己競隻有挨打的份,打死為止。
你打它,它一點也不疼,它打你,你卻疼得要命,你打不死它,它卻打死你。
這種打法實在不是生意經,就好像強盜打官司,有輸無赢。
何況你就算打赢了,也算不了什麼本事,就真把這八個木人都打得七零八落,劈成一片片做柴燒,也沒什麼意思。
這種愚蠢的事,陸小鳳一向不肯做的,隻可惜現在他想不打都不行。
木人的拳風虎虎,桌上的燈火被震得閃爍不定,随時都可能熄火。
在黑暗中跟幾個木頭人拼命,更是愚蠢之極。
那錦袍珠冠的白面書生,一雙眼睛轉來轉去,好像也忍不住要笑出來了。
這個人也是個木頭人,木頭人的眼珠子怎麼會轉來轉去,而且竟像是跟着它八個侍從的拳腳在轉,難道它也看得懂少林的拳法?
陸小鳳看得發呆,想得出神,一雙眼睛也不由自主跟着打轉,突聽"砰"的一聲,腦袋上已挨了一拳,幾乎連腦漿都被打了出來。
他腦漿當然沒有被打出來,靈機卻被打了出來。
拳頭打在他頭上的時候,木頭書生的眼珠子竟停了一停,拳頭再動時,它眼珠子就又跟着動了。
這八個人的拳腳和它的眼珠之間,竟似有根看不見的線中連着。
陸小鳳忽然出手,用他的兩根手指,挾斷了木頭人的兩節手指。隻聽"睹"的一聲,兩節木指從他手指上彈出去,蔔蔔"兩晌,已打在木頭書生的兩眼上。
木頭人當然不會叫痛的,它還是四平八穩的坐在那裡,另外八個木人卻忽然全都倒了下去。
陸小鳳也掠出了窗戶。
八個木人"稀裡嘩啦"倒成一片,他卻絕不回頭去看一眼。
他并不想欣賞自己的輝煌戰績,就算打倒了八千八萬個木頭人,臉上也不會增半分光采,隻要能完完整整的走出這間屋子,已經是上上大吉了。
這一架打下來,他身上總算沒有缺少什麼,卻多了幾樣東西。肩頭背後多了幾塊青腫,頭上多了個大瘤。
除此之外,這件事還給了他一個很好的教訓一一就在他從視窗掠出來的這一瞬間,他已自己對自己發了幾百次誓,以後就算非跟人打架不可,至少也得先看清對方是什麼人才動手,若是活人,還可以招呼一陣,若是木頭人,就趕緊落荒而逃。
他心裡在想着這個教訓的時候,第二個教訓已跟着來他忽然發現自己腳下就是那荷池。
被木頭人打得鼻青臉腫固然不好受,被人像殺貓一樣的一刀刺人胸膛豈非更冤枉。
他雖然沒有往下看,也可以感覺到那雙死魚般的眼睛正在瞪着他。
還有那柄比紙都薄的快刀。
一個人若是已經在往下堕,不管是身子在往下堕,還是靈魂在往下堕,再想拔起來,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現在他一口氣已用完了,再換氣時一定已落人池水中。
就在他換氣的那一瞬間,那柄刀一定已刺入他肺裡。刀鋒拔出來時,他一定像死貓般浮起,也就像那個獨眼的老漁翁和馬臉一樣,全身上下一定連一點血迹都沒有,别人一定還會以為他是喝醉了掉下池塘淹死的。
這種死法雖然又快,又不痛,又痛快,卻還是冤枉得很。
誰知他還沒有掉進水裡,水裡已先有個人冒了出來。手中寒光閃動,赫然正是一柄短刀,鋒薄如紙的短刀。
這個人不但出手迅速狠毒,而且可以動也不動的躺在水底瞪着眼睛看人,水性之好,可想而知。
若是在陸地上,陸小鳳也許還能對付他這把刀。到了水裡,陸小鳳就完全不行了。
隻可惜他這次動作太快了些。
陸小鳳雖然沒法子再騰身躍起,要快點沉下去,沉得深些,就不是太困難的事了,隻聽"撲通"一聲,他的人一落入水池,就沉了下去,在水中一個鯉魚打挺,用力抱住了這個人的腿。
這個人居然完全沒有掙紮,那把刀也沒有回手刺下來。
陸小鳳在水裡的動作雖然慢些,也不能算太慢,就在這瞬息間,已捏住了他雙腿關節上的穴道,将他拖人了水底。
燈光從水面上隐隐透下來,這個人的臉痙攣扭曲,眼睛凸起,竟早巳被人活活的扼死。
剛才陸小鳳以為他是個死人,誰知他卻是活的,現在陸小風以為他是活人,誰知他卻已死了。
他花了這麼多力氣,對付的竟隻不過是個死人,這實在令他有點哭笑不得。
幸好地上沒有别人看見,他趕緊放開了這個人的腿,一頭鑽出水面,突聽有人拍手大笑,道:"好功夫,居然連死人都被你淹死了,佩服佩服。"一個人坐在水池旁,光光的頭顱,赤着雙足,竟是老實和尚。
他光頭上還帶着水珠,破爛的僧衣也是濕淋淋的,顯然也剛從水底出來。
陸小鳳狠狠瞪了他一眼,道:"原來和尚也一樣會殺人的。"老實和尚笑道:"和尚不殺人,隻不過錯把他當做了一條魚,是以才失了手。"陸小鳳道:"這也是老實話?"
老實和尚歎了口氣,道:"好像不是的。
陸小鳳也笑了,鑽出水池,在他身旁坐下,問道:"和尚為什麼還沒有走?"老實和尚道:"你為什麼還沒有走?"
陸小鳳道:"我走不了。"
老實和尚道:"連你都走不了,和尚怎麼走得了?"陸小鳳道:"和尚為什麼要來?"
老實和尚道:"和尚不入地獄,誰人地獄?"
陸小鳳道:"你知道這裡是地獄?你是到地獄裡來幹什麼的?那位九少爺又是個什麼樣的人?怎麼會把你裝進箱子的?"老實和尚不說話了。
陸小鳳道:"你既然知道,為什麼不說?"
老實和尚搖着頭喃喃道:"天機不可洩露,佛雲:不可說,不可說。
陸小鳳急了,忽然跳起來,出手如電,捏住了他的鼻子,道:"你真的不說?"老實和尚鼻子被捏住,既不能搖頭,也說不出話來。隻有指着自己的鼻子喘氣。
陸小鳳冷笑道:"你貪生怕死,出賣朋友,做的本來就是些不要鼻子的事,我不如索性把你這鼻子捏下來算了。
他嘴裡說得雖兇,手下卻留了情。
者實和尚總算吐口氣,苦笑道:"和尚雖然怕死,出賣朋友的事,卻不敢做的。"陸小鳳道:"你為什麼要我替你死!"
老實和尚道:"因為我知道你一定死不了。"
陸小鳳道:"為什麼?"
老實和尚道:"我看得出大老闆已有心收你做女婿。"陸小鳳道:"大老闆是誰?"
老實和尚道:"你看站在那邊的不是大老闆是港。
他随手往前面一指,陸小鳳不由自主随着他手指往前面看過去,他的人卻已箭一般往後竄出,淩空翻身,沒入黑暗中。
老實和尚的輕功,本就是江湖中數一數二的。不過陸小鳳也不是省油的燈,一擰腰,就追了過去。
夜色雖然很黑暗,他雖然遲了一步,可是依稀還能看得見老實和尚的人影在前面飛掠。
其實他也并不是真想捏掉老實和尚的鼻子,隻不過在這種人地生疏的地方,能抓住個熟人在身旁,總比較安心些,就像是掉下水裡的人,看見塊破木闆,也要緊緊抓住。
老實和尚逃得雖快,他追得也不慢,兩個人之間的距離已越來越近。
前面居然又有了燈光。
燈光是從一棟很高大的屋子裡透出來的,高脊飛檐,像是廟宇道觀,又像是氣派很大的衙門。
這地方當然不會有衙門,老實和尚忽然一個飛燕投林,竟竄入了這廟宇中。
陸小鳳心裡好笑。這下子你就真的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了。
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也追了進去,院子裡冷冷清清,大殿裡燈火卻很明亮,一個氣派很大的高官貴吏坐在一張氣派很大的桌子後,兩旁的肅靜牌下,垂手肅立着好幾個旗排衛士,還有戴着紅纓帽,跨着鬼頭刀的捕快差役。
這地方竟不是廟宇,竟是個衙門。
可是在這種地方又怎麼會有朝廷的貴官駐紮?這衙門當然是假的,這些人當然也都是木頭人。
一看見木頭人,陸小鳳就已頭大如鬥,不管老實和尚是不是躲在裡面,他都想溜了。
誰知公案後的那位貴官卻忽然一拍驚堂木,大聲道:"陸小鳳,你既然來了,還想往哪裡走。
原來這裡的人竟沒有一個是木頭人。
陸小鳳反而沉住了氣,在他看來,活人是還不及木頭人可怕。
他居然真的不走了,大步走進去,仔細看了看,堂上的高官穿着盛唐時的一品朝服,頭戴紫金冠,竟是那位好酒貪杯的賀尚書。
隻不過此刻他手裡拿着的已不是酒杯,而是塊驚堂木。
陸小鳳笑了。原來四明狂客賀先生,是不是又想請我喝酒?"賀尚書的眼睛裡雖然還有醉竟,表情卻很嚴肅,闆着臉道:"你到了刑部大堂,還敢如此放肆。"陸小鳳道:"這裡是刑部大堂?"
賀尚書道:"不錯。"
陸小鳳笑道:"你不但錯了,而且大錯特錯。"賀尚書道:"錯在哪裡?"
陸小鳳道:"賀知章是禮部尚書,怎麼會坐在刑部大堂因?"他對賀知章的事迹本來也不太清楚,隻不過想唬唬人而已,誰知竟歪打正着。
其實賀知章活着的時候,官職最高隻做到禮部侍郎兼集賢院學士,後來又坐從工部,肅宗為太子,方遷賓客,授秘書監,老來時卻做了幹秋觀的道士,連禮部尚書都是在他死後追贈的。
可是他一生未曾入過刑部,倒是千真萬确的事。
這位冒牌的賀尚書臉色果然已有些尴尬,竟惱羞成怒,重重的一拍驚堂木,道:"我是賀尚書就偏要坐在刑部大堂上,你能怎麼樣?"陸小鳳苦笑道:"我不能怎麼樣,你愛坐在哪裡,就坐在哪裡,跟我連一點關系都沒有。"賀尚書道:"有關系!"
陸小鳳道:"跟我有什麼關系?"
賀尚書道:"我到這裡來,就是為了要審問你!
陸小鳳又笑了,道:"我又沒犯罪,你審什麼?問什麼?"賀尚書又用力一拍驚堂木,厲聲道:"到了這時,你還不認錯?"陸小鳳道:"我隻知道我唯一做錯的事,就是走錯了地方,交錯了朋友。"賀尚書怒道:"你得人錢财,失約反侮,又聚賭行騙,拐款而逃,你難道還不知罪?"陸小鳳想了想,道:"失約反悔的事,好像倒是有的。"賀尚書道:"當然有,你收了那五萬兩銀子,就該完成合約,這件事鐵證如山,你想賴也賴不了。"陸小鳳道:"我倒也不想賴,隻不過唆使殺人的罪,豈非比我的罪更大,你為什麼不先把她抓來審問審問?"賀尚書道:"我偏偏就要先審你,你能怎麼樣?"陸小鳳苦笑道:"酒鬼坐刑堂,我當然是海盜打官司,有輸無赢的了。"賀尚書道:"你失約反悔,是第一大罪,串賭行騙,是第二大罪,咆哮公堂,是第三大罪,現在三罪齊發,你是認打?還是認罰?"陸小鳳道:"若是認打怎麼樣?"賀尚書道:"若是認打,我就叫人重重的打,打死為止。
陸小鳳道:"若是認罰呢?"
賀尚書道:"那麼我就判你三十年苦役,我叫你幹什麼,你就得幹什麼。"陸小鳳道:"若是既不想認打,也不想認罰呢?"賀尚書怔了怔,好像想不到他居然會有這麼樣的一問。
陸小鳳卻替他下了判決。"若是這麼樣,我當然隻有趕快腳底抹油,溜之大吉。"私設公堂,自封尚書,這些本都是很滑稽的事。
但陸小鳳卻知道,在這地方無論多滑稽的事,都可能變得很嚴重的,倘若以為他們說要判你三十年苦役,隻不過是說着玩的,你就錯了。
可是他也看得出這些活人并不見得比木頭人容易對讨,這位四明狂客雖然有些裝瘋賣傻,無疑也是個身懷絕技的高手。
他唯一對付的法子,就是趕緊開溜,溜得越快越好。越遠越好。
陸小鳳的輕功,就連司空摘星都未必能比得上,在這方面,他也一向對自己很有信心。
幾個起落後,他已掠出了公堂,掠出了二三十丈,剛想停下來喘口氣,就聽見後面有人冷冷道:"你的輕功很不錯,隻可惜你就算真的能長出雙翅膀來,也萬萬跑不了的。"他聽得出這是賀尚書的聲音。
賀尚書竟一直都像影子般貼在他身後,距離他還不到一尺。
這位瘋瘋顔顔的四明狂客,輕功竟遠比他想像中還要高得多。
他用盡身法,無論往哪裡走,賀尚書還是像影子般在跟着池。
前面水波溯溯,他忽然發現自己又回到了剛才那水池,水中的屍身卻已不見了,也不知那個人是不是又死而複活?還是根本就沒有死?
這地方的人,是活是死,是真是假,本來就不太容易分得清。
賀尚書忽然道:"就算你跳下水池去,我也一樣會追下去,就算你進入龍宮去.也一樣逃不了的。
陸小鳳本來并不想跳下水去的,水裡說不定又有個長着雙魚眼的人,手裡拿着把薄刀在等着他。
可是聽了賀尚書的這句話,他卻反而跳下去了,一個魚鷹入水式,就已沉入池底。等了中天,上面果然連一點反就都沒有。
若不是在水裡。陸小鳳一定已笑出聲來。
兩個人吵架的時候,一個人若是說。"你有種就跟我打一架,看我怕不怕?"那麼這個人心裡一定怕得要命,若是不怕,就早巳動手了,就因為怕,才會這麼說。
賀尚書若是不怕他跳下水去,也絕不會忽然說出那句話的。
這道理陸小鳳當然明白得很。
他又等了半天,才敢伸頭出水換口氣,立刻就發現賀尚書還在池旁等着他,也不知從哪裡弄了瓶酒來,正在那裡喝得高興,嘴裡還在喃喃自語。"你泡在冷水裡,我坐在上面喝酒,随便你想耗到什麼時候,我都奉陪的。"等到陸小鳳第二次出水去換氣的時候,他居然又找了條釣竿來,坐在那裡一面喝酒,一面釣魚,實在是件很風雅的事。
陸小鳳雖然并不太有耐性,但是叫他坐在那裡喝酒釣魚,釣上個三天三夜,他也不反對的。
隻可惜他并不是釣魚的人,而是條遲早要被人釣上的魚。
更遺憾的是,他又偏偏不能像魚一樣在水裡呼吸。
等到他第三次出水換氣的時候,就有條帶着魚鈎的鈎絲向他飛了過來,若不是他躲得快,就算不釣走,臉上的肉也要被釣去一塊。
看來這位賀尚書不但輕功高明,内力也極淳厚,竟能将真力貫注在鈎絲上,傷人于百步之外。
這水池既不太深,又不太大,陸小鳳的頭無論從哪裡伸出去,鈎絲都可能飛過來鈎住他。
鈎絲上的魚鈎閃閃發光,就等于是件極厲害的外門兵器。
這次他雖然躲了過去,下次就未必有這麼好的運氣了。
一個人若是隻能将腦袋伸出水面,實在就像是個箭靶子一樣,因為他整個人都在水裡,隻有頭能動,随便怎麼動都快不了的。
幸好他總算還練過氣。一口氣總憋得比别人長些,就在他又開始憋不住的時候,他忽然看見水池裡又多了一個人。
水面上一直沒有動靜,也沒有聽見落水的聲音,這個人絕不是從上面跳下來的。
那麼這個人是從哪裡來的?
陸小鳳躲在水池邊的一塊石塊後,這個人居然沒有看見他,好像也根本沒有想到水池裡還會有人,雙足一挺,已蹿出水面,動作輕快,姿勢優美,看來也是水中的好手。
但是陸小鳳卻知道,隻要他的頭一伸出水,就有苦頭吃。
水波乍分,水面上果然立刻傳來一聲驚呼,這個遊魚般生猛活躍的人,一雙腿忽然挺直,顯然已被鈎絲勒住了脖子。
陸小鳳也沒有功夫同情他,立刻向他出現的那個地方遊了過去,果然找到了一個可以容人鑽進去的洞穴,洞穴上正有塊石闆在往下沉。
石闆一關,這洞穴就不見了。
洞穴裡究竟是什麼地方?為什麼做得如此隐秘?裡面是不是還有别的人?
陸小鳳也沒功夫去考慮,用盡平生之力,一下子竄了過去,鑽入了洞裡,隻聽"格"的一聲響,石闆已閡起。
四面更黑暗,連自己的手都看不見了。
陸小鳳本來以為自己總算找到條出路,誰知他雖然出了龍潭,卻進了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