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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一隻羊對峙

作者:愛濟南新聞用戶端

半山腰上,狹路相逢。

對面是隻山羊,紅頭白身,狼一樣的羊,髒兮兮的毛,兩隻受了驚吓的眼睛布滿血絲,殺氣騰騰。這一側,是滿懷期待上來找尋的紅勤,體格健壯,滿臉絡腮胡。

與一隻羊對峙

鄉親們說,紅勤有瘆人毛,連狂吠的狗見了他,都吓得趴在地上哆嗦。紅勤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屠夫,但殺羊、殺豬、殺狗都在行。三四百斤的肥豬,他抱起來往木桌上一扔,來幾個人一按,他一手用鐵鈎鈎住豬腮骨,一手持刀,在豬脖子上一刀捅進去,鮮血奔流。殺羊,更不在話下。彎腰抓住對側兩條羊腿使勁一拽一掀,将其撂倒。交叉綁束上三條羊腿,往台子上一扔,右腳插到那三條羊腿之間,左手攬過羊頭,右手的匕首迅速在羊脖子上一插一拉,咩咩兩聲,羊就斷了氣。

路遇那些狂吠不止的狗,隻要他跺跺腳,狂吠戛然而止,絕大多數狗子識趣地嘴巴伏地,一聲不敢吭。

這次不一樣。狹路相逢的這隻山羊,蹀躞着臉,前些天剛頂了一個尋它的人。這隻羊頂人紅了眼,晝夜躲在山上,成了野羊。周邊村落的人,沒人願意招惹,養這隻羊的人家放話:“不要了,誰願意逮誰逮。”

閑着沒事,紅勤決定除掉這羊。但他尚乏對策,竟已撞上了。紅勤與那隻羊對視的瞬間,一股殺氣從羊眼裡迸射而出。“得退!”紅勤不是慫了,是不願意硬杠。在半山腰,一旦沖撞,立身不穩掉下懸崖,僥幸不死也得重傷,不值。

哪承想,秃頭羊掉頭就走,一頭紮進近旁的崖窟窿。那隻羊像是瘋了。但在紅勤面前,它沒硬沖。在山上待久了,它知道藏身的這地方危險,也感受到紅勤的瘆人毛,一旦沖撞,跌下去自己小命也将不保。紅勤謹慎上前,懸崖峭壁的半山腰,他就像條壁虎。

積雪,把這次對峙映襯得格外僵硬,寒風吹得人脊背冰涼。

這裡是山區,祖祖輩輩在此生活的農民靠種果樹為生。黃梨、山楂、蘋果、桃,産量大品質好,遠近聞名。其他水果,李子、杏、柿子、大棗、葡萄也有不少。再就是蕃薯了,蕃薯耐旱,山間田地也能種。蕃薯秧可以當豬羊的食物,山上草多,幹農活的空閑,順便薅幾把,就能塞滿糞箕。種蕃薯的人家,順便喂頭豬幾隻羊,蕃薯秧就有的用了。蕃薯秧不夠時,薅幾把草一補,也能解決。

春夏秋三季,把羊往山嶺上一趕,讓它們随便吃去。養育山村的大山上,野草都是瘋長的,十幾二十隻羊,就像滴進河裡的水滴,随便哪處坡嶺都能隐形。

特别是羊,那就是白拾的肉。一年到頭,啥飼料不買也能養大。鄉親們明白,養幾隻羊在家,逢年過節,可以吃肉,也可以賣錢。

天寶山周邊的村落,過節時有殺豬羊的傳統。以前,到了年底,村裡保準會殺幾頭豬。小時候,關于年的記憶中,殺豬是個大事。就像貼春聯、放爆竹一樣,殺豬是過年的一個必有元素。不過,最近這十幾年間,殺豬的少了,殺羊吃的多起來。不光過年時,一些小節氣也殺羊。羊肉肉質比豬肉更細嫩,瘦肉還多。與豬比,羊的塊頭也小,幾家人一合夥,就分着吃了,利索。

這個地方的羊,都是山羊。白山羊居多,紅山羊、黑山羊、青山羊也有。南山頂上,就有家養羊的人。他家的羊,時常滿山頂跑。山羊大多溫順,但善于攀岩。懸崖邊、半山腰都常見其身影。

吃羊的多,殺羊的也多。附近村裡的人,少見以殺豬羊為業的了。羊的塊頭小,想吃羊時,幾個人一幫忙,怎麼着也能把它殺死。

有時是自己殺,有時是賣給羊販子。羊販子遞了錢,把羊腿一綁,裝筐走人。那隻被買走的羊,拼命叫喚,随着遠去的背影,從此不再回。它的命運,可能是被哪個養羊的人家看中,掏錢買去養的,也可能接着就進了羊湯館。但是,不管是不是會被當成種羊養,它的最終歸宿,都是被宰殺。隻不過,是時間長幾年短幾年的事。

九間棚村的那戶人家,養了隻個頭大些的山羊。見到同伴被抓出來,自己就使盡渾身解數逃之夭夭了。逃出來的山羊,無處可去,隻能逃到附近的山上。最近這些年,山上的植被越來越密,生态環境也好了許多,一隻羊想藏匿,實在簡單。不過,環境好了,在野外生存的野生動物也多了起來。獾狗子、大野貓、老鷹、松鼠、蛇,說不定哪種動物會攻擊羊。那隻逃到山上的羊,就這麼不見了。

羊,是肉,也是錢。一隻六七十斤的羊,上千元。在村裡種果樹的人掙錢不易,一隻家養的羊跑上山了,又沒跑太遠,怎麼着也得找找吧。丢羊的人家,找了鄰村的親戚,一起去山上找羊。

冬天,那個地上覆寫了層積雪的上午,鄰村那個瘦削男人上山了。和他一起上山的,還有幾個人。和尚崮東坡,有個斜坡。秃頭羊鉚足勁逃竄的瞬間,那個瘦削男人一把抓到了它,但是被那野性十足的羊拼命一掙一帶,或者一頂一撞,整個人被抛到空中。飛起一人多高,甩出幾米遠後滾下陡坡,撞上了岩石。山坡碎石遍布,枯黃的野草上又覆寫了大雪,很滑。瘦男人被大力抛出去時,大呼一聲“救命”,翻滾跌撞,沙袋一樣向下迅疾滑擺,根本沒東西可抓取,也沒有反應時間。

山頂上積雪太深,衆人七手八腳把他擡到九間棚村路上,急救車卻上不了山。

從山下的趙家莊到山頂的九間棚村,有條寬敞的水泥盤山道。但是,冷風勁吹,路面結冰,車輛幾經嘗試,依然無法通行。從山頂往山下擡,也行不通。那個瘦削男人還有口氣,但無法發出聲音,早已意識不清,隻能微微掙紮。嘗試多次,面包車、三輪車、轎車和機車都下不了山,就連走路步行,都走不穩。路上有雪,雪下有冰,想在這樣的路上通行,舉步維艱。

當急救車把瘦削男人送到醫院,時間已過去數小時。那個男人,沒能挨到最後。男人的死,在附近村裡引起不小的轟動。覺得可惜之餘,鄉親們竊竊議論。假如别在那種地方抓羊,就沒事;假如沒積雪,應該沒事;那隻羊不吉利,不該找;那羊不能要了。

羊,還野在山上。那隻羊也是真野,居然一直在山林裡藏匿,根本不到村子周邊活動。有人在山上看到它,老遠就繞道走。山上雖然有不少食肉動物,真能把一隻六七十斤的羊活生生咬死吃掉的,當地卻沒有。

有人開始慫恿紅勤,咱去把那隻羊逮住,弄回來烀着吃了吧!鄉親們都有數,逮那隻羊不容易,一般人沒這本事。紅勤不一樣,他經常殺豬殺羊殺狗,有殺性,一般的羊啦狗啦見了他都怕。他年輕,勁頭大,赤手空拳撂倒一頭豬一隻羊不在話下。他還懂得如何查探路徑,尋到那隻羊的幾率大。有人總是鼓動他,願意和他一起去,他倒也樂意。

既然被盯上,那隻羊就難得安生了。紅勤回到家,翻出幾十個鐵夾,又找來粗鋼絲繩。他固執地上山,依據判斷要把所有鐵夾布在那隻羊可能經過之處。

紅勤找來同伴。這一次,他不是靜悄悄的,而是大張旗鼓的。紅勤每到一處可能藏匿羊的地方,都故意弄出大動靜。他要驚動那隻羊,他要那隻羊驚慌而逃。慌不擇路的羊一定會按習慣的路逃竄,那些布在蹄印處的鐵夾子,早就張口等着了。

和尚崮是附近幾座山中最高的一座。說是崮,其實更像山峰。山腳和峰頂長了不少大樹,有針葉松,也有柏樹和刺槐。崮的半山腰有處狹窄的坡道,窄處不足半米,寬處也就一米多,中途還有凸岩阻隔。那地方不僅窄,有斜坡,還沒啥抓手。

紅勤去過那兒,準備再有一搭沒一搭地探個究竟。巧了,那麼難上的地方,居然真有些淩亂的蹄印。紅勤有種預感,那隻羊,到過這處半山腰。也有可能,它就藏身在那兒,或者晚上在那處山半腰過夜。紅勤拿出鐵夾,依據經驗,又多布設了幾個。

那些羊蹄印,有的地方稀疏,有的地方繁雜淩亂。所有能查到羊蹄印處,紅勤都去了。那隻羊,杳無蹤迹。

終于,狹路相逢,四目相對。

羊的眼睛瞪得滾圓,滾圓裡有亂樹根樣的血絲。要是在平地上,那隻羊早被撂倒了。在半山腰,紅勤不會冒險,頭一次見到那樣一隻羊,見到那樣一雙眼睛,紅勤确實有些怯。

紅勤不再理會這雙羊眼,他要的,是整隻羊。當那隻羊離開了藏匿處,就注定了隻是一坨羊肉。鐵夾子“啪”“啪”,接連合上了嘴。那隻羊的狂暴脾氣一下子沖到頂點,四個暴跳的蹄子相繼被鐵夾繳獲。那隻羊,該多後悔遭遇了這個有瘆人毛的男人。撸破蹄逃出後,那隻羊回到了山半腰,人隻能跪着通過的山半腰。

追上了。紅勤掐住羊脖子後,僵持了一會兒,綁了山羊的四條腿,又把羊嘴紮上。這隻羊與别的山羊不同,龇牙咧嘴亂咬人,像條瘋狗。四愣的兒子找來一根木棒,兩個男人把羊捆緊擡下山。家中接到羊被逮的消息,大鍋裡添了山泉水,竈中添了木柴。

這隻羊,被制服後沒了脾氣,便與别的山羊沒啥兩樣。就算遇不上紅勤,也可能會遇到其他人。在野外藏匿的山羊,不可能壽終正寝。想留個囫囵屍首,也不可能。這是一隻無法逃避宿命的羊,就算這隻羊沒傷人,也注定會被殺。因為它有肉,還有皮毛。(來源:齊魯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