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00後男孩家暴案:他全身被火鉗燙遍後,還在學“媽媽”兩字怎麼寫

作者:天才捕手計劃

這個故事關于一個常年遭受家暴的00後東北男孩,他被親生父母用燒火鉗燙了3年,還在堅持學習“媽媽”兩字怎麼寫。

可林紅桶覺得,在這個故事裡,除了男孩,更可悲的是施暴的父母、圍觀不作為的看客。

記錄故事前,林紅桶說:“我想先解決具體的問題,再談理想.”

截至她把故事講述給我時,當地在她和民警們的努力下,已經不再有類似的虐待事件。而理想的部分,也許隻有當更多人看到這個故事,才能實作。

00後男孩家暴案:他全身被火鉗燙遍後,還在學“媽媽”兩字怎麼寫

我任職的地方是一個東北不那麼北的城市,即便如此,每年冬天還是會有很大的雪,一腳陷進去半個腿,動彈不得,像老天爺專為這裡的人們設下的困局。

能活,但也不讓你那麼容易地活。

能在這裡生存下來的物種都有一股強烈的“求生欲”。

我見過隻剩半個身子還在進食的魚,四肢被折斷還渴望人類救治的小貓崽。還有這特産的傻狍子,這些被捕獸夾困住的小獸,為求生會扯斷自己的腿,可是因為太想活,逃離時又容易被村民的燈火吸引。

——那當然是虛假的希望,小獸們最後往往會被棍棒打在身上直至死亡。

當然,這些物種裡也包括了某些“人”。

2021年,我見過一個如同小獸般頑強生存的人,他的屍體出現在距離我們法醫中心最遠的轄區。

接到報警電話的那天,我開着車,從市區出發,經過二環三環,高速路下去後開了一個小時路程的國道,接着是更漫長的土路,車窗邊閃過驢車和羊。

我無暇顧及,對着眼前的平原,往南再往南。

到了地方,推開車門,他的屍體和我以往見過的都不同。

不同于其它死者,我要鑽研怎麼死的,他的屍體從我看到的第一眼開始,我就在懷疑,他這些年到底是怎麼活下來的?

00後男孩家暴案:他全身被火鉗燙遍後,還在學“媽媽”兩字怎麼寫

當時報警的是一位醫院的急救跟車醫生。

我剛想讓他撥給指揮中心,卻被他的話吸引了:“我接了一個奇怪的活……”

我聽對方說了一半就挂斷電話要出發。新來的國小妹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站起來也跟着要走。

我把勘查箱遞給她,同時提醒:到了現場别下車。

剛剛電話裡醫生說,病人已經沒有了生命體征,但家屬卻堅決不讓他進行急救,還要他必須先開一張死亡證明才能離開。

醫生催促我趕快過去看看,他身邊卻有個不耐煩的男聲出現,自稱是死者的父親,語氣裡有着壓抑的煩躁:“來啥來,不用來。死個傻子,沒事。”

接着又傳來哄笑聲,另一個男生在開玩笑地喊:“慫了?”

我直覺上認為此事複雜,更擔心醫生安全,開着車就去了。

趕到時已經很晚了,我看到了閃爍的救護車燈和包裹住燈光的圍觀人群。他們發出吵嚷聲,随着警車開過,他們才讓出一條道路。

我打開車窗,議論聲飄進來,他們說“至于嗎”,也有“警察這麼愛管閑事,也沒管好打仗的。”

我下車後,在這群人臉上看到了這輩子都難忘的眼神:絲毫不掩飾地上下掃視我。

00後男孩家暴案:他全身被火鉗燙遍後,還在學“媽媽”兩字怎麼寫

“這姑娘身材真好”,一個大爺湊過來,用我剛好能聽清楚的聲音說。

“讓開”,我冷着一張臉,心裡後悔自己沒有考下持槍證,這次還隻帶了一個實習生。

人群中央的空地裡放着一卷棉被。棉被像是不夠長,側邊外露着一撮卷曲的頭發。

這裡面卷着一個人。

急救車的醫生過來指給我一對老夫婦,說他們是“病人”的父母。也就是他們,打了急救電話卻堅決不同意進行診療,隻想要一張死亡證明。

“對對對,該拉拉該燒燒。”老伯叫老李頭,頭點得像雞啄米那樣說。場景有些好笑,可我笑不出來。

我走上前想掀開被子,一道黑影突然撲出來,落在不知生死的“人”身上。

我向後退了一步,黑影坐在地上摟着被卷擡了頭,是死者的母親。

她情緒激動地說說,她怕兒子冷,把家裡最暖的被子裹在了兒子身上,意思不讓我掀。

那天确實已經是深秋了,天氣一下轉冷,很快就要進入寒冬。但這個母親做法也太詭異了。

“現在零下二度,你怕兒子冷,還把他放在院裡?”我看了下表,“從報警到現在這都多久了?”

死者母親啞口無言,但依然盯着我。我戴上手套,闆起臉讓她讓開。

師父總說我裝兇的樣子還蠻吓人的,她也可能這樣想,低着頭嘴裡不知念叨着什麼,蹭着地面向後退了兩步。我在幾十個人的圍觀中掀開了被子。

被子的最裡層也沒有溫度,棉花觸手冰冷發硬。被子裡躺着一個少年,看起來二十歲出頭,臉色青白,身材很瘦,面部幾乎凹陷下去。

我把手背貼在他的頸動脈處,感受到的也隻有冰冷。

急救醫生說,他來的時候就這樣,人也沒在被子裡動過,“估計早就死了”。

死了人不叫警察叫急救,是故意隐瞞什麼嗎?

我蹲下身細看,發現死者的衣服在肘彎等關節處磨損破了洞,隐約可以看見身體上有大片的淤青,還有數條焦黑的傷痕。

這些傷,是哪來的?

死者的母親還趴在地上哭着,很難過的樣子。

00後男孩家暴案:他全身被火鉗燙遍後,還在學“媽媽”兩字怎麼寫

死者身上的傷痕呈長條狀,我沒見過這樣的傷口,正想着它可能的形成原因,死者母親止住抽泣開了口。

她自我介紹叫吳麗麗,用力皺起眉毛,眼皮擰成了三角形,做出努力回憶的表情,嘴上卻流暢得像背台詞。

她說今天下午,兒子在家裡幹完活說累,回床上躺着突然喊疼。“秋天活多,地裡忙”,等家人過去看的時候,兒子已經捂着胸口蜷縮着不動了。

心源性猝死?倒也合理,可她沒解釋死者身上長短不一的焦黑傷口。

我引導她繼續說下去,吳麗麗又重複了一遍“捂着胸口不動了”,眼珠一轉,沖過去抓着丈夫的衣服哭喊,說兒子可憐,說自己命苦。

圍觀的人群也随之發出陣陣騷動,好像演出開始前搶座位,都開始往前湊。人群的包圍圈逐漸縮小,幾乎把我擠出去了。

我讓她哭得有些煩躁,揉了揉太陽穴,就在低頭瞬間,吳麗麗的哭聲暫停了下。

我發現夫婦倆都在偷偷看我。

和我對視後,他們的哭聲好像更大了。這個身材臃腫的女人一屁股坐在地上,胡亂蹬着腿踢開了周圍的小石子。

在她的哭喊中,我隐約聽清“傻子,無後,彩禮錢”這些詞,毫無邏輯,也隻是讓我知道了這男孩可能智商方面有問題。

我無心陪他們演下去,轉身打開相機,走進死者家的院子。

如果這是一起命案,這院子很可能就是案發現場。事急從權,我隻能自己迅速記錄一些資訊,也許還能找到那些傷口的來源。

他們的家是一個農村常見的開間平房,進門是爐竈和廚房,兩邊是主次卧室。

不同于院子和廚房裡的寒酸布置,老兩口的卧室用着白熾燈,照得房間溫暖明亮,地上還是木地闆,上面用油漆畫了花鳥圖案。

炕上沒有被子,吳麗麗跟進來,帶着還沒整理好的哭腔說,被子給兒子包在身上了,“怕他冷。”

另一間虛掩的卧室也是同樣的布置,可老兩口不讓我進去多看。“是大兒子兒媳婦的屋,出去打工了。”

我從門縫裡看到,牆上挂着婚紗照,新郎和死者的眉眼類似,隻是看着高大健壯了不少。

我單看拍攝背景也能看出這套照片并不便宜。

一間卧室是老兩口的,一間是外地的大兒子的,那麼這個小兒子住在哪呢?

面對這個問題,老太太的臉似乎黑了一下。她指了指廚房:“裡面”。

廚房沒有門,我掀開厚重的棉簾子,一股異味撲面而來。地面上流淌着泛酸味的“水”。

我後退了幾步,從門口牆上摸到燈泡的開關線,拉開,亮了,但眼前的景象和剛剛兩個房間天差地别。

靠近門的幾口大缸裡腌制着酸菜,上面壓着石塊,水裡泛着白沫。味道應該就是從這裡來的。

其他能下腳的地方也塞滿了白菜。而大缸背後的牆角裡,我看到了一張鐵床。

上面隻簡單鋪着墊子,被子雜亂地堆着。它們也和死者身上衣物一樣,是長期未洗形成的泛光亮的淺棕色。

這裡更像是一個儲藏室。那孩子活着的日子裡,就被“藏”在這裡。

我回頭看向跟在我身後的老夫婦。女人體态豐滿,目測有将近二百斤,頭發也燙成了常見的小卷,身上穿着流行的皮毛馬甲,看起來價格并不便宜。

那兩間明亮的卧室,和眼前這個昏暗的“儲藏室”,在我腦海裡交替閃現——

就在最開始,我差點以為死者身上的傷痕是一個傻子不知輕重的意外,認為這真是慈愛和諧的家庭。

00後男孩家暴案:他全身被火鉗燙遍後,還在學“媽媽”兩字怎麼寫

我走近鐵床,發現“床頭”的位置竟然堆着幾本書。

在這個昏沉沉髒兮兮的房間裡,竟然堆着一摞書。燈光太暗了,我湊過去也沒看清是什麼書。

牆上好像還有些劃痕,有黑色,也有褐色,還有些用指甲劃出來的痕迹。

出于職業習慣,我懷疑是曾經住在這裡的人留下的一些信号。我用相機拉近,仔細拍了幾張照片,順口問起跟在身邊的吳麗麗:“他叫什麼名字,年齡多大了?”

她像是沒想到我會突然發問,下意識“哎”了一聲。

門口有人應和着:“對對對”,還有人糾正:“叫老李家傻子,對吧老李頭!“

已經是後半夜了,那群村民竟然還在樂此不疲地哄笑着:“哪裡傻呀!還有女朋友,還去讀書呢!”

我看着老兩口的臉色由白轉青,又因為生氣漲得通紅。

吳麗麗似乎覺得很難堪,想趕緊把我打發走,終于開始和我講這個二十歲出頭的“傻兒子”。

我也終于意識到,剛才她下意識的那句“哎”,就是死者的名字。

他曾經有個大仙算出來的好名字。大仙說他會是個男孩,樂壞了剛懷孕的吳麗麗,結果她一高興吃得太胖,生育時難産了。村裡沒有送醫院的概念,孩子生下來就是傻子。

傻子不配用大仙算出來的好名字,更不配擁有父母的寵愛。村裡人叫他“老李家傻子”,吳麗麗夫婦則叫他“哎”。好像他侮辱了“老李家”三個字。

這孩子不但不能讀書賺錢,甚至不能繁衍後代。

家裡給他找了個傻媳婦,他直到媳婦跑丢了,也沒生下孩子。吳麗麗的語氣裡是對彩禮的心疼和對死者沒能留後的嫌棄。

因為他發傻的時候大小便會随地解決,是以吳麗麗不讓他在屋裡地上睡了,給他趕到了這個屋。

“屋裡……地上?”我忍不住回了一句:“你對你親兒子也太狠了吧。”

老太太輕飄飄丢出一句:“狗吃了飯都看家。”我張了張嘴,接不上話。

确實,他們家的狗都長得很壯實,還有紅磚搭建的精緻小窩,而這個“丢人”的二兒子,則被藏在廚房裡。

她不報案根本不是為了掩飾什麼,隻是不想被外人看笑話。

吳麗麗仍然沒有解釋死者身上的傷口。我在屋裡四處看着,腦子裡都是死者身上長短不一的燒傷。

線形損傷,高溫,這樣的損傷很少見,兇器需要同時具備燒傷和抽打的能力,我想到了影視劇裡的烙鐵。

在這個想法下我看向門口的爐竈,煤堆裡插着一根細長的鐵棍,上面粘着黑色的煤灰。

我把它抽出來的同時,注意到死者父親本來叉在腰上的手又重新絞在一起,擰成了拳頭。

這種棍子在東北有自己的名字:“鐵扡子”,它們的一端做了把手,另一端被打磨鋒利,細長的尖端用來紮碎煤塊,增加爐竈的使用效率。

冬天的時候,小孩子們會用它當“槳”,在河面上劃冰車。我甚至會冰車漂移。

可我怎麼也想不到,十幾年後,給無數北方小朋友們帶來快樂的鐵扡子,會成為疑似的殺人工具。緻命方式不是穿刺,而是一次次帶着高溫的抽打。

如果這是一樁虐待案,這很可能就是兇器。我用物證袋把鐵扡子裝進去,派出所的同僚也正好趕來。

我把屍檢中心位址和電話給了老兩口,留下了他們的資訊。交代同僚看好他們,搭了急救車回機關。

天蒙蒙亮了,大師父已經在屍檢中心的院子裡等我。

他盯着我下車,按滅了手裡的煙頭。第一句話是“厲害了,自己出現場了”。

我沒來得及跟他解釋今天事出緊急,而是忙着把“哎”放上解剖台。

他看起來隻有一米六左右,可沖突的是,他的臂展又将近170,腳有40碼。

再看細節,他面部瘦得脫像,身體根根肋骨分明,四肢的大關節也極其突出,像是被什麼東西擠壓過一樣。

在我們師徒二人的“野生法醫知識”裡,這些表現是他“被壓制的身高”與“現實條件”的抗争——如果能有良好的營養與運動,他可以長到更高,也更壯實。

解剖前的準備措施,在我和大師父的無聲中進行着,隻是這個瞬間,我倆心裡都預設了一個事實,這男孩在生前一定沒有被家人好好對待。

我總覺得,法醫用解剖刀和屍體“對話”,是一種特别平等的行為。因為人在死亡面前不分高低貴賤,上了解剖台也隻會有一個被衡量标準——他的身體能否提供線索。

也就是說,這男孩隻會被我們法醫當成一個普通人體去看待,去逆推他到底遭遇了什麼。

無論他是天才還是傻子。

00後男孩家暴案:他全身被火鉗燙遍後,還在學“媽媽”兩字怎麼寫

借着雪亮的燈光,我一點點打量男孩身上那些沖突的地方。

第一,他瘦得像一副骨架,卻有個隆起的肚子。凸出的部位看起來在他的上腹部。

這種情況常見于肝病晚期,可他的眼結膜沒有黃疸,“胃型”的形态也不像是腹水。

第二,他住在那樣的地方,又有智力障礙,但頭發和衣服裡竟然沒有寄生蟲。這是一個很幹淨的孩子。

第三,就是那些傷疤。

在強光下的解剖台上,他的衣服也被照得半透明,身上的損傷看得清清楚楚。衣服上有一道道線形的撕裂,邊緣有着灼燒過的痕迹,對應在皮膚上就是一條條黑褐色的燒傷。

我看不清黑褐色是烙上去的煤灰還是燒焦的皮膚,用鑷子小心地取了樣放進物證袋裡。

有些新鮮傷口裡仍然帶着血色,這些血痕前半段寬度一緻,後半段順着相同方向拖拽着小尾巴。

我拿出帶回的鐵扡子進行尺寸的比對。很明顯,這些傷口就是用這玩意抽打形成。

這些凸起的燙傷疤痕的形成時間不同,最早的一條傷疤焦黑的色沉已經淡去,隻留有白色的增生,它的形成時間已久到不可計算。死者身上還有許多淤青,充血期和消散期的都有。

長期、多次用燒紅的鐵扡子抽、用拳頭打,能這麼虐待他的沒有别人,肯定是他的父母。

奇怪的是,這些燙傷沒有一個有感染化膿的迹象,甚至有些比較早的傷已經接近愈合,形成凸出體表的條狀傷疤。

我問大師父他的傷口為什麼沒有感染,是由于高溫燒燙嗎?

師父拉我過去,摘了我的口罩,讓我仔細觀察死者的身體和衣物。我湊近死者,隐約能聞到些酒味,味道不重卻很均勻,再一觀察,會發現那種味道來自衣服上幾個燒開的破洞。

這男孩像是在身上塗抹過酒精,還不止一次。

那些愈合的傷疤,增生程度也有着細微的差異——酒精也會刺激下皮膚組織的變性。

“他用酒精澆在身上,給傷口消毒!”

被酒精消毒過的傷口很難再次感染,他曾将高度白酒倒在了傷口上,承受疼痛的同時防止感染引發更麻煩的情況。

大師父默許了我的想法。後來他告訴我,那個味道應該是農村常見的散裝白酒。

如果根據現場來看,這白酒和毆打他的鐵扡子,離他的床不會超過兩米。顯然他知道自己會挨揍,但也明白如何自救。

很難讓人相信,這是一個傻子能辦到的事兒。我帶着這份疑惑裝好了手術刀。

屍檢逐漸深入,我對男孩的好奇與同情也越來越深。

男孩沒有顱内積血,這意味着,他不僅會用酒精消毒,還會在被毆打前知道雙手要抱頭來保護自己——傷痕多出現在四肢上。

我發現,正因為他的這些積極措施,才讓體表的燒傷沒有受到感染,關鍵部位也未被緻命打擊。他用疼痛換取了活命的機會。

這麼一個頑強求生的孩子,到底死于了什麼?

打開他的胸腔之後,我的心沉了下去。

00後男孩家暴案:他全身被火鉗燙遍後,還在學“媽媽”兩字怎麼寫

他出現問題的地方在心髒。

我打開胸腔後便覺得男孩的心髒偏大,剪開後心内膜也有增厚的表現,而心室内的小顆粒――血栓斑塊也确診了這一結論。

他的死因是心率紊亂,可能還有脫落血栓造成的急死,也就是俗稱的心髒病猝死。

很難定性他是被父母暴力毆打緻死的,我想着歎了口氣。

不僅如此,可能還得提醒下外面的老兩口,歲數大了小心心髒病。我内心突然升起一種巨大的荒謬感。

我暗笑自己的愚蠢,正打算拍照收工,發現忘記了解剖前死者膨脹的胃袋。

我拿過量桶和長柄勺子,剛剪開一條口子,黃白色的黏稠物向外湧出流的滿腹腔都是,濺在了我的鞋面上。

我一勺勺舀上來,計數,稱重。這些食物還沒怎麼消化,隐約能分辨是塊狀的面食。

男孩的胃裡有将近兩千毫升的食糜。約等于一口氣灌下三瓶啤酒。吃播這麼幹都是有難度的,以他瘦小的身材我難以想象是怎麼做到的。

師父告訴我,大概是因為這樣的人怕吃了上頓沒下頓,是以每一頓都會這樣拼命,見到食物,就塞進腸胃裡再再說。

我也更能确定他的死因了。過度飽腹,氣溫驟降,精神激動随便一條就可以促發心髒病猝死。

可我看到他身上的傷疤,又覺得這不是想要的結果。毆打和男孩的死因并無直接關聯,并且他的父母年紀大了,刑訴的話大機率是不會成的。

這事好像隻能這麼定性了,一個男孩的意外猝死。

我走出解剖室外面已經天亮了,買了早餐,咬着包子打開相機放大看昨晚的現場。我調整參數後的照片裡清晰顯示出床頭的書名和字迹。

令人驚訝的是,男孩那些淩亂的筆迹并不是遺書,也不是對生活的怒火與控告。

它們是最最基礎的學習材料――漢語拼音。與牆上歪歪扭扭的漢字:“國文,數學,天空,朋友,媽媽。”

他床頭的書是與這對應的國小教材。

不知為什麼,我緊繃的神經在看到這些時放松了不少,但也同時更加好奇。

一個居住在儲藏間,被燒紅鐵棍抽打的智力殘障者,他的身上幹幹淨淨沒有寄生蟲。他懂得用酒消毒,懂得盡可能的吃飽飯。

放在枕邊陪自己入睡的是書。

00後男孩家暴案:他全身被火鉗燙遍後,還在學“媽媽”兩字怎麼寫

村民口中的傻子,智商大概和一個國小生相當,用盡全力勉強活着,偶爾讀書寫字。他像一隻誤入人類社會的單純小獸,踩中了捕獸夾,但還是在棍棒下艱難地向前挪動。

我不知道是什麼力量在支援着他。

00後男孩家暴案:他全身被火鉗燙遍後,還在學“媽媽”兩字怎麼寫

師父也進來了辦公室,打開屍檢報告做補充分析。

我們複原了男孩更多遭遇,比如他身上充血期和消散期的淤青共存,與燙傷一樣。他還挨過不止一次拳打。

師父接過相機放大照片一點點檢視,他指給我照片裡沒有拍清晰的部分。男孩的床下有一片模糊的區域,在閃光燈下反射着白光。那可能是遺漏的線索。

“複勘”,師父和我說,這次他要一起去。

我們又去到了那個村子,師父坐在車上,把執法記錄儀交給我。

我來到了男孩家。僅僅時隔一天,迎面走來的他父親卻好像認不出我。

李老頭盯着我看了半天,之後猛的拍了下自己光亮的秃頭,丢下手裡的鐵鍬。

“屋裡太亂了,咱出去說,出去說。”他不讓我進去,反而叫上老伴,也就是死者的母親吳麗麗,要帶着我去村長家裡。

這個村子不大,五六十戶,二百多人,卻像是個“自治”的王國,最近的派出所離這裡開車要走幾小時的土路,警力根本不夠用。上午報警的打架,警察要下午才能到。

是以這裡的最高權威也逐漸演化成了年齡最大的“老祖宗”和“大仙”。

去找村長的路上,我見到了和傻子類似的一群人,他們和老李家的“哎”有着類似的命運。

渾身髒兮兮,站在垃圾山旁的拾荒者緊握叉子,蹲在路邊咬着手指,鼻涕淌在領口的小孩長着一張基因缺陷的臉。

他們平時都像是隐形了,活動範圍都被限制在村裡的垃圾堆成的小山附近。

可能他們唯一被大家想起來的時候,也就是聊到村裡有個傻子的話題時,人們會想道:哦,我老家好像也有這麼一個傻子。

也就是在這一群“傻子”裡,有一個人突然對我打了招呼,那是一聲清脆的:“姐!”

我回過頭看到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女人。她身上套了各種顔色的冬衣,腰間還系着兩件,但行為還算正常。

她偏頭招着手示意我過去。睜着眼睛又大聲說了一句“姐你長得真好看!”然後笑着跑開了,我有點懵。

正好村長迎出來,他指着這個女人告訴我,“傻子!”

他又告訴我這個女傻子曾經是個高材生。“上了高中呢。”

據他說,這個女人和男孩不一樣,她并非天生的,而是臨近升學因為沒錢繼續讀書,被家裡關起來被迫退學,又不想嫁人。在父親一個個巴掌裡成了瘋子。

“瘋了嫁人時賣不上價錢,就被家人打的更厲害,然後瘋的更加厲害。”

她比男孩幸運的是,沒完全變瘋,思維停留在了十五六歲。相當于男孩上國小的智商,她的思維和高中生是差不多的,該懂的都懂,長得不錯嘴也甜,就是不能出去工作。

今年她爸媽出去打工了,這女人的處境就變了。

“不缺吃穿,就是可憐了。”村長說。他避開我領口的執法記錄儀,用兩隻手圈起來比了個“插入”的手勢。

一旁的李老頭搔着秃頭,眯着眼睛嘿嘿笑起來。被老婆吳麗麗狠推了一下,差點摔進水溝裡。

我們進了屋,村長談起死去的男孩,态度像是對待一個壞掉的物件。

“太多了,管不過來。”他告訴我光是這個二百多人的小地方,不被限制在家的就有六七個傻子。警察和醫生離得遠,能保證傻子們不傷害其他人就已經很困難,至于幫助他們從來沒人想過。

他的第二句總結是“不出去打工的年輕人最好熱鬧,也管不了。”

我正思考這句好熱鬧的含義,腦子裡就跳出昨夜圍觀者的尖銳笑聲和他們燈光下亮閃閃的眼睛。

他們像是遊蕩的食肉動物,随意叢集又互相傷害,同伴受傷後得不到幫助,反而被咬死作為食物。

曾經我在法醫們的聚會上問出一個問題,那些在菜市口争搶位置圍觀斬首的老百姓,他們到底在看什麼。

另一個女法醫停下“吹酒瓶”的動作,她眯着眼睛告訴我“隻是圖刺激而已”。

大家追求的刺激不同,有人追求成就和完美,就有人喜歡最強烈的感官沖擊。而這個村子的閑人們,他們的生活也像是為了找刺激,被欺淩者所受的傷害是他們取樂的工具。

村長起身拍了拍發出噪音的電風扇,自言自語:“人啊其實就是個物件,壞了就收拾一頓,重了修一修,實在修不好那也沒辦法。”

我剛想反駁他,說活生生的人哪裡是物件。卻眼看着老李家的兩口子點頭贊同,生生咽下了到嘴邊的話。

村長送我們出去,他家院子裡的小黑闆上寫着今晚的電影。

“那個‘哎’,愛看馬大帥。”他說出這麼一句。

老李家傻子認識趙本山和範偉,村長說,看到他們出場時傻子會嘿嘿地笑。

我對這部電視劇略微有些了解。披着喜劇外衣的鄉村悲劇,“傻子”到底在笑什麼,他又看懂了多少?

00後男孩家暴案:他全身被火鉗燙遍後,還在學“媽媽”兩字怎麼寫

我沒忘了身上的任務,又來到男孩居住的小廚房詳細的檢查。

床上的書确實是帶拼音的教材,牆上的字迹也是照片中所見。

照片中床下反光的是一個夜壺,它刷洗的很幹淨。我想起昨天吳麗麗所說“排洩在床上,把他趕出卧室”,更像是個拙劣的借口。

床下還有一個裝飼料常用的編織袋。我費力地把它拖出來,裡面是半袋幹裂的饅頭。我拿出一個饅頭細看,開裂的面餅深處有着幾點綠色的黴斑,看上去放了很久。

“一老鄰居給他的饅頭,當個寶貝一樣藏起來”,吳麗麗眉毛皺在一起,她撇着嘴不看向這個袋子,解釋的語氣裡帶着嫌惡。“光吃饅頭還不夠,偷家裡鹹菜吃。”

我想起男孩胃裡溢出的面糊,承認師父的推測很有道理。

“老鄰居呢?”

“她早就死喽。”我聽不出她這話裡的含義。

“你兒子就吃這個?”

“那不然呢?”她理所當然的反問讓我沒了話接。“吃飯吃不飽,家裡又沒有多餘的錢做飯,不讓吃又不聽,打了也沒用”。

“你們這是虐待,你們把人打死了!”我的語氣裡有了些壓不住的怒氣。

她撐着木制的門框堵在狹窄的門口,另一隻手叉腰死死盯着我說:“我兒子用不着你們管,就是這麼打到大的。”

看着這個足有我兩個寬的吳麗麗,她的樣子很激動。劇烈起伏的胸口帶着頭上的卷發也微微顫抖。

我有點想笑,就沒再說話拿起死者的物品出了門。

我想再去村長那裡坐一會。

路上我又遇到了那個叫我姐的女人,她臉上有着皺紋,皺紋裡是髒污。怎麼看,都很難聯想到她剛剛還對我露出了天真的笑容。可她的眼睛依然亮閃閃的。

據村長說,她和男孩的媽媽一樣,也叫麗麗,忘了姓許還是徐,我當時聽不清。

她伸出手在自己的衣服上擰了兩把擦淨,然後拉拉我的衣角:“姐,李老二死了。”

老李家的傻子和她是朋友,李老二的名字是她起的,因為他在家裡排第二。

她經常去村裡的國小偷偷聽課,有時也帶着李老二一起去。最開始兩人踩着教室外的牆磚扶着栅欄偷聽,發現沒人管就鑽進教室,坐在最後一排的門檻上聽老師講課。

她說老師講的自己都會,還給李老二講。

“我教他識字了姐!”她帶着炫耀的口氣和我說。濃密睫毛下的大眼睛撲閃撲閃的。

在她的眼睛裡我好像看到了星星。

她說開始李老二很抗拒學自己不懂的東西,她就給李老二看自己從垃圾堆中撿來的各種小玩具,她說有畫畫本,有上油漆的娃娃。

她邊說邊把自己的寶貝掏出來,那是幾塊很好看的布料。

其實我能看出來,這就是從垃圾山上撿的,她給李老二展示的畫本和娃娃,就是海報和塑膠手辦。而她留給自己的布料,隻是淘寶便宜禮服上常見的絲緞折花蝴蝶結。

我覺得比她的行為更像是聰明的誘導。一個高中智商的女人,知道怎麼哄一個國中智商的男孩要聽話,讓對方始終保持着對外界的興趣,看電影,看印在廣告牌上的汽車和高樓。

她說李老二看了這些就願意去上學了。她還說上了學,李老二就會看到外邊的喜歡的東西。

我腦海裡又一次回想起,那個在自家小廚房裡挨打,用酒精淋在身上的男孩又拿起書的場景。

但麗麗說到這,突然她的表情又變得緊張。她說,出來玩,不能被“他們”發現。“他們”總是追着打她和李老二。隻要發現他倆,就會吹口哨叫來同伴,拳打腳踢、丢石頭,用煙頭燙他們。

她雙手環抱自己,表示挨打很疼。

他們像兩隻無家可歸的小獸,在村裡逃竄。

一起挨打的時候,她發現沒人教過李老二怎麼保護自己,是以她告訴李老二,流血的傷口要澆上酒,有人打你要用手護住頭。

我沒有告訴她,正是從李老二挨打時變得越來越沉默後,老李頭夫婦的暴力開始不斷更新,從巴掌成了拳頭,再到掃把,再到鐵釺子。

即使他不哭不叫,鐵釺子接觸皮肉,就能發出“滋”的聲音。

我問女人,那李老二的書也是你給的嗎?

女人說不是,那是李老二自己幫人種地,又給了饅頭,跟學校裡的“同學”換的。他會把那些書跟她分享。

她沒說那些“同學”們打他們,我猜想那些小孩對他們還不錯,畢竟可以容忍他們“蹭課”。

我好像看到了那個畫面:兩個髒兮兮的“傻子”坐在村小的門檻上,挨得緊緊的,跟着黑闆上的字,一句一句地念。盡管他們倆大概都不知道自己讀的是什麼。

在挨打的間隙、在被性侵的間隙、在像狗一樣做體力活的間隙,這兩個被抛棄的“孩子”,彼此依偎着,活了短暫的一個下午。

00後男孩家暴案:他全身被火鉗燙遍後,還在學“媽媽”兩字怎麼寫

我回到車裡,師父正等着我。

我告訴他我都看到了什麼,也了解了他定的規矩裡,不讓獨自一人出現場的原因,有些意外是我們無法掌控的。

我們再次聊起這個屍檢的結果,屍體确實受過傷害,但直接死因與虐待無關。

我想要李老二父母為自己暴力行為付出代價,确實很難實作。

回去之後,我先做了一件事,整理了不穿的棉衣,又去了一趟找到那個女傻子。

她接過衣服笑的眼睛彎彎的,和我說了好多聲:“謝謝姐姐。”

那天之後我經常會想起這段經曆,想起這個女人清澈的眼睛,想起李老二的屍體,他床頭的書與字迹,胃裡滿溢出的饅頭碎塊。

想到一個活生生的人,撿起剛剛打過自己的鐵扡子起爐竈,之後再躲起來默默讀書。

我在警隊裡有兩個師父,一個是陪我辦這案子的大師父,另一位是交警隊的二師父。

二師父來找我時,我把這件事說給他聽。他沉默了好一會,招招手把窗台上等食物的小貓放進來,接着他和我說:“妹子,小貓小狗生病了,獸醫都說,能吃就能活。”

小貓咪踩在我們的桌子上吃火腿腸。喵了一聲可能是表示贊同。

“你總問我,活着在給誰看,有什麼意義?”

“活下去是一種本能,不需要答案。在他們深不見光的日子裡,隻要有一點點希望,就隻求生這個結果,無所謂過程的痛苦,唯結果論。”

我不知道二師父是在說貓,還是說李老二,還隻是單純對着自己言語。

他又告訴我,下次遇到這種情況時機靈一點,起碼别再自己半夜沖動出去了。

說完,二師父站起來潇灑地披上大衣,還拿走了桌上剩的火腿腸摸了摸小貓,被狠咬了一口。我看着這一幕,後來想着的是,連小貓為了活下去,都會奪這一口食,而李老二呢?

他為活下去隻挨打不還手。他比小貓乖,他過得卻連小貓都不如。

最終李老二的屍檢報告擺在我的桌子上。

姓名那一欄是一條填補空白的斜杠,邊上寫着他父親的姓名和聯系方式。

果然,法制科的結論是證據不足不予立案,李老二被定為猝死。

我又想到他蜷縮起來的身體。或許在他簡單的世界觀裡,唯一的朋友告訴他感受到疼痛時彎腰抱成一團,之後再小心翼翼起身總沒錯。但這次的疼痛來自身體内部,也帶走了他的生命。

這件事好像就這麼結束了,但我不想讓它就這樣結束。我不會忘記,那個村莊還困着太多“小獸。”

我走向了法制科。

那天我第一次學了師父的樣子,拍了法制大佬的桌子。桌子對面的同僚驚訝于我的激動,她看了案卷靠在椅背上,她問我至于嗎?

我給她看那兩天我拍下的所有照片,整潔的卧室和髒亂的廚房,牆上的字迹,國小生的課本與教室的牆磚。和那個女人晶亮的眼睛。

這不是一場簡單的猝死或是家暴,而是旁觀者冷漠與縱容的放大的必然結果。

我倆大吵一架換來的結果是,村裡僅有的國小配上了警務站,兩個民警輪班守在那裡。那一片區的村子從有人報案才會出警,變成了街上随機會開來一輛巡邏車。

執法記錄儀上傳的視訊裡,駐村民警上門給了李老二父母一次警告。

他們比起之前面對我的樣子要乖順得多了。

村裡刷上了反對暴力的警告智語,拾荒的老人和叫我姐姐的女人進了收容站,起碼他們能度過一個安穩的冬天。李老二的生命無法挽回,但至少他曾經唯一的朋友不再被傷害。

“先制止錯誤才能談理想”,我這樣想着。直到今天,我再沒收到過那片區關于虐待的警情。

時隔兩年,我記錄下這件事時又打開了電腦,搜尋“馬大帥”。

我想着和李老二一樣看完這一整集的電視劇。

從“哇塞”開始的片頭曲,充滿着對外界新生活的驚奇與探索欲。我好像看到了李老二和他的好朋友悄悄坐下的樣子。

而片尾曲更像是他真實的生活狀态,歌手在唱:“人生如同闖關,活出個樣來給自己看。”

他确實也是這麼做的。

李老二啊,我知道你可能沒那麼聰明,但我還是想問你,你是看個熱鬧,還是從螢幕裡會看到你自己?

00後男孩家暴案:他全身被火鉗燙遍後,還在學“媽媽”兩字怎麼寫

讀完這個故事,我想起了朋友跟我說的一個人。

那是她高中的同學,那個男孩很怪,總是在上課鈴響時,站在他們教室門口反複上下台階,就是不進教室。

學校裡傳言,他其實是他們的學長,在三次聯考失利後,人就有點傻了。

但他不肯離開學校,聽到同學們的讀書聲,會露出由衷的微笑。就像我們聽聞的李老二。

聽過那個傳言後,她總是不自覺地盯着那個男孩看。她說,她在想自己會不會有一天成為他。

這樣想之後,同學們嘲笑男孩的時候,她上前阻止了。

我很喜歡她那個故事,就像今天喜歡紅桶的這個故事。社會的建立,不是開始于一聲巨響,而是開始于有一個人,感受到了另一個人的痛苦。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編輯:小旋風 卡西尼

插圖:大五花

本篇11605字

閱讀時間30分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