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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勇:吃魚的文化學

作者:原鄉書院
祝勇:吃魚的文化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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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勇:吃魚的文化學

吃魚的文化學

祝 勇

最能代表懷素書法性格的,我以為是《食魚帖》。這帖現在是私人收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我看到的,隻是印刷品。幾十年前,黃裳先生就從書店裡購得了一幀印刷的《食魚帖》,洋洋自得地記道:“這兩天天氣很好,是江南最好的秋日。出去閑走,在書店裡買得文物出版社新刊的唐懷素《食魚帖》真迹,非常高興。這帖隻不過草書八行,五十六字。字寫得好,文字尤為有趣。”《食魚帖》是這樣寫的:老僧在長沙食魚,及來長安城中,多食肉,又為常流所笑,深為不便,故久病,不能多書,實疏。還報諸君,欲興善之會,當得扶羸也。九日,懷素藏真白。懷素幼時出家,“老僧”,是指他自己。在長沙的時候,他是吃魚的,後來到了長安城,沒有魚吃,就隻能吃肉了。僧人吃肉,被凡庸之人恥笑,心裡實在不爽,時間一久,就生了病。生了病,不能多吃啥美味,是以要告訴諸君,想要開心的飯局,還得等病好之後吧。這《食魚帖》裡的懷素,多麼的貪吃,多麼的肉欲,多麼的坦誠,多麼的可愛,沒有一點點僞飾,看上去一點也不“素”。食魚的小小歡樂,永遠停留在紙上。這《食魚帖》,一直是曆代文人喜愛的。黃裳先生說:“懷素是坦率的,他公開承認常常吃肉,白紙黑字,不怕被人抓住小辮子,以觸犯佛門清規戒律的罪名揪出來批鬥,是很可愛的。在這位老僧看來,和尚戒葷酒這種條條,根本就是騙人的鬼話。殊不值得認真對待。”臨《食魚帖》,寫着寫着就饞了,好像嗅到了魚、肉的香味。

祝勇:吃魚的文化學

魚沒吃好,肚子就痛了。懷素的《食魚帖》,總讓我想到張旭的《肚痛帖》。張旭是李白的朋友,杜甫《飲中八仙歌》(又稱《八仙歌》),李白和張旭都被列為“八仙”。安史之亂中,二人還在溧陽相遇,還曾在酒樓上一叙。《飲中八仙歌》這樣寫張旭:張旭三杯草聖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雲煙。說張旭酒飲三杯,即揮毫作書,時人稱為草聖。他不拘小節,即使在王公貴族前也脫帽露頂,揮毫落紙,卻如雲如煙。不隻是杜甫這樣寫,李颀在《贈張旭》中也寫:“露頂據胡床,長叫三五聲。興來灑素壁,揮筆如流星。”不僅不戴帽子,露出腦瓜頂,在揮筆作書時,還要長叫個三五聲,有一點神經兮兮。有時候發起“神經”來,甚至幹脆拿自己的腦袋當毛筆,蘸墨在牆上“奮筆疾書”。無論牆壁、屏風,隻要他看見一片空白,都會用自己的字去填補,恍惚間,如見大小龍蛇,乘雲而起,風雨雲霧,變幻迷離。等他醒了,看到自己的手迹,以為那是神仙留下的字迹,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張旭的《肚痛帖》沒有紙本留下來,宋嘉祐三年(公元1058年)曾摹刻上石,現在西安碑林博物館收藏的石刻,是明代重刻的。《肚痛帖》寫:忽肚痛不可堪,不知是冷熱所緻,欲服大黃湯,冷熱俱有益。如何為計,非臨床。從《肚痛帖》的筆迹可以看出,張旭寫此帖時,蘸飽了墨汁,一筆寫數字,至墨竭時再蘸一筆,以保持字與字之間的氣脈貫通,還可以控制筆的粗細輕重變化,使整幅作品氣韻生成,有一種“神虬出霄漢,夏雲出嵩華”的氣勢。《肚痛帖》開頭的三個字,寫得還比較規正,字與字之間互不連接配接,從第四字開始,便每行一筆到底,上下映帶,纏綿相連,越寫越快,越寫越狂,越寫越奇,意象疊出,颠味十足,區區三十字,在粗與細、輕與重、虛與實、斷與連、疏與密、開與合、狂與正之間回環往複,這種大開大合,如天地萬物生機勃勃,如風雲氣象波谲雲詭。

懷素也是李白的朋友,李白晚年到懷素的老家湖南零陵,寫下一首《草書歌行》。詩中描述懷素寫字的神态:飄風驟雨驚飒飒,落花飛雪何茫茫。起來向壁不停手,一行數字大如鬥。怳怳如聞神鬼驚,時時隻見龍蛇走。左盤右蹙如驚電,狀同楚漢相攻戰。懷素是唐朝繼張旭之後的第二位狂草大師,無獨有偶,他也很“癫”很“狂”。釋适之《金壺記》描述他:“嗜酒以養性,草書以暢志。凡一日九醉,時人謂之‘醉僧書’。”一日九醉,确實有些過分,這一天除了醉酒,什麼事都沒幹,但他們寫字,隻有醉酒時能寫,而且見到什麼就在什麼上面寫。陸羽《懷素别傳》說他:“疏放不拘細行,時酒酣興發,遇寺壁裡牆、衣裳、器皿,靡不書之。”懷素寫字,連寺壁、衣裳、器皿都不放過,比張旭還要“變态”。陸羽還說他:“貧無紙可書,嘗于故裡種芭蕉萬餘株,以供揮灑。”颠張醉素,日子都過得貧苦,或者說,他們根本無意于物質生活的豐贍。李颀在《贈張旭》中也寫他:“下舍風蕭條,寒草滿戶庭。”陋室寒舍,荒草凄凄,他住的地方,着實不怎麼樣。但盛唐的人有福了,因為張旭、懷素兩大書家,在牆上書,在衣上書,在器上書,甚至在芭蕉的葉子上書,随處扯下一頁,就是他們的“真迹”。隻是這些“國寶”,如今都消失在曆史的雲煙中了,我們今天無緣再見到了。黃庭堅說:“張長史行草帖,多出于赝作。人聞張颠,未嘗見其筆墨。”黃庭堅所處的宋代,張旭書法尚且寥落無存,何況今天了。他們落在紙上,穿過千年風雪留存到今天的紙本墨迹,隻有張旭的《古詩四首帖》(遼甯省博物館藏),懷素的《自叙帖》(台北故宮博物院藏),《苦筍帖》(上海博物館藏),《論書帖》(遼甯省博物館藏)、《食魚帖》(私人收藏),《小草千字文》(私人收藏)等,屈指可數。《食魚帖》是有紙本墨迹留下來的,原本是山東濰坊丁氏家族收藏,後來丁家遷至青島,趕上“文革”抄家,就把這“傳家寶”抄到了青島博物館,20世紀70年代末,故宮博物院徐邦達先生從青島博物院“未清理好的”中意外發現了它,無意中撈到了一條大魚。後來落實政策,《食魚帖》歸還給丁氏家族。徐邦達先生《古書畫過眼要錄》說,《食魚帖》筆劃稍嫌滞澀,枯筆中見有徐徐補描之迹,并非懷素真迹,而應是他人半臨半摹之本,但勾摹技巧高超,所見隻有唐摹《萬歲通天帖》(遼甯省博物館藏)能與之相比,結體筆劃也保持着懷素書法的面目,這樣的早期摹本與真迹有同等重要的學術價值。與《自叙帖》(台北故宮博物院藏)的激越飛揚比起來,《食魚帖》的筆調已經平和穩健了許多,但仍然保留着他随意、灑脫的個性,好似興之所至的塗抹,而不是什麼“創作”。是以蘇東坡說他:“其為人倜傥,本不求工,是以能工如此。如沒人操舟,無意于濟否,是以覆卻萬變,而舉止自若,近于有道者耶?今觀此帖,有食魚、食肉之語,蓋倜傥者也。”肚子痛了,或者吃一條魚,這樣的尋常事,都要寫一張“帖”,可見他們的天性的爛漫,信筆随心,渾然天成。相對于正襟危坐、端莊錦繡的楷書,這樣的内容、這樣的寫法,都有些“出格”。而書法,本應是這真實性情的表露,就像他不諱言自己食魚、食肉一樣。

到唐代,書法已經從大篆、小篆花紋般卷曲的線條裡走出來,也從水準伸展、開闊雄健的漢隸裡走出來,形成了一種更加均衡、對稱、方正的美學形态,如歐陽詢所說:“四面停勻,八邊俱備。短長合度,粗細折中。”楷書(也叫真書、正書),出現了。楷,是楷模,是樣本,是規律,是标準。書寫原本是出于實用,後來才逐漸具有了美的形體,成為一種“美的自覺”。王羲之的書法,最能代表這種“美的自覺”。唐朝人把這種自覺升華,從漢字中發現了美的規律,總結出美的公式。美,也是可以有公式的。它把複雜多變的漢字書寫變得簡單易行。我們國小生練習寫字,都是顔柳歐趙開始,起筆收筆、間架結構,像勾股定理一樣,有章法可循。美是有規律的,也是以可以掌握和複制。唐代書法的第一個創制者,是歐陽詢。顔、柳、歐、趙,被奉為楷書四大家,如果按生辰排序,歐陽詢在前,出生于557年,顔真卿出生于709年,柳公權出生于778年,趙孟頫是元朝人,出生于1254年,我在《故宮的古物之美2》裡寫到他,這裡就省略了。歐陽詢和虞世南都出生于南北朝時代,由隋入唐,歐陽詢比虞世南年長一歲。他們在唐朝生活的時間,都隻占他們生命的四分之一,但這四分之一,卻是他們書法創作的輝煌時期。他們的書法,都是從王羲之書法裡脫胎出來的,其中歐陽詢漸漸變體,虞世南則一生恪守王羲之,不離不棄。蔣勳先生說:“歐陽詢書法森嚴法度中的規矩,建立在一絲不苟的理性中。嚴格的中軸線,嚴格的起筆與收筆,嚴格的橫平與豎直,使人好奇:這樣絕對嚴格的線條結構從何而來?”還說:“歐陽詢的墨迹本特别看得出筆勢夾緊的張力,而他每一筆到結尾,筆鋒都沒有絲毫随意,不向外放,卻常向内收。看來潇灑的字形,細看時卻筆筆都是控制中的線條,沒有王羲之的自在随興、雲淡風輕。”歐陽詢的紙本墨迹,故宮博物院有《蔔商帖》《張翰帖》。此二帖都是行書,卻可見楷書一般的控制力,像衣冠齊整、行為有度、言語得體的正人君子。他們的楷書,為大唐書法帶來了莊嚴與法度。除了唐楷,唐代城市規劃、佛教造像,乃至格律詩(五言詩與七言詩)中,處處見證着規則的存在。這些,都是由唐朝的“大一統”性格帶來的,秦漢以來,這還是第一個“大一統”的王朝。隋朝太短,隻有三十八年,隻是一個曆史的過渡。但這隻是唐朝的一面,它的另一面,就是它的開放、熱烈、昂揚、多變。這一點,我在《紙上的李白》裡寫了。所有的“緊箍咒”,其實都管束不住上天入地、大鬧天宮的孫猴子。一如唐詩,平仄分明,格律謹嚴,卻束縛不住“黃河之水天上來”的浩蕩與爛漫。

懷素吃魚食肉,那樣的“自由散漫”,不守“紀律”,來自他個性的放達、怪誕、萬事不吝,但背後還有一個文化的推手,就是禅宗在唐以後的普及與流行。作為漢傳佛教宗派之一,禅宗是在中晚唐之後成為主流的。禅宗的修行,講究不立文字,見性成佛,摒棄了繁複的程式與形式感,是以更靈活機動,更信手拈來。唐末至五代後梁時期的僧人契此,到《高僧傳》裡,成了布袋和尚——他蹙額大腹,出語無定,随處寝卧,形如瘋癫,卻法力無邊,“示人吉兇,必應期無忒”。《補續高僧傳》裡還記錄南宋有一位道濟和尚,“飲酒食肉,與市井浮沉。喜打筋鬥,不着褲,形媟露,人讪笑之,自視夷然。”在禅宗那裡,飲酒食肉,喜打筋鬥,随處寝卧,出語無定,這些行為不僅不犯“忌”,反而成為一種時尚,因為這些天真懵懂、如癡如醉、不守“規矩”的行為,都在表明着他們戒絕了塵世的欲望,摒棄了人間的誘惑,而保持着超脫通透、自由自在的處世态度。由此可知,像懷素那樣食魚食肉、不守成規的僧人,在那個年代,可以抓出一大把。我想起《紅樓夢》裡,林黛玉說到癞頭和尚,“瘋瘋癫癫,說了這些不經之談,也沒人理他。”我想,懷素差不多就是這樣的一副尊容。但對這副尊容,李白并不嫌棄。他在《草書歌行》裡寫:“古來萬事貴天生,何必要公孫大娘渾脫舞。”李白看重的就是這副不加修飾的天性,在他看來,書寫者沒有必要像張旭那樣,一本正經地,從公孫大娘舞劍中尋找創作的靈感。吃魚食肉的那種自由散漫,挑戰着宗教的清規戒律,這樣的“特立獨行”,來自禅宗的啟迪。這種啟迪,不僅影響到他們的行為,也帶來了書法的變遷。書法藝術在唐宋之際有一個大的跨越,與禅宗在那個時代的傳播、盛行分不開。懷素、蘇東坡這些書法家,無不浸淫佛教(尤其是禅宗)的思想中。外來的佛教,通過禅宗,與中國本土的老莊思想達成了深度的契合,形成了一種追求生命自覺和精神境界的文化理想,貫穿于禅宗心性學說、文化思想的本質内容可以總結為:自然——内在——超越。禅宗主張“頓悟”,即所謂的“一念成佛”,不看重教義、儀式這些外在的力量,在颠張醉素看來,自我控制反而成為創造偉大藝術的阻礙,自然、天真才應該成為書法家的追求。宋代蘇東坡延續了這樣的傳統,認為“法”的徹底内在化,要求學習者忘卻了自己的藝術,也忘卻了自己對完美的追求的時刻。他們并不否認“法”的價值,他們的藝術創造,也都經曆過刻苦的磨練,他們的根基,都是紮得很深的。像懷素,在木闆、芭蕉葉上練字,“如果沒有他孤寂于深山古寺,埋首于托盤、木闆、蕉林裡沉默,就一定沒有他走出深山古寺的狂放與喧嘩”。蘇東坡學習過王羲之,也苦練過顔真卿、楊凝式,米芾就曾在蘇東坡的書房裡見到過兩大袋練字的草紙,但在蘇東坡看來,這隻是“知”的層面,不是“行”的層面。這樣寫出的書法是來自别人的,而不是來自書寫者自身。是以學習的過程,也是忘卻的過程,隻有從規則中擺脫出來,将規則忘掉(蘇東坡稱之為“相忘之至”),才能“出新意于法度中,寄妙理于豪放外”,用佛教語言,是“心語道斷,心行處滅”。隻有當他發現真正束縛自己的力量乃是他内心的欲望,哪怕欲望的對象是解脫,他才會真正領悟自然的創造力(也可以稱天道或佛法),這最終的領悟,必然是頓悟。在一個夏日黃昏,懷素看到天上的流雲,心裡像被什麼擊中了,就像禅宗的“頓悟”,一下子悟出了書法三昧。從此,那波動的雲影化作線條在他手帖裡流走,忽明忽暗的山光宛如筆墨的幹濕濃淡。《宣和書譜》形容他的字:“字字飛動,圓轉之妙,宛若有神。”

草書的随意與散漫,使它更友善使用,也更與生活相貼近。一張便箋、一聲問候,都以草書來塗抹、揮灑,成就了中國人特有的手帖美學。它既是藝術的美,也是生活的美,更是性情的美,像王徽之(王羲之第五子)《新月帖》(唐摹本藏遼甯省博物館,《萬歲通天帖》之一)所寫:“雨濕熱,複何似?食不?”“食不”,就是“吃了嗎”?那麼平易,那麼随和,那麼輕松,卻如雪泥,如鴻爪,讓我們感動。那才是生活的本色,那才是生命的底色。每個人的存在,都是微小而具體的,像風一樣,無始無終,卻挾帶着一股更加真實和強勁的命運感。與轟轟烈烈的傳奇相比,它們更接近我們生存的本質。我想起帕慕克的話:“在我們的一生中,會發生成千上萬件被忽略的小事,隻有文字才能讓我們意識到它們的存在。”現在,這些書法家的文字,讓我們看見了它們的存在,看見了我們的生活、日子、好惡、性情。從那些帖上,我還聽見了那些偉大藝術家的竊竊私語,它們太平凡,太家常,以至于不同朝代、不同的“手帖”,完全可以建立起對話關系——王徽之問:“食不?”王羲之在《寒切帖》(唐代勾填本現藏天津博物館)裡答:“吾食至少,劣劣。”張旭接道:“忽肚痛。”懷素又說:“老僧在長沙食魚。” 或許,正是因為有了向張旭的求教的機會,才讓顔真卿開了悟,使得寫出一手莊嚴楷書的他,在遭遇大悲大痛時(如王羲之《喪亂帖》所說的,“痛貫心肝,痛當奈何”,又如《頻有哀禍帖》所說,“悲摧切割,不能自勝”),終于渾然忘我,恣意渲洩,寫出酣暢淋漓的行草《祭侄文稿》。除了顔真卿的刻苦與悟性,《祭侄文稿》更來自命運的機緣,來自時代的賜予,來自藝術的神秘性,甚至來自“天意”。親人骨肉塗炭,那種無法抑制的痛苦與痙攣,于個人而言,是大不幸;于書法家而言,反而成了大“機遇”。總結一下,在唐代藝術中,存在着兩種截然相反的運動:一種以歐陽詢、虞世南、顔真卿的楷書為代表,它是莊重的、謹嚴的、理性的、廟堂的、有權威的、入世的、正義的、道德主義的、笑不露齒的、适用于紀念碑的;還有一種以張旭、懷素的草書為代表,它是随意的、潇灑的、感性的、出世的、遊戲的、發自天性的、才高氣逸的、不拘形骸的、潑皮耍賴的、牙髭必暴的、變化無窮的,甚至是神秘、不可解的。楷書是标準,是規範,是普遍接受的美,是美的“平均數”,或者說“最大公約數”;草書則是自我的、個性化的、獨家的、不可替代的,是美的“最小公倍數”。楷書可以搞“群衆運動”,比如“書法大賽”一類,因為它有“規”有循,有“矩”可蹈;草書則不那麼容易立分高下,即使分出,也是更多依賴直覺、主觀,而沒有太多的“客觀标準”可講,如天寶二年(公元743年)顔真卿向張旭求教時,張旭對顔真卿所說:“筆法玄微,難妄傳授,非志士高人,讵可與言要妙也。”很像老子所說的,“道可道,非常道”。楷書整齊有序,可以刻在碑上,寫在“檔案”裡,而草書不能,甚至于許多草書,由于太個性、太散漫,大多數人都無法直接看“懂”,需要“翻譯”,才知道寫的是什麼。楷書越是強調理性,草書就越是彰顯它創作上的神秘性、不可解性,連張旭,都不知道自己的字是從哪裡來的,怎麼教呢?是以,楷書的美是可控的、計劃内的,或者說,因為這份控制,才成就了它的美;草書則恰恰相反,它的美是計劃外的,有不可預期性,它的美,美在“意外”。要挑戰書法的極限,他們就要從癫狂、從迷醉裡、從“反者道之動”裡、從随機偶然裡找到藝術的“突破點”,而這一切,都需要酒來推波助瀾。誠如論者所言:“飲酒可以幫助詩人墨客放松意識的自我控制,陷入忘境,讓他借意識的黃昏揮灑成文。這意味着飲酒也被用為接近藝術的自然創造力境界的‘友善法門’。在《濁醪有妙理賦》裡,蘇轼把飲醉描寫為‘坐忘’,也就是《莊子·大宗師》裡顔回所謂的‘堕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的狀态。這樣一種狀态代表着精神修煉的最高境界,是物我兩忘、自我與外物之間不再存在二進制對立的境界。”

唐代有颠張,有醉素,是因為唐代還有歐陽詢、虞世南,他們是一枚硬币的兩面,一個池子裡的魚蝦,看上去風馬牛不相及,其實是彼此相依,少了一面,另一面也就不存在了。我在《紙上的李白》裡說,唐代文化是一個多元的互動體。有了這些“元”,才有交往、交叉、交流;有了“互”,才能“動”,才有原子與原子的碰撞,分子與分子的“聚變”。少了任何一“元”,沒有了“互”,自然就“動”不起來了。是以,唐代有杜甫,就有李白;有恪守格律的近體詩,就有不羁于格律的古體詩;有現實主義,就有浪漫主義;有歐陽詢、虞世南,就有張旭、懷素;有法度建設,就有适意揮灑;有崇高,就有“躲避崇高”。顔、柳、歐的字是屬于廟堂的,代表大唐的莊嚴與崇高,顔真卿《祭侄文稿》則是那崇高的頂點,代表着無瑕的道德、無私的奉獻與犧牲。如同我在《血色文稿》裡所寫的,這種崇高,在那樣一個豺狼當道、虎豹橫行的時代裡,絕對是需要的,為那個欲望橫行、信仰缺失的時代提供精神的養分,樹立了一個至高無上的榜樣。但這種崇高,這種道德完美主義,同樣可以被豺狼、虎豹、野心家利用。對于顔真卿式的崇高的推崇,讓他們懂得了用崇高來給自己貼金。他們披上崇高的外衣,再塗上道德完美主義的口紅,就可以行走江湖、妖言惑衆了,讓人民大衆分不清,誰是李逵,誰是李鬼,誰是顔真卿,誰是顔假卿,誰是甄士隐,誰是賈雨村。是以才有了李白的“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也有了張旭、懷素的或颠或醉,“飄然不群”。其實他們反對的不是崇高,是僞崇高。他們不願意披廟堂外衣,塗道德口紅,是以他們裝傻充愣,才有了石破天驚的意義,他們從“瘋癫”裡,從“随便”裡,從尋常裡,甚至從遊戲裡,找到了快樂,找到了意義,找到了真實,找到了自我。肚子痛的張旭、吃不上魚的懷素或許都沒想到,他們性之所至的話語、信手拈來的手帖,都會成為流傳千年的經典。或許正因性之所至、信手拈來,才反而成了經典。假如說顔真卿是那個時代裡最可敬的人,那麼張旭、懷素之流,就是那個時代裡最可愛、最好玩的人,他們成就了唐朝藝術中最生動活潑、有聲有色、爛漫紛飛的那部分。他們是酒鬼、妄想狂、“現代派”,唯獨不是“無厘頭”。至少在李白眼裡,他們都是美的,就像《紅樓夢》裡的一僧一道(癞頭和尚和跛足道人),表面上“那僧則癞頭跣腳,那道則跛足蓬頭”,實際上,他們一出場就“骨格不凡,豐神迥異”。唐朝的藝術,從哪個角度看,都很高大上,亦莊亦諧,東成西就,皆成大師。它的基調已經定在那裡,想爛也爛不到哪去。它也是以成為後人仰望的紀念碑,成為一座永恒的神殿。

關于魚的文章就寫到這裡,還是話多了。其實,魚就是魚,食魚就是食魚。那麼多的宏大意義,“懷老”未必顧得上。“懷老”最關心的事情隻是:等身體一好,就又可以開宴啦。我的困惑在于:等他老人家飯局重開,他是該吃魚呢,還是該吃肉呢?我們可看的,隻有這一紙《食魚帖》,前不着村,後不着店,沒有上下文,像一座語言的孤島。不知道他後來都吃了些啥。舌尖上的唐朝,是多麼誘人的唐朝。我猜想,他一定會摸摸胡子,思忖着: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

祝勇:吃魚的文化學

祝 勇

作家、紀錄片導演、藝術學博士,現任故宮博物院故宮文化傳播研究所所長。出版《故宮六百年》等數十部著作。任國務院新聞辦、中央電視台大型紀錄片《天山腳下》總導演,《天山腳下》獲評“新中國70年紀錄片百部推薦典藏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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