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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讀偶記

作者:善本古籍
夜讀偶記

《西遊記》的移花接木

唐太宗大白天見鬼,起因是泾河龍王犯了天條,應該被魏征斬首,老龍求到唐太宗,想走他的後門,讓魏征不要殺他。太宗滿口答應,便纏着魏征和他下棋,卻沒想到魏征和他下棋時竟能在睡夢中完成了劊子手的任務。老龍鬼魂不忿,上門找太宗算賬,太宗請來秦叔寶和尉遲恭來當門神,但卻被閻王派來的小鬼請到了地獄中,受到了一次善惡因果報應的教育。還魂後,他請來玄奘法師來做水陸道場,超度在地獄中見到的冤屈的鬼魂,又受到了觀世音菩薩的點化,于是引出了唐僧西天取經的壯舉。

這當然是小說《西遊記》中的情節。于是曆史上玄奘取經的故事被塗上了一層厚厚的神話色彩。一切的轉機要從唐太宗遊曆了一次地獄開始,那次遊曆使得這位唐朝皇帝虔心向佛。當然這個故事寫于明朝,而我們驚愕地看到,在西方更早些時候,但丁在一部史詩中,作為一位詩人,也同樣遊曆過地獄,當然,結果是他更加堅定了對上帝的信仰。

在中國的民間傳說中,到地獄的旅遊卻很普遍,遠不像西方世界那樣要具有相當的資格才能做到。這大約是東西方國情不同的緣故。但唐太宗畢竟是一國之君,遠不同于草芥小民,他不隻是看了就算了事,而是引出了一樁重大的曆史公案。

唐僧也就是三藏法師,在曆史上确有其人,他姓陳,名□,洛州缑氏(河南偃師缑氏鎮)人。少年時家貧,跟随哥哥長捷法師住在洛陽淨土寺。十三歲時,破格受度為僧。隋末大亂,從兄西去長安,然後逾劍閣而抵蜀都。當時成都的佛教義學頗盛,尤以講習有部諸論和《攝大乘論》為最。玄奘參與各家講席,表現出驚人的記憶力和了解力。因不滿于四川的閉塞,他在武德五年(622年)偷偷離開哥哥,和商人結伴,經三峽到了荊州,北轉相州和趙州,沿途既講且學,質難問疑,探索不止,最後又回到長安。在這裡,玄奘繼續多方參學,似乎疑惑愈多。他認為佛經的翻譯有些問題,于是就動了去西方鑽研佛經原文,破疑解難的念頭。

掌握真義,弘揚佛法,才是玄奘西去取經的真正原因。而并不像小說中說的那樣,是菩薩點化,皇帝指派。真實的情況是,他在貞觀元年提出申請,但卻受到了拒絕。無奈之下,他隻好冒着被判罪的危險,偷越國境。

為什麼事情會是這樣?一是當時唐政權剛剛建立,國内還未完全平定,是以朝廷嚴禁國人出番。另外一個重要原因是,唐代統治者在儒、道、釋三教間更加看重前兩者。儒是封建時代治國之本,自不必說。而道教,在唐初也遠遠盛于佛教。據陳寅恪考證,李氏應該有胡人血統。但為了攀附名門,他們居然與一千多年前的李耳——也就是寫過《道德經》的老子,《西遊記》中的太上老君——扯上了關系。出于這一層關系,他們推重道教也在情理之中了。佛教在唐朝已開始興盛,但畢竟是舶來品,在唐高祖時,太史令傅奕就上表請求罷佛。太宗朝他再次上疏,一時引起軒然大波。唐太宗雖然沒有下令禁佛,而是利用佛教來維護自己的政權,但對“取經”之類的事顯然不會感到興趣。

偷渡為玄奘的此行平添了不少的麻煩。先是差點被同行的胡人殺死,又險些被邊境的守軍射中。在茫茫沙漠中,風沙和幹渴都是緻命的威脅。小說中說他經曆了九九八十一難,遇到了各種妖怪,如果說這是他此行困難的形象化,想來并不為過。至于小說《西遊記》中寫到唐太宗賜名并稱他為禦弟,率文武百官相送到長安關外雲雲,倒也并非是子虛烏有,憑空虛構,隻不過是把高昌國王的事嫁接到太宗身上罷了。據唐代僧人慧立的《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中記載,三藏在沙漠中差點渴死,幸遇到泉水,才得以逃生。之後他到了伊吾,高昌國的國王麴文泰派使者去迎接,六天後,在半夜裡到達王城,高昌王和随從前後列燭,親自出迎,讓他坐在重閣寶帳中,王妃和侍女們也來禮拜。第二天天剛剛亮,國王又率嫔妃們前來問候。麴文泰要拜玄奘為師,并要他留在高昌,終生奉養,甚至強留。最後玄奘以絕食來表示自己的決心,國王才同意他離開。

高昌王對玄奘禮遇有加,是在國内無法想象的。玄奘在高昌講經時,文泰都親執香爐迎引登座,并且低跪為磴,請玄奘法師踏着上去,天天如此。講滿一個月後,他替玄奘法師剃度了四個沙彌,以便路上服侍。并制衣服三十套,還特制面衣、棉衣及靴襪等數套。另送黃金一百兩,銀錢三萬,绫和絹等五百匹,以充往返二十年的費用。此外還有馬三十匹,腳夫二十五人,并遣殿中侍禦史歡信,護送至出名的統葉護可汗處。又寫了二十四封信,給經過的屈支等二十四國,托他們代為照料。各附大绫一匹為信。此外還以绫絹五百匹、果味兩車,獻給統葉護可汗。信中說:“法師是我的弟弟,要到婆羅門國去求法,希望可汗愛護法師如愛護我一般,同時更請敕以西各國給邬落馬遞送出境。”出發時 ,國王又率諸僧、大臣及全城的人民出城相送,抱持大哭。最後叫王妃等先回去,自己和僧人們乘馬遠送數十裡,才珍重而别。

慧立是唐朝僧人,與玄奘大約同時或相去不遠,這是最早的專傳,古代有回鹘文譯本,現存寫本殘卷,1930年出土于新疆。近現代以來,先後有法語、英語和日語譯本等行世。看到這裡,我們才恍然大悟,原來吳承恩巧妙地把高昌國王的事迹移植到了唐太宗的身上。當然貞觀十九年玄奘取經十七年後回到大唐時,唐太宗的态度卻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他先是備文派人到于阗召他回來,并叫懂得梵語和經義的僧人同來,另給于阗王一信,托為照料,還派官員在路上迎候,由左仆射梁國公房玄齡等迎接到京城長安。這顯然是因為唐僧的取經影響太大了,這位皇帝老兒要摘桃子了。正可謂此一時彼一時。這時太宗要用兵遼東,正在洛陽,玄奘趕到洛陽,太宗親自出迎,賜坐暢談,殷勤慰勞。并按照玄奘的意願,安排他到長安弘福寺譯經。

從出發到歸來,玄奘曆時一十八年。帶回來的東西計有:如來肉舍利(即佛骨)一百五十粒;金佛像二:一高三尺三寸,一高三寸;檀佛像四:各高二三寸不等;銀佛像一,高四尺;佛教經典,計共五百二十夾六百五十七部。

在告别高昌國時,玄奘曾答應回來時在高昌留住三年,但高昌國在五年前,已被唐太宗派大将侯君集滅掉,不複存在了。

高羅佩與狄仁傑

中國話本中數量最多的、大約也是最受歡迎的就是公案一類了。最早有《包公案》、《彭公案》,這些在我小時候讀過的,想來大約還會有其它的公案吧?但當時正值文革,屬四舊毒草之類,殊不易找,等到後來這些成為文化遺産或是具有研究價值的資料時,我早已失去了興趣。這類書,多是以某個官員——當然是有名的清官——為主角展開,裡面頗有些奇案迷蹤,再夾雜一些武俠人物和神鬼報應,當是很能吸引一般讀者的。如果把它們看作偵探小說的雛形,那麼成書的年代大約不會比愛倫·坡的晚。但總的說來,這類書的文學價值并不高,無非是成為消遣或街談巷議的素材,遠遠無法同《金甲蟲》和《福爾摩斯探案》這類作品相比。

但狄公案則顯然又當别論。因為首先這是一部文學創作;其次,這是一位外國人寫的中國的公案故事。

高羅佩這個名字雖然看上去很有些中國化,但他是一位貨真價實的外國人,确切說,是一位精通中國文化的荷蘭外交官。他在中國住過,還娶了一位中國妻子。如果我們把他稱為漢學家的話,對他并不算是一種恭維。因為他不僅精通漢學——包括古文、傳統的詩書琴畫,以及民俗及傳統工藝——而且懂得十五種文字,這裡面包括日語和梵文。就漢學而言,據說他的書法很好,還拜過名師學習古琴,彈奏想來也不會差。這些我們現在已無緣見到或聽到,但他的小說我們還是能夠一見的,雖然是經過了翻譯。

狄公即大唐的狄仁傑。挑選他作為故事的主角,高羅佩不僅具有眼光,當然也要具有相當的曆史知識。正是這位狄公,在唐高宗年間擔任大理丞時,斷案如神,在一年間重新稽核了大量積壓案件,案件竟涉及一萬七千人,而且沒有上訴喊冤的,可謂高明的法官。高宗時代,他還做過侍禦史,負責審案,并彈劾百官。也就是說,他不光負責審理重大的民事和刑事案件,還負責對官員們的監察,有點像今天的紀律檢查委員會的職權。他還出任過西北地區的刺史,一度還被貶為縣令。無論是做縣令,還是後來當宰相,他都能恪盡職守,以天下為己任。

高羅佩寫狄仁傑,用的是中國古典小說的筆調,但手法卻是現代西方偵探小說的模式。這也是這部書吸引人的一個原因。在外國人讀來,裡面涉及到的内容是中國獨有的,而中國人讀來,人物服飾雖然是熟悉的,但故事在寫法上卻很新鮮。在高羅佩的小說中,狄公所審理的案子當然是虛構的,不過卻與曆史上的狄仁傑的為官經曆大緻相同。

黃昏,狄仁傑策馬行走在一條滿目荒涼的官道上。白日凝寒,朔風凜冽,他哆嗦着将身上的狐裘長袍往緊裹了裹。官道的兩側是滔滔奔騰着的洪水,鉛灰的天猶如一面失去了光澤的鏡子。混濁的洪水一直綿延到天邊,大塊大塊的烏雲被朔風驅趕着湧向遠處重陰森嚴的山峰。

狄公獨個信馬疾馳,把他的扈從人員遠遠甩在半裡之外。三天前他還是在荒漠邊緣的北州當刺史,兩天後便要傳回京師長安去擔任大理寺正卿了。此時此刻狄公的心情是複雜的,官職的突然陟升使他有點暈眩,在北州的那段傳奇般的經曆又使他戀戀難忘。

寫法近乎白描,但頗為傳神,景色與人物的心理融為一體,顯然是舊話本小說難以企及的。案子也寫得精彩,有神秘色彩,但不是故弄玄虛,而最終也能自圓其說,并不是靠助神鬼的“幫助”。從刺史到進京當大理寺正卿,隻是狄仁傑曲折多變的宦海生涯的一個插曲。他一生中有很多時間,都裹挾在唐代初年的政治紛争中。

狄仁傑在高宗年間開始做官,後來武則天當政,很多李唐親族和舊臣公開或秘密地進行反對武則天的活動。如何在這中間自處,應該是一個令人頭疼的問題。

狄仁傑的做法是,首先要真正為當地百姓做些好事。這是他的一貫做法。其次他要做到實事求是,秉公辦事,不偏不倚。第三點也很重要,就是講究政策,以退為進。

垂拱四年(688年),博州刺史琅琊王李沖起兵讨伐武則天,豫州刺史越王李貞起兵響應,但很快失敗。叛亂平定後,狄仁傑出任豫州刺史。當時,受越王株連的有六七百人在監,籍沒者多達五千人。狄仁傑知道其中多數人是被迫在越王軍中服役的,是以他上疏武則天請示予以寬大。武則天聽從了他的建議,赦免了這些人的死罪,改為流放。這樣做的結果是既安撫了百姓,也穩定了豫州的局勢,當然其中最重要的是公正。

狄仁傑還對平定越王李貞的将士大肆勒索、殘害百姓的做法予以怒斥,是以受到誣告,被貶為複州刺史,入為洛州司馬。

天授二年(691年)九月,狄仁傑被任命為地官(戶部)侍郎、同鳳閣(中書省)鸾台(門下省)平章事,這是他的第一次宰相生涯。這時武承嗣等人氣焰熏天,不可一世,但狄仁傑并不阿附。他的存在,被武承嗣看成是繼承皇位的最大障礙。當了宰相不到兩年,狄仁傑就被誣告謀反,下到獄中。

來俊臣是當時最大的酷吏了。他将狄仁傑下獄,正是受到武氏兄弟的指使,這一點狄仁傑十厘清楚。在逼問他的口供時,這位大臣竟然當即承認謀反是事實。這使來俊臣非常滿意,就把他收監,不再戒備。

就在武承嗣一夥歡慶勝利時,狄仁傑拆掉被頭,在上面寫下冤情,藏在棉衣中,請獄吏轉告家人拿掉裡面的棉花。狄仁傑的兒子狄光遠找到父親寫的冤狀,持書上告。武則天召狄仁傑等反臣當面詢問:“既然是冤枉,為什麼還要承認?”

狄仁傑從容答道:“當時若不承認,臣早就死在酷刑下了。”

武則天又問:“那麼為什麼要寫謝死表?”

狄仁傑回答:“臣從未寫過此表。”

武則天令人拿出謝死表,才弄清楚是僞造的。于是下令放了涉及此案的七人,把他們貶為地方官。狄仁傑被貶為彭澤令。

赴任當年,彭澤大旱,百姓們沒有糧食,狄仁傑上奏疏要求朝廷發散赈濟,免除租賦。萬歲通天元年(696年)十月,契丹攻陷冀州,河北震動。狄仁傑被起用為與冀州相鄰的魏州刺史。到任後,狄仁傑沒有像前任刺史那樣,把百姓趕進城中,修築工事,而是讓百姓返田耕作。契丹聞之引衆北歸,使魏州避免了一次災難。事後,狄仁傑升任幽州都督。不到一年,又被召回朝中,再次擔任了宰相。

狄仁傑對武則天應該是盡忠的。這一方面是做臣子的本分,另一方面在當時隻有武則天才能夠控制局面。一年,武則天到三陽宮避暑,一位胡僧邀請她觀看安葬舍利(佛骨),狄仁傑跪在馬前阻止:“佛者,夷狄之神,不足以屈天下之主。彼胡僧詭谲,直欲邀緻萬乘所宜臨也。”還有一次,武則天要造浮屠大像,預計費用高達數百萬,國庫一時拿不出這麼多錢,就下诏天下僧尼每天拿出一文錢相助。狄仁傑上疏說:“如來設教,以慈悲為主。豈欲勞人,以在虛飾?”又說,“比來水旱不節,當今邊境未甯。若費官财,又盡人力,一隅有難,将何以救之?”武則天接受了他的建議。

這些都是為了國家考慮,也符合武則天本人的利益。狄仁傑直言敢谏,但他奏事都是就事論事,并不誇大事實,更不情緒化,危言聳聽,而是擺明道理。是以,受到武則天的信任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了。

為了對抗武承嗣等奸佞之臣,狄仁傑向武則天推薦了一批正直而有才幹的官員。如後來做了宰相、匡複唐室的張柬之,如桓彥範、敬晖、窦懷貞、姚崇等人,都是曆史上的一代名臣。

到了晚年,武則天對狄仁傑更加倚重。她不叫狄仁傑的名字,而稱呼他“國老”。狄仁傑和她争論,她也都能聽從。到宮中入見,不讓他下拜。武則天還對朝中的官員下令:“不是軍國大事,就不要去麻煩狄公。”狄仁傑死後,武則天大哭說:“朝堂空了。”當有朝廷大事難以決斷時,太後就歎息說:“上天為何那麼早的把我的國老帶走?”

武則天會用人,也愛殺人。李唐的親族、大臣被殺者不計其數。她能用狄仁傑,是她的幸運,也是大唐的幸運。沒有狄仁傑,唐朝也不會亡,但會更加困難。困難的意思是說權力的争奪會更加激烈長久,會更加加重百姓的苦難。一個人,不可能最終改變曆史的程序,但卻會在一定的程度上改變部分曆史和部分人的命運。我們看曆史,往往都要從大的程序上看,并美其名曰大曆史,但對在大曆史掩蓋下的具體的、活生生的人的命運卻視而不見。對我們來說,個人的生命往往比空洞的理念更為重要。而且,既然曆史發展大的趨勢無法改變,我們看一個人在曆史中的作用,不必更多着眼于他是否加快或減緩了這種過程,而更多應該着眼于在這一過程中他是增加還是減少了人們為此所付出的代價——如果這個代價是必不可少的話。

有趣的是,在現實中,一個人,不管他地位有多高,功勞有多大,一旦殺了人或犯了法,就要受到法律的制裁。有道是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但在評價曆史人物時,卻往往又要采取相反的标準。比如說,我們隻是單純地看到了統一,而不去管統一的意圖如何,使用了什麼手段,也不會去在意他為此屠殺了多少人,使群眾付出了多大的代價。在評定人物的功績時也是這樣。我們隻是片面地肯定了狄仁傑對唐朝的“再造之功”,一般卻不太會在意他為多少人洗清了冤案,從屠刀下救出了多少無辜者的生命,也不會看到他的開明政策使多少人免受饑餓和貧困。從這個角度看,高羅佩的《狄公案》雖然隻寫了狄仁傑的破案,而忽略了其它的功績,但也确實符合了人性,是以個體生命作為着眼點。無論在怎樣的時代,能用智慧和法律為人們洗清冤屈或伸張正義都可能更為人關注。

當然高羅佩不可能有這樣的想法。他隻是看了柯南道爾的《福爾摩斯探案》感到有趣,就借用中國的曆史人物寫一部同樣的書。雖然更多是局限在對案情的偵破上,但對初唐的政治氛圍、日常生活、服飾飲食多有涉及。我們從中看到了一個更加生動可敬的狄仁傑,盡管這隻是他的一個側面。

來源:北方文學 2016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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