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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懷遠:“天生你材必有用”——懷念老友任玉德先生

作者:雪絨花原創文學

“天生你材必有用”

——懷念老友任玉德先生

文/張懷遠

張懷遠:“天生你材必有用”——懷念老友任玉德先生

(2007年,任玉德與張懷遠在任家合影。)

近日來,無緣無故地心驚肉跳,預感到有事情發生。4月18日,果然傳來老友任玉德兄的噩耗。這個消息并不讓我吃驚,因為我知道他已重病多日了。

去年底的一天,我忽然夢到任兄,便急忙前往他家中探望。他笑嘻嘻地迎接我,那時他已經神志不清,叫不出我的名字,仍能與我互動。

我說:“老兄,給我畫個貓吧!”

張懷遠:“天生你材必有用”——懷念老友任玉德先生

(2023年12月28日,任玉德畫《神獸圖》以及張懷遠的《題記》。)

據說他已經罷筆多年,卻對老朋友的請求罕見地來者不拒。志國君取來紙筆,任兄執筆就畫,少頃,一隻神獸模樣的動物出現在紙上。志國君提醒:“簽名吧。”他就寫了“任玉德畫”四字。志國君再提醒:“還有日期。”他卻不知所措。志國君代為起草了“12月28日”字樣,讓他照抄,卻被抄成“12月2月8日”。我以《題任玉德〈神獸圖〉》為題,撰寫了題款,鄭重加以收藏。

這幅畫是任兄留給我的最後的紀念。

這一天,是2023年12月28日。

張懷遠:“天生你材必有用”——懷念老友任玉德先生

(任玉德畫畢,與夫人及張懷遠合影。)

時間到了2024年4月10日,我再次去任兄家中看他。發現病情已經嚴重,卧床不起。我趨近他耳邊,對他說:

“老兄,老兄,聽見我呼喊你了嗎?”

任兄眼皮似有眨動,卻睜不開眼睛;嘴唇每欲翕張,卻說不出話來。

頓時,我與任玉德多少年來交集的往事,一一湧上心頭……

1972年我奉調到縣政府機關工作不久,有一天機關大院一名幹部到西合營下鄉歸來,帶回一隻彩蛋——在空雞蛋殼上描畫了《嫦娥奔月》圖案,驚叫發現了人才。後來知道作者是苗家寨人,叫任玉德。我心想,凡鳥為鳳,說不定苗家寨要飛出鳳凰來。

1973年,任玉德被選聘到縣剪紙廠擔任圖案設計師。彼此距離近了,我們之間的交往多起來。他每有新作,總願意向我炫示,或贈送于我。于是,我逐漸醉入他的藝術世界。

張懷遠:“天生你材必有用”——懷念老友任玉德先生
張懷遠:“天生你材必有用”——懷念老友任玉德先生

(1973年,張懷遠撰寫的任玉德文章,發表在《長城文藝》刊物的封面與内頁。)

1983年2月,正是春節前後的嚴寒季節。機關下班後的冬夜裡,我把火爐燒得發紅,獨自一人在夜燈下,将任玉德贈送我的剪紙擺列在寬大的辦公桌上,仔細觀賞。越觀賞越欣賞,一篇文章就這樣情不自禁地誕生了。這便是發表在張家口地區文聯主辦的《長城文藝》1983年第4期上的《任玉德和他的蔚縣剪紙》。

張懷遠:“天生你材必有用”——懷念老友任玉德先生

發表後,我将樣刊轉送一份給任玉德。他似乎欣喜若狂,馬上抱着兩塊他畫的玻璃畫鏡框到機關來送我。這是他的佳作,畫的是可愛的貓,我認作是蔚縣最好的玻璃畫鏡。“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詩經》)朋友之間,互相饋贈,本是情理中事,也是友情日笃的展現。

張懷遠:“天生你材必有用”——懷念老友任玉德先生

(任玉德回贈張懷遠的兩塊玻璃鏡畫)

如今,這兩幅鏡框我依然當作珍貴之物妥存,沒有想到,曾經畫過動人的貓圖案的那個人,晚年隻能畫神獸圖了。

當時并沒有料到,這篇抒寫任玉德剪紙的文章,竟然是我研究蔚縣剪紙漫長旅程的開山之作。1984年我發表在《中國工藝美術》雜志上的寫王老賞的《王老賞的剪紙藝術》,乃在其後。我一生中研究剪紙的文章無論寫了多少,圖書出版了多少,任玉德是我寫的第一人。而介紹任玉德的文章圖書毋論有多少,我寫的這一篇應該是第一篇。在彼此的創業初期,兩人竟如此靈魂相依;在事業的宏途上,彼此為對方留下珍貴的紀念。事後想來,仍教我心動不已。

如今,任兄你棄我而去,教我情何以堪?

一個地方的文化欲想繁榮發達,應該既有創作人才,又有評論人才,依靠本地的力量,把自己的天才人物推介出去。這也是衡量一個地方文化底蘊精神境界的标志。蔚縣地方曆來人才濟濟,僅就剪紙界而言,曾經出了像王老賞這樣舉世聞名的大師級人物。更可貴的是人才輩出,後繼有人,是以我在文章中評論任玉德時,用了“站到王老賞肩上去”的話。正是抱持着這種理念,我才花很大力氣采訪研究王老賞;同樣是抱持着這種理念,我才花很大力氣向外界推介任玉德。我的工作性質就是“為他人做嫁衣裳”,我沒見過王老賞,尚且為他努力,更何況像任玉德這樣的朋友呢。

張懷遠:“天生你材必有用”——懷念老友任玉德先生

(張懷遠為任玉德發表在1987年第2期《農民文摘》上的《十二生肖》)

1986年,我趁出差北京的機會,将任玉德的一批作品親手交給美術編輯朋友孫大姐,其中的《十二生肖》發表在1987年《農民文摘》第2期的封底。我當時的心情,就是每有出差,總把任玉德的作品帶在身邊,尋找機會向外推送,并且鄭重地囑咐編輯署上任玉德的名字,如此盡一份朋友之責。

為此,我感到欣慰,我們彼此相扶相攜,就這樣一起從筚路藍縷中走來。

2001年起,我應縣委之邀,主編蔚縣剪紙行業協會會刊《蔚縣剪紙》。在與任玉德的一次聊天時,挖出他曾經編寫的《學習蔚縣剪紙藝訣》,我幫助他修改了一兩句,經他同意,首發在《蔚縣剪紙》第5期。2002年10月,我和任玉德一并被推舉為蔚縣剪紙行業協會副會長,交集就更加頻繁。

張懷遠:“天生你材必有用”——懷念老友任玉德先生

(任玉德為張懷遠家樓室玄關門楣設計的回字勾型裝飾)

凡是多才多藝的藝術家,總會在許多方面綻放風采。任玉德對民間藝術風情爛熟于胸,揮灑點滴出來即是傑作。有一次我家樓室裝修,玄關門楣處需要裝飾一點造型,便找任玉德幫忙。任玉德設計了回字勾形圖案,我按一比一的比例繪制了圖紙,叫木匠照做,頗具民族民間風味,我很欣賞。

任玉德的剪紙圖案設計赢得衆多人的交口稱贊,成為王老賞、周永明之後,蔚縣剪紙藝術家的重鎮。在蔚縣,剪紙圖案為衆多藝人所效仿複制的,除了王老賞,就是任玉德了。據我多年觀察,蔚縣曾有絕大多數剪紙作坊仿制過任玉德的圖案。

任玉德的藝術成就,不僅展現在剪紙藝術,還有很多外溢,比如泥塑。他晚年的泥塑作品曾熱鬧一時。任氏泥塑面世以後,不胫而走。1994年10月,文化部在北京中國美術館舉辦“中國民間藝術一絕”大展,任玉德的剪紙和泥塑均被納入參展。2000年我撰寫了《任玉德的泥塑藝術》,後編入拙著《靜也軒漫話》第七卷。

縣委機關搬到新大院,任玉德新居也建到大院以南之後,我們之間的交往更加友善。我從機關四樓下來,南行不足百米,便是任家。有一次,我跟他說,你的泥塑如此傳神,何不給我作一尊塑像?

張懷遠:“天生你材必有用”——懷念老友任玉德先生

(任玉德為張懷遠所作的塑像)

任兄要去我一張相片,果然為我作了一尊雕塑。我的要求是,手持一杆像标槍一樣的拄地毛筆,以展現我為文的心志。他不聽我的:“那不是像乞丐棍嗎?”我心裡不服:常勝将軍趙子龍不就是這樣荷槍站立的形象麼?他還是改塑成手持筆尖朝上的巨型鋼筆形象。

争議歸争議,我還是很感謝任兄。我對我的外孫子女們說:“将來外公死了,你們欲想祭拜的話,就向這尊塑像鞠躬作揖吧。”真遺憾,我還沒有等到後人向我的塑像祭拜,任兄卻等到我在他的靈前祭拜了。嗚呼,哀哉!

生死别離之際,回憶的潮水如波濤般洶湧,不能自已。遂又想起任兄初到縣剪紙廠工作時,有一次我到他在剪紙廠二樓的設計室去。忽然有一位端莊大方的中年婦人,牽着一個男孩的手上樓來。

任兄指着婦人說:“這是我女人。”

又指着那男孩說:“這是我兒子。”

噢,原來是嫂夫人和貴公子駕到,這一幕至今如在眼前。如今,志國君已經出落得挺拔優秀,成了大氣候。任兄,你後繼有人,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任兄,永别了。我别無他能,隻能寫這麼幾個字,我就用這些苦澀的文字送你走。病而臨其榻,殁而至其柩,我所能做到的,隻有這些了。我曾暗中立志,不教身邊有情有意之人從我的筆尖下滑走一個,這也是我所能回報于朋友們的惟一的東西。我們如能經常一杯清茶,一起談剪論藝多麼好,你去何匆匆!

徐志摩有詩道,“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任兄,你可能不知道,你可不是悄悄地走了,帶走的可能是一個時代,一個蔚縣剪紙史上的屬于任玉德的時代。曆史正在把新的課題無情地抛給蔚縣剪紙界的後人,看他們如何分解。

李白說,“天生我材必有用”;我卻想對任兄說,“天生你材必有用”。任兄用他的一枝畫筆,打出了一爿豐厚的藝術作品的天下。

一個地方,大師級人物是不世出的。任玉德的出現,不僅在蔚縣剪紙史,乃至蔚縣文化史上,都具有重大意義,也許未來的遠觀效應更能給人們帶來震撼。

任玉德該給我們的都給我們了,他心無挂牽地走了。

現在該是我們考慮怎樣回報他的時候了。

我總覺得,他身後的蔚縣,若不能做一點回饋于他的事情,就對不起他。

遺憾的是,作為一代大師級人物,臨了沒有看到自己的作品全集問世。我作為朋友,隻能為自己的助推乏力自責,還能說别人什麼呢?

2024年4月19日,蔚州靜也軒

張懷遠:“天生你材必有用”——懷念老友任玉德先生

作者簡介:

張懷遠,1946年出生,蔚縣人。曾在村級、鄉級、縣級、省級工作,涉及工廠、農村、教育、機關等部門。其中在縣級企業和縣級工業管理部門十年,鄉鎮和縣級農村管理部門十年,省縣兩級綜合研究部門十年。現為自由撰稿人,中國剪紙藝術研究基地蔚縣工作委員會特邀研究員,蔚縣剪紙協會顧問。已出版或印刷的圖書,包括經濟、文化等方面的專著二十多種。其中主要有:随筆文集《靜也軒漫話》(八卷),思想随筆《檢討時代》,人物傳記《王老賞傳略》,大師作品介紹《王老賞剪紙作品集》(與華迦合編),剪紙研究《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産蔚縣剪紙》等。