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水庫長城（4）

4

　　“再後來呢，水庫長城計劃怎麼就失敗了?” 有一位學生打斷了白建明的回憶。

　　問題一出，所有人都看向了白建明。

　　“你們看，這像什麼?”白建明打開了手機上的一張圖檔，向圍攏過來的學生說道。

　　從畫面上看，這是一張從高空俯拍的圖檔，烈日當空，水庫表面波光粼粼，一片生機盎然之态，似乎沒有任何異樣。

　　“這是一個蒸發器，超級人造蒸發器。”學生嚴正收起了調皮笑臉，罕見地嚴肅說道。

　　“還記得去年我們在蘭州做過的那個泳池蒸發實驗嗎?一個10米長、3米寬、3米深的池子，滿當當一池水，一周年後一滴水不剩。全被大自然帶走了。”嚴正看到同學們一臉疑惑，接着續道。

　　“我想起來了，當時水蒸發完後，底部還留下了很多礦物質鹽堿。你還開玩笑說要把這些鹽巴打包起來，回家吃，這叫吸收實驗成果。”有一位女同學，扶了扶深框眼鏡，煥然大悟道。

　　白建明投來了贊許的目光，随即苦笑。接着歎息一聲，又開始了講述。

　　是啊，那個時候，人們真的以為人力可以改變一切。水庫長城計劃，是人們對自然的一次狂妄的挑戰。白建明那一輩人懷着滿腔熱情，願意奉獻和犧牲青春，改變中國西部地區的基本面貌。那個時候，他們看着這些個水庫，就像看着一座銀色的城堡，仿佛看到了豐收的希望。

　　卻沒想到，最終造出一個個蒸發器，一個個超級蒸發器。

　　這23座水庫所處的地區，無一不是光照充足的應許之地。“光照充足”讓這些地區出産的農特産品成為了暢銷各地的香饽饽，也讓這些地區在初期帶來無限生機。但這個“光照充足”，也給這些超級蒸發器提供了無限助力。

　　大概在2056年前後，白建明在北京的一所高校講學時，收到了一條預警短信：水位降低了!

　　這是李工發來的。從學校出來後，白建明和李工進行了一次視訊通話。通話結束後，白建明開始反思一個問題：把大自然積蓄了幾億年的地下水，抽取出來造福于民，真的是對的嗎?

　　随着時間的推移，水庫長城的問題不斷被暴露出來。

　　越來越多人意識到，舉世聞名的水庫長城，就像是要想方設法浪費水一樣，為水資源蒸發創造了各種便利條件——水庫在蒸發，溝渠在蒸發，農田莊稼大水漫灌在蒸發，人造的各種湖泊濕地水景公園在蒸發。還有前面提到的稻田蟹養殖，也在蒸發。

　　以白建明為之付出青春的那個項目工程為例，從地下每年抽取的80~100億方地下水，注入到超大水庫後，剛剛夠水庫的蒸發。

　　更大的危害還在後頭!

　　由于被水庫滋養的地區太多了，強烈的無效蒸發後這些地區鹽堿富集，土地大規模鹽堿化。甚至在一些地區，植被開始大規模死亡，動物逃亡，生态環境加速退化、惡化。

　　生态環境的惡化，使得原本建立起來的一座座生态新城也遭受了嚴重的打擊。這些新城，曾經是人們向往的生态家園，如今卻因為鹽堿化的影響，變得蕭條而冷清。人們開始遠離這些地方，原本初現繁華的新城市，最終成為了人人遠而避之的新鬼城。

　　有一次，白建明在中衛沙坡頭以北的牧區走訪時，遇到了一位老牧民八哥。八哥一家世世代代在此放牧為生，土地鹽堿化給他們帶來了新的挑戰。

　　曆史上，這個家族曾經擁有廣袤的草原，牛羊成群，每年都能迎來豐收的季節。幾十年前，這個地方因為大開發，人進草退，人類的貪婪緻使水資源缺乏，大量牧民遠走他鄉。隻有老農民八哥相信，這片草地是上天賜予的，隻要留下就會得到上天的眷顧。這幾年，随着那座“比大海還大”的水庫出現，老農民的放牧生涯迎來轉機。

　　在水庫長城計劃落地的第二年，八哥牧場上久違的“風吹草低見牛羊”，又重制了。秋風吹過，成群的牛羊悠閑地覓草。好日子沒過多久機，随着超級水庫變身超級蒸發器，土地出現了鹽堿化，草原上的植被開始大規模死亡，草料變得越來越少。他的牛羊無法獲得足夠的食物，甚至一些體弱的牛羊開始生病死亡。

　　八哥有一對兒女，女兒阿娜和兒子阿米，從小伴随着水庫長城的運轉而成長，他們在草原的懷抱中長大。他們曾在藍天白雲下，放着自家的羊群，暢遊在綠意盎然的草原上，生活充滿了歡樂與歌聲。

　　然而，現在草原的歡聲笑語逐漸消失。那片曾經養育他們的土地，漸漸被鹽堿侵蝕，變得蒼白而冷漠。阿娜和阿米眼睜睜地看着家園變成了一片鹽堿荒漠，心中的無助和痛苦難以言表。

　　八哥默默承受着這一切。他的眼神深邃而憂郁，仿佛能看透這片鹽堿地的盡頭。他告訴阿娜和阿米：“孩子們，草原正在死去，但我們的靈魂不能死去。我們必須堅守在這裡，尋找拯救草原的方法。”

　　白建明看到，八哥的雙手被高度鹽堿化的水源侵蝕得皮膚粗糙，布滿了繭和疤痕。但是，他的眼神中依舊透露出堅定的光芒，那是對家園的執着和眷戀。他們在這片逐漸喪失生機的草地上穿行，如同穿梭在死亡的邊緣，但他們從不放棄，從不妥協。

　　白建明呆呆遊走在空曠的牧區，喃喃自語：堅守，堅守，何以堅守?

　　2063年，僅僅運作14年的水庫長城計劃，在完成最後一次象征性地抽水蓄水作業後，不宣而亡，停止了運作。在此後的2年時間内，這23個水庫陸陸續續蒸發完了最後一滴水。

　　“那麼，請問白老師，水庫長城就是一個錯誤?您參與其中，後悔了嗎?”又有一位同學問了一個尖銳的問題。

　　白建明的語氣中透露出一種深深的無奈。“這就是我們的現實，我們一直在挑戰自然、改造自然，卻忽視了自然規律的存在。我們一直在試圖改變世界，卻忘記了，我們首先應該尊重世界。所謂人定勝天，嘿嘿……”

　　說完，把目光投向嚴正同學。白建明感應到，嚴正肯定有話說。

　　嚴正嚴肅的有點不正常，接下來他說了一句後來被載入中國小生教科書的名言：“有一位普通的中學老師說過，沙子和荒漠也是寶。在我看來，沙漠、大河、草原、森林、大海、高山都是組成地球生态不可或缺的一份子，少了誰都不行。試圖把任何一種進行人為’消滅’，地球生态都會紊亂，給人類帶來災害性後果。”

　　嚴正此番言論太過驚世駭俗，同學們聽呆了。還有幾位同學，睜大了眼睛，瞪視嚴正。

　　“沙子和荒漠也是寶，沙子和荒漠也是寶，怎麼個寶法?”白建明反複咀嚼這句話，若有所思。

　　“嚴同學，你的意思是，讓我們投降打退堂鼓了?你這種想法很可怕，我們大老遠跑過來，就是要尋求阻止沙進人退的方案。就像我們的身體裡有了細菌病毒，我們不得清除嗎?”有一位同學，大義凜然地反駁了嚴正的觀點。

　　“就是，就是，如果能把大陸西部變成綠洲，處處江南好風光，那不好嗎?”有一位女同學，在水源豐饒的那幾年，她是甘肅龍蝦的愛好者。現在聽了這位同學的反駁，忍不住應和道。

　　嚴正沒有理會這些聲音，盯着遠方出神。

　　水是寶貴資源，沙子和荒漠也是寶貴資源。可是，沙子和荒漠可以做什麼呢?

　　一陣狂放吹過，沙子漫天飛舞。在風中，一簇看不清顔色的灌木植被，緊緊“抓住”沙子，并沒有被吹散。(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