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大家劉慈欣在一篇随筆中提及，他有一次與一位父親的老戰友交談，對方是參加過長津湖戰役的志願軍老戰士。
劉慈欣嘗試與他讨論科幻話題，但并沒期待能得到什麼有意義的回應。
出乎意料的是，這位老志願軍戰士卻提出了一個讓劉慈欣刻骨銘心的評論，能不能用科幻小說，讓老百姓知道共産主義到底是啥樣兒？
多年以後，劉慈欣展開終極想象，用兩篇小說分别描繪了極緻的共産主義社會和極緻的資本主義社會，這就是《贍養上帝》和《贍養人類》。
讨論一下這兩種似乎遠在天邊卻又真實可即的未來。
上學時，聽老師講了“社會沖突”的概念，當時我就想，共産主義社會既然仍是人類社會，自然也該存在社會沖突和社會問題，但“按需配置設定”的社會又會有什麼沖突呢？
我始終想象不出，我覺得首先是因為我當時想象不出共産主義社會的樣貌。
劉慈欣在《贍養上帝》中就為我們描寫了這樣一個科技和文明都極度發達的社會：
他們早已不再把那些環境變幻不定的行星當做家園，約二十億人口全體都生活在密閉又穩定的宇宙飛船内。
他們駕駛着數萬艘飛船組成的艦隊，以接近光速的速度在星海中永恒馳騁。
他們曾經多次保衛銀河系免于外敵入侵，曾經以巨大的犧牲阻止了超級黑洞對宇宙生命的吞噬。
他們隻需要運作一個簡單的軟體程式，就能在一個星球上啟動生命程序。
正是他們在地球上撒播生命種子，幫助人類誕生，進而創造了地球文明，他們也是以稱為“上帝文明”。
“上帝文明”的機器已經完全不依賴于它們的創造者而獨立運作，能夠自我維護、更新和擴充。
這樣的智能機器能夠提供上帝們所需的一切東西，不隻是物質需要，也包括精神需要。
上帝們不需為生存付出任何努力，完全靠機器養活，就像躺在一個舒适的搖籃中。
上帝們的平均壽命延長到了4千歲，而且由于掌握了光速航行，他們事實上擁有正常世界中接近無限的時間。
上帝們的外貌融合了各個種族的特征，互相之間絕對平等，在并沒有失去個性的同時，任何一個人都能代表全體的意志。
然而，如此牛逼的“上帝文明”，卻已是風燭殘年，瀕臨消亡了。
首先，雖然個體壽命長達四千個地球年，而他們的思想在兩千歲左右就已完全僵化，創造性消失殆盡，新的生命很難出生和成長，隻剩一下一大群三千多歲的白發老人。
接着，“機器搖籃”使他們忘卻了技術和科學，文化變得懶散而空虛，失去了創新能力和進取心，文明加速老去。
上帝們幾乎失去了技術和學習能力，連電燈電路都不會接，連一進制二次方程都不會解。
最後，億萬年的時光讓飛船部件老化失效，系統的自我維護和修複功能遇到了越來越多的障礙。
飛船中的生态環境日漸惡化，生活必需品配給日益減少，隻夠勉強維持生存，在飛船中的兩萬多個城市裡，彌漫着污濁的空氣和絕望的情緒。
上帝們的飛船已經到了報廢的邊緣，航行動力系統己沒有能力将飛船推進到接近光速，隻能進行不到光速十分之一的低速航行，飛船上的生态循環系統已接近崩潰，無法繼續養活二十億人了，上帝們隻能自尋生路。
于是，上帝們降落到地球上，請求這個自己創造的新文明收養自己。作為交換，“上帝文明”會将自己在各個學科和技術領域的所有資料交給人類。
面對如此優厚的條件，聯合國立即答應了上帝們的請求，各國通過了内容統一的《上帝贍養法》，由全體地球人分攤贍養義務，地球上的每一個家庭都要收養一到兩名上帝。
贍養家庭會按月得到一筆贍養費，鄉鎮街及以上政府部門都成立了“上委”(上帝瞻養委員會)，監督贍養情況。
起初，上帝受到了人們的熱情歡迎，想到馬上就能得到難以想象的超級科技，過上“按需配置設定”的共産主義生活，每個人的喜悅都溢于言表。
上帝們與贍養家庭生活得和諧美滿，每天釣魚看戲，聊天下棋。
“誰也沒有想到，上帝與人類的蜜月很快結束了。”
借助上帝提供的接口裝置，他們的巨量科技資訊很快被破譯出來，各國公平地均分了資訊，但立即發現，上帝文明的技術過于先進，人類至少在一個世紀内都不可能實際運用這些技術。
比如可控核聚變技術，在上帝的文獻中根本沒有，因為那實在過于原始。
上帝們也無法給科學家提供任何幫助，畢竟他們現在會解一進制二次方程的人都很少了。上帝的飛船也不回應人類的召喚。
另一方面，地球人口突然增加了二十億，還都是不能創造任何價值的超高齡老人，其中大半疾病纏身，給人類社會造成了前所未有的壓力。
人類家庭得到的贍養費也不過是政府削減别的公共福利抽來的，世界經濟到了崩潰的邊緣。
人類家庭發現，起碼還得供着這群活祖宗一百年才有可能看見回頭錢，與上帝的關系也就從融洽變成了嫌棄。
雖然政府把虐待上帝列為刑事重罪，也擋不住家庭内部的冷言冷語，動辄吵鬧，上帝們成天忍氣吞聲，許多離家出走，有的甚至想尋短見。
最終，上帝們覺得自己給人類帶來了太多麻煩，決定全體傳回飛船。
他們感謝人類展示的對生活的熱情，喜歡人類的創造力和想像力，但他們受不了人類對自己的憐憫。
一位上帝，即使已經老去，也不需要别人可憐。
上帝們囑咐人類一定要趕快學會自己留下的科技，走向星海，才能免于被其他文明消滅。
其中一名上帝帶走了贍養家庭的中學數理化舊課本，他要從頭學起，希望重新掌握他們的科技，實作自己最後的心願——去追尋他們中的極少數沒有喪失冒險精神、正在向宇宙深處前進的探索者。
劉慈欣曾反思，中外文學中（包括蘇聯文學）似乎的确沒有出現過令人印象深刻的描寫共産主義社會的作品。
原因其實不複雜，共産主義社會是極度美好的，美好就很難有深刻的戲劇沖突，自然也難出佳作。
是以，劉慈欣以這篇寓言式的故事，探讨了一個關鍵問題——共産主義社會的核心沖突是什麼？
讓我們看一看馬克思的論述：勞動是人類活動的本質和基礎，是人類生存和發展的根本條件，是人們的第一需要。
上帝文明以高度發達的科技滿足了社會成員對物質和精神的一切需求，還擁有了漫長的生命，結果導緻了一個可怕的後果——勞動的缺失。
沉溺在“機器搖籃”中的人們徹底脫離了勞動，也就失去了生存發展的根基，社會中隻剩下一群完全失去活力的老人，直到客觀條件無以為繼。
資源的耗竭成為共産主義社會的終極沖突，勞動的缺失則構成了根本沖突。
劉慈欣用這樣一個反向賽博朋克的故事，向我們展示了共産主義社會的樣貌，也提醒我們對今天和未來應該盡些什麼義務。
目前人們正在擔憂的，智能技術可能帶來的，對人的種種傷害中，脫離基本勞動本身也許才是影響最深遠最根本的一項。
當然，未來的發展不會是這麼簡單的事，更多人預見到的現實威脅是，當私有制與超級技術結合，窮人，甚至是人類本身正面臨一次空前的巨大危機。
劉慈欣的《贍養人類》，就向我們展示了這另一種終極形态。我們将下一篇文章繼續讨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